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路上,秦祺就像是一個謎,又像是一道風(fēng)景,不經(jīng)意間就引起了全車人的興趣。特別是那幾個和秦祺年齡相仿的帶著孩子的母親,她們簡直是在用詫異的目光注視著秦祺,她們不明白秦祺的身上怎么會有那么一種優(yōu)雅而又略帶憂郁的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好像一詩,一排音符,輕輕一觸便跳蕩出一陣美感。這種氣質(zhì)是她們那些在家里只知道埋頭掙錢,實則很粗疏的老公們所根本不具有的。她們看著秦祺感覺很新鮮,也很開心和舒服。
旅游團是從東京入境的,五晚六天,一路向南,最后住在九州的豪斯登堡。說起來參加這個旅游團來日本,很有些偶然和突發(fā)奇想。那天秦祺又和女兒婷婷生氣了,這之前秦祺的心情原本不錯,他的一幅題名為《靜》的作品,剛剛在攝影大賽上獲得了一等獎。晚上秦祺約了幾個朋友一起去酒樓歡談暢飲。攝影是秦祺教學(xué)以外的唯一愛好,因為這個愛好以前他還多次受到黎玉的揶揄?,F(xiàn)在,這個一等獎讓他終于有了一種成就感,讓他久已空蕩的內(nèi)心有如枯木逢春般獲得了些許慰藉。在酒樓曲終人散時已經(jīng)很晚了,秦祺回到家,家里一如既往地冷清。女兒還沒有睡,女兒給他拿出一張期末考試成績單讓他簽字。秦祺看著成績單,漸漸地有些眼暈,也有些慍怒,持續(xù)了一個晚上的愉悅情緒正在急遽地變得冷卻。女兒再有一年就要中考了,可是現(xiàn)在的成績卻和年級平均分差著三十分,這樣的成績進重點高中是連想也不用去想的。他不怕女兒學(xué)不好,他苦惱的是女兒不和他交流,女兒和他漸行漸遠(yuǎn)。曾經(jīng),女兒的學(xué)習(xí)是很好的,可是一進入初二不知是怎么了,成績像是墜上了鉛塊似的一路下滑。女兒不迷戀網(wǎng)絡(luò),沒有不良嗜好,雖然漂亮,也并沒墜入早戀,秦祺百思不解女兒的學(xué)習(xí)為什么會退步成這樣。和以往一樣,對話很艱難,也很不愉快,這種艱難和不愉快似乎在他們之間已經(jīng)成了定式,重復(fù)過無數(shù)次。秦祺在成績單上簽字時,手有些哆嗦,心也一陣悸動。他勒令自己冷靜、克制,可是他卻感到自己從骨子里呼地涌起一股從未有過的難受,那一刻他突然覺得有些冷,有些孤寂,他內(nèi)心里空極了,也苦極了。
黎玉是十二年前離開他們的。那時正是春天,一個容易產(chǎn)生童話的季節(jié),秦祺的世界卻一下子晦暗下來。那時女兒才剛剛?cè)龤q,女兒張揚著小手,不知道崇尚華麗的媽媽就要撇下她遠(yuǎn)去了。黎玉很漂亮,是一個漂亮而又喜歡追逐華麗的女人,這樣的女人的生活軌跡注定充滿了變數(shù)。秦祺并不記恨黎玉,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品位,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人生追求,你永遠(yuǎn)不能用一種道德標(biāo)準(zhǔn)去要求形形色色的人。黎玉現(xiàn)在和她的法國丈夫居住在巴黎,他們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過著相親相愛的生活,從這個角度看黎玉并沒有錯。錯的是他和黎玉本是兩股道上跑的車,卻鬼使神差般地結(jié)合在了一起,那么最后的分道揚鑣其實就是命運的必然。
夜風(fēng)裹挾著絲絲雨意一陣陣地吹進來,天上劃過了幾道閃電。給女兒簽完字秦祺頭枕著雙手仰倒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怔怔地看著屋頂?shù)纳徎ǖ鯚?。暑假就要開始了,不論老師還是學(xué)生,他們都對即將開始的暑假充滿了期待。教研室的老師們早就在籌劃暑期旅游線路了,他們問秦祺去哪兒?秦祺說去哪兒?秦祺搖搖頭說你們看我那個寶貝女兒,平常連一句話都懶得跟我說,我能帶她去哪兒呢,我總不能大暑假的把她一個人扔在家里,自己去旅游吧?,F(xiàn)在,秦祺看著客廳頂上的蓮花吊燈,吊燈似乎幻化成了一處處他曾經(jīng)去過的風(fēng)景名勝。秦祺又想起了老師們熱烈議論的暑期旅游的事,他從沙發(fā)上坐起來。秦祺平素不太喝酒,剛才喝了點酒,大腦皮層的活躍使他一點睡意也沒有,他的腦際不知怎么竟輕輕地響起了山口百惠的《秋櫻》,這是他最喜歡的一首歌,隔一段時間就要聽上一遍兩遍的。這首歌在腦際的響起讓他有些激動,也有些沖動。秦祺起身走進書房打開電腦,搜索了一陣,秦祺便看到了旅行社新推出的幾條熱點旅游線路,有歐洲的,有澳新的,還有韓國日本東南亞的。教研室的一個老師去年去了新西蘭,回來說那里是好山好水好無聊,秦祺想既然這樣自己不能去那里,去了那里,多半自己會更感到空寂無聊。東南亞他以前帶女兒去過,對韓國呢又沒什么感覺,歐洲線路需要的時日太多,好像別無選擇,他只能去日本。秦祺側(cè)一下身按響了邊上的音響,山口百惠的《秋櫻》像溪水一樣低回流淌起來。在決定去日本后,秦祺突然感到一陣心跳,惶惶的,好像又喝了一杯濃烈香醇的酒,臉上漾起一絲溫?zé)?。雨下起來了,刷刷的,把夜襯得很靜。干嗎老那么苦著自己,秦祺往后仰靠在椅背上,長吁了一口氣。女兒對自己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拒絕,自己呢,照顧好她的生活也就行了,也就問心無愧了,完全沒必要事事圍著女兒轉(zhuǎn),當(dāng)然,如果女兒這次愿意和他一起去旅游更好,如果不愿意,那么他自己去也沒什么。秦祺這么想著,情緒又好轉(zhuǎn)起來,對即將開始的日本之旅充滿了憧憬和期待。
果然,婷婷聽說爸爸要帶她去日本旅游,只是愣怔了剎那,沒有猶豫就說出了不去兩個字,這是預(yù)料之中的,也是沒有辦法的,秦祺憐愛地看著女兒說,那……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叫奶奶過來陪你,或者你去奶奶那里住,總之,你要吃好了。婷婷不耐煩地說,您就放心去吧,我餓不死的。
二
汽車接近豪斯登堡時,已經(jīng)快下午五點了,從阿蘇山到豪斯登堡足足開了三個多小時,在這一過程中全車人都睡得東倒西歪。秦祺也睡了一會兒,不過很快就醒了,然后一邊戴上耳機聽著《秋櫻》,一邊看著車窗外碧綠有致的田野。
中午是在草千里吃的飯。那兒的風(fēng)景真美呀,那種風(fēng)景以前只在電影和畫報中見過。坐在餐廳里憑窗看過去,當(dāng)然更好的方法是走出餐廳置身外面欣賞。一片堪稱遼闊的綠草原,就像海面一樣延伸舒展。草地連著遠(yuǎn)處的矮山,在草地上怡然閑適搖尾嚙草的是幾頭黑牛黃牛和花牛。草原以前見過,但是像這么豐美濃綠的草原,平生還真是第一次看到,秦祺早早地吃完飯來到外面,對著草原舉起他那架沉甸甸的相機。
怎么會這么綠呢,是不是和日本老下雨有關(guān)?
秦祺放下相機,旁邊站著母子倆,那男孩胖胖的,六、七歲的樣子,他的母親娉娉婷婷的,是一位保養(yǎng)得很好的少婦。秦祺說,一定和雨水多有關(guān),要不就枯萎了。
胖男孩仰臉看著秦祺說,我掂過你的相機,特沉,又說,叔叔你怎么老聽一首歌?
秦祺看著胖男孩愣了一下,他很快明白男孩是在說什么了,他說,對,我喜歡那首歌,我的MP4里只有那首歌。
男孩的母親愛撫地摸著男孩的頭說,又問了,你老那么多問題。說完這句話,她自己卻看著秦祺說,怎么沒和夫人孩子一起出來呢?
秦祺想了想,如實地說,我女兒不愛跟我一起出來。他還想再解釋一點什么,又覺得完全沒有必要。這一路了,他從客人們看他的目光里,能感到客人們的疑惑。無非是想知道他怎么是自己出來的,他的夫人呢?他的孩子呢?客人們的眼神里沒有絲毫惡意,如果他們明確問了,他會明確地說,時至今日,離婚早已不是一件難堪的事,但是現(xiàn)在話到了嘴邊,秦祺又懶得把它說出口。
汽車在豪斯登堡入口處停下了,導(dǎo)游辦理入園手續(xù)時,秦祺和幾個客人走下車,活動著酸軟的筋骨。這是海邊,盡管天很熱,卻有濕潤的風(fēng)一陣陣吹來。旅行社發(fā)的行程手冊上說,豪斯登堡建于1992年,面積有154公頃,光開鑿的運河就有6公里長。這里的建筑和景物配置都是模仿荷蘭的,是亞洲最大的主題公園。導(dǎo)游發(fā)放入場券時,鄭重而又詼諧地說,在這里我們把門票叫做護照,一進人大門也就意味著走出日本,來到了荷蘭,我相信豪斯登堡之旅,肯定會給大家留下深刻印象。
秦祺先還不覺得,但是在乘車駛向飯店的途中,他不知不覺地就被眼前如夢如幻的景致吸引了——尖尖的紅色屋頂,挺拔翠綠的皂角樹,碎石鋪就的小路上悠悠駛過的馬車,人工河上隨風(fēng)浮動的煙火游船……。孩子們歡呼起來,導(dǎo)游由衷地說,在這里盡情地玩吧,我保證你們會流連忘返的。秦祺發(fā)現(xiàn)豈止是孩子們,他自己也已然是童心復(fù)歸了,他不時驚喜地探身看著窗外,然后又戀戀不舍地坐下,簡直比孩子們還要躍躍欲試。
從入園開始到后天一早離開都是自由活動,秦祺安放好行李,匆匆洗了下臉,就迫不及待地背上相機走出飯店。不知道去哪里,沒有目的,但是所看到的每一處景致都讓他盤桓沉醉了良久。漸漸的,天光暗下來,豪斯登堡的游樂設(shè)施大都在夜幕降臨時停止不動了,而緊接著的是晚場的各種活動,又在火熱的氛圍中次第展開了。世界集散市場上,特立尼達和多巴哥的假面晚會演出隆重開場了,非洲樂手們的表演熱烈奔放,激情四溢,讓人看著看著便不自覺地想跟著鼓點舞動起來;不遠(yuǎn)的橘子廣場上,探戈和桑巴的節(jié)奏正時而歡快時而激越地響著,南美藝術(shù)家們的表演,令觀看的人們熱血沸騰,喝彩聲不斷。一節(jié)終了,又一支曲子開始了,一個比秦祺還要高上半頭的金發(fā)女子,似乎帶著一股加勒比海風(fēng),笑吟吟地從廣場中央徑直走過來,她抓住了秦祺的胳膊,不由分說地把秦祺帶進了廣場中央。這是一個藝術(shù)家們與觀眾們互動的節(jié)目,大家不分國籍,不分膚色,手拉著手歡快地喊叫著,蹈動著,歡笑聲好像帶著回聲,一波一波地向著遠(yuǎn)處的海上飄去。
肚子咕嚕嚕地一陣鳴叫,中午為了貪看草千里的美景,秦祺并沒吃多少飯,現(xiàn)在真的有些餓了。他來到比薩餅店。店里食客不多,很安靜,這種安靜讓秦祺的情緒從剛才的亢奮狀態(tài)中沉靜下來。一旦沉靜下來他突然就感到空落極了,也惶恐極了。從入境開始,隨著行程的不斷向南,他的空落感和惶恐感也在一步步加劇著。那種感覺完全是第一次赴約時的感覺,有期待,更多的卻是不安。他問服務(wù)生這里離長崎遠(yuǎn)嗎?服務(wù)生說不遠(yuǎn),開車一小時吧。秦祺說是嗎。服務(wù)生又說,先生您最好快點吃,今天橘子廣場上有盂蘭盆節(jié)的焰火表演,十五分鐘呢,棒極了!秦祺說哦,謝謝!
