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村其實也不太遠。怎么說,從家里出來,還沒趕上使勁呢,車子還沒蹬熱乎呢,就看見它矮矮地趴在黃沙圪梁上,黑黑的,糊糊的,跟不經(jīng)意的一抹淡墨一般,慢慢洇在了冬天的灰蒙天色里。遠村就是這么個村子,我們這一帶最窮的地方,好像老被世界遺忘,老趕不上繁華的步履。它的窮主要因為干旱,地沙化得特別厲害,風一吹,滿村子灰蒙蒙一片。這日子怎么過,得想法子改善,遠村不敢奢望嘩嘩的自來水,就挨門排戶湊份子,打了一眼深井。那井真是深,據(jù)說有80多米。就是說,遠村的人下了狠心,把地扎了個大窟窿。我到遠村,是要找志生。我找志生,是想告訴他我安了電話。剛進臘月,我家里裝了電話,全家都很興奮,覺得一年的辛苦沒有白費,好像我們家安了電話,相當于社會又向前邁了一步。女人說,明天我們應(yīng)起得更早,要不,就對不住它發(fā)出的聲音。說話的時候,她將筷子撥拉得飛快,瓷碗叮當悅耳。我們的電話就擺在飯桌中央,蒙著她的一塊紅頭巾,看起來,好像很隆重的一道菜,又像一位羞答答的新娘??墒牵袀€問題。我說,它自進門兒就沒有響過,像個啞巴,電信局會不會真的給咱安了個啞巴呢?我們都沉默了。是呵,這有點讓人上火,它到底會不會說話?說話是啥樣的聲音?
你的號沒告訴別人,別人咋會給你打?
女人提醒了我。我就翻箱倒柜地找出本小簿子,我頭幾年在外邊走工時用過的。女人又提醒我,長途很貴的。我想了想,將小簿子扔了。我決定只告訴兩個人:一個是溫侯,縣文聯(lián)的編輯,我常在他主編的《花蕾》上發(fā)點豆腐干文章;另一個當然是志生了??墒侵旧任疫€窘迫,還沒有這個現(xiàn)代化的設(shè)備。好在遠村離得不遠,也就十來里的樣子。我把碗一推,出去蹬了自行車就走。我想我必須去找志生。我必須聽到那種聲音。
志生是我初中的同學,遠村的人都認為他有神經(jīng)病。我知道他沒有,他只是愛寫點詩歌。
這院子我很熟悉,多少年都沒變過,我第一次看見它就是這個樣子。土打的圍墻豁豁牙牙,像鄉(xiāng)下老頭快風干的嘴。我從其中一個豁口很輕易地進了院子。遠村別人家的房子是土坯做的,頂好的還包了紅磚,不管瓤咋樣,外面的皮瞅著光鮮。志生家倒好,還住著傳了幾輩子的窯洞。還在院子里,我就聽到志生娘憤怒的罵聲,罵得很兇,一句一句是從骨頭縫里進出來的。但掩蓋不住志生的聲音。不用細聽,我知道志生在朗讀他的詩歌。
志生,志生,我安了電話啦。一只腳還在門檻外面,我就嚷起來。
“我們的世界還缺點什么?”
志生沒有抬頭,吼完這一句就半跪在炕上不動了,我看到,他趴著窗臺的姿勢很不舒服,臟抹布一樣的長發(fā)垂下來,擋住了他的表情。志生娘顯得難為情,看我一眼,唇上的褶子抖了幾下:你快把我也氣死算啦!說著一摔門出去了。門的動靜很大,窯頂撲簌簌地往下掉土,墻上掛著的志生爹似乎也跟著晃了幾晃。
我小聲又說了一遍,志生,我安上電話啦。
志生這回扭轉(zhuǎn)頭狠剜了我一眼,又自顧埋頭往煙盒紙上寫起來。他狼一樣的兇悍眼神嚇了我一跳。我打個寒噤,數(shù)九天你家還不生爐子?我蹲下來,幫他往炕洞里送了點玉米秸稈。要說玉米這東西真不賴,讓人吃,讓牲口吃,臨了還能送一把火,是不是志生?志生忽然從炕上蹦起來,赤著腳板在席片上來回踱著,踱得極快,長頭發(fā)一甩一甩的,最后手舞足蹈地朗誦起來。我瞪大眼珠看著他。他長長的身架在炕上變換著各種姿勢,讓我有機會看到他屁股上的破綻?;秀本陀辛巳氯龔R會的味道,人聲沸揚,鑼鼓喧天的,土炕成了志生一個人的戲臺。那時間,我?guī)缀跻J同遠村人的看法了。我盯著志生黑黢黢的兩只大腳愣神。那些堅硬的污垢甲排著隊瞄準我。
怎么樣,老同學?志生終于朗讀完了他的新作。
我說,挺好,我安了電話。
嘁!志生興猶未盡:最后兩句夠味吧——我們的世界依然光明,依然溫暖!
