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奪衣
鵲踏枝
她急急地在花間逡視,目光掠過每一寸泥土,這泥土被昨夜一場春雨打濕,表面漉滑。她輕踏過去,留下的足印好似一串串笑渦。
“你在尋這個么?”突然有人在身后發(fā)問。
她慌忙轉(zhuǎn)身,仿佛一匹受驚的小鹿。
是漢陽公主的駙馬,向她伸出手來,掌心里是一枚翠色的花鈿,這正是她方才遺落的。宮里流行這種妝容很久了,將金箔、或是翠羽,裁出各色形狀,一面附上膠,潤濕一點,貼于面靨上,扮出靈巧的笑。而這一枚,興許是她方才走得急,被花枝自腮邊刮掃下來的。
她竟然忘了行禮,遲疑地探手去取。他卻躲開她的手,將那枚翠色花鈿湊到唇邊輕輕呵一口氣,探手粘在她蒼白的腮邊,花鈿閃爍,輕如一笑。
她驚得說不出話來,她不過是漢陽官藏書閣的一名宮女,整日打理書卷。他則出身名門,一朝選中,成為漢陽公主的乘龍快婿。
她不敢怒,也不敢羞,只深深地低下頭去,如同一朵供在佛前的優(yōu)曇婆羅花,潔凈曼妙。
他望著眼前這名女子,眼里心里全是漫不經(jīng)心的笑,一發(fā)不可收拾地漫散著,恍惚若太湖上連綿的水煙,連天連地地升起來,伸手觸得到濕潤,卻什么也抓不住。他不在乎權(quán)勢,卻懂得安身立命,他未必愛公主,卻強不過父兄之令。
他轉(zhuǎn)身離去,白衣瀟瀟,身姿風流。她悵然而立,忘記濕泥早已浸透薄削的羅襪,終于嘆出一口氣。今年秋天,她入宮即滿十年,可以獲恩出宮,做一名民間女子。而宮廷生涯應(yīng)成為一個夢,偶爾泛起在未來垂老的,她的心底,仿佛楊花拂水。
洞仙歌
她常常收到一盒盒成疊的花鈿,閃動明晃,仿佛一盒盒亙古而來優(yōu)柔的笑,變幻莫測,令人逃無可逃。她有時很歡喜,將那花鈿一一貼于面頰,在昏黃的銅鏡里欣賞那些跳躍輕舞的笑;有時又很怨懟,將那些紫檀木盒子丟進箱子,重重落鎖,可她終舍不得丟棄,或者贈人。
某一個夏日,他陪他的公主來藏書閣巡查,檢視那些寶貴的古籍。公主開出要看的書單,她自去重重疊疊的書架深處尋找,一旋身,又是他。
他衣紅冠玉,是市井公子哥最尋常的打扮,可眉宇里繡著淡然的妖氣,是不安分的奇異的美。她突然大膽地想,傾國傾城這樣極致的形容,看來不僅僅只能用到女人身上。
她快速收斂遐恩,深深地跪下去,被他攔腰扶住。這樣輕浮的動作,她卻不覺得唐突,因為他的舉手投足,讓人覺得無比摯懇,他的凝眸又是那樣真,三千世界,永恒一剎。
他沒有繼續(xù)輕薄,只是挽起她纖細的手,在這烏木架黃書卷間緩緩行走。她先是驚,繼而嘆,多日收藏的愛與怨似要奪眶而出,又拼命地壓下去,在胸口內(nèi)激蕩,又歸于靜默。仿佛紅塵里的山河,歲歲榮枯,容顏不改。她竟希望這烏木架圍成的長廊可以通向歲月盡頭,須臾間便可老去,白發(fā)滿頭。
他終于緩緩松開手,像是丟開一生。
她躲在書架后,緊緊捂住嘴,指甲劃傷唇邊淡黃的花鈿。
他闊步向公主走去,從公主明媚而滿足的面孔上,可以得知他的臉上是浮出怎樣一種令人心怡的笑。
她慢慢蹲下去,縮成一枚影,一絲魂。
秋至,她離出宮還有十日,收拾了微薄的行裝,只剩下幽遠的冥思。夜里,她輾轉(zhuǎn)難眠,索性坐到殿外涼如玉的石階上,細數(shù)繁星。
突有簫聲揚起,洞穿整個漢陽宮。公主已去寺里還愿,如此深宵里,還有誰敢吹起長簫。
