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聽到卡卡的名字是在去年冬天。一位隔著八竿子距離的遠(yuǎn)親要結(jié)婚，捎帖子過來請我赴宴吃喜酒。動身的那天，發(fā)現(xiàn)我周圍許多人都收到了那位仁兄的請柬。我和其中的幾位一道上了短程火車。一位蓄八字須的老兄嚷道，這酒吃得沒道理，我只是與他朋友的朋友熟悉嘛。歐洲華人圈的婚宴，有趁機斂財之嫌。

那地方在威尼斯近旁，一座玲瓏剔透的小城，真是風(fēng)光無限啊。陸陸續(xù)續(xù)抵達(dá)了不少黃皮膚黑頭發(fā)的華人。處于底層的打工者占了一大半，他們平日里鮮有出門的機會，這天便換上了簇新的衣物，東張西望。新郎、新娘上城堡拍攝紀(jì)念性的留影；伴郎、伴娘穿得也挺光鮮的，他們不失時機地打情罵俏，更像一對情侶。

酒宴吃開后，吵得要死。司儀是位四十歲開外的女人，殘留了一點余韻。她說，大家靜一靜……新郎、新娘，相敬如賓，白頭偕老……毫無新意，而且，連程序都不對的。在這種場合，我歷來寡言少語，像個半死不活的人。我同桌的幾位，是小老板，他們在熱烈地談?wù)撝粋€話題。我就是在他們間說來拌去的話語中聽到卡卡這個名字的。我抬起臉問道，你們說的卡卡，是個女的嗎?其中的禿頭一臉壞笑地朝著我看，說，難道你老兄也和她有過一腿?我臉拉下來，不想再搭理了。禿頭說，你別不高興，現(xiàn)在那娘們混出息了，成模特了，這雜志上就有她的圖片，你要不要看看?我說我不看。

回程路上，我特意去火車站前的書報亭看了看，沒有找到方才禿頭手中的那本雜志。

十年前、或許十一年前吧，大雪紛飛。我從米蘭乘坐火車去了與法國交界的那座邊境小城。那一年的雪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棉絮樣地一團團漫天飛舞。我貼著車窗玻璃，看野外雪的世界，心里空落落的。

我落在月臺上，有兩只大皮箱為伴。我目送著列車緩緩離去，最后那點燈火消失于漆黑的夜幕中。這是一趟從米蘭前往巴黎的國際列車。我想在若干日子后搭乘這趟列車去巴黎，我已將列車車廂的有關(guān)部位作了觀察，并了解了過境時的常態(tài)情況。

出租車司機不是很心甘情愿地幫我將皮箱從車站里提出來。我說天氣怎么這么冷呀!他說你是第一次來這兒吧?我說是的。他說，我們已習(xí)以為常了。車子上路，小城靜悄悄的，雪已停歇，房屋的輪廓相當(dāng)?shù)貓A潤，閃著晶瑩的白光。司機說，你去的這家中國餐館我吃過飯的，生意很好。

姓張的老板和我同樣是八竿子挨不著邊的遠(yuǎn)親關(guān)系。他在電話中對我說道，那你過來吧，便菜便飯我是會招待的。我艱難地拖著兩只大皮箱推開餐館的大門，給里頭帶進(jìn)了一股寒氣；同時，我這副狀態(tài)也讓人瞠目結(jié)舌。張老板眼尖，他一個箭步跨過來提上我的一只皮箱就走。他說你這樣子進(jìn)來要影響我生意的!

