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寒山
在這座城市的街頭,我曾不止一次地看到過這么一個人:五十歲上下光景,皮膚黝黑是骯臟所致,臉上、脖子上、手上、手臂上,滿是污垢,遮住了耳根和頸部的亂發(fā)上,總會粘著些許紙片、草屑。胡子和頭發(fā)一樣亂,估計已有很長時間沒去打理了?!粋€精神病人。所有看到他的人都這么認為。
這當然是不會錯的。不僅從他的外貌,單從他的穿著和舉止,也明顯看得出來:他的身上斜披著一塊差不多已經(jīng)褪去了本色的大紅廣告用布,腰間還系著一根深綠色的綢帶。他的臉上涂滿了戲劇油彩,甚至還涂上了口紅。最顯眼的,便是他的一頭亂發(fā)上偏偏愛插上一朵花。這朵花大約是在街頭的小公園里隨手采來的,或紅、或黃、或紫。
他常在橋頭、公交站臺、超市門口這類地方活動。說是活動,其實是自演自唱。一會兒演阿慶嫂,一會兒唱李鐵梅,一會兒又成了玉堂春,沒個閑兒。他的表演極為投入,煞有介事。如果他覺得身邊沒了聽眾,就會滿大街亂跑,眼中根本就沒有車輛,沒有紅燈。
“哪能讓這種人在城市亂來?”不少人提出意見。
“相關(guān)方面都曾管過。但管不了?!庇腥私忉?。
后來,我還是陸續(xù)得到了關(guān)于他的一些信息:這位老兄原本是鄰縣一家劇團的配角演員,專門飾演戰(zhàn)士甲、土匪乙、衙役丙、打手丁之類的角色。他不甘心演配角,一直企盼著演主角,而且是女主角。他找領(lǐng)導,要求改演旦行,無論是花旦、刀馬旦,或者老旦,什么都行。領(lǐng)導呢,肯定是婉言謝絕了。一次又一次,不知怎的,他就有了精神病。
我沒空去想他,后來干脆就忘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沒再看到他。
上個月,我去了市內(nèi)一處新建成的園子。這里有鮮花、有芳草、有假山、有曲徑,還有噴泉。園子里,人們在抖空竹、放風箏、打太極拳、舞木蘭劍,悠然自得。在一處帶有遮陽棚的平臺上,我發(fā)現(xiàn)有一群票友正在演唱京劇。這本不稀奇——哪一座城市的公園里沒有熱心的戲迷朋友在活動?使我感到意外的,卻是那位正在演唱的人。我差一點兒叫出聲來——這不就是那位“旦迷”(姑且這么稱之)老兄嗎!
老兄已經(jīng)完全改了模樣。頭發(fā)理了,胡子刮了,皮膚白凈了許多。衣著,也和尋常人相同。他正在演唱“同志們殺敵掛了花,沙家浜就是你們的家……”依然是那么投入,依然是那么忘情。我停住腳步,開始了對他真正的聆聽和觀察。他那身段雖然不敢恭維,但唱腔居然還像那么一回事。比之專業(yè)演唱,他肯定是差的,但比之業(yè)余愛好者,大約還算是可以的。
一段唱罷,周圍響起了友善的掌聲。
圍坐的人中間站起了一位六十開外的老者。老者鶴發(fā)童顏、慈眉善目,尚未開言,已經(jīng)滿臉含笑。他說:“下面,請我們的主角繼續(xù)為大家演唱梅派名劇《鳳還巢》中的一段,大家歡迎!”
我注意到,老者在提到“主角”兩字時,語調(diào)是刻意加重的。老兄在聽到“主角”這兩字時,表情是異常愉悅的。
掌聲響起,音樂奏起,“日前領(lǐng)了嚴親命,命奴家在簾內(nèi)偷覷郎君……”老兄又有滋有味地唱開了。
我頗為稱奇,不知老兄緣何會“進化”成這般模樣。一位熟悉的朋友對我說:“看到剛才那位老者了嗎?——是他師兄,一個演了一輩子配角的師兄。師兄退休了,到這里尋著了他,照顧了他。師兄說了,他的病其實并不難治,很簡單,滿足他就行!”
那一刻,我被深深地打動了,是為了那位演了一輩子配角的師兄。直到退休了,還在無怨無悔地為別人當著一名毫不起眼的配角。
(鈞天摘自《羊城晚報》2008年1月22日 圖/遲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