比薩餅做得很好,松脆酥軟,秦祺卻吃得有些落寞,有些無滋無味??斐酝陼r餐廳外面驀地亮起一道五色光焰,焰火晚會開始了,坐在餐廳里都能聽得見焰火升空和盛開時霍刺刺的響聲,也能聽得見廣場上的人們的歡呼聲。秦祺的情緒卻沒能隨著焰火的升起而升起。他來到廣場時,焰火晚會已經(jīng)快結(jié)束了,他只看到了最后兩束焰火,真的很好看,夜空變成了彩色,顯得瑰麗而幻怪。焰火消下去很長時間了,深邃的天空中又亮出了一盞盞晶瑩的星星,秦祺依舊癡然地仰臉看著,他很焦灼,初入豪斯登堡時的快樂情緒已經(jīng)消失殆盡,一種無法抵御的煩躁正從內(nèi)心里襲涌上來。
三
那是十月,北京最好的季節(jié)。夜里下了一場透雨,天空真的是被洗過了,天很藍,云也很白,太陽熱辣辣的,一列旅游大巴車按序停在了天安門廣場。二十年前,遇有特殊活動時,旅游車在公安警車的安排下,可以暫時停在廣場。那時秦祺剛剛研究生畢業(yè)留校任教,他的第一項工作便是按照和旅行社的約定,帶領(lǐng)學(xué)校日語系四年級的學(xué)生,參加日本九州青年訪中團的接待。就是在這次活動中,他認(rèn)識了清純俊美的佐藤真理。
佐藤是一個俏伶伶的女孩,有些瘦,在秦祺負(fù)責(zé)接待的小組成員中,佐藤算不上活躍,但也絕不是呆板暮氣的那種。佐藤說話總是不緊不慢的,聲音不高,有時尾音會拖得很長,燕語鶯聲的,更顯出嬌甜可愛。觀光游覽時,佐藤總喜歡跟在秦祺身后,不時提一些問題。有一次,那是在琉璃廠榮寶齋的外面,他們倆聊著天,佐藤忽然看著秦祺笑起來,笑得很由衷,也很欣慰和幸福。就他們兩個人在場,秦祺不明白佐藤為什么看著他笑,他的臉紅了,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秦祺是一個文質(zhì)彬彬且又容易害羞的男子,這樣的男子的臉上呈現(xiàn)出窘色會給人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佐藤看著秦祺,她的眼神豐富起來,臉上有些灼熱,心也惶惶地顫動了一下。她緊抿著嘴,似乎在用力鎮(zhèn)靜著有些激越的情緒。過了一會兒,佐藤想起了秦祺是學(xué)日本文學(xué)的,問秦祺喜歡誰的作品,秦祺說川端康成,他喜歡川端康成的《雪國》和《伊豆的舞女》。佐藤忽閃了一下好看的眼睛,臉上放出光彩,興奮地說,秦祺也喜歡《伊豆的舞女》嗎?我非常喜歡這篇小說呀!說完這句話,她又連說了兩遍非常喜歡!非常喜歡!那天他們聊得很開心,話題隨意寬泛,直到客人們?nèi)齼蓛傻貜臉s寶齋出來,他們的聊天才被迫終止。秦祺看出了因為聊天的被迫終止,佐藤的神情上現(xiàn)出了深深的失望。那種失望的神情在秦祺的眼里楚楚可憐,他想安慰安慰佐藤,他感到了對于佐藤,自己也似乎浮生出一股溫馨朦朧的情愫,他奇怪他怎么會浮生出這么一種情愫。
還是在天安門廣場,幾天前秦祺他們在這里迎接了九州青年訪中團,現(xiàn)在訪中團就要離開北京回日本了。臨上車前佐藤拿出一盤磁帶,鄭重地交給秦祺說,這是山口百惠的,里面有一首歌叫《秋櫻》,在日本已經(jīng)流行過了,不過她很喜歡,希望秦祺也能喜歡。秦祺道著謝,他的手有些抖顫地接過磁帶,他看見佐藤的眼睛紅了,她一定還想說些什么。上車時佐藤匆匆回了一下頭,臉上已經(jīng)盈滿了淚水。秦祺的心里也酸極了,他踮起腳隔著車窗玻璃找尋著,他想向佐藤揮揮手,可是直到旅游車開出了天安門廣場,他也沒能看到佐藤的身影。他的心空落下來,那種空落的心情伴隨了秦祺好長時間。
晚上秦祺聽那盤磁帶,《秋櫻》果然很好聽,動聽的旋律中似還隱隱彌漫著一絲淡淡的憂傷。歌詞有的聽得真切,有的聽不真切,大意是在說一個女孩出嫁前的心情。那盤磁帶成了秦祺的至愛,他主要是聽里面的《秋櫻》,旋律響起時他便好像看見了佐藤,佐藤正表情真摯聲音柔婉地向他訴說著什么。
佐藤真理給秦祺寄來的郵件是在兩個星期后到達的。那是一本精裝書——昭和文集第五卷。打開來第一篇小說就是《伊豆的舞女》。書很新,泛著幽幽的墨香。佐藤在信里說她喜歡這篇小說,是因為這篇小說把情竇初開時的少女的神韻寫活了。然后她說她已經(jīng)離開了福岡,回到出生地長崎當(dāng)了一名教師,目前正在考取駕照,她希望秦祺盡快給她回信,她正熱切地等待著秦祺的回信。秦祺看著佐藤的信,還有那本厚厚的昭和文集,他一下子跌坐在椅子里。這封信傳遞出的信息再明確不過了——佐藤喜歡他??墒?,他正在和黎玉談著戀愛,他喜歡黎玉,黎玉也喜歡他。感情的事可不是尋常小事,得趕緊給佐藤寫封回信,說明情況。然而,讓秦祺自己也沒有想到的是,一向在寫文章上揮灑自如的他,這一封信卻寫得既漫長又艱難。三個星期過去了,這封信依然沒有寫成,沒有寫成的原因還是因為黎玉的存在。他喜歡黎玉,這是真的,可是跟黎玉在一起他總感到很累,是心理上的疲累。黎玉心氣很高,是一個總想生活在社會頂層的人,他跟不上黎玉的思維和節(jié)奏。他和黎玉在一起時常常覺得自己沒有了,不在了,身子是自己的,腦子卻換成了黎玉的。他不能預(yù)測他和黎玉的最終結(jié)果會是什么樣子,很多時候他感到他和黎玉像是站在了一列快速下滑的火車上,他既不能控制它的方向,也不能讓它加速減速或者停下來,他只能聽?wèi){著這列火車慣性下滑,走到哪兒是哪兒。
秦祺的第一封信還沒有寫完,佐藤的第二封信寄到了,這次秦祺沒有耽擱,他在佐藤的第二封信里讀到了更加熾熱的文字,感受到了更加熱切的氛圍和期待。盡管和佐藤的相處總共才四天,但是秦祺看出了佐藤是一個率真的女孩,對這樣的女孩必須待之以百分之百的真誠。寫信時秦祺的心里既復(fù)雜又矛盾還痛苦,他委婉地表達出了一個不想說而又不得不說的意思。把信投進郵筒前,秦祺躑躅猶疑了好長時間,他知道一旦把信投進郵筒,也就意味著他和佐藤關(guān)系的結(jié)束,可是從心里說他并不想讓這種關(guān)系結(jié)束。特別是每當(dāng)他和黎玉因為一些事情意見相左,甚至有了不愉快時,他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佐藤,佐藤會像黎玉那樣想問題嗎?肯定不會,這時他便會陡地涌起那種無法抑制的對佐藤的強烈思念。
佐藤的第三封信寫得不是很長,她祝秦祺幸福,并懇切地希望秦祺不要忘記她。秦祺讀著信,他看到了佐藤言語間的無奈和失望。信紙上有幾處被水洇濕過的痕跡,那一定是佐藤寫信時流下的淚水。秦祺的心顫動著,他攥著信,他久久地凝望著遠(yuǎn)處的夜空,在心里一遍遍地叫著佐藤!佐藤!佐藤!清麗、嬌俏而又略顯幾分孱弱的佐藤,在以后秦祺的夢境里,反反復(fù)復(fù)地出現(xiàn)了好多次。
四
吃過早飯,秦祺又回到房間。他先是愣怔地在沙發(fā)上默坐了好一陣,然后又百無聊賴地一頭仰倒在床上,從床上坐起來,在房間里來來回回?zé)┰甑剞D(zhuǎn)了兩圈,他又坐回到了剛才的沙發(fā)上。他心里涌滿了對佐藤真理的思念。旁邊的茶幾上放著二十年前佐藤寄給他的三封信,那上面有地址,也有電話,可是又能怎樣?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后的今天,電話號碼是否有變不說,就是沒變,貿(mào)然打過去,不覺得突兀和荒唐可笑嗎?可是……可是……,明天就要回國了,如果不是出于對佐藤的強烈思念,出國旅游干嗎非選擇日本不可呢。秦祺狠狠地捶了一下大腿,不勝愁苦的樣子,想站起來,又頹然地坐下了。
從窗外射進的陽光一點一點地變換著位置,快要照到他的腳上了。陽光明晃晃的很刺眼,也似乎是在提醒他時候不早了,莫非一直就這樣郁郁寡歡惆悵落寞地坐下去嗎?秦祺嘆了一下氣,無奈也是毫無興致地站起來。他自我解嘲地說怎么像個不成熟的孩子,想象是想象,憧憬是憧憬,想象和憧憬真的可以變成現(xiàn)實嗎?把一切埋在心里吧,別在這種無謂的事情上消磨時間了。
既不能叫上一輛出租車去找佐藤,也不能打過去一個電話,而這兩種方式在他看來都是切實可行的,實際呢,秦祺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也沒有實施這兩種方式的信心和勇氣。明天就要走了,還是趕緊利用不多的時間好好看看豪斯登堡吧。從昨天進入豪斯登堡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異常地喜歡上了豪斯登堡。秦祺喜歡海,他有過在三亞海灘悠然獨坐三個小時的記錄,什么也不干,怡然看海,那真是一種享受和陶醉呀,而建在海邊的豪斯登堡,對他來說真像是一個夢中情人,他昨天看到了這個情人的晚妝,它的夜晚的風(fēng)采,而這么一個風(fēng)情萬種的情人,她的白天和夜晚肯定是不一樣的。
沿運河一路走一路看,風(fēng)光很好,卻依然提不起秦祺多少興致,快一個小時了,他的相機的鏡頭蓋還沒有打開,干脆去海濱垂釣園坐坐,這么想著,秦祺便轉(zhuǎn)而向北。胖男孩和他的母親從特倫高塔那邊走過來,胖男孩指著秦祺說,媽媽你看,秦叔叔在那兒呢。男孩的母親說,真的嘿!他們迎著秦祺走過來。
男孩的母親說,你在這兒呢,有一個日本人在飯店等你呢。
秦祺說,等我?一個日本人?
