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伯父田漢先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義勇軍進行曲》的詞作者,同時也是我國影劇革新運動的奠基人和戲曲改革的先驅(qū),一代文化巨匠、戲劇大師。今年,是他老人家誕生110周年暨逝世40周年。雖然伯父在文革中含冤去世,離開我們已40年了,但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仿佛仍在眼前。回憶起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和伯父、奶奶等親人在北京共同生活的情景,伯父對我們的教誨、關(guān)心和期盼是那么溫馨,那么親切,那么令人難忘啊!往事歷歷在目,情思綿綿不斷。值伯父誕辰110周年之際,把我記憶中最難忘的幾件事寫下來,聊表對他老人家深深的懷念。
母子情深
1950年春天,伯父來信要我們來北京。我陪奶奶從長沙來北京后,先住在北京飯店,不久就從北京飯店搬到了東四頭條80號院內(nèi)的5號屋。當時伯父擔任政務(wù)院文化教育委員會委員、文化部戲曲改進局局長。為了便于工作,他一般晚上都住在戲曲改進局的辦公室內(nèi),不回家休息。
一個絲絲小雨的傍晚,晚飯過后,伯父沒有急著回辦公室,而是陪著奶奶坐在家中僅有的一張棗紅色布套舊沙發(fā)上聊天。
屋外,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著,雨滴拍打著爬在小院墻上的絲瓜葉,發(fā)出嘀嗒嘀嗒的聲音,這絲瓜是奶奶親手種的。屋內(nèi),在柔和的燈光下,伯父溫情地用左手撫摩著奶奶的后背,右手輕輕地拍著奶奶的左手,娘兒倆無限感慨地談?wù)撝隆_@時的奶奶,臉上既幸福,又好像有點心事重重,她看著伯父的臉,細聲地說:“壽昌,我不想再搬家啦,我搬家都搬怕了。記得在上海時三天兩頭老搬家,一天到晚總是提心吊膽的,既怕你們兄弟出事,又怕吃了上頓沒下頓,那個日子真的很難過啊!”伯父一邊耐心聽著,一邊安慰奶奶:“媽媽,您放心好了,現(xiàn)在解放了,日本鬼子和蔣介石都被我們打跑了,我們成立了新中國,日子安定下來了,再也不用東奔西跑地顛簸了。我現(xiàn)在每月有固定的工資收入,我都交給您老人家,您不用擔心。今后,我也會一直守在您的身旁,不會為躲避敵人東躲西藏,您就不用再為我操心了,您可以享清福啰!”奶奶聽了后笑瞇瞇地說:“那就好,那就好!”
那年夏天,有一次伯父陪外賓喝酒喝醉了。伯父對司機劉萬元叔叔說:“小劉,我不去辦公窒了,你送我到媽媽那兒去休息吧?!眲⑹迨寰桶巡杆偷搅四棠踢@兒,并扶著伯父躺在了靠墻的小床上。
奶奶謝過劉叔叔后,就叫我沏杯熱茶給伯父喝了解酒。奶奶自己拿著熱毛巾,先是細心地擦揩著伯父頭上的汗珠,然后把伯伯穿的背心撩起來,輕輕地擦揩著伯父的前胸和后背,伯父則是非常聽話地隨著奶奶的手勢轉(zhuǎn)動著身軀。奶奶輕輕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揩著,伯父慢慢地睡著了。伯父睡著了后,奶奶輕聲叫我:“邵陽,你拿把扇子來?!蔽艺伊税寻沤渡冗f給奶奶,奶奶就坐在床邊,輕輕地替伯父搧著扇子,伯父睡得很香甜,還喃喃地說著夢囈。這是一幅多么溫馨的母子圖??!我看著安祥、幸福地睡在母親身旁的伯父和悉心地照顧著心愛兒子的奶奶,心想世上能有幾個五六十歲的老人,能夠像伯父那樣還能享受著偉大的母愛。伯父真有福氣。此情此景,讓我終身難忘。
“‘織女’,哪個是牛郎?”
1951年3月,時任全國文聯(lián)副主席、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主席的伯父以中國人民赴朝慰問團副團長的身份,與團長廖承志、副團長陳沂率領(lǐng)中國人民赴朝慰問團及所屬的文工團赴朝鮮戰(zhàn)地慰問中國人民志愿軍。當時北京的各個學校也都號召學生做慰問袋、寫慰問信寄給最可愛的人--志愿軍叔叔。我那時11歲,在北京讀小學。我響應(yīng)學校的號召,用平時攢下來的零用錢買了幾條白毛巾,還有鉛筆、筆記本和一些水果糖,連同寫給伯父的一封信,裝進我親手縫制的慰問袋里,并在袋上用毛筆工工整整地寫上“送赴朝慰問團田漢伯伯收”。我在給伯父的信中這樣寫著:“請伯伯代我問候最可愛的志愿軍叔叔、阿姨好!并請將我的慰問品送給最可愛的人?!?/p>
過了有兩個月。5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坐著小板凳看書,忽然聽到一陣熟悉、有力而歡快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我心想:一定是伯父。一抬頭,果然是伯父,他已經(jīng)站在大門口了。我高興地站起來,放開嗓門大喊:“娭毑(奶奶),伯父回來啦!”
