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繼新
對于公豺普舍和花豺一家來說,草海無異于天堂,它們在那里度過了它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那時,草海幾乎人跡罕至,這里是各種鳥類和小動物的天堂,各種候鳥在這兒繁殖,山雞、野兔在這兒繁衍。公豺普舍和花豺自然如魚得水,它們有捕不盡的食物。
不過,命運總是無常的,危險也正在悄悄臨近。
那時,母豺正在奶著孩子,幾只小豺拼命地擠著,吮著它的奶頭,它的奶頭早被奶水鼓脹得發(fā)紅,小豺們的吸吮使它感到有一種幸福和迷醉的感覺,它閉上眼,往公豺普舍身上靠了靠,公豺普舍是強壯的,它的皮毛既暖和又濃密,肌肉也富有彈性,使母豺感到安全、溫暖和可靠,于是,便不由自主地,幸福地哼哼起來。
而公豺卻仿佛預感到了什么,它警惕地抬起頭,兩耳不斷地變換著位置,專心致志地聆聽著周圍的動靜。許久許久,它不安地抬起頭來,公豺普舍不顧母豺的感受,一下子本能地跳起來,緊張、不安、焦慮地快速地在四周嗅著、奔跑著。終于,它憑敏銳的嗅覺和感覺知道,有人進了草海。
于是,它們立即把小豺叼進蘆葦藏起來,然后,兩只豺回過頭,互相交換了一下目光,公豺的目光里充滿凄愴、壯烈、哀傷與無可奈何,然后,公豺義無反顧地迎著危險跑去。
偷獵者名叫強。
他已在深山里轉(zhuǎn)了好幾天,帶的干糧早已吃盡,此刻,肚子里正嘰里咕嚕地響。他想喝點兒泉水填填肚皮,可他忍住了。他使勁地勒了勒褲腰帶,在一塊山石上坐下來。
多想抽煙啊。他想。
可他終于忍住了,他不想讓幾天來的努力前功盡棄,野物對煙很敏感,一旦嗅到了煙味,就會逃得遠遠的,如今,要獵一只野物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何況,還是一只豺。
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公豺,并跟了上去。
但他還是不明白,為什么那個胖胖的,滿嘴黃牙的信用社主任,偏偏要一顆豺心,他本來就狼心狗肺的了,難道真像他說的那樣作藥引子?
他別無選擇,他只有給他,想著生病的老娘,還有承包魚塘欠的款子,他終于咬牙點了頭。強就這樣進了山,一連轉(zhuǎn)了七天,在第八天,他才發(fā)現(xiàn)了那只遍身通紅的豺。
此刻,公豺普舍已明顯地感覺到尾隨在自己身后的偷獵者強,但命運就是那么殘酷與無奈,為了妻子花豺,為了自己的子女,它只有舍命去保全它們。它來到一個光禿禿的山岡上,在一塊大石頭上蹲下來,望了望遠處一望無涯、蒼蒼莽莽的草海,在心里與妻兒告了別,便對著蒼天長久地嗥叫起來。
它的叫聲嘶啞而蒼涼,仿佛從遙遠的另一個世界傳來。它每一聲嗥叫,強都感到有黑黝黝的歲月移過來,遮滅山谷和月亮。它的叫聲傳達出一種深沉而久遠的凄涼,使強感到頭皮一陣陣發(fā)麻。
突然,那豺不叫了,猛地一轉(zhuǎn)頭,直直地盯著他。
強大吃一驚,心里一陣慌亂,原來,豺早就發(fā)現(xiàn)了他!
慌亂中,強急忙開了槍。
公豺無聲地倒下了,沒有掙扎,也沒有嚎叫,只有一剎那,讓強在它的目光中,讀到了一種宿命的哀怨。
強的心一顫,但它還是毫不猶豫地將豺剖開,取出它的心來。
與此同時,花豺心里猛然一緊,仿佛感覺到了什么似的,立即掉頭往山里跑去。
而強卻從另一條捷徑直奔草海。因為主任說過,他不僅要公豺的豺心,還要小豺,那玩意兒吃了大補。如果抓到小豺,他會免去他所有的債務。
傍晚時分,最后的一抹余暉終于從他肩頭滑落,小路死死地在他腳下糾結(jié),把他毫不遲疑地引入一片黑壓壓的山谷。而且,不知什么時候,突然起了一陣帶著腥味的濃霧,使他深一腳、淺一腳,如同行走在睡夢中,正在這時,他似乎又聽到了公豺的嗥叫。這使他覺得,他也有些像公豺一樣,正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宿命,他不由得感到恐慌,有些毛骨悚然,腦袋也有些昏昏沉沉,不知道怎樣走出險境。
但他還是沒有放棄,他實在不堪忍受那些打光棍的窮困日子,他不能放棄眼前的機會,于是,咬咬牙,終于轉(zhuǎn)出了那片濃霧。
他曾經(jīng)在草海里跟蹤過公豺,所以,他并沒有花多少時間,就在草海中找到了小豺,母豺放心不下公豺,焦慮地跑上一處高地眺望著,強沒有驚動它,而是悄悄地靠近小豺。
四只小豺在草叢里擠成一團,見了強,它們并沒有意識到臨近的危險,反而望著他不斷尖叫。強幾乎毫不遲疑地將其一只只抓進口袋里,往背上一甩,便迅速離開了窩棚附近的豺窩。
可是,他怎么也沒有想到,他沒走多遠,便陷入了草海的沼澤泥塘。
也許是出于本能,或者出于憐憫吧,在他整個人沉下去時,他伸出一只手,把那裝有小豺的袋子高高地舉起,并用盡最后的力氣把它扔了出去……
透過眼淚、泥濘與濁水的簾幕,他迷迷糊糊地看見,那只花豺正不顧一切地向裝有小豺的袋子跑去。
他含著淚笑了。
他一點點陷落著。
最后,當泥淹到他喉嚨時,他悲哀地大叫了一聲“媽媽!……”
那聲音悲慘而凄涼,在草海上空久久回蕩。
(張艷梅摘自《新筆記小說》 圖/遲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