生意的確很好。我不用張老板交待旋即鉆進(jìn)廚房幫忙去了。在歐洲的中餐館，這是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不管是什么人來，只要餐館生意忙，你就得幫忙。廚房里油煙滾滾，每位員工各司其職，忙而不亂。我見縫插針地將窗臺上的盤碗搬進(jìn)洗碗槽。洗碗工沒顧得上抬頭，她將水槽里的盤碗逐個撈起插入洗碗機的鐵絲屜里。窗臺上的盤碗沒完沒了的樣子，剛剛搬完一批，那外頭的跑堂又托過來一批送進(jìn)窗臺。我已一個來月沒干活兒了，那陣子累得直不起腰來。

就像戰(zhàn)場一樣，客人散后的餐館一片狼藉。收拾停當(dāng)，張老板那張油光可鑒的臉上難能可貴地浮上笑意，他推開廚房的門問我道，還沒吃吧?叫我老婆給弄幾樣菜，我陪你喝一杯。坐下來吃時，張老板叫道，卡卡，要不你也來吃點吧。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洗碗工并不是老婦女，而是位年輕的女孩子。剛才，由于忙亂，還由于她戴著廚師帽子及一直沒正眼瞧我——我按常理將她認(rèn)定為是一位老女人了。

張老板無疑是一家之主，是位獨裁者。他的老婆，在餐館里擔(dān)當(dāng)大廚，穿著高統(tǒng)雨靴，炒菜的動作挺麻利的。后來有一天她說，我是一頭耕牛呢，干活的時候拉出來耕地，干完活就回牛欄里去。張老板的兒子做跑堂的領(lǐng)班，從小在意大利讀過書的，意大利語刮刮叫，是個靦腆的男孩子。張老板的家人和員工們均沒留下，我和張老板坐在空蕩蕩的餐廳里喝一種烈性酒。張老板喝了點酒后，臉上的線條漸漸地柔和起來，他說這狗日的歐洲，有時候想找個人說說話、喝點酒都沒有!我肚子已餓，沒接他的話茬。張老板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話在歐洲行不通，我們和番人隔離在兩個世界里，他們享受的我們享受不到。

張老板回國呆了一個月。我和張老板是同鄉(xiāng)。我們那個縣城，由于地少人多的緣故吧——如宣傳資料上所言的——在三百多年以前就有人背井離鄉(xiāng)、漂洋過海到海外謀生。在現(xiàn)今這年頭，倒是陰差陽錯地成一處僑鄉(xiāng)了，在外鄉(xiāng)人的眼中是個富得流油的地方。張老板穿戴得體體面面，西裝革履，他上地區(qū)公安處出入境科辦事。在辦事的交往過程中，張老板和一位姓劉的科員混熟了。一天，那劉科員對張老板說，張先生，您每天吃餐館肯定吃膩了，今天就上我家吃點清淡的吧。張老板趕緊擺手，說那可不敢當(dāng)，要吃飯我請客，您說好了要上哪家餐館?張老板是個小氣的人，心眼又多，他怕那人情賬不好還。

張老板最后還是被劉科員拉到他家去。他們家顯然是作過精心準(zhǔn)備的，地板拖得干干凈凈，擺上了盆景；鞋架上多余的鞋被收拾走了，劉科員讓張老板換上一雙舒適的燈芯絨棉拖鞋。直到上桌吃飯的時候，張老板才明白了劉科員一家人的意圖：原來他們家是想和他做親家，要把獨生女許給他兒子當(dāng)媳婦。劉科員說，我們家卡卡，高中剛畢業(yè)，和社會上還從未接觸過的。張老板低吟一番后說道，國外可是很辛苦的……并不是滿地黃金啊……。劉科員說，卡卡她已做好吃苦的思想準(zhǔn)備，年輕人不苦不難不成器嘛。

第二日，張老板在賓館看電視?？ê退瑢W(xué)干瑾來敲他的房門——這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過，張老板還是挺高興的。由于年輕，兩位女孩看上去均不錯，洋溢著青春的氣息。張老板在心里暗自忖度：可惜自己只有一個兒子啊?？ㄕf，張叔叔，我們今天是來帶您出去玩的。張老板的出身很貧苦，出國后雖說賺到了幾塊錢，但地位是沒有的。所以，當(dāng)兩位如花似玉的女孩子站在他面前向他發(fā)出邀請時，他一時無所適從。他說，去玩……上哪兒玩啊?卡卡說，玩的地方多了去，我們今天玩漂流。