我說,志生,剛才你娘哭了,我看見啦。
嘁!我的詩又發(fā)表啦,知道在哪嗎?《詩刊》!我的詩集馬上就出版啦。
志生,我的電話……
嘁!
志生的態(tài)度讓我有點惱火,我頂著風騎了十幾里車子,不就是想聽一下電話的聲音么?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找你找誰?我扯過他的紙煙殼子,在上面寫了一串兒數(shù)字,我說,志生,記得給我打電話哦。
我逃一樣出了那間陰冷的窯洞。外面的陽光讓我打了一連串噴嚏。我不放心,在院里又叮囑了一遍:一定要給我打電話哦。我發(fā)覺,我的嗓音在冬天的風里打著戰(zhàn),完全是乞討者可憐兮兮的腔調(diào)。在快出他家院子時,我又聽到了那個可惡的聲音:
“我們的世界依然光明,依然溫暖!”
圪蹴在墻角的志生娘猛地拉住了我。我吃了一驚。一個人的眼淚竟然能有那么多。志生娘的淚蜿蜒迂回,突破了一道道溝壑,讓灰蒙蒙的空氣愈發(fā)渾濁。我伸起袖口幫她擦擦,但不知該如何勸慰。她一個勁地喃喃:天哪,天。我說,天不早啦,我得走啦。她說,九個啦。志生娘顫巍巍地舉起十個手指頭,又扳倒一個。九個啦,昨個兒第九個閨女又叫他嚇跑啦。
我只得絞盡腦汁地勸她,您不還有大兒子嗎?您不早抱上大孫子了嘛!
老人的話忽地就讓我臉紅。她說,可憐的二小,嗚嗚……到黑夜就一個人忙哩。
我就有點后悔,不該來遠村,不該找志生這混人。安已經(jīng)安了,那聲音遲早會響起的。不是么?頭年冬天,我就動了安電話的心思。我是個愛琢磨的人。因為頭年開春,我家成功地購買了彩電,這無疑助長了我女人的虛榮。她著實興奮了幾天,但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她說,村里誰誰家竟然也買了彩電,彩電多金貴啊,誰誰家怎么能買呢?我說,誰誰家的彩電比咱小一號呵,這誰都知道。她沒說話,但看電視老提不起神。所以我就開始琢磨,琢磨了一冬。我覺得去年冬天特別冷,我老頭疼。上初中那會兒,我就落下了頭疼的毛病。我說過,我是個愛琢磨的人,那時候我常拽著頭發(fā),使勁琢磨一首詩該長成什么樣子。這是個嚴肅的問題。跟我一塊頭疼的還有志生。想來想去,天暖和了,我想到了電話,要知道,在我們山區(qū),電話還很不普及。誰家想打個電話,得跟村長磨破嘴皮子。果然我老婆高興了,她對串門子的女人們說,二嫂引蘭來弟還有馬家嬸子,你們都來,來我家打電話哦。說著話臉紅光光的,好像電話已實實在在進門了,好像一屋子嘰嘰喳喳的都是羨慕了??墒且娴陌财饋磉€挺不容易,首先是錢的問題,這個事白天不好說。滿村里都覺得我們家挺富裕。前年,我們把西屋騰出來,模仿城里的鋪子,搞了個像模像樣的小賣店。隔三差五,我就騎了車子去城里進貨。有時候高興了,還能編點順口的小文章,趁進貨的時候,跟縣文聯(lián)的溫侯喝兩盅。這樣,過了兩年,把結(jié)婚時的借賬打得差不多了,就覺得我們的日子還缺點什么,缺什么呢?我們先把舊家具重油了一遍。覺得還不夠,就買了彩電?,F(xiàn)在,又想著安裝電話了。我不知道這之后,我們還會怎樣?我們還會覺得欠缺什么?到晚上,插好門,我和女人躺被窩里商量,安電話用不了幾個錢嘛,要不,把今年打的玉茭賣了?不行不行,才6毛錢,等漲到6毛5再賣,現(xiàn)在賣虧大了。那,先跟你娘家籌借點?要去你去,我是不好再開口的。用不了幾個錢嘛,西屋存著那些貨,怕什么?她說,是啊,怕什么,電話是你要安的。