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桂芝 程乃欣
非常年代,普通人經(jīng)歷的非?;橐?。也許沒有那么多浪漫和傳奇,但其中所閃現(xiàn)的善良與堅韌,無不令人動容
老頭子大我7歲,今年80了。他身體健康,喜歡寫字畫畫。我們在一起,沒多少話說,但相處得很好。不過,我們曾經(jīng)離過婚……
怎么說呢,這得從頭說起。
當(dāng)了姐夫的小老婆
我是浙江上虞縣人,8歲時,我爸因病去世,我媽還支持我上了小學(xué)。
我17歲那年,父親生前留下的那一爿肉店,終因維持不下去而關(guān)了門。當(dāng)時政局混亂,國民黨在鄉(xiāng)下大抓壯丁。我媽便讓我跟大我兩歲的二姐一起,到上海去投奔她的未婚夫。這位未婚的姐夫是與我們情同手足的姨表兄,家里早就給他們定了親。
到上海不久,二姐與表兄舉行了簡單的婚禮,成了家。我就住在他們家樓上的一個亭子間里。當(dāng)時姐夫和朋友合股經(jīng)營一家運輸公司,他任經(jīng)理,業(yè)務(wù)很忙。姐姐在家買菜做飯,主持家務(wù),只讓我?guī)退聪匆路敛恋?,收拾收拾房間。我仍按習(xí)慣稱表兄為“二哥”,從未改口叫他“姐夫”。
好景不長。在姐姐生了孩子之后不久,姐夫有了些變化,很晚回家。有一天,一個在公司里當(dāng)學(xué)徒的老熟人傳話給姐姐,說姐夫在外面有了女人,還在某個飯店開了房間。姐姐一聽急了,馬上跑到那里去“捉奸”?;貋頃r,她告訴我,果然發(fā)現(xiàn)一個妖艷的女人正和姐夫在一起。她又氣又惱,就把那女人放在床邊的衣服、褲子,連同鞋和襪子,一股腦兒從窗戶里扔了出去……我想安慰她,卻說不出一句合適的話,只有陪著她哭。
我對姐夫也很生氣,為姐姐難過,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干什么。
不料,有一天晚上,在我收拾廚房的時候,姐夫走了進來,說:“我算了個命,命中注定要有兩個老婆。你就嫁給我吧!你答應(yīng)我。我的命就能破了……”
我目瞪口呆。眼前這“二哥”簡直像陌生人一樣,我?guī)缀跽J不出來了。這算什么事啊?
姐夫呆呆地站在那里,等著我的回答。這時仿佛有一種力量,讓我漸漸冷靜了下來。我左思右想,他既然如此信“命”,是一定要討小老婆的了;如果我不答應(yīng)他,他討了別的女人,姐姐豈不是更要受苦?
于是我橫下心,低聲地答應(yīng)了,只是問他:“這樣辦,我姐姐和姨爹姨媽他們能答應(yīng)嗎?”
他急忙說:“只要你答應(yīng),你姐和我爹我媽那里我去說。”
沒過多久,有一天,姐姐一反常規(guī),早早就上街買菜去了。我還沒起身,姐夫就進了我的亭子問,上了我的床……我才明白,這是姐姐的安排,他們已經(jīng)商量好了。
從此,我就“秘密”地當(dāng)了姐夫的小老婆。姐夫不再到外面去找女人了,他們也不再爭吵了。
我懷孕了,很害怕,怕秘密保不住,被人恥笑。姐姐安慰我說:“桂妹,別怕,我們同胞姐妹是不分‘大(老婆)‘小(老婆)的。如果有人敢看不起你,我就去和他們拼!”
1937年,日本人占了上海,我征得姐姐和姐夫同意,帶著8個月大的兒子回到老家。直到這時我才知道,我們的“婚事”,家里還被蒙在鼓里!姨媽聽到姐夫竟納我做“小”,十分生氣,罵他是“畜生”。我媽則非常傷心,等我原原本本地向她講明情況后,她哭了,也不再怪我了。她也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雙方老人為了挽回面子,消除族人的閑言碎語,又花了很多錢,按當(dāng)?shù)亓?xí)俗為我們補寫了禮書。補辦了族酒。
姐夫只在逢年過節(jié)時偶爾回老家來,住上幾天。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更像兄妹,而不像夫妻。1948年,我有了第二個孩子后,姐夫因工作調(diào)動去了北方,就沒有再回老家。我一心一意撫養(yǎng)兩個兒子,別的什么也不去想了。
離婚
新中國成立后,很快開始了《婚姻法》的宣傳。我參加學(xué)習(xí)后,每天吃不下,睡不著,思想斗爭非常激烈。直到這時,我才覺悟到,自己由于軟弱、無知和一片好心,做了封建迷信的犧牲品!
