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吾福
剃頭匠老憨個子矮小,背駝腳跛,做不得地里的農(nóng)活,從小拜師傅學(xué)了一門剃頭的手藝,老憨誠實心細(xì)人又聰明,把師傅的全部手藝都學(xué)到了家。
老憨剃頭時,剪頭發(fā),洗臉面,刮胡須,掏耳朵,諸般活計,樣樣都堪稱絕活。
剪頭發(fā),那把推剪像一只輕巧的燕子,在頭頂飛來飛去,不經(jīng)意間,那亂蓬蓬的頭發(fā)便平平整整;洗臉面,老憨的十個手指比女人的手指還輕柔,揉搓得你的面龐潤潤的;那只銀針般大小的銅挖勺掏起耳朵來,讓你的心尖尖都癢舒舒的;尤其是刮胡須,更絕,一把指頭寬的小剃刀,在老憨的手中使起來,簡直出神入化,讓你那個享受哇嘖嘖嘖嘖!
老憨剃了一輩子頭,如今都奔六十的人了,仍舊剃頭。
村里的人,除了那些愛洋氣的后生仔到鎮(zhèn)上的理發(fā)店去燙卷發(fā),染黃發(fā),所有的中老年人一律都喜歡讓老憨剃頭。
老憨剃頭沒有一個固定的店子,只有隨身的一只紅木箱子,紅木箱子里裝著他的剃頭工具剪子刀子、圍巾臉帕、肥皂膩子。老憨每天背著那個油漆斑駁的紅木箱子,一瘸一拐地走家串戶上門去給村里人剃頭。
哪家的男人什么時候頭發(fā)長了,胡子長了,該剃頭刮胡了,他都心中有數(shù),都會不失時機(jī)地上門去剃頭,那家人老遠(yuǎn)見了老憨,招呼一聲,老憨你來啦,老憨答,來啦。那人就會主動搬一張凳子,往門前的曬谷坪上一擱,屁股往凳子上一磨,半閉著眼,盡情享受著老憨的手藝。
剪頭發(fā),洗臉面,刮胡須,掏耳朵……那人還在陶醉中呢,老憨收起了家伙。
完了?那人問,有點沒過足癮,依依不舍的樣子。
完了,下次來,老憨答。
那人就掏兩塊錢給老憨。
盡管現(xiàn)在鎮(zhèn)上的理發(fā)店理一個頭都收二十三十,老憨卻始終只收兩塊錢。
不過,村長連這兩塊錢都不給呢,每次剃完頭,只說一聲“好走哇老憨”!這還是村長高興的時候,倘若碰上村長不高興了,心煩了,連這一句“好走哇老憨”的客氣話都不會說的。
但是,老憨依舊準(zhǔn)時給村長剃頭。
這不,老憨吃過中午飯,就背著他的紅木箱子往村長家去了。
老憨這一回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求村長給幫忙解決,老憨想,給村長剃過幾十上百次頭,從沒收過他的錢呢,老憨想趁著給村長剃頭的時候,求他答應(yīng)這個事情,興許村長會給他個面子吧。
老憨到了村長家,沒讓村長搬凳子,而是自己主動從村長家里搬了一張木凳子,往門前一擱,村長就一屁股磨凳子上了。
老憨先用推剪給村長剪,然后洗面,接著刮胡須,村長的胡須很稠密,很硬,像“三國”里的猛張飛。老憨左手掐著村長的頭,右手捏著剃刀,剃刀在村長的臉上腮幫子上游弋著,游弋著,然后,小剃刀游到了村長的下巴上,接著又游到了村長的頸脖上,村長的喉結(jié)像一個狗卵蛋蛋,鼓鼓的,老憨的剃刀就在那兒游弋……
老憨這時候想起了他求村長幫忙的事情。
老憨說,村長!
村長的喉結(jié)咕嚕了一下,嗯!
老憨說,我想求村長給幫個忙!
村長的喉結(jié)又咕嚕了一下,嗯?
老憨說,我兒子高中畢業(yè)了,又沒錢去讀大學(xué),想進(jìn)村里的木材加工廠……
村長沒吭聲,村長的眼睛瞇得緊緊的。
老憨不知道村長到底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心里就有一點兒緊張,一緊張就走了神,一走神,手就有點兒發(fā)抖,手一抖,鋒利的刀刃就在村長的喉結(jié)上蹭破了一點兒皮,然后就出血了,殷紅殷紅的。
老憨慌了,老憨給人剃頭一輩子,從來沒有過走神,也從未讓人“掛彩”過!
村長睜開眼睛,看見老憨手中白晃晃的小刀,心中愣怔了一下,覺得老憨那把刀寒嗖嗖的!村長這時開口了,村長說,你兒子的事情?好說嘛,好說嘛!
老憨覺得村長這人還是挺爽快的,只是自己不留神,讓村長的頸脖子“掛了彩”,總感覺有些對不住村長,心想,下次再給村長剃頭,一定要留神!
第二天,老憨到村長家中打聽兒子進(jìn)加工廠的事情,誰知村長臉一黑,加工廠現(xiàn)在哪有人員空缺?
老憨說,昨天你不是答應(yīng)了嗎?
村長白了老憨一眼,昨天?昨天你那是把刀子架在我的脖子上呢!
老憨一怔,覺得這事情真是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了,老憨就默默地回了家。
從那以后,村長再沒讓老憨給他剃過頭,頭發(fā)長了,村長就會自己到鎮(zhèn)子上的理發(fā)店去。
從那以后,老憨也不再給人剃頭了,因為老憨自那次從村長家回來以后,一捏起剃刀來,手就會鬼使神差般、不由自主地發(fā)抖……老憨本來想讓兒子接過自己的手藝,可是兒子對他的紅木箱竟然不屑一顧,兒子徑自坐火車到南方打工去了。
老憨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無奈地讓那個伴隨了自己大半輩子的紅木箱孤獨地躺在了自家的屋旮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