一艘木船，是人工劃的，順著江流往下漂移。兩岸的景色可圈可點，天高云淡，張老板覺得自己的心在一寸一寸地往后退，年輕化了。木船上的空間不大，張老板好幾回和卡卡的身子發(fā)生過微妙的摩擦，他心驚膽戰(zhàn)。張老板想想卡卡是要做自己兒媳婦的人，他就有了一種原罪感。但他的心被喚醒了，如冬眠過后的一條蟲子，擾得他心窩癢癢的。

張老板的兒子接過他父親帶回的卡卡照片說，我先看看，明天再答復(fù)你們。張老板說，你老爸的眼光差不到哪兒去的。第二天張老板的兒子對張老板說，可以的，就這么定了吧。張老板說，你一句話，輕飄飄的，可我就得花大價錢了!張老板通過花錢的途徑將卡卡的出國手續(xù)給辦了下來。

那天張老板的兒子可謂神采奕奕，他將自己和車子均打扮一新。張老板兒子將卡卡從機場接回后，自己卻不知去向了。后來張老板的老婆在家里找到了他。張老板的老婆說，你這是怎么回事?丟下人家一個人不管，像話嗎?張老板兒子說，我不要了。張老板的老婆問道，你什么不要了?張老板兒子說，我不要她做老婆了。張老板老婆差點被氣暈倒。

張老板做兒子的思想工作。他說，當(dāng)初你看照片時，不是蠻喜歡的么，怎么現(xiàn)在是這樣一個態(tài)度?張老板兒子甕聲甕氣說道，我不知道。張老板火了，他高聲叫嚷道，你以為這種玩笑很好玩是吧?現(xiàn)在人已出來了，我的血本也砸進(jìn)去了，你卻不要了……這筆錢你給我償還!張老板兒子說，我給你打了這么多年工，該還的早還清了。張老板氣得暴跳如雷，他接連打了兒子兩個耳光子。

張老板扣住卡卡的護(hù)照及居留證件，他要卡卡給他打三年工來償還她出國的費用。張老板為什么要讓卡卡干洗碗的行當(dāng)而不讓她做跑堂呢?那是他怕卡卡學(xué)會語言長成翅膀，那樣子他就沒法掌控住她了。

我從法國巴黎偷渡回來時，同樣是一個下雪天。法國的法郎比意大利里拉堅挺，這是我在這條國境線上像狗熊樣地來回偷渡的主要原因。本來我是無須再到張老板的上海雪園餐館來的，我對他的印象不怎么好；他對我的印象也好不到哪兒去。只是，我上次偷渡去巴黎時，為了盡可能地輕裝上陣，我將行李中的很大一部分放在了他這里。我現(xiàn)在回意大利了，我想將那部分行李帶走。

那天抵達(dá)時是在午后三點多鐘。按照歐洲大多數(shù)國家的作息慣例，一般店鋪從下午三點至六點是休息時間。我來到時，上海雪園餐館大門緊閉。好在我身上的行李并不多，我便打開傘去溜達(dá)了。

歐洲的小城往往是寧靜的，歷史悠久很有文化味。一條小河，打城中穿過，河水清冽，泛起小小的波浪；一座尖頂教堂，古色古香，鐘聲悠揚。要是碰上好天氣，騎自行車的人、躺在草地上曬太陽的人，就會涌現(xiàn)出來。時代的步伐，在這兒好像已停頓下來了，幾十年間的場景經(jīng)久不變。

我剛剛經(jīng)歷了偷渡鬼門關(guān)。那顆半懸著的心，這時放下來了。我呼吸著雪天的新鮮空氣，瞇縫起眼睛，瞧著遠(yuǎn)方的皚皚雪山。這時，我聽到有人在叫喚我，我轉(zhuǎn)過身子一看，是卡卡。如若要更確切地來說的話，是卡卡和一位帥氣十足的中國小伙子?？ㄏ穸湎蛉湛频匦χ碌?，你回來了呀!看來，這是愛情的力量了；是虛幻的愛情物質(zhì)化的表現(xiàn)了。要知道，在去年我離開這兒去法國時，卡卡就像是一個木頭人，麻木不仁，誰都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我說，這位是……你的男友?卡卡說，誰說呀，他是我同學(xué)……我們一塊兒在教會學(xué)校學(xué)語言的同學(xué)。我說這又不相抵觸的。那位小伙子伸過手來和我握手，他說我叫王強。他們倆的腋下夾著書本，是從教會學(xué)校學(xué)習(xí)回來。