我知道商量沒有結(jié)果,就說,等天亮了再說。天不亮我就騎車去了城里,結(jié)果電信局說,你們那地方排不上線,再等半年。我有點慶幸。等我騎回家,發(fā)現(xiàn)院里多了一群瞅瞅叫的小雞。女人正拿我的墨汁給小雞染記號。她瞥我一眼說,一斤雞蛋兩塊六,一百斤是多少?晚風把她的頭發(fā)吹亂了。我覺得她跟小雞都很可愛。到了年末,我一趟趟往城里跑,我想,安個電話可真不容易。實際上,人家沒用半個鐘頭就安上了。眼下我們還缺什么呢?我認為,就缺那種聲音了。
那種聲音遲早會響起來的,不是嗎?這跟小雞遲早要長大,長大了就要下蛋是一個道理,不是嗎?
我剛支好車子,女人就從屋里跑出來了,咋樣?見著志生嗎?志生給咱打電話不?啥時候打?她的眼睛很亮,讓我想到屋里熱騰的爐火。我說,肯定打!志生混是混點,可說話算話。老實講,我心里沒底,混人能給你什么底呢?女人哼著曲兒回屋做飯了,鍋鏟子的叫聲比往日花哨。飯桌上擺了四個菜,干豆角煸粉絲、山藥蛋燴粉條、涼拌山藥絲,還有一碟子咸菜。我舉著筷子等了好久,不見她出來,就吆喝,好席面不等人哦。她應(yīng)著來啦來啦,就托著一盤炒雞蛋出來了,另一只手里提溜個瓶子。我說,還喝兩盅?她說,喝兩盅!找了兩個盅子倒?jié)M,我捏起來想跟她碰一下,她卻咳了咳嗓子,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我,說,把它揭開。我說,啥?她的筷子指了指電話。我們的電話蒙著紅蓋頭,臥在飯桌中央,被五個盤子團團圍住,看上去很溫暖,也很安全。我就放下酒盅,很隆重地伸出兩只手。她說你抖啥?我說我沒抖。蓋頭掀起一角,露出水草一樣的顏色,閃著夏天小溪水的透亮。蓋頭慢慢往上掀,一些橢圓的按鍵出來了,像一群可愛的小蝌蚪??粗鼈儼惨莸貤硐獫?,我心里悄悄地,又急切地生出些期待。這期待暗自聚成一個漩渦,越漩越大。我?guī)缀跽J定,我猛一揭開,那種聲音就潺潺地響起了。是什么樣的聲音呢?聽,叮叮咚咚,山泉一樣清澈。揭開的時候,屋子里靜靜的,好像一切聲息凝固了幾秒鐘。我看到,她的嘴角閃了絲淡笑,然后端起酒盅,一飲而盡。
飯是好飯,我們吃得很慢。我們很少有這樣的耐心來對付一頓飯,我們誰也不介意外邊逐漸降下來的黑,我們以農(nóng)民少有的斯文談天氣,談來年的收成,談與這頓飯無關(guān)的一切事情。我們的筷子和牙齒變得格外儒雅。我們的目光常常交叉、碰撞,從桌面一掃而過,但決不停留。最后,我們不得不收拾杯盤狼藉時,誰也不碰那塊紅頭巾,誰也沒提電話的事情,好像我們都忘了。
這個夜晚格外安靜,女人蜷在被窩里,悄悄地,像只受傷的小貓。我也小心翼翼地,不亂說話。冷月透過鑲了霜的窗欞,在我們炕上鋪了一些方格。我的耳朵在枕頭邊支楞著,聽到街面上響過一串急驟的腳步,夜游的生靈是不是總會發(fā)出意外的聲音?遠處有一兩聲狗吠,就再沒了動靜。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nèi)匀贿^得十分平靜,沒有任何意外的聲音打擾我們。我每天將院子掃得嘩嘩暴響,掃帚給地面劃下數(shù)不清的傷痕。女人笑吟吟地打量我,說我是一柄镢頭。有的時候,我們圍在火爐旁,談?wù)搧砟暝撎碇脗€什么。我們想了很多,但不確定我們最需要什么。我們討論這件事的時候,電話就靜靜地臥在桌上。我忽然就想到了志生的詩歌。我學著他的腔調(diào)問我女人:
“我們的世界還缺點什么?”