我下決心離婚,我要爭回自己獨立的人格和地位。
我媽和姨媽反倒想不通了,都不同意我離婚。在她們那一代人眼里,離婚的女人是沒有好日子過的。她們是心疼我,怕我日后吃苦。我向她們反復(fù)解釋了一夫一妻制對女人的好處,并且讓她們放心,因為離婚后,表哥還是表哥,姐姐還是姐姐,只是脫離了夫妻關(guān)系,大家還是親戚嘛。
她們沒話說了,只是痛哭不止。
我同時給姐姐、姐夫?qū)懶?,說出了自己的決心。他們拗不過我,最后不得不同意辦理離婚手續(xù)。
離婚辦成了。我?guī)е鴥蓚€兒子,離開了姐夫的家,獨自租了間房子,靠著法院判給我的每月30元生活費,開始了新的生活。3個月后,我便申請加入農(nóng)業(yè)社,開始下地勞動了。當(dāng)時,我除了那每月30元的生活費,還有留作孩子教育經(jīng)費的1000元銀行存款,這在農(nóng)村已是了不起的富有了。
我感念媽媽一輩子為兒女操勞的辛苦,每月都從生活費中抽出10元給她;那千元存款年利有160元,我也將其中的半數(shù)給她,直到1965年她在74歲高齡時去世。
在社里干活,樣樣都是生疏的,但我樣樣都學(xué),割麥、曬谷、打場,我不但很快學(xué)會了,而且干得很好。
1960年,大兒子初中畢業(yè)了。我為了他的前途,想把他送到北京去讀高中,得到了姐姐和姐夫的同意。他們立即寄來路費和一封長長的信。那天,兒子正在學(xué)校值班。我迫不及待地拿著信去找他,問:“你爸來信了,讓你去北京讀書——你小時候不肯去,現(xiàn)在呢?”他高興得跳了起來:“當(dāng)然去啦!”
我卻忍不住流淚了……
大兒子走了以后,小兒子對我更加關(guān)照。那時,他小學(xué)還沒畢業(yè),就把自留地里的活計基本上都承擔(dān)了下來,回來還要幫著我做家務(wù),盡量減輕我的勞累。他越來越懂事,也更愛讀書了——不知他從哪兒借來了那么多的書!
可惜的是,這兩個愛讀書的孩子最后都沒得機會深造。大兒子上了一年中專,就6次申請入伍,最終被批準(zhǔn)參了軍;小兒子以全年級第一的成績從初中畢業(yè)后,也響應(yīng)號召務(wù)了農(nóng)。
姐姐臨終的囑托:復(fù)婚
1964年,姐姐因癌細胞擴散去世。
不久,她的一雙成年兒女聯(lián)名來信,讓我“打破舊框框,回到爸爸身邊來”,說“這是媽媽的臨終遺言”。接著,姐夫又在半個多月里連寫了5封信,說他這些年來,工作負擔(dān)很重,經(jīng)常要到外地出差,身邊未成年的孩子若沒人照料,就會影響工作;說他們這些年來,一直在念我的好,希望我能不負姐姐臨終的囑托,考慮與他復(fù)婚;還一再說,這是工作的需要,是姐姐留下的7個兒女的需要,也是他個人的企盼和懇求,等等。
我心亂如麻。這些年來,我已習(xí)慣與兩個兒子相依為命了。大兒子初中畢業(yè)后,已到北京去升學(xué)了。身邊只留下了小兒子,還在讀書。我要是去北京,就只好把他留下,我真舍
不得,也不放心。可是,姐姐的孩子的懇求,我又不忍拒絕……
經(jīng)過翻來覆去的思考,我最終同意復(fù)婚了。
這是1966年,我45歲。
雖然辦完了復(fù)婚手續(xù),我還是遲遲下不了北上的決心。這時,小兒子已經(jīng)初中畢業(yè),在生產(chǎn)隊勞動。他不僅聰明能干,而且善解人意。見我心煩意亂,寢食不安,就勸我說:“媽媽,你盡管到北京去吧。你在這兒,我回家吃穿現(xiàn)成,會舒服點;你不在,我要自己做事,會辛苦點??晌乙蝗丝帱c,能舒服一大家人啊。你就放心地去吧!”
直到1967年,我才含著眼淚,把小兒子留在老家,自己到北京來了。
我剛來北京住在三里河時,足有半年沒下樓,因為語言不通。后來,我慢慢習(xí)慣了,就出門了,還參加了居民小組的學(xué)習(xí)。這個組的組長,也是南方人,能聽懂我的話,給了我很多幫助。我在討論會上雖然很少發(fā)言,但我出勤最好,學(xué)習(xí)最認真,因此,每次評獎我都被評上“特等”。人家得10元獎金,我得12元,還有不少別的獎品。到1968年,大家就選我當(dāng)了小組長;兩年后,又讓我當(dāng)了居委會委員,一直干到1985年我離開那里。
其實,我工作全憑熱心。我們那里的樓房,是4層的筒子樓,每層住12家,共用兩個廚房和兩個洗手間。每天由一家值日,打掃衛(wèi)生,節(jié)假日前大家一起進行大掃除。我們兩個小組長,原來各管兩層樓,后來那個組長有了心臟病,我就讓她只出出主意,自己把4層樓全管了起來。我是笨辦法,看到有的人家因忙或懶,沒做好衛(wèi)生,我就悄悄去找補找補,人家不好意思了,下次也就注意了。
1983年,我回了老家一趟,臨走前,我給每層樓都買好了新掃帚,準(zhǔn)備了足夠的清洗用的鹽酸。3個月后回來時,我看到,樓里基本保持了清潔,心里真高興!
我到北京30多年了。初來時,要照顧姐姐留下的5個還在上學(xué)的孩子,確實沒少操勞。他們長大以后,都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就再沒要我多費心了。現(xiàn)在,孫女也已做了母親。我們這四世同堂之家,人要都來齊了,可真是熱鬧非凡。
我對姐姐的7個兒女和自己的兩個兒子,完全一視同仁。不過,我仍讓姐姐的孩子保持原來的稱呼,叫我“三姨”,以尊重他們對媽媽的感情。
(摘自《周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