她似乎被魅惑了,又似乎被鼓勵,在幽白的月色里離開藏書閣,去搜尋、去追索,更深露重,薄絲的衣衫被水氣滋潤,裹到她身上,她的身軀顯得鮮明有生氣,不再是飄搖的游魂。
終于,她在湖邊發(fā)現(xiàn)了他,正斜倚著湖石,吹著一支長蕭。他上半身袒露,仿佛一團光、一團焰,白衣自在地垂落嗄間,他應(yīng)是自魏晉而來的一縷文采,一脈詩香。
他似乎聽見她的腳步聲,抬眼相望,又步步踏來。她這才發(fā)覺他赤足而立,眸光如水。
他走到她身前,輕觸她的面頰。今夜,那里依然貼著花鈿,狀如細小的梅花。
他終于攬她入懷,仿佛了卻了多年夙夢。她的面孔觸到他胸口肌膚,冰而燙。她突然掙扎起來,又慢慢服貼下去,她已不愿拒絕。
月色高舉,落寞如歌。
落梅風
公主來時,她還在點檢書籍,有新的宮女將接管這些書卷,她似有眷戀,胸中有難以割裂的痛,為這書卷,或是旁的什么。
兩名健碩的侍衛(wèi)將她粗暴地拖到公主面前,幾乎近到公主腳下。公主冷然一笑。如風碎冰凌。公主用指尖挑起一枚梅狀花鈿,目光卻掃過來,將她細細打量,淡笑道,果真是我見猶憐。
她震驚倒地,又緩緩爬起,心中竟然塊壘消融,暢快光明,無所畏懼地打量著華貴的公主,公主兩腮也粘著花鈿,金箔為質(zhì),她不由一笑。
公主不耐煩地揮揮手,兩名侍衛(wèi)便重新將她牢牢按住,男有一人手持火紅的烙鐵過來,有條不紊地在她面頰上一一烙下。這是宮中的刑罰,用來對付美貌而不安分的宮娥。她不知自己清醒,抑或夢中,無邊無底的痛,那樣深重,仿佛他握起她的手時那樣真切。
一旁的公主卻開始習(xí)字,在雪白的宣紙上寫下:皚如山上雪,皓如云間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墨跡淋漓,宛如痛哭。
行刑完畢,她被關(guān)進黑牢。明日,是她理應(yīng)出宮的日子。
暗室里,她臉上的傷慢慢結(jié)痂,扭曲如蛇,她烏蒙蒙的眼睛一直張著,漫無邊際。她觸摸著面頰,那里應(yīng)貼一枚花鈿,此刻卻是突起的疤。痛很深,可他的身影更深,可以麻醉自己,她含笑睡過去,恬靜如嬰。
不知過了多少日,她被人拖出去,一直拖到公主的賞菊宴前,她臥在階前,瘦小的身軀佝僂如蟻。環(huán)立的宮娥與侍衛(wèi)都面無表情,只有公主面臺微笑,點評當季的珍品菊花,態(tài)度嫣然。
她蜷縮著身體,微微抬頭,他自然在,因著他的妻,是公主。
公主微笑指她而言,夫君,你看這人是誰?
她突然惶恐起來,比受刑時還要害怕,不只因為她的臉破敗如絮。
他手里捏著一杯酒,膝頭和公主相距不到一寸。他側(cè)頭望向她,又立刻看向公主,淡淡道,不識得。
心如灰,當風揚之。
她勉力支撐身體,盤膝坐起,仰面放聲大笑,烏發(fā)張揚開,現(xiàn)出修羅面。
公主不悅,喝道,把她拖出去!
無人敢上前,宮娥個個面色如土,她們面上鮮艷的花鈿仿佛漂浮起來,要離開她們的面龐,成為一連串虛浮的笑渦,飄忽塵囂之上。侍衛(wèi)壯著膽子上前,被她凜然一視,也退縮下去。
她更加放肆地笑起來,從未如此暢快過,徹響整個漢陽宮。
她想起那人溫情入骨的笑、那人伸來相挽的手、幽深的烏木長廊、月下的抵死相擁。她兀自笑著,不察覺盛怒的公主已來到她身邊,公主舉劍深深刺進她胸口,沒入劍柄。
她仰頭望著公主,鮮血從她口中涌出。她想起公主曾用指尖挑起
的那枚花鈿,輕聲道:還給我,把它還給我!