女人捂著肚子,笑得前俯后仰。她說,我們?nèi)钡脰|西太多了,冰箱洗衣機摩托車煤氣灶電風扇影碟機錄像機,她一口氣說不完,又換了一口氣,好吃好穿好住好用,反正城里人的東西我們都缺。其實,缺的只是這個,她手指頭做個數(shù)錢的動作。
我說,只是這個嗎?
她愣愣地瞅我一眼,撲哧又笑了:要不你去問問志生?
我不想志生被人取笑,我說,其實志生挺好的。
志生窮是窮,比我們還窮,志生卻不在乎這個。志生在乎什么呢?志生在乎的我們想都想不到。我說,你也別在乎志生沒打電話,志生沒打肯定有沒打的道理,志生他們村只有一部電話,放在他們村長的小賣部里,志生要打電話就得去那里,志生去那里不買點東西就打電話,人家會不高興,志生不想讓人不高興,志生不是那樣的人,志生去了那里就會買點東西,買點東西就會給咱打電話了。
我說,志生肯定會給咱打電話的。
她顯然不屑跟我爭執(zhí)這個。志生好與不好是志生的事情,我們還有我們的事情。畢竟年的味道越來越濃了,明天就是臘月二十三了,小年也是年,掃家,買年畫,寫對聯(lián),吃麻糖,麻煩事多著呢,想都想不過來呢。頂要緊的,我們得抓緊進點時興貨,像糖果花生瓜籽之類自不可少,也得進點哄小孩的煙花和電光炮,特別是一種在手里燃的“刺刺炮”。女人特意叮囑,這種炮很搶手呵,村里的小孩都玩這個,8分錢一根上貨,可以賣l毛5呢,不能進少了,等過了年,正月盡了,我們還可以賣1毛,不愁賣不出去,賺兩分也是賺,是我們賺。對了,也要進些點心匣子,要包裝好看的那種,現(xiàn)在的人都愛看包裝,賣剩下的我們就送人,光娘家兄弟就五六個,大眼小窟看啥的都有,咱拿得好看,走親戚也光彩,一年才一回不是?女人絮絮叨叨的,搞得我的每一天似乎都很實在,好像七七八八的零碎一組合,我們的日子鋪排得滿滿當當,擠不出一星半點透亮了。這天晚上,我忽然就想去院里坐坐。一個人坐在檐臺上,對黑壓壓的天就充滿了疑惑,總懷疑它掩蓋了一些真相。近處遠處,性急的炮仗一撥接一撥,還有人和各種牲畜的尖叫,分不清是喜興還是驚慌,空氣里一時擠滿了急躁的聲音。我試圖在這些聲音里,找到類似山泉的清澈,但顯然不行。
轉(zhuǎn)天早晨,恍惚聽到了什么,我醒了,我覺得我是被吵醒的。還挨著枕頭,一個呵欠還沒有打完,我就豎起了耳朵,像訓練有素的狼狗。我欠起半邊身子,聽!什么聲音?女人也學我的樣子,欠起身子,豎起耳朵,但她什么也沒聽到。她笑話我,這些日子,你可能用耳過度。我說,肯定不是。然后就跳下炕,瞥了一眼飯桌。她忽地叫道,天,下雪了。我趕忙趴窗臺上,果然滿目白色,半空里洋洋灑灑的,像極了一首詩歌。
好兆頭。我跳起來說,這是個好兆頭,不是嗎?