吃晚飯的時候，我才知道這兒的情況又有了變化。那變化之大、之離奇，可謂匪夷所思。張老板的兒子現(xiàn)在結(jié)婚了，他的老婆不是別人，而是卡卡的同學(xué)干瑾。這件事兒相當(dāng)具有戲劇色彩，我以為如讓人寫一出肥皂劇，寫手如若杜撰的想象力差一點的話，那也是無法編造出這等情節(jié)來的。

卡卡給每位坐于飯桌前的人盛飯。這大概是她的一項工作任務(wù)吧。我注意察看了她的神色，她的神態(tài)倒還平靜。張老板靦腆的兒子現(xiàn)今不靦腆了，他在干瑾的調(diào)教下，顯出一副輕薄相。那天在飯桌上，張老板的兒子和干瑾倆公然地卿卿我我，摟摟抱抱。張老板將臉面別開，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卡卡說她和王強是同學(xué)關(guān)系，那是騙騙傻瓜的?？梢赃@么說吧，在那段日子里，如若在她的身邊沒有出現(xiàn)王強這個人；她和王強的關(guān)系沒有抵達(dá)男女間那個最深的層面，那么說不定卡卡的精神就有可能崩潰，或者產(chǎn)生其他的后果。

事情只差一點點兒了。

在干瑾出來之前，卡卡一直蒙在鼓里。當(dāng)時卡卡的心情和心態(tài)，倒是開始趨于平靜了，她不再鬧情緒哭鼻子了?？ㄕJ(rèn)了命，她認(rèn)為既然是命運在捉弄她，人是無力反抗的，那就欠賬還錢吧?？ㄉ頍o分文，張老板要她打三年工來還賬，到后來卡卡也想通了。

張老板兒子把干瑾從機場接回的那天，卡卡正在廚房里洗沙拉菜。她聽到外頭餐廳人聲喧嘩，似乎還聽到了一個特熟悉的聲音，但她并沒在意。長期的廚房工作和寄人籬下的現(xiàn)狀，已經(jīng)讓卡卡養(yǎng)成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習(xí)慣。卡卡低著腦袋，在水槽前將沙拉菜一棵棵清洗出來。張老板的兒子滿臉喜色地跑進(jìn)廚房說，給做點吃的吧!卡卡端點心出來，這時她看到了干瑾?？拷Y(jié)舌。干瑾的表情似笑非笑，她說你好啊?？ú恢窃鯓訉⒛峭朊鏃l遞到桌子上的。她事后想，當(dāng)時那碗面條怎么就沒掉到地上呢?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那天晚上卡卡徹夜未眠，她頭痛得都要裂開來了。第二天一大早，卡卡從寢室里出來，戶外的世界灰蒙蒙的?？ㄉ钜荒_淺一腳地走在街區(qū)寂靜的街道上，她漫無目的，走投無路。待卡卡稍有一點知覺的時候，她人已站在小城河面的一座石頭橋上。底下的流水泛著白色的泡沫，河邊的花草只能看出個大概來?？▋裳垡婚]，爬上石橋的護(hù)欄跳了下去……

卡卡醒來的時候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周圍白得炫目。她吃力地轉(zhuǎn)過腦袋，看見了一位陌生的中國小伙子。那小伙子朝她微笑著，沒說一句話。卡卡的眼前漸漸虛幻，幻覺中有一輪明月在冉冉升起，亮晶晶的，色調(diào)柔和極了……卡卡的心田淌出一股暖流。這簡直就是一種對應(yīng)和天意了。

