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發(fā)揮失常,我的心里很郁悶。一氣之下,我把所有高中初中課本全燒了。十年寒窗,在這最后一錘子買賣上我卻失手了,要多憋屈有多憋屈。我的班主任和副校長曾多次當(dāng)著我們?nèi)嗤瑢W(xué)的面表揚過我:“你們這個班,只有艾中華上北大、清華是十拿九穩(wěn)!”全班甚至全校都知道艾中華要上北京的名牌大學(xué)。這是沒有人懷疑的,我自己也不懷疑。成績嘛,擺在那里的!
高考一結(jié)束,我就知道自己上名牌大學(xué)的夢破滅了。心里憋著無名火,整天都是在家蒙頭大睡,看什么都不順眼,做什么都沒有興趣。我媽很理解我的心情,由著我??墒?,我爸卻不干了。一大清早就把家里的鋤頭、扁擔(dān)、背兜等農(nóng)具弄得嘩嘩啦啦的響,意思很明確,就是提醒我該下地干農(nóng)活了。我裝著不知,用鋪蓋蒙住腦殼,還有模有樣的弄點鼾聲。一見我這幅扶不起來的阿斗樣子,我爸就拿一根扁擔(dān),在我床邊一下一下重重地敲著地面:“以為你是誰???自己考不上,還考出脾氣來了。有本事你和考場較勁??!”我爸說你就是考不上,我已經(jīng)把出路給你想好了,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現(xiàn)在不就是下個地干點活么,又不是上殺場。
我一聽,心里更加煩燥,就在床上一上一下的蹦噠,蹦噠出一陣轟轟隆隆的聲響,這聲響壓過了我爸用扁擔(dān)敲地面的聲音,這惹得他更加生氣:“看你能的,就知道和床板叫勁兒,把床蹦爛了,你就打地鋪吧!”我一聽,又反復(fù)蹦噠了幾下。我爸再也忍不住了,把扁擔(dān)舉了起來:“老子硬是想給你一扁擔(dān),打斷你的秧雞腳桿!”
見事情已鬧大,我媽就從灶房沖了進來,一把抱住我爸舉起的扁擔(dān)。我媽就把頭轉(zhuǎn)向我說:“仙人板板,一張床要三百??!”邊說邊還看了看床的損壞程度。
一說到錢,我們就都沉默了、冷靜了。家里把我供到高中,就日漸貧窮。我是我們村第一個考進縣中的學(xué)生。從小學(xué)就一路當(dāng)班長,在縣中也當(dāng)了一個副班長。在老師和同學(xué)都說我要考上名牌大學(xué)的時候,我就回來報告了這一個好消息。那天下午,爸和媽都很興奮。一聽說北大、清華,我爸和媽就感嘆:“那是以前皇帝住的地方吧?”我也不知道北大,清華什么樣子,就附合著說差不多吧!
