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　嗚

在婚禮上，淚水打濕我的妝容

戴安娜，那朵曾經(jīng)的英國玫瑰，被人發(fā)現(xiàn)左手無名指上戴了一枚閃耀的鉆戒，她笑笑對全世界解釋，戒指戴在女人右手上才有意義，左手只是試戴著玩的。她死后，那枚左手上的戒指仿佛成了一個可怖的箴語。此時此刻，我的左手上也戴了一枚樸實無華的銀戒指，從訂婚開始，它已經(jīng)戴了11年。劉浩鄭重地將戒指摘下，換了另一枚貨真價實的鉆戒，套在我的右手上?；槎Y就這樣到達了高潮，我看著那枚鉆戒，像是看著一對陌生而審視的眼睛。親朋好友開始鼓掌，在掌聲中，我的淚水終于在蓄勢待發(fā)了好久之后噴薄而出，打花了我的妝容。

劉浩覺察出我的異樣，那淚水不僅僅是為了幸福而流。他半是真實半是掩飾，緊緊擁抱了我，好讓我的頭，順勢擱在他的肩膀上。只有在這相觸的一瞬間，我感到了虛弱的快慰。我只能把它叫做幸福。畢竟，這是一場我哭了又求，求了再哭的婚禮，而且它耗費了我11年等待的青春。當我在大學的林陰道上看見劉浩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這是我要嫁的男人。不管其中歷經(jīng)多少苦辣酸甜，至少我如愿以償。

賓朋散去，滿目狼藉。只剩下我和劉浩的世界，靜得讓人發(fā)慌。劉浩輕輕撕扯著領(lǐng)口的黑色領(lǐng)結(jié)，用一種佯裝親切實則疲倦的口吻，低低地說，累了吧。我點點頭，用一張化妝棉對著鏡子慢慢擦去口紅和眼影，就像擦去這么多年青春的色彩。胭脂讓我看上去美麗而陌生，那不是我。或者說我已經(jīng)虛弱得需要很多的裝扮來粉飾自己，畫出另一張臉?？墒钱嫴怀龅氖俏乙呀?jīng)略微有些松弛的肌膚，它們曾經(jīng)那樣飽滿而有彈性，每個細胞都充滿了活力。

我有條不紊地收拾好房間，把鬧洞房的人們留下來的生活垃圾撿起，包括一只用來吹泡泡的安全套，和強迫我和劉浩當眾接吻的蘋果。婚禮在大多數(shù)時候來說更像一場鬧劇，而新郎新娘們則扮演了娛樂大眾的小丑。不過，我不介意。這是人們心甘情愿的，我也不例外。

最后，我把在婚禮上穿過的三套禮服一一疊起，平鋪在床頭，還有紅色的嫁鞋，也擺放整齊，鞋尖對著正南方。當一切都井然有序以后，我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包，里面裝滿了我在這個家里的私人物品，，沖著默默在床頭端坐等我的劉浩下達了鐵一般的通牒：明天，我們離婚。

劉浩被這兩個詞刺痛了，跳起來，看瘋子一樣看著我：你瘋了嗎?我們今天剛結(jié)婚!

我說是的，和你結(jié)婚，就是為了和你離婚。

眼前這個目瞪口呆的男人顯然不能理解這一切。我不再試圖解釋，而是選擇離去。早已草擬好的離婚協(xié)議書放在床頭，它將替代我這個新嫁娘，陪伴劉浩的新婚之夜。

相戀11年，最后選擇走進圍城

你可能不能單純地理解這一切。我和劉浩，相戀9年，再冷戰(zhàn)2年。最后選擇走進圍城。前前后后一共耗費11年光陰。這11年，女人最最美好的光陰已經(jīng)耗得一點也不剩了。其間，有過劉浩對我的背叛，也有我對他的，七年之癢在我們身上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我們各自選擇了撓癢的方式，直到有一天劉浩和一名眉眼像我但明顯比我年輕得多的女子來對我說，他們要結(jié)婚。我不知道有多少女人經(jīng)歷過這一殘酷的時刻，我前半生學到的東西，還沒有這一瞬間學到的多。我就在這瞬間之中開花結(jié)果，心里長出一顆惡毒但是堅強無比的種子。此刻開始，我活著的所有人生目標就是為了嫁給劉浩，然后再和他離婚。

嫁給他，是因為我真的竭盡全力愛過他。我不要自己曾經(jīng)的愛情悄無聲息地湮滅在歲月的河流中，沒有人知曉。我要一個法律的見證也是終結(jié)。而離婚，則是對傷痕累累的自己的挽救，宣告一個曾經(jīng)天真而今世故的女子所有童真和純潔的死亡。

