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亞瓜谷地是一片日照充足的谷地,它十分干燥,但很肥沃。
冬春兩季,那兒的雨量適中。到了夏季,水果在炎熱而寧靜的空氣中開始積聚糖分。黑色的無花果,有些在空中裂開嘴來露出玫瑰色的果肉。絲絨般的杏子,在炎熱中睡過長長的午覺之后,除掉果核運往城市。木瓜裝進瓶子,貼上醒目的標簽送去出售。質(zhì)地優(yōu)良的小麥裝上卡車和馬車。
葡萄成熟得最晚。需要特別說明一下:只有年景不好的時候科亞瓜谷地的葡萄酒和燒酒才銷往城市,而這種年月并不多。谷地的居民喜歡像高貴人士那樣把葡萄酒和燒酒自己儲存起來,他們?yōu)樽约荷a(chǎn)的葡萄酒和燒酒而感到驕傲。那兒從不見一瓶別的地方的酒。科亞瓜的酒都是這樣的牌子:“馬烏里西奧和兒子們的葡萄園產(chǎn);科亞瓜”,“何塞·里蓋爾麥釀造的葡萄酒和燒酒;科亞瓜”……這種牌子是有道理的。葡萄酒呈玫瑰色,營養(yǎng)豐富,喝時慢慢進入醉意。燒酒是如此的清澈透明而又沒有泡沫,看上去酷似最純凈的泉水,而且氣味醇厚……這種葡萄酒和燒酒傳統(tǒng)悠久且頗為神秘,喝醉的人從不發(fā)火鬧事,至多是面帶微笑睡上一覺。但是,科亞瓜谷地并非天堂,跟其他文明地方一樣,那兒的人也打架罵人,但都是由于別的原因,喝酒還是很有節(jié)制的。
在科亞瓜谷地沒有富翁,但也沒有因饑餓而死的人,因為失掉土地或失掉人們能干的不多的幾種營生的人便離鄉(xiāng)而去。
不管是整個谷地還是村落,那兒的生活都平淡無奇。上午,一道山岡投下一道陰影。下午,另一道山岡投下另一道陰影。中午,寧靜的天空下,太陽讓綠色的景物變得更綠,讓紅色的景物變得更紅。當男人和女人們都去干活的時候,孩子們就去上學(xué),或牽著狗這邊走到那邊,那邊走到這邊地看管著牛群,要么就去把那些吃水果的小鳥兒的脖子擰斷。實際上,孩子們是愛鳥的,但是,看到它們啄食那些甜美的木瓜、無花果和杏子(尤其是那些成熟了裂開嘴掉在地上的水果)時,他們實在心疼。但是,科亞瓜谷地有一種最大的悲哀:沒有河流,一切靠雨和云賜予。盡管在冬春兩季雨量還是夠用,但每當大家晚上聚在一起的時候,總有人會發(fā)出感嘆:
“如果這兒有條河流有多好哇!”
“真的,像埃爾基那樣的河就行?!?/p>
“當然,就像埃爾基那樣的河。”
“哪怕是像泥塘或沼澤地那樣也行??!”
“對,有片泥塘或沼澤地也好哇?!?/p>
聽了這樣的議論,黑暗中,人們的手變得潮潤了。果樹的樹干和盤根錯節(jié)的葡萄藤都也感到了一絲涼意。
“如果這兒有條河該有多好哇!”一顆掉在地上摔裂了的杏子嘆道?!澳呐率窍衲嗵粱蛘訚傻啬菢右埠醚?!”一棵隨風擺動、滴流著糖漿的杏樹附和道。
之后便是一片沉寂,只看到天空那些閃爍不定、令人眩暈的小星星。我下邊講的是佩德羅·羅德里格斯·吉洛斯的故事,這個人修出了一條河。
佩德羅·羅德里格斯·吉洛斯上過學(xué),一直上到四年級,因為谷地的學(xué)校只有四年級。他學(xué)了西班牙語、數(shù)學(xué)、歷史和地理,但是他什么也沒學(xué)進去,正如特雷薩小姐所說,他讀的一切都是這個耳朵進,那個耳朵出。
佩德羅跟所有善良的科亞瓜人一樣,晝思夜想的都是河流。他從未見到過河流,但他知道那是一條寬大的渠道,里邊的水流呀,流呀,永遠流不完。
佩德羅愛上了弗洛麗塔·里克爾梅,他們已決定結(jié)婚。每天晚上佩德羅都去看弗洛麗塔·里克爾梅,他們坐在后院的無花果樹下仰望著天空。
他們在樹下情意纏綿的話語,幾乎永遠離不開河。
“如果有一條河該多美呀,對嗎,佩德羅?”