我爸和我媽就更加激動,特別是我媽,反復(fù)嘮叨:“莫非我們家祖墳真埋正了?占了好風(fēng)水?”這樣一嘮叨,弄得我爸就更加虔誠而惶恐,他顫著聲說:“我去看看,莫非他爺爺?shù)膲炚婷扒酂熈耍 ?/p>
那天下午,我爸和我媽就去了我爺?shù)膲烆^,繞著墳頭反復(fù)轉(zhuǎn),越轉(zhuǎn)越興奮。轉(zhuǎn)出一身大汗后,兩老口手牽手,交頭接耳,慢慢地走下山來。一到家,就把家里下蛋的母雞殺了。那天晚上,我們一家三口吃了一頓好伙食,我爸還喝了二兩老白干,破天荒地給我倒了一小杯。我爸特好酒,把酒看得很金貴。生活緊張那幾年,喝那爛紅苕、燒苞谷酒,而且數(shù)量很小。每次他都把杯子舔了又舔,舔得沒酒味了,再用開水倒進杯里晃來晃去,最后,一口把開水喝了,咂咂嘴,吐一口氣,一幅神仙樣子。酒,對我來說,始終有種神秘的面紗,我只聞其味,未能親口償。記得有次,我爸把酒滴了幾滴在桌上,他那個心痛啊,迅速埋下頭,用舌頭舔那幾滴酒,舔得“雀兒”“雀兒”響,我的喉嚨也跟著蠕動,舌頭也很自然的伸了出來。我沒有酒可舔,就舔自己的嘴唇,麻麻的,沒有其他味道。
現(xiàn)在,我爸主動給我倒了這杯酒,可見他心里的高興程度。我端起杯子,看著這無色的液體,心里激動著。我慢慢地用嘴靠近它,喝了一小口。頓感喉嚨火燒一樣的難受。我大口的哈著氣,舌頭也吐了出來。我爸一見就笑了,笑得哈哈的,想止都止不住。我媽趕緊給我舀了一碗雞湯,勸我快喝。我一口氣喝下去,終于壓住了酒氣。我把杯子還給我爸:“我不喝了,不好喝!”我爸什么也沒說,把我喝剩下的酒一飲而盡,咂咂嘴,很享受很幸福的樣子。我就說:“爸,等我考上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了,我就給你買好酒喝,聽說越好的酒味道越好酒精含量越少?!蔽野钟中α?,“沒酒味還叫喝酒嗎?”邊說邊又喝了一口。我媽把一個雞腿往我碗里夾,夸我:“我兒真懂事,以后我們就有福享了!”
我爸上下打量我一下,一種擔(dān)憂涌上心頭。我爸看了看我單薄的身子。因為我一直讀書,很少參加勞動,缺少體能鍛煉,所以長得瘦瘦的,還戴一幅近視眼鏡,那雙腳就瘦得跟秧雞一樣皮包骨。我爸的擔(dān)憂是要是兒子艾中華考不上大學(xué)怎么辦?看我這樣子,明顯不是種莊稼的料。于是,就商量我如果考不上大學(xué)就做什么。我媽建議說學(xué)木匠,雨淋不著,風(fēng)吹不著,每天做木活還有酒喝。我爸不置可否。我媽又說,干脆學(xué)打石頭,來錢快!我爸就發(fā)火了:“你腦殼有問題吧?你看中華周身沒幾兩力,他舉得動大錘二錘嗎?抬得動大腦殼石頭嗎?”我爸這一吼,就把我媽吼清醒了。我媽摸一下腦殼后面的“餅餅”,就低下了頭,她自己感到,自己的腦殼確實有問題了。
最后,還是我爸給我指了一條路。要我跟著黃三娃學(xué)端公。我媽馬上表示贊同,只是擔(dān)心我有沒有那個膽。我爸說:“我以前不是也怕嗎?看我現(xiàn)在不是膽大了嗎?”