男孩的母親說,對呀,是等你,我們回去取望遠(yuǎn)鏡,出來時看見咱們領(lǐng)隊和一個日本女的說話,領(lǐng)隊問我看沒看見你,我說沒有,這個時間肯定在哪兒玩呢。
秦祺忙問是一個什么樣的女的,說完這句話秦祺的臉就紅了,他覺得自己真的太可笑了,女的就是女的,還什么樣的女的,人家知道是什么樣的女的,人家知道你正望穿秋水般地苦苦思念著一個叫佐藤真理的女人嗎?問過話,秦祺并沒等男孩的母親回答,連忙說我先回去看看,就迫不及待地朝著飯店的方向快步走去。
大廳里空蕩蕩的,秦祺來到前臺,報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房間,問是不是有一個女的來找他,服務(wù)員說是,剛才還在這兒,一定在附近什么地方吧。
秦祺回頭看了看,沒有看到什么人,是不是佐藤真理呢?應(yīng)該是,秦祺認(rèn)識的日本人不多,他的班上曾經(jīng)有過兩個留學(xué)生,都是東京人,不過要真是佐藤那可真是出現(xiàn)了奇跡,她怎么會知道我在這兒呢。秦祺滿腹疑慮的走出飯店,一邊眺望著遠(yuǎn)處,一邊急切地想豪斯登堡可是太大了,我該去哪兒找呢?
是秦祺嗎?
隨著聲音的響起,秦祺側(cè)轉(zhuǎn)頭,他看見了佐藤,佐藤已經(jīng)快要走到他的近前了。秦祺有點暈,他睜大眼睛看著走過來的佐藤真理,沒錯,就是佐藤!真是佐藤!佐藤的臉上抑制不住的興奮,聲音有些發(fā)顫地叫著,秦祺,真是秦祺呀!秦祺懵懵懂懂的,卻是很驚喜地叫著佐藤!佐藤!他迎上幾步,他們的四只手緊緊地攥在了一起。攥在了一起后,有那么片刻,他們驚訝地端詳著對方,竟誰也說不出話來。
秦祺依舊覺得恍如夢中,一點也不真實。他看著佐藤,佐藤的臉頰因為興奮而紅紅的,眼睛溫潤潮濕。她注視著秦祺說沒變!秦祺沒怎么變!秦祺不好意思地笑道,已經(jīng)不年輕了,偶爾都有白頭發(fā)了。佐藤說那是沒辦法的事呀,從我們認(rèn)識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二十年了,不過……秦祺還是顯得很年輕,太好了,真是秦祺!
秦祺想起來光顧著高興了,還沒問佐藤生活得怎么樣呢,他看著佐藤,溫情脈脈地說,佐藤,一直都很好嗎?
佐藤緊抿著嘴,用力點了下頭,可是她的眼淚卻撲簌簌地委屈地滾落下來。將近二十年了。佐藤并沒有發(fā)胖,在中年女人中依然屬于嬌俏秀美的那種,說話也依然有時拖長了尾音,一如二十年前那樣嬌柔可愛。秦祺看著落淚的佐藤,心里涌滿憐愛之情,他的胳膊抬了抬,差點攬住了佐藤。
佐藤用手帕擦著眼淚,難為情地說,對不起,見到秦祺太高興了,所以才……。然后她神情無比專注地看著秦祺問,秦祺呢,過得怎么樣,是不是很好?
秦祺聽到來自佐藤這樣柔聲的問候,心里不由地一陣酸楚,這么多年了,和黎玉中途離異,他一個人帶著女兒不容易呀,又當(dāng)父親又當(dāng)母親,艱難的時候過去了,女兒大了,可是女兒卻對他充滿了排斥和拒絕,有時他真有孤身一人的感覺,想想都令人心寒!秦祺的眼眶也紅了,但他抑制住了,他不知道是該回答好,還是回答不好,他按照日語的習(xí)慣毫無底氣地說出了一句托福。
佐藤看著秦祺,像是看出了什么,想了想,說,明天還有半天時間,是坐下午的954回北京對吧?
秦祺說是。他驚詫佐藤怎么把他的行程了解的這么清楚,連航班號都說出來了。佐藤眨了眨好看的眼睛,她意識到剛才的淚水肯定濡花了眼影,說,請等我一下,我去去洗手間就回來。
秦祺等在飯店外面,他來來回回地走著步,當(dāng)然不是因為煩躁,而是由于激動、興奮和奇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幻想著這次來能見到佐藤,真的就見到了佐藤,這簡直比大海撈針都難呀。不知道佐藤現(xiàn)在生活得怎樣,是一個人,一直未婚,還是和自己一樣,家庭解體成了兩半,當(dāng)然,更有可能是人家擁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這么一想,秦祺又惶惶起來,是怕被戀人拒絕的那種心慌。
佐藤出來了,重新施過妝的佐藤清麗絕俗,楚楚動人。秦祺說,快點告訴我佐藤,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
佐藤笑著說,命運,命運,因為我和秦祺有緣,命運告訴我你在這里。
佐藤像個淘氣的孩子,看得出她興奮極了,也開心極了,然后她說,你還記得本間嗎?個子比我高,說話挺快的。
秦祺努力回憶著,好像是有這么一個女孩,但是關(guān)于這個女孩秦祺已經(jīng)沒有什么記憶了,他說,是總跟你在一塊的那個女孩嗎?
佐藤點著頭,對,就是她,她現(xiàn)在在福岡的一家旅行社做計調(diào),中國來的旅游團到了九州大多都是他們那家旅行社接待,本間是負(fù)責(zé)訂房的,她手里有所有客人的名單,看到了你的名字,還有年齡,估計是你,就給我打了電話。
是這樣!秦祺自語說,臉上仍是難以置信的神情,他由衷地感嘆說,那也夠懸的,如果小林不在旅行社工作,或者她忽視了我的名字,我這次來就見不到你了。
那也見得到,有緣總歸能見到。佐藤快活地說,我一早就出來了,本來能在八點以前趕到飯店,那會兒客人大都還沒出去呢,不想遇到事故堵車,急死我了,還好,終于見到了秦祺!
秦祺搖搖頭,又搖搖頭,他簡直快被巨大的幸福和興奮擊倒了,他在心里一遍遍地感謝著命運,當(dāng)然,你也可以說它是一種巧合,一種偶然,但是每一種偶然里不是都蘊涵著必然嗎!
見秦祺不住地?fù)u頭,佐藤詫異地說,怎么?秦祺不會因為我來找你而不高興吧?
秦祺抑制不住沖動,他抓住佐藤的手說,你在說什么呢佐藤,我出國旅游選擇日本,就是為了能見到你呀。當(dāng)然,我的想法太天真,太可笑,可是今天的結(jié)果說明我是來對了呀,這世界上的事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你還記得《秋櫻》嗎佐藤,你最喜歡的那首歌?
佐藤專注地看著秦祺,點頭嗯了一聲。
秦祺把耳機遞給佐藤說,你聽佐藤,這么多年了,就是這首歌一直在陪伴著我呀。
五
秦祺本來想約佐藤到房間里坐坐,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好好談?wù)劚舜爽F(xiàn)在的情況。佐藤說那樣不好。佐藤說秦祺好容易來到了豪斯登堡,我應(yīng)該帶你好好看看,我們一邊看一邊說話吧!秦祺說那也行,這里真是太美了,從看見它第一眼起我就喜歡上了這里。佐藤說,你們一定去了東京的迪斯尼樂園,這里可是比迪斯尼大兩倍呢,那邊有一家愛巴咖啡屋,環(huán)境很好,咖啡的味道也很純,一會兒累了我們就去那里坐坐。秦祺說好!又不由自主地說,只可惜我的女兒沒跟我來,要是來了,她也肯定會喜歡上這里的。
佐藤側(cè)臉看了秦祺一眼,她的眼神充滿了探究,意味深長,她一定在想秦祺為什么只提到了女兒,而沒有言及夫人?秦祺當(dāng)然讀懂了佐藤復(fù)雜眼神后面的意思,他郁郁地說,我離婚了佐藤,十二年前就離了,女兒一直跟著我過。
佐藤的臉上毫無反應(yīng),好像她早就知道了這件事,停了一下,她說,是那個高挑個很漂亮的女人嗎?
秦祺想起來了,佐藤是見過黎玉的,那會兒他正和黎玉談著戀愛,當(dāng)時佐藤雖然沒問,但是她肯定看出了他們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秦祺說對,那年她也參加了九州青年訪中團的接待。
佐藤說,日本也有這樣的女人,她們新潮、漂亮,喜歡時尚,但是……也許……這樣的女人和秦祺并不適合。
秦祺無聲地嘆息一下說,她現(xiàn)在在巴黎,你說得對佐藤,每個人有每個人喜歡的生活方式,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追求,人和人在很多方面是不一樣的。
佐藤說,秦祺的女兒現(xiàn)在多大了?
秦祺說,十四,明年就要考高中了。
佐藤哎了一聲說,和我的兒子差不多呀。
說完這句話,佐藤忽然靜默不語了。
秦祺注意到了,不知不覺的,佐藤的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剛才見到他時的興奮,佐藤表情凝滯,似在默想著什么。秦祺問,佐藤一定和自己的兒子很融洽吧?