事后王強說他那天晨跑時，突然聽到噗通一聲——他循著聲響跑過去，便看見了落在河里的卡卡。卡卡的頭部因碰在了河床的鵝卵石上，當(dāng)場就昏迷過去了。王強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卡卡從河水里拖上來。在背往醫(yī)院的途中，有輛過路車捎上了他們……卡卡問道，經(jīng)過就這么簡單?王強說這又不是造原子彈，哪有那么復(fù)雜的哇!卡卡幽幽地說，你應(yīng)該……讓我走的。王強說，就是要用我的命來換，我也會讓你留在世上的，世界這么美好，你又這么美麗，你有什么好想不開的啊!

他們經(jīng)常在餐館午后休息時間里幽會。時間雖然挺短促的，地點也沒法固定，像打游擊似地東一榔頭西一榔頭，但他們已滿心歡喜，很知足了。有一天王強問道，卡卡，你說在這兒差不多有年把時間了，可我在過去怎么就從未見到過你呢?卡卡說，我可以不作回答嗎?王強說，那當(dāng)然，這是你的自由嘛。不過我還是……很想知道、你的苦衷……我們倆現(xiàn)在都已是這種關(guān)系了，難道你在我面前還有什么話不好說么…--?？ㄕf，在碰到你以前……我人提前死了。王強二話沒說緊緊抱住了卡卡，他低聲說道，我會讓你幸福的!

王強在教會學(xué)校給卡卡報了名。王強原先英語的基礎(chǔ)很不錯的，但意大利語他不會，所以他在一年前就進(jìn)當(dāng)?shù)氐囊凰虝W(xué)校學(xué)習(xí)語言課了。這回他對卡卡說道，要脫離苦海，首先要過語言關(guān)啊。

自從卡卡那回從橋上跳下尋過一次死后，張老板對她的態(tài)度有所緩和，他怕事情鬧大。故此，對于卡卡的去教會學(xué)校，他睜只眼閉只眼由她去了。

在意大利南部的一個港口城市，有一天抵達(dá)了一艘中國貨輪。貨輪得在港口停泊一個星期；船員們紛紛上岸自由活動。

那時節(jié)在這個港口城市、或者說在整個意大利南部地區(qū)吧，中國人的足跡還很少涉及。意大利的華僑歷史和分布圖，是由北向南逐步延伸的。我的前輩老鄉(xiāng)們于大約一百余年前從歐陸的其他國家跑到意大利，他們就生活在意大利北部的米蘭一帶。

意大利是個長條狀的國家，人稱“靴子狀”；其經(jīng)濟狀況是北部富南部窮，越往南越窮，到了西西里島就窮得只能做黑手黨了。海外的華人華僑鼻子尖，嗅覺靈敏，他們在富裕的北部地區(qū)盤根錯節(jié)，然后才逐漸地向南部分流。故而，當(dāng)年在意大利南部的那座港口城市里只有一家中餐館。

經(jīng)營這家中餐館的是一對夫婦，男的叫田興林；女的叫杜巧靈，他們同樣是我的老鄉(xiāng)。中國餐飲在南部地區(qū)屬新生產(chǎn)物，剛開張的時候，生意好得不得了，如同火燒云般地紅透半邊天?？珊镁安婚L，沒多大功夫那生意就清淡下來了。而且，南部地區(qū)的生意清淡，不是一般意義上能清淡——田興林苦笑著對人說道，有時候連一只鳥都沒有飛過呢。

船員們在港口城市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北京樓”。他們相互轉(zhuǎn)告說這地方有一家中餐館呢。于是他們結(jié)伴而來，大嗓門嚷著要吃中餐，說是啃面包都已啃到泛胃酸了。其中一位臉面白凈的年輕船員問老板娘杜巧靈道，你們店干嗎不叫幾個工人啊?瞧你忙前忙后的夠累的。其他船員就起哄笑那位船員憐香惜玉的做派又來了——紅脖子的船員說，你是心疼老板娘了吧?不過話又說回來，誰叫咱們的老板娘這么出眾啊!杜巧靈喜上眉梢，她停下腳步說，這兒的生意不好做……原先生意好的時候我們店有七位員工，現(xiàn)在就剩下我們倆夫妻了。白臉船員問道，這么說來，今天算不算是客人最多的一天了?杜巧靈點頭。她說，而且你們?nèi)际侵袊耍乙押瞄L日子沒與這么多中國人說話了。白臉船員又問道，那你今天很開心嘍?杜巧靈調(diào)皮地扮個鬼臉，那你說呢?

