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瘋子真的是一個瘋子。喬瘋子長年穿一件棉襖,盛夏也不例外。棉襖從最初的黑色變成了灰色,領(lǐng)子上的污垢日久年深變得油光閃亮。棉襖外面用一根麻繩系著,麻繩還和一條紅布纏在一起。喬瘋子還知道避邪。
喬瘋子長年住在一個倉庫的門口,他破破爛爛的東西堆在那里,有未開花的棉苓,有破了一個洞的搪瓷盆,一床快成了破絮的棉被,最讓人驚奇的是還有幾本書。喬瘋子是熱愛看書的。那時我上三年級,我記得很清楚,那幾本書里有一本是《林海雪原》。
小時和同學(xué)每天放學(xué)回家,經(jīng)過這里都可以看見喬瘋子,喬瘋子非??鞓罚掷锬弥鴤€樹枝,指揮孩子們過馬路,臉上的表情是燦爛的。也或許是因為他的臉很臟,便顯得這表情更加燦爛。喬瘋子快活無比,孩子一樣的在路上蹦來蹦去,一張臟臉很認(rèn)真地湊到一個個孩子的臉前來,端詳?shù)梅浅UJ(rèn)真,端詳一會兒,像突然發(fā)現(xiàn)了奧秘一樣,開心地拍著巴掌,手舞足蹈地跑開去。被喬瘋子端詳?shù)暮⒆涌偸谴蠼幸宦暎荛_去,然后用土塊或者石頭丟他,喬瘋子也不介意,他很開心,他心里充斥著愛呢,他愛所有的孩子。
一次,一個男孩子用石塊打著了喬瘋子的頭,竟然那么準(zhǔn),隔得老遠(yuǎn),竟然打中了。血從喬瘋子的腦袋上慢慢流下來,喬瘋子一只手捂著頭,然后慌亂地向周圍看。他看到了血,喬瘋子被血嚇著了,嚇得吱哇亂叫,然后跑遠(yuǎn)。血使喬瘋子的臉看起來更加骯臟。
幾天后,那血慢慢干了,腦袋上也結(jié)了痂,血痂與頭發(fā)糾結(jié)到一起,成為一種猙獰的造型。但喬瘋子很快又快樂起來了,又開抬指揮這個路口的交通了。他還走起了正步,把腳下那雙骯臟的解放鞋弄得啪啪響。
這個倉庫旁邊是一個賣糖糕和油餅的小攤,這家人姓劉,也是村子里的人。每天清晨,當(dāng)孩子們在小攤旁等著買糖糕吃時,喬瘋子便也站在一邊。油煙升起來,喬瘋子便在這油煙里微微地笑著,他一句話也不說,就那樣笑著。
孩子們拿了糖糕,一毛二分錢一只,一個孩子買兩只,一只手舉一只。有的孩子便將一只糖糕舉到喬瘋子的面前,裝著要給喬瘋子吃的樣子,喬瘋子便笑得更開心了,他剛伸出他黑森森的爪子,這孩子的手迅速收回,一陣哄笑著跑遠(yuǎn)了。喬瘋子卻一點也不生氣,仍舊呵呵笑著。
賣糖糕的生意做完了,喬瘋子就不笑了,連忙幫賣糖糕的把油鍋搬出搬進(jìn),然后把爐灰掃起來,再把這個小鋪子前面一大片地掃得塵土飛揚(yáng),還幫店主拆帳篷,這時的喬瘋子動作非常利索。賣糖糕的過意不去,便把賣剩下的炸壞的一兩只糖糕給喬瘋子吃,喬瘋子就很開心了,一路跑著,手里揚(yáng)著那兩只糖糕。偶爾有些糖汁掉在地上,喬瘋子便蹲下來,用指頭一沾,再放進(jìn)嘴里,抬起頭,喬瘋子簡直就快樂非凡了。
冬天,當(dāng)太陽出來時,喬瘋子坐在倉庫的門前,一邊捉虱子,一邊幸福地曬太陽。等曬夠了太陽喬瘋子便開始畫畫了。倉庫的門很大,正好成了喬瘋子的畫板,喬瘋子在倉庫的門前畫了大幅的粉筆畫,畫的是林海雪原,他畫的林海雪原非常漂亮,且每天換一幅,那槍也是很逼真的,還冒出煙來。畫完了后,喬瘋子便繼續(xù)窩在那堆破棉絮里曬太陽。
人們在欣賞喬瘋子的畫時,喬瘋子一臉的莫名奇妙,坐在門下繼續(xù)逮他頭發(fā)里的虱子,逮住后,用兩個手指甲蓋對著一按,微微一聲碎響,蟲子的汁液便出現(xiàn)在指甲上,喬瘋子臉上露出一股非常快意的表情,嘴角稍稍咧一下,很滿足。捉自己頭上的虱子再摁死在自己指甲上成了喬瘋子惟一的娛樂。
幸好頭上的虱子是怎么捉也捉不完的,源源不斷,所以喬瘋子便在這樣的儀式里樂此不疲,成為我小時見過的最幸福的人。
聽一些老人說,喬瘋子其實原來是個學(xué)習(xí)很好的人,品學(xué)兼優(yōu),可是不知為什么考大學(xué)三次都沒有考上,第一年差一分,第二年差兩分,到第三年還是差一分,喬瘋子在這一年終于瘋掉了。上大學(xué)是喬瘋子那時惟一的出路,這條路絕了,他徹底不能接受了。喬瘋子現(xiàn)在身上系的這根紅布條就是那一年瘋掉時系在腰上的,那一年是喬瘋子的本命年,他要避邪??杀芰艘粊砘?,喬瘋子還是沒有避掉。
瘋了以后的喬瘋子卻異??鞓罚炫c太陽為伍,出了太陽他便醒,沒有太陽他便睡。頭枕著《林海雪原》,這是喬瘋子喜歡的一本書。
喬瘋子的父母不在后,他便搬到了這倉庫門前。指揮上小學(xué)的孩子們過馬路,其實從來沒有人聽過喬瘋子的話,他自己卻忙得不亦樂乎。
一個冬天,喬瘋子終于死了,下了大雪,雪把倉庫門前的地都蓋滿了,只剩下房檐臺階上那一點干燥的地方。
我看到人們把喬瘋子從那一堆破棉絮里抬了出來,他仍舊是笑著,那笑容不再是燦爛的,成了僵硬的,成了一個永恒的定格。夏天被孩子打破了頭流的血還凝在頭發(fā)上,已變成了黑色。喬瘋子就這樣笑著被人抬走了。
我踏著雪窩走過去,那本《林海雪原》寥落地陷在雪地里,門上仍舊畫著楊子榮與座山雕的畫,只是不知何時楊子榮的一條腿已經(jīng)被人蹭掉了,顯出一種極端的不平衡。
至此,我再沒見過像喬瘋子那樣幸福而快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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