佐藤沒說話,卻是很由衷地點了下頭。
說到孩子,秦祺既無奈,又郁悶,他說,我不行,我的女兒和我越來越離心,我們簡直都沒法溝通,對她我真是有點失望了。
佐藤停住腳步,不能這樣說秦祺!她的神情看上去認(rèn)真而嚴(yán)肅,關(guān)鍵是……秦祺,要理解女兒,不要總想著讓女兒理解你。特別是這么大的孩子,他們開始有自己的心思了,也許你覺得這么多年了,自己帶女兒很不容易,可是反過來說,女兒那么早就沒有了母愛,她同樣也是很不幸的呀,所以秦祺,要想法走進女兒的內(nèi)心。
秦祺似瞳非懂地看著佐藤,佐藤說,比如我們都很喜歡《秋櫻》這首歌,可是我們要想讓孩子們也喜歡這首歌,就是不現(xiàn)實的,現(xiàn)在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這首歌。也就是說孩子們有孩子們的世界,有孩子們的所思所想,有他們自己感興趣的東西,我們凡事要多從孩子們的角度想問題,而不能強迫他們接受我們的想法和做法,這樣才不至于使孩子們和我們疏遠(yuǎn)。
秦祺聽明白了,佐藤是說要最大限度地給孩子們一個自由發(fā)揮的空間,而不要什么事都大包大攬。其實細(xì)想一想,他給予女兒的都是關(guān)心都是愛,并沒有過多地參與女兒的什么事。
佐藤看出了秦祺在想什么,她進一步說,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秦祺一定太喜歡女兒了,同時又覺得她很可憐,所以就要給女兒無微不至的關(guān)愛,可是這種無微不至的關(guān)愛,有時反而讓女兒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對不對?其實孩子們一天天在長大,他們并不希望總是被父母像小孩子一樣的呵護。說到這兒,佐藤的表情又暗下來,感嘆著說,孩子們在一些方面是不幸的,不過有我們這樣的家長,他們又是幸運的,那時我就看出來了,秦祺是好人哪,唉……。
佐藤深深地嘆息了一聲,秦祺感到佐藤似乎有很重的心事,那是什么,他又不好貿(mào)然地去問。
大村灣畔,雪白的沙龍游艇像一只優(yōu)美矯捷的海豚,在遼闊的水面上疾倏穿越,后面激起了兩排碎銀般的浪花;更遠(yuǎn)處,一群白色的水鳥正在歡叫著忽上忽下翻飛追逐嬉戲。秦祺看著眼前的景象,禁不住說道,真是一個讓人流連忘返的所在呀。
佐藤的眼神有些僵直,怔怔地說,是的,他也很喜歡這里,那幾年我們每年都要帶兒子來一兩次豪斯登堡。
海風(fēng)吹來,佐藤額前的頭發(fā)有些亂,她用手捋了捋,然后看著遠(yuǎn)處的海面,像是自言自語,實則是在說給秦祺聽,她說,我的丈夫已經(jīng)去世七年了!佐藤搖搖頭,不相信似的,她的眼里淚光熒熒,沉浸在了往昔的回憶中。
……他開車出事了,那是黃金周前,本來我們計劃去東京旅游的。他遭遇了車禍,頭部受到重創(chuàng),昏迷了四個星期后去世了。我們的兒子浩治那時才七歲,他跟他爸爸的感情特別好,他看著怎么也叫不醒的爸爸哭啞了嗓子。他爸爸死后浩治就像是換了一個人,本來特愛說,對什么都充滿了興趣的浩治,整天一言不發(fā)。有時他在家里寫著寫著作業(yè),突然就眼淚汪汪的,我知道那是在想他爸爸了,我看著浩治的樣子心都快碎了……,佐藤說著,雙手捧著臉哭出了聲,哭得身子一抖一抖的。秦祺輕輕叫著佐藤!佐藤!冷靜些!佐藤努力平抑了一下激動的情緒說,我想老這樣不行,他會愁出病來的,我?guī)タ葱睦磲t(yī)生,醫(yī)生說他爸爸臨死前給他的刺激太大了,孩子已經(jīng)有了抑郁癥的癥狀。要擺脫這件事的影響,一是把家里的家具擺設(shè)變換一下位置,營造出一個新的環(huán)境,二是最好有一個和他爸爸類似的男人走進浩治的生活,并被浩治接受。當(dāng)然這是很難的,因為這個男人他也要被我接受才行。為了讓浩治盡快從失去父親的陰影中走出來,我努力扮演著一個父親的角色。我告訴浩治,爸爸不在了,我們的生活還得繼續(xù),我們要振作起來才行。我從不在浩治面前唉聲嘆氣,那樣只會加重浩治的難過和哀傷;浩治喜歡踢足球,他爸爸生前老陪著他玩,我也帶著他去踢足球,那一段時間我身上磕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整個球場上陪著孩子踢足球的母親只有我一個;浩治對玩具車的拼裝感興趣,我一下子買來兩臺,和浩治比賽著組裝,一玩就是幾個小時;為了改掉浩治因他爸爸去世變得孤獨的性格,我?guī)еタ锤鞣N展覽,去參加各種社會公益活動,鼓勵他在學(xué)校積極配合老師的工作,現(xiàn)在你再看吧,佐藤的臉上呈現(xiàn)出無比欣慰的表情說,什么時候你見到浩治就知道了,他現(xiàn)在跟一個正常的孩子沒什么兩樣,他已經(jīng)走出了那件事情的陰影。
秦祺隨著佐藤的敘述,也很欣慰地長吁了一口氣,他取出一張紙巾遞給佐藤。這是一個美麗、善良、且又無比堅強的女人,這樣的女人令他感動,也令他欽敬,他想說點什么,又找不到恰當(dāng)?shù)恼Z言。
佐藤接過秦祺遞過的紙巾擦著淚眼,她眨了眨濕潤好看的眼睛,看著秦祺再一次顯得難為情。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那種且羞且怯的神情在秦祺的眼里嫵媚極了,也可愛生動極了。秦祺看著佐藤,心里盈滿了對佐藤的綿綿愛意。這種愛意讓他陶醉,也讓他惴惴不安,他嗓子有些喑啞地說,一切都好了佐藤,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佐藤說是的,她點了下頭,臉上重又現(xiàn)出明媚。秦祺不知道佐藤是否理解了他話語中的意思,那就是他深深地愛著她,他要對佐藤還有她的兒子負(fù)起一份責(zé)任,他迫切地希望和他們母子同憂共喜,共同撐起一個家的藍天。
一輛郵遞馬車在距他們不遠(yuǎn)的地方悠悠駛過,豪斯登堡的游客似乎比剛才少了一些。佐藤看了一眼腕上的表說,都這會兒了,是吃午飯的時候了,說吧秦祺,你想吃什么?豪斯登堡有44個餐廳,應(yīng)當(dāng)能夠滿足你的口味吧。
秦祺并不餓,他心里已經(jīng)被果真見到佐藤的興奮和喜悅盈滿了,佐藤說你要是還不餓,咱們先去喝點咖啡吧,反正豪斯登堡的餐廳隨時去,隨時可以吃。
秦祺說,那也行,剛好咱們?nèi)ツ莾盒菹⒁粫骸?/p>
佐藤快活地說,就去愛巴咖啡屋吧,上個星期我剛帶浩治去過,對了,你還沒坐過豪斯登堡的古典出租車吧,走!我們坐它過去。
六
愛巴咖啡屋時髦而漂亮,窗幾明凈,一切都顯得美侖美奐。他們坐在玻璃窗前的雙人座位里。佐藤問秦祺喝哪種咖啡,秦祺說喝佐藤喜歡的那種就行??Х群芸於松蟻砹耍袷切履サ?,苦悠香濃,冒著熱氣。
秦祺端起杯子輕輕啜了一口,放下,然后靜靜地看著坐在面前的佐藤。將近二十年過去了,二十年后的今天,佐藤已是一個舉止隨意平和且又款款有度的女人。黎玉當(dāng)然也漂亮,但黎玉的漂亮有些熱烈而張揚,佐藤呢,更像是一幅淡淡的山水畫,清新純凈,意蘊無窮。秦祺自覺不是一個善于把握命運的人,否則二十年前,他明知他與黎玉的婚姻多半不可為,而又聽之任之地為之,最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婚姻,變成了一杯難以吞咽的苦酒。那以后他又見過幾個女人,可是總也找不到感覺。更讓他不可思議的是,在赴約之前他總會想到佐藤,盡管有時佐藤只是在他的腦際里一閃而逝。他知道那是二十年前的短短四天的接觸中,清純、俊氣而又和善幽潔的佐藤給他的印象太深了,他無法從記憶里忘卻佐藤。
你知道佐藤,那首《秋櫻》一直陪伴著我,一邊聽我就一邊想起你,想起我們在天安門廣場分別時的情景。
說起那天的分別,佐藤的面頰緋紅,現(xiàn)出一絲羞赧,說,沒辦法,我那時實在控制不住自己……,回到日本的第三天,電視里轉(zhuǎn)播北京國際馬拉松賽的實況,我在人群里找啊找,也沒找到秦祺。
那以后,又去過中國嗎?
沒有,去過新加坡泰國,還有韓國,就是沒去過中國,不是不想去,是因為中國有秦祺,所以我不去。
佐藤說得很真誠,一點沒有戲噱的成分,秦祺很感動,也很感激,他說,北京的變化可大了,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樣子,你去了一定會吃驚的。
佐藤說,知道!知道!我當(dāng)然知道了,這里的電視報紙經(jīng)常有關(guān)于北京的報道,不過那年的非典太可怕了,真為秦祺擔(dān)心呀,對了,秦祺的通信地址變了是吧?
秦祺愣了一下,可不是嗎,二十年前他留給佐藤的地址是家里的,現(xiàn)在那一片舊樓早就拆了。他說,啊,早就不是了,我原來住的那一帶已經(jīng)變成了大型商場和高檔住宅區(qū)了。他取出一張名片遞給佐藤說,這上面什么都有,伊妹兒的地址也有。
佐藤雙手鄭重地接過,一邊看一邊說,我說呢,非典時我太擔(dān)心了,這里的電視滾動報道,大街上見不到人,只看見一輛輛的救急車在跑,就給秦祺寫了一封信問問情況,那是五月份吧,后來說地址不詳,無法投遞給退回來了。
秦祺心里暖融融的,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謝謝你佐藤,還惦記著我。
佐藤說,那當(dāng)然了,因為你是秦祺呀,所以我才惦記擔(dān)心。
她看著秦祺,目光溫潤真摯,又說,這么多年了,秦祺一個人帶著女兒也真夠不容易的。
秦祺說,離婚后我把母親接過來了,那時女兒還小,是母親幫我度過了難關(guān)。
佐藤說,即使那樣,也不容易呀,要記住秦祺,女兒再怎么長,對于我們來說永遠(yuǎn)是個孩子,對孩子永遠(yuǎn)不能失望,你剛才說都對女兒失望了,那是不對的。
秦祺說,有時我真是不知該怎么辦才好了,她學(xué)習(xí)成績下滑,我們又不能溝通,不過你說得對佐藤,要給孩子們最大的空間,即使是愛,也別愛得讓他們透不過氣來。
佐藤愉快地笑了,說,就是這樣,我是一個老師,雖然是教小學(xué)的,但是在把握學(xué)生心理方面,可能并不輸給秦祺,不許再說對女兒失望的話了。
秦祺也笑了,說,好,我聽佐藤的。
自己隨口說出的話,竟讓佐藤這樣掛心,秦祺不禁想起自己那段失敗的婚姻。人和人真是不一樣,大千世界,蕓蕓眾生,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軌跡和人生追求,誰也不要去指責(zé)誰,但就攜手人生而言,肯定有一個人是最適合你的,現(xiàn)在,我的這個人,她就是佐藤呀!
秦祺又輕啜了一口咖啡,有點涼了,佐藤說我給你續(xù)些熱的吧,秦祺說不用了,佐藤說那好,喝完這點咱們?nèi)コ燥垺?/p>
他們在荷蘭漁村區(qū)吃的飯,是海鮮,清淡鮮美,但秦祺并沒吃出感覺。將近二十年了,秦祺始終也沒忘了佐藤,二十年后的這幾個小時的短短相處,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佐藤竟是那么地充滿了愛戀和依戀,自己再也不想離開佐藤了。佐藤當(dāng)然也沒有忘記他,這從佐藤的話語中已經(jīng)得知,問題是他們的關(guān)系依然處于朦朧狀態(tài),依然覆著一面薄紗,該怎樣揭去這面薄紗,讓一切清晰起來呢?關(guān)于未來,秦祺的腦子里已經(jīng)飛快地想了許多,他甚至想到了他們今后的生活,是住在長崎?還是住在北京?他迫切地想和佐藤說說這一類問題,但顯然此時此刻由秦祺說出這個問題,又顯得過于急切和唐突了,因為事情好像還沒走到那一步。更主要的是,對于他們關(guān)系的發(fā)展和走向,他并沒有聽到佐藤明確地說出什么,他不知道佐藤到底是怎么想的。秦祺滿腦子思考著這些,神情上很有些心猿意馬。為了不讓佐藤失望,秦祺竭力吃著,可是細(xì)心的佐藤還是看出來了,她說可能我點的菜不合秦祺的胃口吧?秦祺說不不,我吃了很多,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他們在餐廳待了很久,出來時已經(jīng)四點多了。佐藤笑道,我們把午飯和晚飯連在一起了,夜里秦祺不會餓吧?
秦祺說,不會,我真的吃了很多。
又到了橘子廣場,昨天晚上這里的焰火絢麗奪目,秦祺看著升騰盛開的焰火,心里涌滿了對佐藤的思念,現(xiàn)在他竟真的跟佐藤在一起了,不過此時此刻見到佐藤后的興奮似乎正在消退,或者說興奮正在轉(zhuǎn)化為焦躁和不安。
秦祺又看了一下表,都過了四點半了,從豪斯登堡到長崎一百多公里呢,夜里開車不安全。他想讓佐藤早點回去,可是他又不想離開佐藤,明天就要回國了,他和佐藤的實質(zhì)問題還沒有談呢。秦祺心里矛盾著,神情上落寞著,沿著碎石鋪就的小路走了走,秦祺還是說路上挺遠(yuǎn)的,佐藤早點回去吧。
佐藤說,也好,今天秦祺也一定累了。
佐藤雖然心細(xì),卻并不知道秦祺此刻心里在想著什么,也不知道秦祺是為著什么事在鬧心和不安,她把秦祺的落寞當(dāng)成是秦祺有些累了。往出口走時,佐藤還在給秦祺介紹著沿途風(fēng)景,秦祺點著頭,卻并沒聽進去多少。他們一直來到佐藤的轎車旁,秦祺因為心慌意亂,說話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發(fā)顫。佐藤就要回去了,他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見到佐藤,他對佐藤的愛溢滿胸間,卻并沒有表達,這一別,以后他們就只能通過伊妹兒聯(lián)系了,可是對于情感的表達,有什么能比親口說出來更鮮活和生動呢。在佐藤伸手拉開車門的剎那,秦祺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佐藤!