這一幕，田興林沒有看見和聽見。他在廚房里忙著做菜。今天難得來了一批中國船員，餐館里有了歡聲笑語有了人氣，田興林覺得自己就是累死也值啊。

一直以來，白臉船員的心里就存在著一個念頭——那就是想利用貨輪出洋的機會讓自己留在外頭。白臉船員是個有野心的人，他不想讓自己的一生就在船上度過，他以為那幾塊工資和補貼，簡直是微不足道，捉襟見肘。白臉船員做著發(fā)財夢，他認(rèn)定實現(xiàn)夢的地方就在歐洲。本來，念頭歸念頭，它離行為和行動還是有不少距離的。但是那天，在北京樓杜巧靈的出現(xiàn)，使得他的猶豫不再猶豫，他在心里暗自下定了決心。

白臉船員提了兩瓶茅臺酒和兩條中華煙單獨去了北京樓。當(dāng)時田興林正在清洗車子。白臉船員站在田興林身后叫道，田老板您洗車啊。田興林轉(zhuǎn)過身子說，今天你們怎么沒來吃飯?白臉船員說他們都去購物了，可能就吃比薩餅了吧。田興林和白臉船員走進(jìn)餐廳，杜巧靈朝白臉船員笑笑，她給他們泡了一壺茉莉花茶。

白臉船員對田興林說，我這兩瓶酒和兩條煙是給您的，請您收下。田興林愣了一陣子，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船員他憑什么要給自己送煙送酒呢?白臉船員看著他發(fā)愣的面孔微笑，他說田老板，我今天來這里是有事兒要找您商量的。田興林立馬警覺起來，他臉面團起問道，什么事?白臉船員說，這事兒對我來說至關(guān)重要……您如有為難可以不必勉強，但是……您可得千萬替我保守秘密啊。田興林說，你說嘛，你不說我又不曉得你田螺殼里頭到底放著個什么東西。白臉船員吸口氣說道，我想留下來……需要您的幫忙，我可以給您打幾年工作為回報。田興林松了口氣，他說這可是犯國法的事兒，你考慮仔細(xì)了么?白臉船員堅定地點了點頭，說，好男兒志在四方，我豁出去了!

算白臉船員運氣好。沒過多久，意大利政府在全國上下對非法移民實行大赦。田興林通過改名換姓、偷梁換柱的手法替白臉船員取得了合法的居留證件。田興林拍著白臉船員的肩膀說，這下子你可安心了吧。白臉船員感激涕零地緊緊握著田興林的手說，田老板……您是我的恩人，我就是當(dāng)牛做馬也報答不了您的恩情啊!田興林?jǐn)[擺手說，過頭的話就別說了，往后我不在的時候，這餐館的事兒你就多擔(dān)當(dāng)些吧。

當(dāng)年，在匈牙利等東歐國家，于偷渡的人頗多，生意好做來錢快。田興林在那頭有朋友，他們早就打電話過來叫田興林過去一塊兒干。無奈田興林被餐館纏住脫不開身，一直無法動彈?，F(xiàn)在好了，白臉船員“送貨上門”作了他的替身，他可以天高任鳥飛了。

