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偷了村里的玉米?我開“小差”的時候,老師正在給我們?nèi)昙壍膶W(xué)生講愚公移山的故事。老師說愚公門前有幾座山?同學(xué)們說有兩座。老師說哪兩座?同學(xué)們說一座叫做太行山一座叫做王屋山。老師說那兩座山后來哪里去了?同學(xué)們說叫愚公和神仙給搬走了。老師說搬到哪里去了?同學(xué)們異口同聲地說搬到朔東與朔南了。我說搬到青草里了。同學(xué)們一陣哄笑。老師說楊蛋蛋你睡醒了沒有?我站起來說老師我醒著。老師說醒著怎么說夢話呢?我說老師村里的一大堆玉米昨天丟了,我發(fā)現(xiàn)在村頭一片茂盛的青草里。老師說楊蛋蛋你還說自己醒著,明明在做夢嘛。我搔了一下自己的頭說老師我確實醒著。老師說好你說你醒著,出一道題考考你。我說好的老師。老師說愚公門前有幾座山?我說兩座。老師說那兩座山后來哪里去了?我說叫愚公和神仙給搬到朔東與朔南了。老師說那你剛才為什么要說搬到青草里了?我說老師我說的是玉米。老師說什么玉米?我說村里的玉米。老師反問一句村里的玉米,村里的玉米怎么會跑到青草里?我說村子里丟了玉米。老師又反問一句村子里丟了玉米,我怎么沒有聽說呢?我說老師不信可以問大頭嘛。老師說這件事就到這里為止,老師會向村長反映的。這么說老師相信我的話了。老師說村里是不是丟了玉米,玉米是不是在青草里,是不能隨便說的,懂嗎?我說我懂老師。老師破例摸了一下我的頭說好樣的。我狠狠地看了一眼大頭,可惜那家伙的頭早低到桌子底下去了。
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我碰見了大頭。我說大頭你真不夠朋友。大頭說:“我是不夠朋友,誰叫我們家是地主呢!”我說地主更應(yīng)說真話嘛。大頭說不是不想說真話,是不敢說真話。有什么不敢說的?大頭說害怕嘛。我說有什么好害怕的?大頭說怕有人懷疑自己。我說你怕我不怕,我一定能弄清楚是誰偷的。大頭說你怎么弄?我說守株待兔唄。大頭說還待兔呢,說不定玉米早就讓人煮著吃了。我說這話有些道理,我們趕緊去看看。
玉米還在青草里。我對大頭說我們一起等吧?大頭說好的。秋天靜謐的月亮上來了。草里的露水打濕了我的衣服與大頭的衣服。大頭的身子開始哆嗦。我問大頭是不是有點冷?大頭說他餓了。我對大頭說在你屁股底下摸摸就不餓了。大頭摸了一下說真的不餓了。我說摸到什么了?大頭說有蘿卜哎。我說多吃幾個。大頭說一個就夠了。我說一個怎么能夠?你那么大塊頭?大頭說不是不夠,而是不敢。我說有什么不敢的?大頭說蘿卜會越吃越餓的。大頭邊吃蘿卜邊問我餓不餓,我說我的肚子比你還餓呢。我與大頭正說話呢,有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了。我悄悄對大頭說有人來了。大頭便一聲不吭了。
秋蟲開始在我們周圍鳴叫。大頭悄悄地說蟲子好像在你屁股底下叫呢?我說好像在你屁股底下叫呢。大頭說說不定有兩只蟲子呢?我說只有一只在我屁股底下呢。大頭說他放心了,我說還放心呢,腳步聲怎么聽不見了。大頭側(cè)耳聽了一會說真的什么也聽不見了。我說誰騙你,我們悄悄出去看看。大頭說好。我與大頭在一人多高的青草里找了一會兒,怎么也找不見那堆玉米了。我說奇怪啊明明在這里嘛。大頭說會不會讓什么人給搬走了?我說不會吧,搬走一大堆玉米需要時間。大頭說要不我們再找找看?我說好的。我們又在青草里找了幾個來回,一無所獲。大頭一個勁地喘著氣,大頭說我們坐下來歇歇吧?我說好的。說著我與大頭就一屁股坐在了草上。大頭尖叫了一聲又跳了起來。我問大頭怎么回事?大頭說玉米玉米。我說明天再找。大頭說在他屁股底下呢。我彎著腰用手一摸,還真是一堆玉米呢。大頭說不知道是不是那堆玉米?我說數(shù)一下是不是九十九個棒子?大頭低頭數(shù)了一會說還真是九十九個呢。我說就是丟失了的那堆,好像被什么人移動了地方。大頭說會是什么人呢?為什么要移動地方呢?我說找找看還有什么東西?大頭找了一會說旁邊有一只籃子。我說仔細(xì)看看像誰家的?大頭看了一會說怎么那么面熟啊。我說別不是你家的吧?大頭說還真是呢。我說別看錯了。大頭說不會錯的,他家的籃子系著一根帶子。我說我家的籃子上也系著一根帶子哩。大頭說他們家的帶子是絲絨做的,從不扎手的。我說你家的籃子怎么會在這兒呢?大頭說他也犯糊涂呢。我說問問你母親不就一清二楚了?大頭說有道理。
第二天一到學(xué)校,我即悄悄問大頭問了沒有?大頭說問了。我說怎么回事?大頭有點哽噎。我搖了搖頭說這怎么可能?你母親有病許多年了,村里誰不知道呢?