佐藤轉(zhuǎn)回身,她的眼睛溫婉而晶亮,他們互相凝視著對方誰也沒說話。慢慢的,不知佐藤在想什么,她的臉上又現(xiàn)出了紅暈,似有所悟地緩緩說道,那時我就看出來了,秦祺是一個心底透明心地善良的人啊!明天上午你們是在福岡的BEST電器商場附近自由活動,我在BEST電器商場等你吧,那里還有大丸等幾個大型商場,我陪你在那里買買東西。
秦祺如釋重負(fù)般地長吁一口氣,高興地說,那太好了,只是從長崎到福岡還挺遠(yuǎn)的呢,你還得特意趕過去。
那不算什么,開車很快的,如果浩治沒事,我?guī)^去,你見見浩治,他有些地方像你,我是說氣質(zhì)。
秦祺說,那好,明天見佐藤,路上一定要小心,不許開快車。
他親切地用了一個命令式,然后就看著佐藤熟練而靈巧地把車開出車場,駛上主道。
七
洗過澡,秦祺半躺半靠地倚在床上,這一天發(fā)生的事情太奇妙了,也太美好了,他回憶著白天發(fā)生的事情,像在回憶一部精彩影片的精彩情節(jié)。然而想著想著,不安的感覺又浮生出來。就像爬山,好像要登頂了,可是細(xì)看,距頂峰還有好長好長的距離要攀登,還有許許多多的溝坎要跨越。這么多年了,佐藤一直沒有忘記自己,這是千真萬確的,但要說到重組家庭,卻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她的兒子會同意嗎?因為丈夫的過早離去,他對兒子傾注的母愛,已非一般的母親可比,她一定要考慮兒子的感情和想法的。再有,畢竟是兩個國家之間的人的結(jié)合,不細(xì)想還好,細(xì)想的話,或許真有許多不易克服的困難和無法解決的細(xì)節(jié),比如工作,比如孩子等等。到后來也許他們的關(guān)系只能停留在朋友的層面上,彼此有好感,相互喜歡,卻再難往前走一步。想一想白天佐藤說的話,似乎處處透著克制和理智。是不是她早就預(yù)想到了種種困難,所以才極有分寸地把握著他們的關(guān)系?
秦祺心意煩亂,有一種備受煎熬的感覺。他喜歡佐藤,二十年前,短短四天的相處,他就知道他喜歡上了佐藤,盡管那時他正和黎玉談著戀愛,而現(xiàn)在呢,他對于佐藤的喜歡早已上升為愛。佐藤的善良、堅強、俊氣,這些就像一只溫馨柔軟的手,無時無刻不在輕攏慢撥著他的心弦。自己無意間說出對女兒心灰意冷的話,竟引來了佐藤好一通的諄諄教誨,對女兒婷婷她一定會柔情似水的。秦祺好像已經(jīng)看到了佐藤和女兒的融融相處,看到了他們四口之家的和諧美好的未來。他不能沒有佐藤呀,可是……關(guān)鍵是佐藤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秦祺側(cè)動了一下身子,把自己徹底扔在了床上。不行!他又猛地一下坐了起來,不能再這么煎熬自己了,要給佐藤打一個電話,既然深愛著一個人,那么直接向她表露心曲并不是一件難為情的事。也許會被婉拒,婉拒就婉拒吧,像現(xiàn)在這樣魂不守舍如坐針氈的樣子,秦祺認(rèn)定自己這一宿是睡不了覺的。
他站起來,還沒走到寫字臺前,電話卻激越地響了起來,真是心有靈犀,一定是佐藤到家了,怕他擔(dān)心,告訴他一聲。秦祺緊走兩步伸手拿起電話,里面的聲音斬截利落,清脆爽快,是秦祺嗎?我是本間,還記得我嗎?
是本間,那個說話速度很快、總愛笑的本間。他來日本的消息就是本間告訴佐藤的。
秦祺說,記得,那會兒你老跟佐藤在一起,總愛笑。
電話里面又歡暢地笑起來,本間說,佐藤剛給我打了電話,秦祺你要照顧好佐藤呀。
秦祺答應(yīng)了一聲是,又說,可是……。
本間說,可是什么?
秦祺說,我是喜歡佐藤,就不知佐藤是怎么想的。
本問的聲音又高了幾度,你不好啊秦祺,連這也感覺不出來嗎,要是我的話會立即說出喜歡這個詞,佐藤有時是很含蓄的。從上次在北京分別后,她就一直沒有忘記你,當(dāng)然結(jié)婚那幾年,她也一直對丈夫很好。你知道嗎秦祺,在回九州的船上因為想你,佐藤還在哭哪。
秦祺握著話筒的手心慢慢浸出了汗,說了一句是吧。
本間說,當(dāng)然是了,秦祺,我和佐藤是好朋友,打電話時不一定,但是我們聚會時佐藤總要提到你,說不知秦祺現(xiàn)在怎么樣了,你一定要娶了佐藤知道嗎?
秦祺心里的石頭落地了,他興奮極了,立即說,我沒問題,我當(dāng)然很愿意,就不知佐藤那邊……
本間的語氣都有些煩了,說哎呀秦祺,完全不用擔(dān)心佐藤那邊,她那么特別特別地喜歡你,不,是愛著你。
秦祺說,那好,我馬上就給佐藤打電話,明確告訴她我要和她結(jié)婚!
本間快活地說,這就對了,快點說吧,你不說她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有佐藤的電話號碼嗎?
秦祺說,有,佐藤給我了,這么晚了,你還沒下班嗎?
本間說,加班了,不過已經(jīng)可以走了,好了,快點給佐藤打電話吧!
秦祺放下電話,心咚咚地直跳,記憶里這么激動和興奮的時候還真是不多,這是一個期待了許久的神圣的時刻,幸福的時刻,他終于可以向心愛的人說我愛你,我們結(jié)婚吧這樣的話了。秦祺按下佐藤家的電話號碼時,就像二十年前在天安門廣場接過佐藤給他的磁帶一樣,手又有些微微的顫抖。
電話響了幾聲,然后傳來一個男孩的聲音,肯定是浩治,秦祺說,我找一下佐藤真理。男孩說請等一下,叫道,媽媽,你的電話,找你的。約莫五、六秒后,電話里響起佐藤親切柔婉的聲音,秦祺說,都到家了佐藤,路上好走嗎?
佐藤說,好走,非常順暢,秦祺夜里不會餓吧?
秦祺說,你別擔(dān)心,我不會餓的,本間剛剛給我打了電話。
是嗎,說什么了?
秦祺興奮卻又是一字一頓地說,佐藤,我愛你,我們結(jié)婚吧!
電話那邊一陣靜默,秦祺禁不住開始緊張,開始慌亂,接著他聽到了佐藤低低的啜泣聲,秦祺對著話筒急切地叫著佐藤!佐藤!佐藤顯然在努力抑制著激動的情緒,又靜默了一陣她才說,秦祺的這句話,讓我等了這么多年呀!
秦祺不知說什么才好,他的嘴唇不自覺地吻在了話筒上。
佐藤說得也很慢,也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秦祺是佐藤的,我誰也不給!
秦祺完全被巨大的幸福陶醉了,他對著話筒大聲說,佐藤,我愛你!你覺得我們結(jié)婚會有什么障礙嗎?
佐藤說不,任何障礙也沒有,真的,我太幸福了。
秦祺說我也是,那,明天你還要開車,我們今天先到這里,你早點休息吧,剛才那是浩治嗎?
佐藤說,是浩治。
秦祺說,明天帶他去福岡吧,我見見他,你知道嗎佐藤,我班上的男生可是都跟我很融洽呀。
佐藤甜蜜地說,我知道的,因為你是秦祺呀,我太幸福了,晚安,秦祺!
八
飛機躍上云層的剎那,機艙里的光線一下亮起來。秦祺靜靜地仰靠在椅背上,他沒有再聽那首《秋櫻》,這之前的聽完全是出于對佐藤的思念,而現(xiàn)在呢,他的手已經(jīng)和佐藤的手緊緊地牽在了一起,兩顆心也緊緊地依偎在了一起。胖男孩的母親坐在秦祺的邊上,她饒有興趣地問,你和那個日本女的好像早就認(rèn)識?秦祺說是的,然后秦祺講了他和佐藤真理的故事。男孩的母親吃驚地睜大眼睛說,竟有這么巧的事?這可真是千里姻緣一線牽,那女的挺漂亮的,不過你也挺有魅力的,結(jié)婚時要是想得起來我們就打個電話,我們給你湊湊熱鬧。秦祺說謝謝,你這么說了,那就算定了,到時我一定通知你。
BEsT電器是一家很大的電器商店,秦祺在那兒給婷婷買了一個新款ipot。佐藤說還有什么要買的嗎,沒有的話咱們?nèi)ゴ笸璋?,那是一個大型綜合商場,離這里不遠(yuǎn)。
往大丸去的路上,秦祺和浩治聊著天。這是一個頗具書卷氣的男孩,彬彬有禮,談吐得體。而且浩治很喜歡中國歷史,這也正是秦祺的興趣所在,他們興味十足地談?wù)撈鹆恕度龂萘x》里的各個人物。佐藤既聽不懂,也插不上嘴,被冷落到了一邊。
到大丸了,佐藤說我知道你們兩個都不愛逛商場,你們?nèi)タХ葟d等我吧。浩治說不,我去書店轉(zhuǎn)轉(zhuǎn),咱們約一個時間吧。浩治離開時秦祺不禁感嘆地說,真是一個懂事的孩子,你太了不起了佐藤,他哪像一個曾經(jīng)有過輕度抑郁癥的孩子。
佐藤給婷婷買了兩件上衣,那是她詳細(xì)問過了孩子的身高和體形后買的,佐藤說希望婷婷能夠喜歡。秦祺說她一定會喜歡的,我也應(yīng)該送浩治點什么才好,可是在這里買什么都是日本產(chǎn)的。佐藤說就是,他只喜歡書,你下次來……。秦祺說我知道了,我買些英文版的中國歷史書,讓浩治既學(xué)了英文,又看了歷史。佐藤贊許地說,這樣最好!
飛機正點抵達了北京首都國際機場,和幾撥客人照過紀(jì)念相后,秦祺叫上一輛出租車回到家。
昨天給婷婷發(fā)了短信,告訴她今天到家的大致時間,秦祺進門時婷婷正在準(zhǔn)備晚飯。餐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菜,都是婷婷做的,這很難得。婷婷說本來爺爺奶奶要來的,姑姑她們學(xué)校組織去北戴河,帶著爺爺奶奶去北戴河了。秦祺說那你這兩天在哪兒吃的飯?婷婷說奶奶走時給我做了幾個菜,熱著吃唄,爸今天我可沒炒菜,炒了您也不愛吃,我給您買了玉青雞和熟食,拌了兩個涼菜,這倆熱菜是剩的,我奶奶做的。秦祺說行!行!很好!很好!