佩德羅不說話,只是如所有的浪漫者一般嘆口氣。
有時是佩德羅說到河。
“如果有條河,我們就可以有自己的磨坊,甚至可以有電燈……據(jù)說河水可以發(fā)電……你看,河可以從老河谷流到松樹坡,在埃爾皮尼翁·德奧羅那兒會拐彎……從那兒再流向一大片寬闊的平地……但是它必須流經(jīng)堂霍福雷的土地……總之……它太重要了,能使所有谷地的人受益……我們可以播種很多其他的莊稼……”
就是這樣。
總是河。
事情始于一天下午。
那是一個星期日,佩德羅一個人待在廣場上迷迷糊糊地睡午覺,大概他夢到了有條河穿過谷地。他被一群拿著一只布球吵吵鬧鬧地來到廣場上的小學(xué)生們吵醒了(星期天只要不踐踏草坪,他們可以在廣場上玩游戲)。有個小學(xué)生把一本書放在佩德羅坐的凳子上說:“幫我看著點?!?/p>
“玩去吧,小山羊?!?/p>
佩德羅無意中拿起書翻閱著。
那是一本地理書。它擺在凳子上,題目馬上把佩德羅吸引住了:“河流”。他慢慢讀著其中的內(nèi)容:
“河流發(fā)源于高山上,開始是常年的積雪融化出的細流,那些細流慢慢地匯合在一起形成水溝往山下流。水溝又匯合在一起形成小溪,許多條這樣的小溪匯合在一起就形成了較大一些河流。當這些河流流淌到谷地時,就匯合成了真正的大河。智利最大的河流都是這樣形成的,如阿空加瓜河、比奧比奧河等。其他的河流,如托爾騰河,則是發(fā)源于湖泊……”
知道這些,對佩德羅來說已經(jīng)夠了。
他向本地最有學(xué)問的人求教,大家都一致認為書本說得很對。
于是佩德羅下了決心。
“弗洛麗塔,我要上山,我要去修一條河……在那兒修幾條小水溝,讓它們流下來……讓許多條水溝匯合在一起,就變成了一條河?!?/p>
佩德羅把自己的想法講給大家聽,但誰都不理解他,谷地里開始議論紛紛。
“佩德羅·羅德里格斯發(fā)瘋了?!?/p>
“他要修一些水渠,再讓它們匯合在一起……”
“聽說他要修一條河,叫許多水溝匯合在一處……”
“我看也許修個池塘事情會更好辦些……”
“沒見過這么瘋狂的事……”
佩德羅·羅德里格斯把莊稼收成的全部收入湊在一起,再加上他準備結(jié)婚積蓄的錢。他買了工具:許多鐵鍬和長矛,還有炸藥和馱騾。
弗洛麗塔哭啊,哭啊,想阻止他。
但是佩德羅決心已定,她最終只好跟他一起出發(fā)。
一天早晨,佩德羅·羅德里格斯義無反顧地上山為科亞瓜谷地修河流去了。
佩德羅往山上爬呀,爬呀,一直爬到有積雪的地方。那兒有一片片的白雪,在高空太陽的寒光照耀下,它們慢慢地溶化,形成一股股細流,但水都滲到地下去了。
“這肯定是常年積雪?!?/p>
為了更保險一點兒,佩德羅又往高處爬了一段,那時他已看不到樹木,只有一些灌木,黑糊糊的,硬挺挺的,而且長得很細弱。
“我就在這兒開始,現(xiàn)在雪不多,但是我等冬天到來,那時的雪水可以形成兩條河?!?/p>
他開始了不知疲倦的艱苦工作。
他在每一堆雪前都開一條小路,在下方幾米遠的地方讓這些小路匯合在一起,形成一個大一點的水溝,直至水能夠自動地往下流。當他看到溶化的雪水順著他開出的小路往下流的時候,他高興得全身發(fā)抖。
秋天到了,天氣冷了下來。開頭,他的食品吃完了,他知道這一年已無法下山了。他不得不把馱騾殺掉充饑。他忍受了饑餓,吃了苦。到了春天,他已是瘦骨嶙峋,破衣爛衫,面容枯槁,讓人認不出來了,但是他還活著。他從未間斷手中的活計。他了解到那兒是山脈的最佳地段。他學(xué)會了獵獲在那兒看到的野獸,并把他們的肉貯藏下來過冬。由于那是高寒地帶,空氣又干燥,保存的肉不會腐爛(他甚至連猛禽都吃)。就這樣,他度過了又一個冬天。經(jīng)過三年的時光,他開出了數(shù)以千計的匯聚成河的小道。一道道溶化的雪水流下來,匯成了無數(shù)條水渠。