爸媽問我行不行。我大腦一片混亂,對未來茫然不知所措。
我們村叫石澗村,1300多人都住在大山里。山里貧窮,交通不便,很多人到死都沒有走出過大山。每天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隨著打工潮的出現(xiàn),很多青年人都外出打工了,他們過年回家的時候,帶回了一種新的氣息,紛紛描述山外的世界,特別是當(dāng)?shù)弥饷娴氖澜缛绾稳绾胃挥袝r,山里人擺脫貧困的愿望更加強烈了。山里人固執(zhí)地認(rèn)為,要擺脫貧困,一要有知識,可是村里的小學(xué)只有3個代課教師。正規(guī)師范畢業(yè)的根本不愿到山里來當(dāng)老師,每年村支書和村主任都去鎮(zhèn)上要新的老師,可沒有一個老師上山來。石澗小學(xué)還不得不辦,不可能讓一百多個學(xué)生天天走十幾里山路去鎮(zhèn)上上學(xué),誰都不放心。因此學(xué)校依然存在,就只能聘本村讀過初中的人來當(dāng)代課老師,其教學(xué)質(zhì)量可想而知。二是山里人特別迷信風(fēng)水。尤其是打工的家庭掙了一些錢回山里后,就重新選地建房。地隨便選,可誰都不敢隨便選,因為怕犯了風(fēng)水,壓了龍脈。特別是家里死了老人后,必定要請端公看風(fēng)水等等,以期改變自家的窮苦命運,讓后人能夠出人頭地,過上好日子。山里人最愿意投資的就是在風(fēng)水上。
黃三娃就是這樣一個人人皆知的端公。我們這里又把端公叫“掌臺”。他的技術(shù)是祖?zhèn)鞯?,從他爺爺一輩就開始了。凡遇誰家要看宅基地風(fēng)水和死了老人,都第一個想到去請他。這時的黃三娃就穿戴得特別干凈,背一個挎包,包里放一個羅盤。來請的人不管年歲多大,在37歲的黃三娃面前都畢恭畢敬,陪著笑臉,敬著好煙,然后,再領(lǐng)著黃三娃滿山找風(fēng)水??匆粔K宅基地的風(fēng)水,一次收費是500元。再窮的家庭在這個事情上都不含糊。在外村黃三娃給別人看了一塊地,結(jié)果那家女兒考上了重點大學(xué),一下就給了他一千元。說是黃三娃能找寶地。因此,黃三娃名氣越來越大。找他的人越來越多,重建房屋的也越來越多。沒有錢改變住宅風(fēng)水的,就在埋老人上下功夫。
黃三娃送老人入土的價格是3800元。這包括選埋葬地點、操度亡靈、剖血禍、做道場等,山里人沒有多少娛樂項目,看埋死人就最熱鬧。這時的黃三娃就像一個真正的領(lǐng)導(dǎo)了,他在主人家堂屋掛出他那一套行頭,上面好像是如來佛,又像觀音,在桌上擺上鑼鼓、卦什么的一大堆。他就開始邊敲鑼鼓邊念經(jīng),配合的其他三個人就附合著吆喝,煞是熱鬧。往往一場法事要做兩天以上。有的人家為了表示做后人的孝順,就請一撥耍鑼鼓。耍鑼鼓就是在死者停放的時間,晚上守夜。4個敲鑼鼓的邊敲邊唱邊休息,陪著主人晚上守靈,天亮才走人。每晚每人是60元。酒、飯等由主人家管。敲耍鑼鼓的要找生意就得黃三娃點人,因此,全村30多個敲耍鑼鼓的都把黃三娃奉為上賓。因為敲耍鑼鼓本小利大,自己買一個镲或者小鼓或者罄就可以了。我爸就只買了一個镲,剛開始那幾天在家打得“況況”的響,后來就跟著黃三娃做了幾次活,嘗到了甜頭。因此,他極力要我跟黃三娃學(xué)端公,這的確是條好路。
上場高考,我滿腦子就是鑼鼓的聲音和黃三娃誦經(jīng)的聲音。因此,發(fā)揮失常,與名牌大學(xué)無緣。
在等待大學(xué)通知書的日子里,我們一家就這樣各懷心事的等待著。
通知書終于來了——合川師范大學(xué)地理系。
我預(yù)料到會是這么個結(jié)果,但沒想到是這么一個不吃香的地理系。
我爸卻拿著通知書愛不釋手,叫我反復(fù)念通知書上的每一個字,直到他完全背了下來為止。他每背一遍,就問我背得對嗎?我說一字不差。他就笑了,笑得異常的燦爛。
我就告訴了爸和媽要交7800元學(xué)費的事。一談錢,我心里就害怕。把我供到高中,家里真是夠窮了。我記得上高中的時候,有相當(dāng)大一部份錢就是我爸給死人家敲耍鑼鼓敲來的。更多的是他幫人做活每天掙來的。每天一個工可以掙30元,那辛苦程度是難以想象的。我知道,家里根本拿不出7800元學(xué)費,我對上大學(xué)心灰意冷了。
沒想到,我爸卻笑了,笑得我和媽一頭霧水。我爸說:“華兒啊,7800元急什么啊!我去幫你借,你以后畢業(yè)了,就能回來掙大錢,我們還靠你享福,還靠你給我買好酒喝喲!”