吃過飯,秦祺給婷婷拿出了ipot,婷婷看了,說了句真漂亮,也并沒表現(xiàn)出過多的歡喜,倒是佐藤給她買的那兩件衣服,讓她高興得不得了,穿上以后在客廳的落地鏡前反反復(fù)復(fù)地欣賞著,打量著。到底是女孩!秦祺心里說,他說,婷婷我記得你不是一個注重穿戴的孩子呀,怎么這兩件衣服讓你這么高興?
婷婷說,您凈說了,我長這么大誰給我買過衣服,您老讓我姑姑帶我買衣服,她那眼光,買的衣服我能穿,她也能穿,能好看嗎!
秦祺一陣歉疚,女兒很少說出不滿,可是女兒也確有她的不滿呀,女兒在這樣的單親家庭里真也不容易,盡管自己盡心盡力地呵護關(guān)愛著她,可自己畢竟不是她的媽媽,很多方面不可能想得那么細(xì)致。
婷婷一邊收起衣服一邊說,想不到爸您還這么會買東西!
秦祺說,這哪是我……我是讓團里的客人幫著我挑的。
婷婷說,我說哪,明天我就穿上它。
秦祺沒敢說是佐藤買的,女兒并不知道他的這段跨國戀,知道了,說不定會兜頭澆上一盆冷水呢,現(xiàn)在的孩子,誰知道他們怎么思考問題,真那樣的話可就糟了。
晚上八點,秦祺準(zhǔn)時坐在了電腦前,這是他和佐藤約定好的時間,他們每天將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進行聯(lián)系,日本那邊已是九點,不能再晚了,再晚了會影響佐藤的休息,盡管佐藤說過不管多晚,她都會等著秦祺的伊妹兒。
父親母親是三天后從北戴河回來的,吃飯時秦祺跟他們說起了他和佐藤的事,當(dāng)然,那時婷婷不在場,婷婷去英語夏令營了。父親很開通,并不覺得這樣的結(jié)合有什么新鮮和不妥。父親說日本這么近,從北京飛到烏魯木齊還三個多小時呢,到日本連三個小時也用不了,來去方便得很。倒是母親顯得疑慮重重,母親說你們干嗎非要住在日本,你在大學(xué)當(dāng)老師,這么好的工作,你又有那么一套大房子,你的三室兩廳不夠她們母子倆過來住嗎?秦祺說不僅僅是居住這樣簡簡單單的問題。
結(jié)婚以后住在日本,是秦祺和佐藤近來反反復(fù)復(fù)商量后決定下來的。住在北京當(dāng)然可以,北京已經(jīng)不是二十年前的北京,現(xiàn)在的北京在許多方面已經(jīng)不輸給世界上任何一個一流城市。問題是佐藤不會中文,真要來到中國會在找工作和生活上有很多不便。而秦祺就不同了,他沒有語言上的障礙,這樣他到了日本就沒有什么非克服不可的困難。關(guān)于工作,佐藤已經(jīng)幫他聯(lián)系了幾處,一個是在中學(xué)教授中文,一個是在一家商社里當(dāng)翻譯,此外佐藤知道秦祺的書法很好,上中學(xué)時就在大賽上獲過獎,還幫他聯(lián)系了一個在私塾教書法的工作。這些都是佐藤來北京后輕易不會解決的。秦祺決定住在日本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長崎是一個港口城市。秦祺喜歡海,對海有著一種難以割舍的情結(jié),住在長崎他就可以不時看到大海了。秦祺現(xiàn)在唯一擔(dān)心和不安的就是婷婷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說對女兒心灰意冷和失望,那不過是氣頭上的情緒化語言,他自己清楚他有多愛女兒,多在乎女兒。如果女兒反對這件事,縱然不會阻止這件事的成功,也會在秦祺的心里重重地打下一個結(jié)。
母親說,你不用過于擔(dān)心婷婷反對這件事。這孩子挺懂事的,你不在的這一個星期她好極哪,有條理極哪。上午寫作業(yè),下午會同學(xué),晚上又是看書寫作業(yè),而且不像你說的那么不好接觸,我看這孩子是讓你給管的,管得太死了。
秦祺說,也許是我管得太嚴(yán)了,處處大包大攬的,佐藤也這么說我來著。
從日本回來的這段時間,秦祺和女兒還真是挺融洽的,可就是不能提學(xué)習(xí),一提學(xué)習(xí)婷婷就會不耐煩,就會冷冷地說您別管了,讓我自己學(xué)行嗎。秦祺不敢再說,再說姑奶奶就有可能情緒變壞,然后他們的關(guān)系又退回到從前??墒桥畠旱膶W(xué)習(xí)總是忽好忽壞的,對于這么一種狀態(tài),秦祺又怎么能不聞不問呢。
父親說,還真是的,是得考慮婷婷的態(tài)度,她那么小就沒了媽了……。
母親說,你別說得那么難聽,人她媽活得好好的,現(xiàn)在在巴黎呢。
父親說,對婷婷來說那還不跟沒有一樣,所以婷婷跟她爸爸的感情特深,你別看她有時跟你頂嘴,現(xiàn)在的獨生子,有幾個沒逆反心理的。她要聽說你結(jié)婚走了,說不定會受不了,會更感到孤獨,真得考慮孩子的情況。
秦祺不禁搖搖頭,該怎么跟婷婷說呢?
父親想了想說,這件事你別跟婷婷說,讓我跟你媽找時間,氣氛好的時候慢慢跟她說吧。
秦祺說,看來也只能這樣,但愿婷婷能理解,其實就她讀高中的這三年我們分開,三年后我就可以把她接到日本讀大學(xué)了。
九
不單是秦祺,佐藤現(xiàn)在最擔(dān)心的也是婷婷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她知道中國的獨生子女政策造就了一代小皇帝。報紙上說他們從小就被嬌生慣養(yǎng),獨立性差,自我意識強,有的上午剛領(lǐng)結(jié)婚證,下午就領(lǐng)離婚證,這雖是極個別的例子,也足以說明了這一代孩子的個性有多強。讓佐藤欣慰的是,浩治對秦祺的感覺很好,他喜歡秦祺的文氣、大氣和靜氣。浩治不時在佐藤面前提起秦祺,當(dāng)然,佐藤也不時在浩治面前提起秦祺,佐藤的提是之于將來的必要的鋪墊,而浩治呢,他完全了解媽媽的心思,他的提就帶著一種溫馨的用意,讓佐藤聽起來既甜蜜又欣慰。
開學(xué)的前一天晚上,婷婷整理完學(xué)習(xí)用具,拿著佐藤給她買的那兩件衣服來到秦祺的房間。婷婷的臉上毫無表情,毫無表情也就是一臉嚴(yán)肅,秦祺的心里咯噔一下。婷婷說,爺爺奶奶都跟我說了,這算是別人送我的禮物,您干嗎不告訴我一聲,我接受不接受還是回事呢,您這不是騙人嗎!
秦祺說,是這樣婷婷,你并不知道有佐藤阿姨這件事,貿(mào)然告訴你太突然了,我是想讓你慢慢知道,并沒有騙你的意思。
可是我干嗎要平白無故接受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送我的東西,我知道她是誰呀!
婷婷的聲音已經(jīng)帶著哭腔。
秦祺說,婷婷你這么說話太不禮貌,人家是一片好意。
好意!好意!我說您怎么現(xiàn)在對我不聞不問的,一到八點就坐到電腦前,比上課都準(zhǔn)時。
秦祺哭笑不得地說,我們只能通過這種方式聯(lián)系,再說這也沒影響我對你的關(guān)心,我也沒對你不聞不問呀。
婷婷委屈地哭起來了,行,三歲時我沒了媽,現(xiàn)在又沒了爸,誰都不要我了,我真是孤兒了,我去我爺爺那兒住行了吧,給您騰地方,省的您多余我。
秦祺看著一臉淚水的女兒說出了這樣的話,心都快碎了,他一把抓住女兒的手說,婷婷,你不同意,我還可以再考慮,你別說爸爸不要你呀,你自己知道爸爸有多愛你,爸爸怎么會不要你呢!
婷婷用力甩著手,顯然她不想再跟爸爸談?wù)撨@件事,她哭泣著說,您干嗎,攥得我手都疼了,我得回去睡覺。
秦祺說,你這個樣子,爸爸心里得多難受,咱們相依為命了這么多年……
秦祺松開了手,婷婷抹著淚三兩步回到自己的房間,砰地撞上門,任秦祺怎么叫再不出來。秦祺淘了一條熱毛巾在門外叫著,婷婷你開門,給你毛巾,爸爸等著呢,快點,聽話啊!
噠地一聲,屋里關(guān)了燈,秦祺知道這一晚婷婷再不會出來了,他拿著毛巾怔怔的,心里悵惘極了。電腦上,秦祺和佐藤的短信聯(lián)系剛剛進行了不到一半,他還沒回復(fù),佐藤的短信又過來了,問秦祺是不是不舒服,十幾分鐘了,還沒見到秦祺的短信。秦祺心煩意亂的,連打了幾個字都不順利。他告訴佐藤婷婷明天就要開學(xué)了,他要幫助婷婷整理一下東西,今天先到這里。佐藤很快發(fā)過來短信,說孩子開學(xué)是大事,叮囑秦祺幫助整理東西時要細(xì)致一些,要有耐心。
秦祺想到過婷婷也許會對自己的事情有看法,卻沒想到婷婷的反應(yīng)竟是這么強烈。女兒是他的心肝寶貝,他不能讓女兒有一絲一毫的不高興啊。
第二天秦祺來到父母家,說了昨晚婷婷對這件事的反應(yīng)。父親說所以這要有一個過程,有一個婷婷慢慢接受的過程,她跟著你生活了這么多年,你是她的靠山,主心骨,你一走對她來說好比天塌了,她能不反應(yīng)強烈嗎。秦祺說婷婷是沒見到佐藤,見到了她就知道了,佐藤是一個非常非常善良的女人,看一眼就知道的,她應(yīng)該會喜歡上佐藤的。所以,父親說,這要有一個過程,你學(xué)校那邊的事怎么樣了?秦祺說隨時可以辭職,工作已經(jīng)有人接了。
下午秦祺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里的聲音讓他既熟悉,又陌生,讓他很吃驚。電話是黎玉打來的。黎玉說她在北京呢,住在中國大飯店,想見見秦祺和婷婷。秦祺說我當(dāng)然沒事,可以見你,不知道婷婷愿意不愿意。黎玉那邊沉默了一下,似在想什么,說你勸勸她,我畢竟是她的親生母親,如果實在不愿意來,帶幾張婷婷現(xiàn)在的照片過來好嗎,我想你們。秦祺說我盡量吧,爭取讓她去見你。
黎玉離開他們以后來過幾個電話,有兩次回到北京要見秦祺,秦祺正在忙著別的事情,既沒時間,也沒情緒,就沒見?,F(xiàn)在他要和佐藤結(jié)婚了,既然黎玉想見他,他覺得還是見見黎玉為好。
婷婷放學(xué)回來,依舊緊繃著一張臉,像是遇到了什么化解不開的愁事。秦祺給她做了糖醋魚、炒鱔絲、熗炒土豆絲和酸辣湯,每一道菜都是婷婷平常最愛吃的,連米飯都是用上等好米加進一些糯米蒸的,母親說過婷婷喜歡吃這樣的米飯。秦祺不能再提他和佐藤的事,這件事只能由父親母親慢慢地向婷婷說明解勸。秦祺也給佐藤發(fā)去了短信,簡要說了一下婷婷對這件事的反應(yīng),讓佐藤耐心等一等,他相信婷婷最終會接受這件事的。佐藤發(fā)過短信說,我們是家長,一定要理解孩子的心思,要站在孩子的角度想問題,要有極大的耐心。
吃飯時秦祺問婷婷糖醋魚好吃嗎,婷婷嗯一聲,秦祺問什么,她都只是嗯一聲,一副厭煩透了的樣子。婷婷越是這樣,秦祺知道他就越是要多和婷婷說話,不能讓這種沉悶的氣氛在家里延續(xù)下去,那樣對婷婷的成長極為不利,再說今天還有黎玉的事要跟婷婷商量呢。他說,下午我接到一個電話,婷婷你猜是誰的?