伯父一看見我,腳還沒有跨進大門就對著我大笑說:“啊,‘織女’……哈—哈—哈—哈—你是‘織女’,哪個是‘牛郎’?”
伯父一邊說笑著,一邊快步跨進大門,走到奶奶住的屋門口,扶住站在門口急切地等侍著他歸來的奶奶,像個小孩似的“媽媽,媽媽”叫個不停。
我乍一聽伯父沖我說“織女”、“牛郎”什么的,腦子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仔細一想,恍然大悟,準是我在寫給伯父的慰問信中,把“侄女邵陽”寫成“織女邵陽”了。我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真不好意思。暗地里直埋怨自己:怎么這么粗心大意,寫錯別字呢?以后在學習上不能再毛毛草草,粗心大意了。
伯父拿出許多在朝鮮拍攝的照片給奶奶和我們看,還一個勁地給我們講:志愿軍戰(zhàn)士是如何熱情歡迎他們,他們慰問團的文工團是如何給志愿軍演出。伯父還拿起一張志愿軍戰(zhàn)士把他拋起來的照片對奶奶說:“媽媽,您看,志愿軍戰(zhàn)士就是這樣熱情歡迎祖國派來的慰問團的,好感人??!”
伯父還講了慰問團在給前線的志愿軍戰(zhàn)士演出時是如何不怕苦,不怕犧牲,在敵機的掃射下仍堅持演出的英勇事跡。在回國途中有兩位非常著名的演員被美國的飛機炸死了:一位是相聲演員常寶堃,一位是大鼓琴師程樹棠,令人痛惜。
末了,伯父拿出四條紅綢帶,對我說:“我在朝鮮買了四條紅綢帶,是給你和雙桂的,你們拿去扎小辮吧?!彪p桂是我妹妹。伯父在百忙之中還沒忘了給我們帶禮物,我接過紅綢帶,心中好感動!
國歌唱起來了
1961年,伯父改編了為民請命的京劇《謝瑤環(huán)》,受到廣大人民群眾的歡迎和喜愛,但極左的衛(wèi)道士們卻攻擊它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從1964年春天開始,對伯父進行了一連串的批判;伯父大部分的作品也受到了江青、康生的批點非議,甚至連國歌,在多數(shù)場合也是只奏曲,不唱詞了。在那些日子里,伯父精神上備受摧殘,心情極度郁悶。
1966年1月30日,星期天,是個難得的陽光明媚的日子,我和男朋友蔡錦興回家看奶奶和伯父。近兩年來一向心情沉寂,臉上很少有笑容的伯父,這一天也和天氣一樣,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燦爛。他對我和錦興說:“吃完午飯我們?nèi)タ措娪鞍?。”但什么片子,伯父沒說,我們也沒問。
午飯后,我和錦興攙扶著94歲高齡的奶奶,一家老老少少興致勃勃來到東四工人俱樂部。電影開映了,是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一開始我就被那壯觀美麗的動人場面吸引住了,當銀幕上出現(xiàn)了工農(nóng)大眾手挽手,高唱著使人熱血沸騰的《義勇軍進行曲》,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時,我們的心情都難以抑制地激動起來。這時,錦興輕輕地推了推我,我順著錦興指的方向,從透過窗簾的微弱光線中,看到坐在錦興旁邊的伯父正聚精會神地凝神聽著,嘴里低聲吟唱,手指輕輕打著節(jié)拍,臉上綻放著笑容。此時的伯父,外表是那樣安祥,但他內(nèi)心是異常的興奮和激動的!
寂靜了多時的國歌又唱起來了!
啊,我懂了,我懂得今天伯父他老人家為什么要我們?nèi)襾砜措娪啊稏|方紅》的心情了,他是要我們?nèi)遗c他共享這快樂和幸福。盡管那些別有用心的人點名批評伯父的作品是大毒草,但他獻給全中華民族的《義勇軍進行曲》,仍在激勵著中華民族拼搏、奮斗,仍在人民中間傳頌、傳頌……盡管在文化大革命中,國歌的歌詞被改了,《東方紅》中《義勇軍進行曲》的歌詞也被抹掉了,但是——“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被迫著發(fā)出最后的吼聲。起來,起來,起來!我們?nèi)f眾一心,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這發(fā)自中華民族內(nèi)心的聲音,這熱血沸騰、鏗鏘有力、鼓舞著中華兒女與侵略者進時殊死斗爭而最終取得了勝利的聲音,是永遠也抹不掉的。
撥亂反正以后,《義勇軍進行曲》正式定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國歌又唱起來了!這雄壯的歌聲,響徹中華大地,響徹全世界!伯父有知,定然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