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輕輕淡淡,又拂開了站滿校園的白玉蘭樹,花開得寧靜而高貴,這是今年的第一首素色而多情的詩。白玉蘭樹下,往事披一身飄飄的衣裙向我緩緩走來,我驚詫,而并不躲閃,因為那是我在月光特別嫵媚的晚上,無數(shù)次用夢書寫著的懷念與呼喚。
你的童年在哪里度過?是否像我一樣每天來去在一個城墻下面?我的童年沒有夕陽下金波蕩漾的小河,沒有河邊可以串成一串項鏈,掛在歲月脖頸上珍藏的笑聲,沒有小狗、小貓,甚至沒有風箏從我手上帶著傻傻的幻想飛遠。我只有一個寂寞得如同一張白紙,一片樹葉的童年。
上學的路上,我一個人。城墻在我右邊,我用一只臟臟的小手拿著一塊小磚塊兒,邊走邊在青褐色的墻上帶下盲目跳躍著的紅色線條,書包在不厭其煩地拍打小屁股上的那塊不太明顯的小補丁。放學了,還是我一個人。城墻站在了我的左邊,紅色的線條又開始延續(xù)那日復一日嚴肅得有點滑稽的思索。
城墻邊幾乎沒有樹,也很少有鳥鳴遺落。只有一片荒蕪的草,麥田離得很遠,仿佛是特意為城墻留下一片可以自由想象的空間。城墻也很高,而我,是下面一個小小的移動的點。
后來,開始有同學要求去我家,我?guī)缀跏翘氖謿g迎,可當我告訴他們沿著那青色的城墻便可以一直走到我家,他們立即改變了主意,為什么?
——上次春游,爸爸領我去過那兒了,太沒勁了,連一朵小花都沒有,盡是雜草!
——太偏太遠了,我害怕……
——你們家為什么不住在好玩一點的地方?
我臉上興奮的紅潮一定變成了另一種名叫失望的紅色的沮喪,我沒法反駁他們,真的沒法反駁,因為事實就是如此。
可這件事卻幾乎改變了我的整個小學生活。
那些花籽,像一些小小的天真的睜著的眼睛,是我一粒粒數(shù)好的,是我用小手艱難地拔掉路邊的雜草,用小棍兒撥開那散發(fā)著清香味兒的泥土,一個個點種下去的。那天格外冷,我也沒有戴手套,因為如果弄臟了手套,媽媽還要在冰冷的水中洗。我的手凍紅了,腫了好幾塊,但那是令我高興的一個下午。而那以后的日子,幾乎是我用有生以來最虔誠的渴望來艱難地等待著的日子。
我不知道媽媽向別人討的是什么花,媽媽也沒問我做什么用,我多希望工作疲憊的媽媽會因為我在上學的路上種了一路花而露出一絲甜美的笑呀!是鳳仙還是一串紅?我甚至會想有一朵神氣的七色花。那么我的第一個愿望就是讓我來去匆匆寂寞的路上全盛開各色美麗的花,四季不敗,永遠芬芳四溢,那樣我會天天都為媽媽在床頭插上一束最最溫馨的梔子花,每天我都會帶大束的鮮花送給老師同學,還要特別送給住在我家東面的海東。??!對了!我的第二愿望就是讓海東的眼睛能夠看見,至少看見那些我送給他的美麗的花。
時間過得那么慢,那么慢……
我每天都尋找屬于我的小苗,我不停地盼啊,盼啊,最后,竟盼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我想一定是雪壓住了小苗。選了一個地方撥開雪,是堅硬的凍土,當我千辛萬苦地撥出那小小的小小的種子,它竟和種下去的時候一模一樣,穿同樣的衣服(還帶了點土),用同樣的表情對我愣著。我急得哭了,淚水把雪砸了幾個小洞。我又輕輕地把它埋在了那里,原來我的等待是一場一廂情愿的夢。冬天的我依然孤獨,寂寞。別的小朋友因為相互串過門,都極熟悉了。課外活動時,教室里只剩一個在冥思苦想種子為什么不發(fā)芽的我。
春天的風是從南面吹來的。
我是從夕陽里煙囪冒出的濃濃的黑煙中知道這一點的。我開始喜歡看那些煙,因為以前這里沒有煙囪,還因為,我能看到煙從極濃變幻變幻,變幻出各種形狀,然后漸漸淡去,淡去。我們那里沒有火燒云,我曾把這些黑色的煙的變幻,在我的小腦袋里產生的感覺寫到作文里去,老師表揚了我,說我觀察事物的能力強。其實,他也許不知道能夠認真地觀察一個東西只是一種無可奈何,尤其是對于寂寞的我。
春雨很平常。有雨的時候,煙就不大變化,而會和著雨落在我淡色的雨傘上,染成很難看的黑斑,一點兒也沒有我想象中它們在天空飛翔的風采。
那一天,遠遠看見紅色,我不明白那是什么。好久沒有注意路邊的植物了,我覺得好奇怪。走近了,走近了,那是一條紅色的長帶!沿著城墻下的小路,一直向遠方延伸著。我吃驚地走近了它們,是一種紅得灼人眼睛的花,蟬翼一樣輕巧的花瓣在南風中搖擺,一如翩翩的裙擺。那一剎那,我明白了。
第一次,我扔掉了小紅磚塊;第一次,我一路向學校飛去。我聽見自己在大聲叫喊:“我有一條花路了!我有一條花路了!”我甚至忘記了檢查一下有沒有那神奇的七色花。
我有了喜歡我一如喜歡我的花路的好朋友。我有了友誼,我不再寂寞如昨。
許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種子應該在春天而不是在冬天撒播;也才明白,刻意經(jīng)營的等待得來的滿足,往往會輸給漫不經(jīng)心的一瞥所帶來的快樂。
我還明白了,“生命有些邀約根本不容忘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