她的眼睛已然失去光彩,只堅持著向他的位置望來,細語呢喃,還給我!
四下,寂靜如墨夜。她陡然暴喝。
還來,我的花鈿,還來,我的愛!
她沒有看到他,他一直深深凝望,面無表情,氣色沉靜。
他白衣勝雪,風俊如神。
她血污滿地,相思如逝。
公主被她凄厲的姿態(tài)嚇住,一連后退幾步。鼓足勇氣的侍衛(wèi)終于舉劍一擁而上。
頃刻斃命。
她的尸身,被草草掩埋在花根下,來年春發(fā),花盤如血。
如夢令
他即將同一富家女成婚,是商業(yè)聯(lián)姻。他并不情愿,也不在乎,只是遵照安排娶一名女子,他漫不經(jīng)心地笑著,對旁人,對自己。
最近,他一直在做一個夢,又或許是現(xiàn)實。他遇見一名女子,她面目模糊,氣息清涼如夜。他左肋間泛起叢生的痛,像春草滋生,蔓延到全身各處,可他竟舍不得這痛,因這痛能使他惆悵地嘆,歡喜地愁。那痛楚的中心是一枚梅花形痣,自他出生就在那里了,他撫過去,那痛更真了。
同富家女約會完,他獨自驅(qū)車到野外。春夜里,雨氣氤氳,他路過一片桃林,那兒被妖紅的煙籠罩,他徑直開過去,仿佛去圓一個夢。
一名白衣女子,正立于桃林邊,她沒有張望,也看不出急切,只是靜靜佇立。
他驅(qū)車過去,探身打開副駕駛座邊的車門。她坐進來,輕笑說,你來了!
她揚起面孔,白得幾乎透明,他卻看得到深紅交錯的疤,但他并不害怕,仿佛被什么驅(qū)使著伸手攬她過來。她的臉貼上他的胸口,仿佛有什么在瞬間決堤,波濤洶涌,排山倒海而來。
他低頭去吻她,她卻閃開了,伸手去解他的西裝,襯衣。
那枚梅花形痣現(xiàn)出來,本來是暗紅色,此刻卻鮮紅欲滴,千年歲月累積,如同陳釀的玫瑰酒,顏色明亮,動人心魄。
她伸手蓋在上面,那經(jīng)年而來的痛慢慢抽離,仿佛告別。她不恨他,跨越千年而來也并非報復(fù),只是來帶走她的愛。
他身體劇烈地顫動一下,想拉開她的手,可已失去全身氣力,只翕動著嘴唇說,別這樣,求你!
她仿佛沒有聽到他的懇求,等移開手時,那痣已然消失,成為她指間一枚薄薄的梅形花鈿。
她起身下車,瀟然而去,他甫一能動,就撲身過去,卻只能觸到她的衣尾,那衣服浮滑無比,自他絕望的指尖離去。閃念間,天地六合,已無她的身影。
一段時日后,他同富家女成婚,婚堂上,一對璧人,佳偶天成。
他為那女孩子帶上鉆戒,溫婉一笑,眼里只有這位新娘。
憶秦娥
我是一枚薄削的花鈿,身姿細細,宛如梅朵。
多年前的一個夜里,她將我貼于面頰,我嗅得到她面上冰涼的粉香。深夜風露里,她去覓蕭聲,我隨她前去,我很疲倦,懶洋洋假寐。
幽涼的月下,她同他相擁,然后離去,一路腳步踉蹌。我卻被留在那男人肋間,緊緊貼上他的皮膚。他沒有發(fā)覺我,只穿好衣服,歸公主處。
公主自沉睡的男人身上將我摘下,凄絕冷笑。我盡量縮起身體,躲避這可憐女人的寒氣。
后來,我看見她魂斷菊宴前,也跟著沉睡過去,再度醒來,已是千年。
我化為男人身上的一枚痣,帶給他經(jīng)久不衰的痛,他撫過我時,手竟是那樣的輕,好像害怕弄傷我。
終于,她來了,將我自男人肋間取下,決絕而去。
我重新化成一枚花鈿,如同新生,我喋喋不休問她,咱們哪里去?
她起先不回答,最后不耐煩道,投胎去!
我索然無味,又要投身萬丈紅塵,又要開始愛與痛,真無趣。
她卻微微一笑,抖開白衣,向前奔去。
(責任編輯花掩月xuxi2266@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