她也雀躍著,我們好好過個小年。
我說,等著吧,今兒個是不同尋常的一天。說著我又瞥了一眼飯桌。
雪整整下了一天。這一天,我們這一帶所有的村莊都覆蓋在詩歌下面。所有人,包括對世界有不同索取的每個人,都沉浸于對現(xiàn)實的美好想象中。在夢一樣的場景中,我們都變回了孩子,我跟我女人在院子里嬉鬧著,白色地毯在我們的追逐中,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雪球一個一個團出來,落到對方頭上,身上。我們還堆了個胖乎乎的雪人。我們的歡樂讓屋頂?shù)姆e雪大片大片地跌下來,我甚至聽到了那種撲簌撲簌的聲音,這讓我驚訝。這一天,我始終保持了良好的聽覺。
我們的好心情像漫天飛揚的雪花,一直保持到傍晚。黑紗緩慢降下來的時候,雪停了。我們開始安靜下來,坐在爐火跟前,聽著外面逐漸漲起的風聲。呼呼呼,風越來越大,最后聽到電線嗚嗚地轟鳴。屋子里,火爐子被大風激得嚯嚯亂叫。安靜了一會兒,女人又開始她沒完沒了的絮叨。我們的日子經(jīng)過短暫的休息,又回來了。我支著耳朵,聽著這一切瑣碎的聲音,心思觸礁一樣,漸漸沉沒。她看出了我的煩躁,小心地提議:明天,我去村委,我想給你打個電話。
我笑了。我說,我真的不在意這個了。真的,我現(xiàn)在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呢?她問。
我說,我說不清楚。
這天晚上,我在睡夢里又一次驚醒,我清晰地聽見了那種聲音。叮咚,叮咚,山泉一樣悅耳的聲音。我一把拉著燈,顧不上穿鞋,光著身子,光著腳板,就撲到飯桌跟前。我喘著氣,拿起電話就罵開了,我說:志生,志生,我他媽的知道是你,你總算回話了,你總算還有點人味,志生,志生,你他媽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的聲音有了哭腔:志生,志生,你知道嗎?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我有多心焦嗎?不是,我才不在意什么聲音呢,去他媽的狗屁鈴聲,我是想聽聽你的聲音,你這混蛋不咬文嚼字的聲音,志生,志生,你真是個混蛋,不折不扣的混球,除了你那些永遠不可能發(fā)表的東西,你還做了什么?你讓你娘替你擔心,你讓你死去的爹擔心,你讓所有的人擔心,你這個混球!
我管不住自己了,徹底號啕開了,志生,志生……
女人也哭了,緊緊抱住我,反復說著,沒有,志生沒來電話,電話沒響,真的。
我說我不信。我緊緊抱著話筒,好像要把志生從那頭拽出來。
志生是我最好的朋友。這話我從沒對任何人說過,包括志生。那天之后,我們的日子很快又恢復了原樣。不管如何,日子總不會停下腳步的,年是越來越近了,眼瞅著就到跟前了。年三十,我揚著大錘,敲了很多炭塊,壘了半人高的大旺火。明天早晨,天不亮我就會起來,從添得滿滿溢溢的水缸里,舀上新年第一瓢水,在神臺前供一供,然后用它洗手,洗得格外仔細,格外小心。這樣,我的手是虔誠通靈的,這樣的手才能點好新年第一把火。旺火旺,旺氣沖天,我們的日子會越來越興旺。女人呢,也起得很早,她從席子下面取出系了紅布的鑰匙,打開柜子,把我們早就準備好的新衣裳拿出來,摸一摸,不由將臉貼上去,捂一捂,似乎還發(fā)燙呢。然后,女人該敬神了,燒紙焚香,把自己的期盼悄悄告給神靈。神靈知道了,然后才能生火做飯。當然是下餃子。餃子是年三十包好的。我揚著錘打炭的時候,聽見了女人剁餡的聲音。那聲音也是虔誠的,咚咚咚,每一下都擊在我的心坎里。我就在這時候聽到了電話的響聲,那聲音夾在許多期盼中間,格外刺耳。
它響了幾聲,又響了幾聲。我和女人都掬著手過去了。我們瞅著紅頭巾,又相互看一眼。它仍然執(zhí)拗地響著。我忐忑不安,但還是拿起了話筒。那一頭久久沒有動靜,我說,是你嗎?志生。那邊還是沒聲息。我喊起來,志生,志生。這回我聽到了,是吸溜鼻子的聲音,他在哭,是壓著嗓音的啜泣。
我說,志生,志生,你咋啦?