婷婷不說話,秦祺說,這個電話和你有關(guān),你一定得猜,真的婷婷,我沒和你開玩笑。
婷婷抬頭瞅了秦祺一眼,不耐煩地說,日本的!
秦祺說不對,是你媽媽來的,她在北京呢,住在中國大飯店。
婷婷冷冷地說,還不如日本的呢!
秦祺苦笑了一下說,你別這么說呀婷婷,她畢竟是你的媽媽,她想見見你,說想你,說不定是想把你接到巴黎去。
說完這句話秦祺就后悔了,這句話顯然要引起婷婷的誤解。果然婷婷的眼里又汪上了淚水,說,您用不著這么往外推我。
秦祺懊悔極了,懊悔得直想狠狠地扇自己一個嘴巴,我真是一個笨蛋,怎么說著說著就引起孩子的誤解了,他又趕緊說,你媽媽以前說過這樣的話,那時你還小,八、九歲吧,我當(dāng)時就明確告訴她了,婷婷是我的,她哪兒也不能去。
婷婷輕蔑地哼了一聲,秦祺連忙抽出一張濕紙巾,小心翼翼地遞給婷婷,婷婷接過,擦完后放在一邊說,我沒誤會您,誰還不知道您心里怎么想的。
秦祺說,你這么說就是在誤會爸爸,你媽媽她可能在北京待的時間不長,定的是明天下午五點,那會兒你已經(jīng)放學(xué)了,能去嗎?去不去完全在你。
婷婷不假思索地說,不去!我沒她這個媽,也沒……她的話只說出了一半,另一半在嘴里含混著,猶豫著,想了想,卻終于沒有說出來。秦祺知道他要說什么,趕緊把話題轉(zhuǎn)到了別處。
黎玉是要隨丈夫去上海參加貿(mào)易洽談會的。她從巴黎飛來北京,然后去上海,她的丈夫先去的日本,辦完事后從日本直飛上海,然后兩人在上海會合。和十幾年前相比,黎玉顯得穩(wěn)重成熟了許多,也雍容優(yōu)雅了許多,盡管已是人到中年,卻自有一番中年女人的韻致。坐在中國大飯店的一層酒吧里,秦祺和黎玉相互端詳著對方,都有一種滄海桑田的感覺。
你終于肯出來和我見上一面了,在國外這種事情很多,并不是離了婚大家就老死不相往來。
沒有那個意思,你知道我黎玉,有時很任性,不想勉強干我不想干的事。
你還是心里對我有怨氣。
秦祺搖搖頭說,十幾年前你選擇離開的時候我就說來著,咱們倆都是好人,我說的是真心話,你看咱們班的那些女生,一個個要多世故有多世故,滑得了不得,只有你不是這樣,就沖這一點,我一直覺得你很好。至于生活方面的事,咱們倆要真過到現(xiàn)在,可能誰都會喘不過氣來。
黎玉笑了一下,端起咖啡輕輕抿了一口,然后用紙巾擦著嘴角說,秦祺,除了我丈夫,你是我最敬重的男人,某些方面你比他還要強,你別誤會,我和我丈夫的生活和感情沒有任何問題。在我的生活圈子里,他是對妻子最好的,有過一次出軌,被我教育了,再不敢了。畢竟在那樣的社會,那樣的社會氛圍,有些事情雖然不能容忍,卻也是可以理解的。
秦祺說了他和佐藤的事,黎玉不易察覺地冷笑一聲說,我就知道!
秦祺說,咱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可并沒怎么著,我們連聯(lián)系都沒有。
黎玉說,你不用說了,作為女人我當(dāng)然能感覺出來了,也許你不覺得或是不愿承認(rèn),我跟你說,認(rèn)識佐藤以后你在對待我上就是變了。
秦祺一臉的委屈。
黎玉擺一下手說,咱們不說這個了,那么多年了還扯這個干嗎,你要是去了日本,婷婷怎么辦?
秦祺說,這也是我現(xiàn)在頭疼的,最好的辦法是她在北京上完高中,這期間一邊學(xué)著日語,然后到日本上大學(xué),我們也就能在一起了,現(xiàn)在就去日本,一句日語不會說,得先學(xué)語言,最少要耽誤一年,對婷婷來說太不劃算。
黎玉仔細(xì)看著手中婷婷的照片,說,這孩子越長越漂亮了,她有的地方像你,特別是眼睛,有的地方像我……
秦祺看見黎玉的眼睛紅了,她竭力眨了幾下,淚水還是溢了出來。
你一走,黎玉的嗓子像是堵住了什么,哽咽著說,咱們兩個都不在她身邊了……可憐的婷婷!
秦祺的眼睛也紅了,沉郁地說,這也是我最放心不下的,我可以至少一年回來兩三次,可是畢竟不能天天在她身邊照顧她了。
黎玉仰望了一眼高高的廳頂,長嘆了一口氣,從挎包里拿出一大一小兩個包裝精美的方盒說,這是給婷婷的化妝品,法國最好的,這是給你的表,這封信是給婷婷的,你一定交給她。她要是愿意去法國留學(xué),我給她辦,現(xiàn)在去就行,留學(xué)的費用我都給她準(zhǔn)備好了。不愿意去,什么時候結(jié)婚了,給我發(fā)個短信就行,我給她把錢匯過來……
黎玉搖搖頭,說不下去了,用手絹捂住了眼睛。
秦祺也流下了眼淚,他顫聲說,我會告訴婷婷的,孩子不容易,咱們尊重孩子的選擇吧!
十
秋風(fēng)吹起來了,早晚已經(jīng)有了絲絲寒意。秦祺到學(xué)校給婷婷開家長會,會后又向班主任老師了解了一下婷婷近來的情況。老師說秦婷婷這個孩子靈氣十足,就是有時學(xué)習(xí)上過于情緒化,喜歡的科目就學(xué)得認(rèn)真,不喜歡的科目就一點都不想學(xué),這一點需要克服,不過整體上看,秦婷婷是個非常不錯的孩子,素質(zhì)很好。秦祺由衷地說,是老師教得好,帶這個班帶得好,婷婷說過她喜歡老師,喜歡班里的氛圍。老師很欣慰,說,婷婷是個很細(xì)心的孩子,我們讓學(xué)生寫過一篇寫自己父親的作文,我看了婷婷的作文都快落淚了,一看她就對您的感情特深,我在班里念那篇作文時,不少女生都哭了。秦祺的心顫了一下,他覺得自己真是太粗線條了,對孩子的感覺和理解真是太不夠,太遲鈍了。自己老是覺得孩子和自己越來越離心,逆反心理越來越強,實際呢,看來并不是這樣。這也說明了婷婷聽說自己要結(jié)婚去日本的消息后,為什么會反應(yīng)那么強烈了。秦祺說孩子學(xué)習(xí)的忽好忽壞一定和我有關(guān),我對孩子的關(guān)心可能太細(xì)了,老覺得孩子可憐不容易,處處想為孩子多做點,這樣可能反而引起了孩子的反感,影響了她的學(xué)習(xí)情緒。老師笑起來,說,也許是吧,現(xiàn)在的孩子都希望有更多的獨立空間,只要孩子知道上進要強,不妨松一松,讓孩子自己去獨立思考發(fā)揮,尤其是像婷婷這樣比較靈氣的孩子,她可能不太喜歡別人處處告訴她應(yīng)該怎么做。秦祺的臉紅了,這也正是佐藤說過的,即使愛也別讓孩子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細(xì)想想,從開學(xué)到現(xiàn)在兩個多月了,自己并沒怎么過問婷婷的學(xué)習(xí),她最近的幾次考試不也挺不錯嗎。秦祺沒有告訴老師他可能不久要去日本,這樣的話還是臨走時再說才好。
回家的途中,秦祺繞道郵局取了佐藤寄來的包裹,那是兩件毛衣,一件是他的,一件是給婷婷的。毛衣很雅氣,但秦祺沒敢立即拿給婷婷。自從那次婷婷哭過之后,秦祺沒有再跟婷婷提過佐藤的事,可是他卻感到了婷婷的一些細(xì)微變化,以前很多事都是他給婷婷干,現(xiàn)在都是婷婷自己主動去干,秦祺知道婷婷是在有意地鍛煉自己,是在做著他離開她的準(zhǔn)備。還有,婷婷和他說話的語氣也變得客氣甚至拘謹(jǐn),這其實是一種生分呀,女兒在慢慢地把他當(dāng)成外人,意識到這一點,秦祺心里難過極了,也酸楚極了,婷婷越是這樣,他就越是舍不得離開婷婷,婷婷還小,婷婷是需要他的呀。而另一方面,秦祺對佐藤的思念又日益加劇著。佐藤隔幾天就會在短信里詢問婷婷的情況,其實也是想知道婷婷對他們的事的態(tài)度有了什么變化沒有。每當(dāng)看到這樣的短信,秦祺心里就是又著急又矛盾又無奈。他無法給佐藤一個滿意的答復(fù),有時他甚至無助地想,婷婷現(xiàn)在要是高中畢業(yè)了該多好啊,他就可以直接帶婷婷走了,去日本上大學(xué),他們住在一起,這些煩惱也就都沒有了。
星期天的上午婷婷去上中考輔導(dǎo)課,秦祺一邊收拾房間做飯,一邊放著《秋櫻》,婷婷回來時,山口百惠的歌聲依然一遍遍地在房間里繚繞著。吃飯時婷婷突然問,爸,您什么時候走啊?
秦祺一愣,說,去哪兒啊?
婷婷瞅了秦祺一眼說,去日本呀,找您那個……佐藤去呀。
秦祺不好意思地臉紅了,說,大人的事小孩別管,你現(xiàn)在一心一意搞好你的學(xué)習(xí)就行了。
婷婷說,我爺爺奶奶都跟我原原本本地說了,爸,老這樣是不行,您也該組成一個家庭了,再說你們又是那么有緣分。
秦祺笑起來,說,行了行了,小小年紀(jì)還緣分緣分的。
婷婷說,我跟您說正經(jīng)的哪,就是走的時候您一定得把生活費給我留足了,我可不想找別人要錢,即使是我爺爺奶奶,我也不想找他們要錢。
這一點你放心婷婷,爸爸會安排得井井有條,盡量不會讓你感到有絲毫不方便。其實也就是你現(xiàn)在是初中畢業(yè),要是高中畢業(yè)就好了,咱們一起走,你到日本上大學(xué),咱們在一起,那就什么問題也沒有了。
婷婷說,我才不去呢,您到底什么時候走啊?這邊工作都辭了,我爺爺說那邊都給您聯(lián)系好了工作了,我們老師說了日本是高度競爭的社會,找工作也不容易,您可留心工作沒了。
秦祺說,走倒是隨時可以走,就是……我還得跟佐藤商量。
婷婷詫異地看著秦祺說,怎么還商量?你們不是早就決定結(jié)婚了嗎?