在你不難想象到的誓死逼迫和精心策劃下，劉浩仁慈而無奈地給予了我這場盛大婚禮。我知道這場婚禮的榮光之后，有三顆，至少三顆破碎的心，三個疲憊不堪的傷心人。但是我也以我的善良，在如愿以償之后，將劉浩的自由還給他，給他再一次選擇幸福的權(quán)利。

我結(jié)婚又離婚了之后，換了一份工作。南京并不是一個很大的地方，但是，想要順利地隱蔽自己，還是一點也不困難的。我甚至換了所有的娛樂休閑習慣，再也不去以前吃慣的餐廳吃飯，我在這個城市里順利地改頭換面，想要開始新的生活。

父女之情，激發(fā)出我內(nèi)心母愛

子杰是我現(xiàn)在供職這家外資企業(yè)的老總。我第一天上班來報到，走進總經(jīng)理辦公室，竟然看見他的膝蓋上坐著一位六七歲年紀的小女孩，那是他的女兒。他在一筆一畫認真地教她識字。濃濃的父女情一下便激發(fā)出我內(nèi)心無限地近于母愛的情感。后來子杰出差，去外地半個月，臨行前將女兒托付給我，剛好我住的地方離他女兒的學校只有一步之遙，我每天接送他女兒，周末更是陪這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小天使參加各類輔導班，陪她逛街購物和吃麥當勞。子杰回來的那天。到我家接他的女兒，小家伙正在我的床上打電玩，忘情得振臂狂呼。不知道是什么景象觸動了他，我從他們一大一小這對父女的眼中都看見了深沉的依戀和不舍。

我坦白地告訴子杰我離過婚。他聽了我這個結(jié)婚39天的故事以后竟然哈哈大笑，邊笑邊喘氣搖頭。最后他下了定義，這種傻事，也只有你這樣的女人才能做得出來。我不悅。子杰是個自視甚高的男人。和劉浩一樣。剛好這種傲氣又是男人最吸引我的氣質(zhì)，我必須時刻提醒自己，我不能在同一個地方栽倒兩次。作為男人，子杰又怎么可能理解我為了給自己11年最美好時光一個交代而結(jié)婚又離婚的心情?他以為我把婚姻當過家家罷了。其實普天之下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會對婚姻不抱著神圣的期盼和奉獻精神，如果她們開始玩世不恭，那么一定是她們已經(jīng)受到了某種嚴酷的傷害和打擊，產(chǎn)生心靈的質(zhì)變。我想我已經(jīng)不是一個善良的女人。連離婚時劉浩的淚水也不能留住我，溫暖我冰封的心。子杰作為一個功成名就的男人，又怎么會懂得?

終于在一次子杰拿我結(jié)婚39天當笑話講給朋友聽的時候，我猝然發(fā)作。子杰也被我蒙騙了，他以為我不在乎，其實我在乎我結(jié)過婚的事實。正是因為太在乎，我才用毫不經(jīng)意的口吻敘述給別人聽。我飛快跑離了這群揭我的傷疤為樂的人們，但我又同情他們，只有活得不快樂的人，才會一次次去說別人的傷痛，將自己的猥瑣掩藏在夜夜笙歌的假象下。子杰飛快地跟在我背后跑了半條街。這個城市的華燈初上給人一種被溫暖裹覆的錯覺。我的眼淚像失控的龍頭，怎么也關(guān)不上那道閘。我蹲在地上放聲大哭，邊哭邊用手指去抓地上的石子，重重磨損了剛修過的指甲。子杰什么也沒說，只是在我旁邊站著，任由我發(fā)泄個夠。等我稍微平復了情緒，他才將我扶上了他的車。

子杰沒有什么時間給我，除了工作，他生活的重心就是陪女兒。在我剛認識他的時候，就明白這一點。他的女兒開始漸漸成為我們共

同的另一個事業(yè)。終于，沒有讓我等太久，子杰說，我們結(jié)婚吧。

直奔主題，子杰讓我百感交集

我知道我和子杰的交往本身就存在著太多的功利目的。為什么是我，而不是一個從未結(jié)婚的黃花少女，我獨立的處事態(tài)度和老成的心理年齡都包含在子杰對我的肯定分數(shù)之內(nèi)。換句話說，正是我和劉浩這段感情持久戰(zhàn)，讓我被歷練成一個子杰這種老謀深算的男人所需要的女人類型。我不知道該感謝這段39天的婚姻，還是感謝過往的傷痛。但子杰真的是一個優(yōu)秀的男人，無數(shù)少女眼中的理想結(jié)婚對象。他拖著一個未成年女兒的現(xiàn)狀。則更增加和他結(jié)婚的安全系數(shù)。