白臉船員和杜巧靈這對男女，可謂早就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田興林前腳剛走，他們在后院就干柴添烈火熊熊燃燒起來了。白臉船員是個有文化、有生活情趣的人。他的出現(xiàn)和周旋，讓杜巧靈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先前的日子簡直是白活了。杜巧靈問白臉船員，你怎么會喜歡上我啊?白臉船員說，因為你風(fēng)情萬種。杜巧靈嗔怪道，我是一只狐貍精?白臉船員說狐貍精有什么不好?不是誰都能像狐貍精的，我就是喜歡你這只狐貍精嘛!他們的膽子越來越大，有時候為了圖刺激，他們就在空無一人的餐廳里做，有一次差點把一個進(jìn)來就餐的老頭給嚇昏過去。

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田興林覺察到了。那次田興林從匈牙利回來呆了三天。臨走時他對白臉船員說道，兄弟，這段日子辛苦你了，只要你好好干，我是不會虧待你的!白臉船員照樣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他說您對我真是恩重如山啊!

田興林虛晃一槍，他從機場折回去了一家酒吧。田興林在酒吧吃了一份意大利通心粉套餐，喝了一瓶葡萄牙產(chǎn)的紅酒。夜幕降臨，月亮從海平面上冉冉升起，一派銀裝素裹。這樣的情景，這樣的氛圍，田興林實在不愿意相信那會是真的——他不敢相信人心居然會如此齷齪。

鐵打的事實是白臉船員當(dāng)真在他家的那張大床上。這對男女迫不及待地干開了，他們?nèi)缭谔摽盏氖澜缋?，如在云端上，他們快樂無比，盡情享受盡情歡叫。田興林掏出鑰匙欲將房門打開，門被反鎖了。情急之下田興林猛烈擂門，像狼樣地嚎叫，開門!開門!……白臉船員一個激靈從床上跳下來，他二話沒說穿上衣服。杜巧靈哭喪著臉說，怎么辦哇……怎么辦哇……。白臉船員連理都沒理她，他從窗臺跳了下去——下頭是餐館廚房的屋背——他從廚房屋背跳下去時發(fā)出了很大的聲響。他的人影子如同水滴落入水中一樣很快了無痕跡。

這位落荒而逃者即為王強。

王強說，這事兒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卡卡說我何嘗不是這樣想的啊……我做夢都想把自己的證件要回來呢!王強說，那就行動嘛，據(jù)理力爭問他要嘛!卡卡說問他要有用嗎?我都不知跟他提過多少回了，他連搭理都不搭理。王強說，這家伙不到黃河不死心、不見棺材不落淚，那我們就跟他來硬的!卡卡說，我們跟他來硬的?……這意大利全是他們的老鄉(xiāng)，非親即故，我們和他來硬的還不是拿雞蛋去碰石頭……

那不見得!王強振振有詞地說道，意大利是個法治國家，講人權(quán)的，我就不信這個邪他能無法無天到哪里去!卡卡低聲說，我怕……我怕他……。王強看著卡卡的臉色，他說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拿捏在他手上?卡卡不語。王強甩手而去，他說你讓我太失望了!

但王強無法放棄卡卡。他在教會學(xué)校的課堂上寫了一張紙條遞給卡卡：讓過去見鬼去吧，咱們從頭再來!

障礙仍然是證件問題?？]有合法的證件就離開不了此地，擺脫不了張老板的掌心。王強說，咱們倆要遠(yuǎn)走高飛，過真正的戀人生活。卡卡將腦袋歪在王強的肩膀上，說，我們結(jié)婚……生一個孩子……。卡卡說這話時，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幅場景：她和王強沐浴著陽光，手推童車，童車上是他們倆的愛情結(jié)晶品……好像是在一個公園里，周圍均為郁郁蔥蔥的樹木。類似的話題和憧憬有過好幾回。這一次王強來真格的了，他說我這就去找那家伙，有什么好怕的!