大頭的母親已瘋癲許多年了。一次老師給我們上《陌上?!?,老師先講了一遍課文,然后問我們:羅敷漂亮不漂亮?同學(xué)們說漂亮,老師說有多漂亮?同學(xué)們說:行者見羅敷,下?lián)埙陧殹I倌暌娏_敷,脫帽著蛸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老師說還有沒有要補充的?同學(xué)們說沒有了,我說有。老師說楊蛋蛋你有什么要補充的?我說老師羅敷有什么漂亮的,大頭的母親才叫漂亮呢!老師怔了一下說,她有什么漂亮的?我說你沒有見過她吧?老師,如果你見過她就不會這么問了。老師說她不就是那個瘋瘋癲癲的地主婆嘛,我說她就是那個瘋瘋癲癲的地主婆,可她先前并不瘋癲。老師對同學(xué)們說大頭的母親瘋癲不瘋癲?同學(xué)們說瘋癲。只有我一個說不瘋癲。老師說聽見了楊蛋蛋,只有你一人說不瘋癲。我說這有什么好奇怪的老師,不瘋癲就是不瘋癲嘛。
一次大頭問我,“你真的見過我母親?”我說沒有見過。大頭說沒有見過你怎么知道她比羅敷還要漂亮呢?我說村上的人有幾個見過你母親呢,可他們都這么說呢。大頭說他也沒有見過呢。我說大頭你開玩笑吧?大頭說是真的。我說這到底怎么回事?大頭說他原以為他母親真像同學(xué)們看到的那樣,一次一個同學(xué)取笑他,他去找老師。老師說你母親是天下最漂亮的母親?!拔耶?dāng)時以為老師也在取笑我呢??衫蠋熣f你再看看照片里的人像誰。我看了一會說像我啊。老師問我想知道母親為什么這個樣子?我說想知道。老師說因為你父親是村里唯一的地主加知識分子,所以文革開始后常游街。你父親的身體不怎么好,開始還受得了,后來就有點吃不消了。幾次想割腕自盡,都被你母親發(fā)現(xiàn)了。這樣你父親游街的時候你母親一直陪著,穿著絲絨旗袍陪著。開批斗大會的時候,造反派們叫你父親低頭向人民認(rèn)罪,你父親死不認(rèn)罪。這些人便開始打你母親的主意了。一個下流的家伙找來一把剪刀,開始剪你母親的絲絨旗袍,是那種從下往上的剪。剪一下讓你父親認(rèn)一次罪。很快你母親的絲絨旗袍便像紙片一樣飛了。你父親一把搶過剪刀,刺進(jìn)了自己的身體。你父親死了之后,你母親便開始揀那些到處亂飛的紙片了。她揀了許多紙片,然后把它們串成了一件旗袍穿在身上……”
后來呢,后來她便瘋了。大頭說。我說你母親瘋了村里人都知道的。大頭說可她這些年怎么活著恐怕沒有幾個人知道了。我說我一直想問你呢。你母親吃什么呢?大頭說什么都吃。吃玉米嗎?有了就吃。這么說村里的玉米是你偷的?“不是我偷的。”那是誰偷的?“老師偷的?!崩蠋熗档??這怎么可能?“這怎么不可能?老師同情母親,常送糧食給我們家?!边@么說是真的了?“是真的。”“老師怕引起懷疑,有好吃的每次總放在村頭的青草里,然后由我?guī)Щ丶抑笾??!蹦悄銥槭裁床桓嬖V我真相?“害怕連累老師,他可是個好人?!蔽艺f不知道那些玉米還在不在青草里?大頭說不在了,老師已把它送回玉米地了。我說我真想把它送給你母親。大頭說:“不必了,她已像紙片一樣飛走了,永遠(yuǎn)飛走了,穿著那件紙片做的旗袍。”我對大頭說我有點難過。大頭說他也是。我說我們?nèi)タ纯蠢蠋煱桑看箢^說“不必了,他也離開了村子?!蹦阏f他離開了村子?“是啊離開了?!币诧w走了?“不,他還回來?!笔裁磿r候回來?“他說他要找回那件被風(fēng)吹走的旗袍?!?/p>
多年來我一直想回去走走,一直未能如愿。一次機會來了,我回到了生我的那個村子。大頭已經(jīng)幸福得有了孩子,老師已經(jīng)蒼老地回來,可怎么也找不見那片茂盛的青草地了。聽村里人說自從大頭的母親像紙片一樣飛走了以后,茂盛的青草就一天天枯了。還有一種說法是,村里有幾個孩子去青草里玩,總看見一個穿絲絨旗袍的女子在青草里吃玉米,大人們便一把火燒了那片青草地。當(dāng)時我相信前一種說法,現(xiàn)在我相信后一種說法了。大頭的母親壓根就沒有像紙片一樣飛走,她一直就在那片青草地里,仍穿著那件漂亮的絲絨旗袍,只是我們看不見她而已。因為只有這種方式才能讓她的高貴與美麗永遠(yuǎn)不再蒙羞,永遠(yuǎn)不再飲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