然而，在一段為了天長地久的婚姻面前，我反而萌生了怯意。我跟子杰說，我們這樣就很好了，為什么一定要結(jié)婚呢?套用那個經(jīng)典的理論，如果可以隔著柵欄就擠到牛奶喝，為什么一定要自己養(yǎng)一頭牛?子杰不以為然地看著我，他說，真搞不懂你這樣的女人，我想給你一份從未給過別人的保障，你居然不要。我從別人的風言風語中聽說，原來子杰竟然是從未結(jié)過婚的。他的前女友在他創(chuàng)業(yè)最艱難的時期給他生下了一個女兒，然后離開了他。于是他就成了一個未婚爸爸。難怪他如此溺愛他的女兒，自從有了女兒以后，他的事業(yè)開始順風順水，飛黃騰達。正如子杰所設想的那樣，我無論是從哪方面都可以成為一個稱職的母親。只是，我開始恐婚。

某日帶著子杰的女兒逛新街口，小家伙要這要那，我一一滿足。突然和一個我和劉浩共同的朋友不期而遇。他驚訝地看著我和子杰女兒的親昵狀態(tài)，喃喃地問她是我什么人。子杰的女兒搶先口齒伶俐地回答，這是我媽媽。朋友頓時嚇得不輕，嘴唇都烏青了。找了家麥當勞坐下，我打發(fā)子杰的女兒去娛樂區(qū)玩滑滑梯，和朋友一人喝著一杯可樂對坐。朋友把聲音提高了八度。幾乎是嚷嚷起來：這么長的日子，你去了哪里?怎么還多出一個女兒來!

我懶得解釋我失蹤的理由，讓他們都以為我是飽受離婚的打擊吧。誰會知道這場婚禮和分手都是我的一個計謀，只是為了證明我沒有被始亂終棄。多么荒誕，但卻是事實。朋友顯出為難的臉色，欲言又止。想要飛短流長的人們常常玩弄這樣一個技巧，好像他們的搬弄是非是被迫的。于是我也保持沉默，沒有去追問任何一點和我無關(guān)的人與事。在我看來，過去的一切我都沒了過問的必要。等不到我的接茬，朋友終于開了口，喃喃地說，找個機會，你去看看他吧。他現(xiàn)在過得……很……很……半天也沒很出下文來。

子杰的女兒玩累了，揮汗如雨地來找我，在我身旁大聲地撒嬌，又是要吃雞翅，又是要喝冷飲。我耐心地將雞骨頭剔除，把肉放進她嘴里，表現(xiàn)得比真正的母親還要充滿愛心。我能理解她的心情，一個沒有母愛的孩子，在以這種方式吸引別人的目光，炫耀我這個名不符實的媽媽，滿足自己的心靈缺失。朋友幾乎不敢看向我們，只是匆忙寫了個地址交給我。不用問我也知道，這是劉浩現(xiàn)在的住址。我將那張紙揉成一團，丟在喝完了可樂的紙杯里。

選擇沉默，相擁我摯愛的男人

有天，劉浩的母親來找我。這個女人，曾因我性格過于倔強而極力反對我和劉浩的婚姻。這11年漫長而煎熬的等待中，她的讒言不能不算上大功一件。我只是微笑著看她，不動也不言語。她諾諾地自報家門。還是我那個偶然相遇的朋友出賣了我，交談中我無意透露了自己現(xiàn)在供職的地點，被他轉(zhuǎn)告給了劉浩這一方。

唯一讓我在劉浩母親面前有所不忍的是，這個女人比我老得還要快。她曾經(jīng)有一頭不知是否染過的濃黑密發(fā)，而今花白不說，還極稀疏。她是來請求我去看看劉浩的。只要一次，勸他學好。我一驚。原來，我憑空蒸發(fā)以后，劉浩很快和他那個小情人結(jié)了婚，但是他性情大變，從一個熱愛生活至少也是熱愛自己的男人，變得邋遢、消沉，不求上進，流連歡場。只要是朋友聚會，不喝個酩酊大醉丑態(tài)百出絕不罷休，然后就是哭喊著抱怨生活的不公，粗話連篇，甚至裝瘋賣傻對人揮拳相向。真正的朋友們開始疏遠了他，而酒肉朋友們則掏光了他多年的積蓄，用于大家的吃喝嫖賭，基本都是他豪放地買單?，F(xiàn)在他的小妻子每天都在鬧離婚，眼看一個家又要分崩離析。

我不能想象劉浩的母親所說的這一切。但我選擇了沉默。事態(tài)演變成今天這樣絕非我的本意，但是我知道自己無能為力。只是夜深人靜，面對自己，我不知是否我已失去了一個女人所有的至真至善至美。至少我也不再純良?？晌椅ㄒ荒軌?qū)⒑谱龅?，就是不再打擾他和他這個家的安寧，因為身為前妻的我沒有現(xiàn)今要求他棄惡從善的資格。

子杰走過來，我?guī)е八从械娜崆榭粗?。他的臉上有著另一種生活的磨難留下的痕跡。心疼從不知名的深處泛起，我抱著他，抱著這個今生陪我到老的男人。

(摘自《東方》200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