王強將張老板堵在他餐館最里面的一個小餐廳里——這個小餐廳除周末派上用場外，平時大多空著，張老板在這兒喝茶看報。張老板先給王強來了個下馬威，他說我這兒不歡迎閑人胡亂進(jìn)來影響我的生意!王強皮笑肉不笑地說，我無事不登三寶殿，只要你把卡卡的證件給她，我立馬走人，河水不犯井水。張老板吊起嘴角說道，你算什么東西?也不拿鏡子照照，你擅自闖入我餐館無理取鬧，我可要叫警察了!王強冷笑道，叫警察來好呀，你私自扣住人家合法的證件，那是犯法的事兒……我是不想把事情做絕才不把這事兒抖落出去的，你一定要那樣子，我愿意奉陪!這招管用，張老板眼看蔫了。半晌，他抬頭問道，你想干嗎?王強說，你把卡卡的證件還她就沒事兒。

王強再次登門時——他在小餐廳里碰見了田興林。田興林是路過此地的，當(dāng)時他和張老板兩人正在小餐廳喝酒。田興林一眼就認(rèn)出王強來了，他不覺怒火萬丈，放下酒杯站了起來。王強想溜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硬著頭皮原地站著，人如篩糠般地打擺子。田興林走上前去，隨手甩出一記響亮的耳光。田興林咬牙切齒地罵道，畜生!

從此以后，王強這人就好像是在人間蒸發(fā)了，無影無蹤。卡卡以淚洗面好些日子，精神狀態(tài)只差要發(fā)瘋了。張老板有一次對卡卡說道，你如要報警，那你決不會有好果子吃的。一段日子后，卡卡像條瘋狗似地?fù)湎蚋设瑏y踢蠻踹，致使干瑾大出血懷胎半年的孩子流產(chǎn)。

在羅馬的一個階段里，我是在裝修隊里干活兒的。裝修隊里有個綽號叫老白干的人，天生好色，幾個錢都落在了妓女的兜里。一天，他對我說他這次遭殃了，動真情了。我拿他的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壓根兒就沒問他是怎么回事兒。無奈我和他是同住于一間屋子的，他每晚三更半夜回來，總是會把我吵醒，我對他與那女人的事兒漸漸有所了解。老白干這回嫖的是位中國女人，拿他的話來說她的命運很悲慘，喚起了他的憐憫心。老白干一往情深地說道，婷婷雖說是脫衣舞場的脫衣舞娘，但她出污泥而不染，是一枝亭亭玉立的荷花啊!我差點被他逗樂了，我說你給不給錢?老白干脖子一梗嚷道，錢算什么東西?比起人世間的感情、愛情……錢算個鳥!老白干有一回帶回了那女人的照片，他說你快起來看看。我說不看，我要潔身自好。老白干說，潔身自好你個鳥!任何人要是敢動婷婷一根毫毛，老子就與他拼了!我說你多保重，你都瘦成這個樣子了，不保重恐怕就玩不動女人了。老白干垂下腦袋說，只要有婷婷就行了，你看看照片嘛，婷婷長得真不賴的，不妖的。我接過照片一看，嚇了一跳，所謂的婷婷即為卡卡。

我沒有對老白干講“婷婷”的往事；也有可能，那位現(xiàn)今叫婷婷過去叫卡卡的女人早已把自個兒的身世對老白干說了吧。我曾想過，去那個脫衣舞場見見卡卡。但最終我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我是一個唯美主義者，我不想讓現(xiàn)今的“婷婷”破壞了我原先腦子里的卡卡形象。

現(xiàn)在，卡卡的名聲如日中天，越來越響亮了。在華人圈中、甚至在意大利本地人的口中，那“卡卡”名字出現(xiàn)的頻率都不低。我如今在意大利北部的一座小城郊外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幾近與世隔絕。所以在好長一段日子里，我都沒見著卡卡的圖片和影像。有一天我上小城一朋友家中吃飯。他們家的兒子在那兒叫嚷道，卡卡……卡卡……。在電視畫面中，卡卡出現(xiàn)了。畫面上的場景是在米蘭的時裝T形臺上，模特兒們正一個個婀娜多姿地迎面走過來。我盯著那張東方人的臉孔看了又看，心里斷然肯定：此卡卡非彼卡卡。她并不是我所認(rèn)識的那位卡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