佩德羅也慢慢隨著水流下山,一段段地把水引向山下。干活干得累了,就在渠中喝口水,洗洗他那胡子拉碴、干干巴巴的臉和堅硬得像石頭般的雙手。
到了第八個春天,佩德羅已下到植物慢慢多起來、更加有生機的地方。冬天已不那么寒風凜冽,他甚至飼養(yǎng)起幾只捕到的大羊駝。他有了奶、肉、皮子、木柴,修河更有了力氣。開始,他想河流是他修的,想叫它佩德羅·羅德里格斯·吉洛斯河。但是現(xiàn)在他要給它起別的名字。
第八個夏天過去了。這個初夏的一天黃昏,佩德羅已從山上下到很低的地方。與拋在后面的所有山段相比,這兒的風光更加悅目。如果不是由于滿目荒涼,那簡直就是谷地和耕地了。
佩德羅躺在墨綠色的草地上,看起來已像個老頭兒,但他充滿美好的憧憬。
太陽落山之后,晴朗的天空昏暗下來。
首先,天空出現(xiàn)了一顆星星,但馬上又悄悄消失了。接著,另一邊又出現(xiàn)了一顆星星;中間又出現(xiàn)了一顆大星星。佩德羅眨巴了一陣眼睛,當他把眼睛睜開的時候,頃刻間天空已是繁星密布,山間夏日的黃昏和夜空給他帶來一陣輕松和無限的愉悅。
此時墨綠色的草地暖烘烘的,柔軟而舒適,它把太陽的溫暖留下來了,佩德羅已經(jīng)多年沒有得到如此美好的享受了。一陣陣樹木和綠葉的清香飄來。佩德羅的鼻孔貪婪地翕動著,忽大忽小,如閃爍的星星一般,但那動作很慢,很丑。
空氣的功能變得更加偉大,石頭在空氣中送來波爾多樹的味道,星星在空氣中送來帶刺植物的味道。
突然,佩德羅聽到一種聲音,像是一群老鼠在頂樓上跑動。他站起身來,在黑暗中艱難地辨認著。有點什么在渠道中爬動,仿佛是一條蛇。佩德羅膽子大起來,他想伸出手去抓住蛇,手縮回來時是濕的。奇跡在他的濕手上出現(xiàn)了:渠道中流下來的是水。佩德羅不敢把另一只手再伸進渠道,而是讓水繼續(xù)流下來。水在草地上曲曲彎彎地流呀,流呀,佩德羅的心不說話,嘴也不說話,那張嘴已許久沒說話了。
此時,仿佛山間的蟲子一下子都歡樂起來,它們奏出了一支熱鬧的大合唱,讓你分不出哪是哪個發(fā)出的聲音,只是偶爾能聽出一種大蟋蟀的鳴叫。
隨著夜越來越深,氣溫也變得越來越冷,那種寒冷叫人感到很舒服,因為不管怎么說,佩德羅身上裹著一層自己在風雨和太陽下磨煉出來的皮膚。
此刻,佩德羅側(cè)身躺下來,他一只眼望著天空,一只眼望著地面。
沒有人提出要求,沒有人發(fā)出命令,突然間山野中變得萬籟俱靜。
一個山頭呈現(xiàn)出一抹白色,甚至風都靜止不動了,因為月亮在冉冉升起。然后,又是百蟲齊鳴的大合唱。
大約在半夜時分,一道月光透過樹枝照亮了佩德羅的臉。那是一張疲憊而愉快的臉。一個尾部閃光的小蟲子沿著光線從佩德羅的鼻子往上爬,一直爬到樹冠上。那是一棵波爾多樹,散發(fā)出一股香氣。小蟲子最后消失在樹枝間。也許是因為它爬上樹冠之后,整個月亮都照耀著它,它再也找不到光線,只得留在那兒注視著整個月亮。
那天晚上佩德羅幾乎沒有成眠。在皎潔的月光下,他一直注視著那條光閃閃的水渠,那條被銀色的月光映照的渠道,已是一條名副其實的河流。
到了清晨,佩德羅發(fā)現(xiàn)水流已經(jīng)很急,而且源源不斷。如今他已無須引導(dǎo)停下來的水往下流了,水在自動地流淌?;蛟S到夏季,那條河會干涸,但下一年春天的融雪又會讓河水流到科亞瓜谷地。
佩德羅決定下山回家了。他開始收拾為數(shù)不多的東西:幾張皮子、他的大羊駝和小羊駝。
在啟程之前,他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
山、波爾多樹、帶刺植物和他的河流。他心中似乎有點什么在蠕動。
于是,從他開始修河起,他第一次說話了:
“我要留在這兒,這是一片肥美的土地。”
后來,佩德羅·羅德里格斯·吉洛斯就真的留在那兒生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