我心里想,師范大學(xué)出來也是教書,能掙什么大錢?看父母都高興,我就不忍心傷他們的心。父母辛苦半輩子了,我從來沒看見他們這樣開心過。特別是我爸,在村里活得很累,因為家窮,很少在村里顯山露水過?,F(xiàn)在我終于給他撐了臉,就由著他吧!
我爸就勸我:“錢的事你不要考慮?,F(xiàn)在也不用你干什么活了,你想睡就睡,我喊你媽弄點好吃的!”說著,我爸就揣上我的入學(xué)通知書到全村炫耀去了。
晚上回到家,我爸兩眼放光,他把一大沓錢拍在桌上——整整一萬元!
我們都驚呆了。我問:“爸,哪來的?”
我爸笑著說:“哪兒來的?借的啊,不然撿得到錢嗎?”
我更加不相信了。因為以前,我們家最困難的時候,我爸就去找人借錢,基本上是空手去空手回。他們都不愿把錢借給我爸。因為懷疑我們家的償還能力。那次,我媽得了一個小病,要200元才能住鎮(zhèn)醫(yī)院也沒借齊。他們都知道,我家圈里的兩頭肥豬雖然可以賣點錢,可是那是給我讀書準(zhǔn)備的,根本沒有錢來還他們。
現(xiàn)在,我爸一下就借了一萬元,能讓人相信嗎?我爸看出了我的疑慮,掏出我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一臉的驕傲:“我兒上大學(xué)了,以后有的是錢!”我的心就痛了一下。
我爸和我媽專門為我辦了一席升學(xué)酒,殺了圈里的一頭肥豬。村里能走的都來了,每人來都送了重禮。這是我們村最隆重的一次酒宴。連村支書娶兒媳婦和村主任嫁女兒都沒這么氣派過。
人人都來敬我酒,喝得我也暈暈糊糊的。
沒想到的是黃三娃也來了。一進門就把幾瓶好酒遞給我爸:“艾二叔,祝賀你啊!”我爸惶恐地接了酒,安排黃三娃坐了上席。
黃三娃也來敬我酒。我說不能再喝了。黃三娃端來了三杯酒,對我說:“畢業(yè)回來后,你當(dāng)師傅,我跟著你干。怎么說你也是國家培養(yǎng)的專門人才,技術(shù)肯定要好得多!”黃三娃一席話,說得我云里霧里。不由我多說,他連干三杯:“我們就這樣說定了哈!”
這天,我醉得人事不醒。
第二天,我爸送我去大學(xué)報到。一路上,我始終不明白這么多錢,我爸是怎么一下湊齊的。我爸就說出了底細(xì):“張樹明的爹預(yù)交了1000元看墓地費;李明昌交了1500元看宅基地的費用……”我一聽就急了:“他交給黃三娃可以,怎么交給你??!”
我爸也來氣了:“你不是畢業(yè)后回來要當(dāng)端公嗎?國家培養(yǎng)的端公比他黃三娃水平肯定高得多。他黃三娃算老幾?他又沒上過學(xué),他又不是國家培養(yǎng)的端公。”
我一時糊涂了,漲紅著臉問:“誰說我是國家培養(yǎng)的端公?”
我爸就笑了:“華兒,還想瞞我啊。誰都知道地理系學(xué)出來就是看風(fēng)水的好端公?!?/p>
我一聽也被我爸的這一說法氣笑了。
我爸就開導(dǎo)我 :“借這點錢不算什么?你畢業(yè)回來后,一年半年的就還上了?!?/p>
我就轉(zhuǎn)頭望村里,看見了村小學(xué)的五星紅旗在風(fēng)中飄揚。
我對我爸說:“爸,放心,我畢業(yè)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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