龍應(yīng)臺
我到劍橋演講,華飛從德國飛來相會。西斯羅機場到劍橋小鎮(zhèn)還要兩個半小時的巴士車程,我決定步行到巴士站去接他。到了所謂巴士站,不過是一個小亭子,已經(jīng)站滿了候車躲雨的人。于是我立在雨中等。
接連來了好幾班巴士,都是從西斯羅機場直達劍橋的車,一個接一個地從車門鉆出的人,卻都不是他。傘的遮圍太小,雨逐漸打濕了我的鞋和褲腳,寒意使我的手冰涼。等候的滋味——多久不曾這樣等候一個人了?能夠在一個陌生的小鎮(zhèn)上等候一輛來自機場的巴士,里頭載著自己十七歲的孩子,挺幸福。
他出來的時候,我沒立即走過去,遠遠看著他到車肚子里取行李。十七歲的少年,兒童臉頰那種圓鼓鼓的可愛感覺已經(jīng)被刀削似的線條所取代,棱角分明。他發(fā)現(xiàn)了我,望向我的眼睛既有感情卻又深藏不露,很深的眼睛——我是如何清晰地記得他嬰兒時的水清見底的歡快眼睛啊。
我遞過一把為他預(yù)備的傘,被他拒絕?!斑@么小的雨。”他說?!皶忻?。”我說?!安灰??!彼f。細細的雨淋濕了他的頭發(fā)。
我頓時失神,自己十七歲時,曾經(jīng)多么強烈憎惡媽媽堅持遞過來的雨傘。
放晴后,我們沿著康河散步。徐志摩的康河,原來是這種小橋流水人家的河,蜿蜒無聲地汩汩穿過芳草和學(xué)院古堡。走到一條分支小溪溝,溪邊繁星萬點,葳蕤茂盛的野花覆蓋了整個草原。這野花,不就是《詩經(jīng)》里的“蘼蕪”,《楚辭》里的“江離”?涉過濃密的野花,看見波光粼粼的小溪里,隱約有片白色的東西漂浮——是誰不小心落了一件白襯衫?
走近看,那“白襯衫”竟是一只睡著了的白天鵝,脖子蜷在自己的鵝絨被上,旁邊一只小鴨獨自在玩水里的影子。我跪在“江離”叢中拍攝,感動得眼睛潮濕,華飛在一旁看著我泫然欲泣的樣子,淡淡地說:“小孩!”
到國王學(xué)院對面吃早餐,典型的“英式早餐”送來了:炒蛋、煎肉、香腸、蘑菇、烤番茄……又油又重,我拿起刀叉,突然失聲喊了出來:“我明白了。”
他看著我。
“原來,簡單的面包果醬早餐稱作‘歐陸早餐,是相對于這種重量‘英國早餐而命名的?!?/p>
他笑也不笑,說:“大驚小怪,你現(xiàn)在才知道啊!”然后慢慢地涂果醬,慢慢地說:“我們不稱英國人為歐洲人啊,他們的一切都太不一樣了,英國人是英國人,不是歐洲人。”
走到三一學(xué)院門口,我指著一棵瘦小的蘋果樹,說:“這號稱是牛頓那棵蘋果樹的后代?!彼f:“你不要用手去指,像個小孩一樣。你說就好了。”
從中世紀的古街出來,看見幾個衣著鮮艷的非洲人圍成一圈在跳舞,立牌上貼著海報,抗議津巴布韋總統(tǒng)的獨裁暴力統(tǒng)治、流亡國外的人數(shù)、經(jīng)濟下跌的指標,看起來觸目驚心。我說:“我只注意到蘇丹的殺戮,不知道津巴布韋有這樣的嚴重獨裁?!彼f:“你不知道啊?津巴布韋本來被稱為‘非洲的巴黎呢,經(jīng)濟和教育都是最先進的,可是木蓋博總統(tǒng)的高壓統(tǒng)治,使津巴布韋現(xiàn)在幾乎是非洲最落后的國家了,而且饑荒嚴重,很多人餓死。”
經(jīng)過圣約翰學(xué)院,在一株巨大的栗子樹上我發(fā)現(xiàn)一只長尾山雉,興奮地指給華飛看。他卻轉(zhuǎn)過身去,離我五步之遙,站定,說:“拜托,媽,不要指,不要指,跟你出來實在太尷尬了。你簡直就像個沒見過世面的五歲的小孩!”
(長弓摘自《南方周末》 圖/陳風(fēng)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