秦祺說,是啊,我們的事是早就定了,佐藤也盼著我早點過去哪,問題是你這邊。
婷婷說,我爺爺奶奶都說了,您一走我就住到他們那邊去了,再說北京還有我姑姑哪,她又對我那么好。
秦祺搖搖頭說,生活上我不擔(dān)心,只是……你要中考了,這是人生的又一個關(guān)口,我和佐藤都怕我一走,對你的學(xué)習(xí)有什么不好的影響。尤其是佐藤,每次都問你的情況,對你的事看得很重。
婷婷默默地吃著飯,好一陣沒說話,但一定是在想著什么,過了一會兒說,佐藤阿姨真的那么關(guān)心我嗎?她又沒見過我。
這是婷婷第一次稱呼佐藤為阿姨,秦祺聽了心里又舒服又高興,說,當(dāng)然關(guān)心你了,既然我們結(jié)合了,她就覺得對你有一份責(zé)任,所以很在意你的事。在日本的最后一天,我們在福岡的一蘭面館吃的面,那是一家非常有名的面館,她聽我說過你愛吃面,一邊吃一邊自言自語說,婷婷要是在就好了,她一定也喜歡這家面館的面。
婷婷有些感動,說,爸,您趕緊過去吧,別不放心我了,要不佐藤阿姨那邊想您想得該著急了,我的事我能處理好,到時咱們每天晚上也是短信聯(lián)系。您今天晚上就給佐藤阿姨發(fā)短信吧,說您馬上過去。
秦祺說,我再想想吧。
婷婷對他們這件事的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讓秦祺很高興,盡管婷婷最近的一系列舉動,已經(jīng)預(yù)示著這一天遲早會來,然而一旦從婷婷嘴里親口說出來,還是讓秦祺興奮不已。他把婷婷的轉(zhuǎn)變告訴了父母,父親感嘆地說,我早說過婷婷是個懂事的孩子,這么些日子了,她也在做著你離開后的心理準(zhǔn)備,你就走吧,佐藤那邊也在等著,這種事不要拖,婷婷的事你就放心吧,有我和你媽呢,再說還有她姑姑呢。
晚上秦祺在短信里詳細(xì)說了婷婷態(tài)度的變化,也就是婷婷對他們的事情的認(rèn)可,并說了婷婷的學(xué)習(xí)最近非常有進步。佐藤說太好了!太高興!我們期待著婷婷的認(rèn)可,期待了這么長時間啊,我們的結(jié)合不會讓任何人產(chǎn)生不快了,而且婷婷的學(xué)習(xí)還有了進步,真是太讓人高興了!浩治也盼著秦祺早一點過去呢,兩個半拉的家庭就要組成一個非常圓滿的家庭了。秦祺說婷婷還有兩個星期就要期中考試了,他打算陪完婷婷的期中考試,這一段時間剛好買買東西,做些準(zhǔn)備。佐藤說那樣最好。
發(fā)完短信,秦祺拿著佐藤寄來的那件毛衣,來到婷婷的房間說,這是佐藤阿姨給你寄來的,好幾天了,怕你不要,一直沒敢給你。婷婷放下手中的筆,接過來打開,欣喜地說,哇,真好看!秦祺說,你喜歡,這就行了,佐藤阿姨知道了一定會高興。婷婷說,替我謝謝佐藤阿姨,其實……爸您太粗線條了,那兩件衣服我早就從您的柜子里拿出來,放我柜子里了。秦祺說是嗎,他快樂地用手杵了一下婷婷的腦門說,你呀婷婷,我都快讓你給我弄糊涂了。
星期一了,再有兩天秦祺就要飛赴日本了。星期一的晚餐是走前他和婷婷一起吃的最后一頓晚餐。為了讓婷婷高興,秦祺精心炒了幾個婷婷愛吃的菜,不想婷婷放學(xué)回來神情異常沉郁落寞,一副極不開心的樣子。是不是期中考試沒有考好?秦祺算了一下時間,最后一科是上星期五考的,今天是星期一,應(yīng)當(dāng)出結(jié)果了。吃完飯婷婷果然拿出了一張非常不理想的成績單,五門主科,其中三門考了八十多一點。婷婷是重點中學(xué)重點班的,這樣的成績顯然偏低。秦祺嘴上安慰婷婷別著急,也別灰心,他自己心里卻沉重得像是系上了一塊巨大的石頭。要走了,他不忍心說出讓女兒不高興的話,簽字時他說,要緊的是婷婷,找出做錯的原因,不能老在一個地方出錯。然后他開始檢查婷婷的幾科卷子,一處一處地幫著婷婷分析。晚上在短信中,秦祺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了對婷婷學(xué)習(xí)的擔(dān)心和焦慮。佐藤問是不是婷婷的期中沒有考好,秦祺一一報上了婷婷的各科成績。佐藤那邊好長時間才發(fā)過來短信,說千萬別指責(zé)孩子,要多鼓勵她,也許正是因為你要走了,孩子分心才沒有考好。秦祺說放心,我不會指責(zé)孩子的,并告訴佐藤明晚在父母家吃飯,姐姐一家也來,回來會很晚,就不發(fā)短信了。佐藤說好,有什么事就直接手機聯(lián)系吧。
從父母家回來已經(jīng)九點多了,秦祺把要帶的東西又檢查了一遍,婷婷默默地陪在一邊。他們的話都不多,秦祺是在想著婷婷的學(xué)習(xí),當(dāng)然還有他要走了,對婷婷的依依不舍使他的心情很沉重;婷婷也一樣,期中考試的成績讓她很糟心,而爸爸明天要去日本了,盡管是好事,可是畢竟不能天天見到爸爸了,想起來她就像心里堵著什么東西,難過得喘不上氣來。整理完東西,秦祺說明天要起一大早去機場,婷婷早點睡吧。婷婷嗯了一聲,卻仍盤桓在爸爸左右,不想離開。秦祺忍不住問婷婷,婷婷你說,這次沒考好是不是和爸爸要走了有關(guān)?婷婷想了想說,有吧,有時上課,不知怎么思緒就跑到您那兒去了,不過您別替我擔(dān)心爸,我知道原因,會注意的。秦祺不禁嘆息了一聲說,我們要是在一起多好呀,老師說你是一個靈氣的孩子婷婷,智力沒有問題,就是要注意學(xué)習(xí)別情緒化,各科學(xué)習(xí)要有條理,該背的一定要背,有時候看一百遍也不如認(rèn)認(rèn)真真地背兩遍。婷婷點著頭說,我知道的爸,您就放心吧!
去機場的時候天還黑著,他們叫了一輛出租車。秦祺和婷婷坐在出租車的后排上。秦祺緊緊攥著婷婷的手,他不說話,婷婷也不說話,婷婷的頭始終朝向著窗外。秦祺感到婷婷的身子有些微微地顫動,可能是在流淚。他輕輕叫了一聲婷婷,又叫了一聲婷婷,婷婷沒有言聲。車過了收費處,機場大樓已經(jīng)赫然在目了,婷婷突然捧住臉趴在腿上哭出了聲。秦祺說你別這樣婷婷,你這樣讓爸爸還怎么走啊!北京有爺爺奶奶姑姑哪,他們會照顧好你的,你不會有什么不方便的。婷婷哭得嗚嗚的,秦祺難過地攬著女兒,一邊給她擦著淚水,一邊哽咽著安慰她。
要進海關(guān)了,婷婷催了爸爸幾遍,秦祺都說再待會兒。他摟著婷婷的肩膀,好像有說不完的話,他說,婷婷,再怎么說你還小,要聽爺爺奶奶和姑姑的話,學(xué)會自己照顧自己。
婷婷點著頭,她的眼睛紅紅的,已經(jīng)有些腫脹,她說爸……您也照顧好自己,聽說那邊比這邊累。
秦祺說,放心吧婷婷,爸爸會照顧好自己的,我一進去你就趕緊回去吧,還能趕上第二節(jié)課。
不!婷婷堅決地?fù)u搖頭說,我跟老師請好假了,我要一直看著您的飛機飛走。
秦祺還想再說點什么,婷婷催促他說,爸快點進去吧,這么多人,辦手續(xù)一定時間長,多保重!爸!
秦祺一步一回頭地走進海關(guān),該拐向柜臺了,他向婷婷揮著手,他看見婷婷緊緊捂著臉,捂著臉,他叫了一聲婷婷!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
人很多,秦祺悵惘無神地排在隊列里。他心里想著婷婷,精神上一時疏忽走神,前面的人已經(jīng)移動了,他還在原地站著,后面的人提醒他跟上,他歉意地點了一下頭。正要往前走,身上的手機響了,是佐藤打來的。周圍太嘈雜,秦祺拖著行李走出隊列來到稍微安靜一點的地方。佐藤說秦祺我考慮了兩天,打這個電話之前才決定下來,能聽見我說話嗎秦祺?你那邊好像很亂。秦祺說你說佐藤,我聽著哪。佐藤說秦祺,你愛我,我也愛你,我們今后的日子還很長,干嗎要在乎這么幾天,幾十天呢,婷婷需要你,她就要中考了,你從小把她帶大,沒離開過,她對你的感情和依戀我是可以想象的,別讓孩子痛苦了,你不能離開她,就是離開,也不應(yīng)該是在這樣一個孩子升學(xué)的緊要關(guān)頭。我想好了秦祺,你今天別過來了,好好陪陪婷婷吧,還有一個多月就是新年了,日本這邊將有一個星期的長假,我?guī)Ш浦芜^去看你們,你說呢秦祺?秦祺猶豫著說,可是……我都到機場了,票也早就買好了。佐藤說不過是兩千塊錢的事,不能退就算了,學(xué)校那邊我已經(jīng)打過招呼,明年四月才開學(xué)呢,中國春節(jié)的時候你帶婷婷過來,那時我再帶你去見校方,熟悉情況,你看好不好?秦祺說,那也行,婷婷確實哭得挺厲害。佐藤說是吧,她沒離開過你,現(xiàn)在又正是需要你在身邊的時候,她期中成績下滑說不定就是和老想著你要走有關(guān)。我們結(jié)婚是好事,但是要因為這件事給孩子造成痛苦,我們會不安呀。秦祺真的很感動,他說你真好佐藤!我聽你的,新年一定帶浩治過來,我想你佐藤!我愛你!佐藤那邊的聲音顫顫的,我也想你秦祺,我愛你!快回去吧,別讓孩子難過了,告訴婷婷你先不走了,別忘了晚上短信聯(lián)系。
秦祺合上手機,愣怔了一下,就拖起拉桿箱大步向外走來。大廳里依舊人群熙攘,秦祺在人群里擠來擠去,擠了兩圈也沒見到婷婷。他想到婷婷說過的要一直看著他的飛機飛走,他來到機場大樓外面,一眼看見婷婷正孤零零地背對著大樓,怔怔地看著遠(yuǎn)處。秦祺一陣心酸,一陣驚喜,他大叫著婷婷!婷婷!向著婷婷奔過去。婷婷回轉(zhuǎn)身看見了爸爸,她叫了一聲爸爸,就朝著秦祺撲過來,一下?lián)涞搅饲仂鞯膽牙铮泽@地說,您怎么出來了?秦祺找婷婷找得額上浸出汗,有些喘,他舒勻了一口氣說,佐藤阿姨來電話說你要中考了,正是關(guān)鍵時刻,咱們倆又沒分開過,這個時候我應(yīng)該留在你身邊,我們以后的時間還長,不應(yīng)該在乎這么幾天,幾十天,她說新年她帶浩治來北京看咱們。婷婷笑了,高興地說,您不走了?那工作怎么辦?秦祺說,日本學(xué)校的新學(xué)年是四月開始,不著急呢。婷婷說,是不是佐藤阿姨知道我期中沒考好,替我擔(dān)心了?秦祺說,正是,她說也許正是因為你老想著我要走了,分心了,才沒考好。婷婷自言自語地說,謝謝佐藤阿姨了,爸,快給佐藤阿姨打個電話吧,告訴她……。秦祺說告訴什么?婷婷的臉有些紅,說,告訴佐藤阿姨,就說……我——愛她!秦祺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有一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他興奮又欣慰地說,佐藤阿姨就等著你這句話呢,她說過但愿你能接受她這個媽媽,婷婷,這個電話還是由你來打才好,佐藤阿姨才會更高興。婷婷愉快地點了下頭,說好!然后她鄭重而又虔誠地從爸爸手里接過了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