那邊傳來溫侯的聲音:我實在不想告訴你,我實在管不住……
咋啦?咋啦?到底咋啦?
志生死了。
我們沉默了兩三分鐘。這兩三分鐘,我沒有聽到世界上任何聲音。
我問:什么時候?
臘月二十三,下大雪的那天。
怎么死的?
80米的深井。
這個年我們過得索然無味。年后的某一天,我和溫侯騎著車,去了遠村。那天很冷,風使我們的衣襟啪啪直響。路兩旁的電線桿不停地悶聲嗡嗡。溫侯說,志生這些年一直堅持寫詩歌。我說,我知道。溫侯說,他一篇也沒發(fā)表過。我說,我知道。然后,溫侯就開始后悔,你說我咋就不能給他發(fā)一個,哪怕是一個,《花蕾》算個啥?你說一個縣級雜志算個啥?溫侯說著,狠勁地拍打車把。我看到,幾撮白發(fā)在他耳旁激動地跳躍。我說,他也許不在乎這個。他在乎啥呢?我想了想說,他應(yīng)該在乎的事情太多了,比如,被他嚇跑的九個姑娘。溫侯說,我不相信。我說,我也不信。
“我們的世界還缺點什么?”
這是志生最后一首詩的題目。也許,是他留給我們繼續(xù)思索的一個問題。我們呢,除了活著,除了使自己活著之外,還缺少一些什么呢?
進了遠村,沒去別的地方,我們徑直去找那口井。我想,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志生的靈魂。遠遠地,我們嘹見一棵老槐樹。樹身粗糙,枝權(quán)干硬。那樹在遠村灰蒙的背景下,倔強地指著天,好像破土而出的一只手。井就在樹下,是傳統(tǒng)的轆轤井。上面的鋼絲繩密密麻麻,每一圈代表地平線之下的一個刻度。我想象著,志生走完這80多米,得花費多大的力氣。我握了下?lián)u把,轆轤吱呀一聲。我感到刺骨的冰冷。
我們久久無語。溫侯開始不停地吸溜鼻子,吸溜一下鼻子朝井口挪一步,沒幾下,他就挪到了井沿。他朝深不可測的井里看了一眼,身子晃了晃,忽地就軟下來,一屁股就坐在了井口邊。下雪那天,他收到了志生寄過去的詩歌。從郵戳看,信晚到了一個星期。溫侯說,志生的這首詩很好。他很高興,他替志生高興。他覺得志生這些年的努力沒有白費。溫侯在井邊坐下來,從懷里掏出最近一期《花蕾》,輕輕地朗讀起來。聲音不大,但我似乎聽到了井底的回響:我們的世界還缺點什么戰(zhàn)爭、瘟疫,詩歌還是愛情故園的橙黃以及廢墟旁的腐臭棉被捂著的夜,或者擦亮一粒上升的音符這需要我們站在門檻上,預言
志生的詩歌化作溫暖的火焰,悠悠地,無聲息地從井底升起。我再也無法克制,我極利落地用鋼絲繩綁住自己,將自己投向80米的地底。搖把掌握在溫侯手里,通過繩索,我仿佛感覺到了他手指的顫抖。我的手在井壁摸索,抓到一些黏稠的液體。我在黑暗中一次次呼喊:“我們的世界還缺點什么?”這似乎是一次死亡的模擬,我希望沿著特殊的軌跡,找到那個問題的答案。你瞧,我調(diào)皮的朋友在那里招手。
很快,我適應(yīng)了地下的陰暗潮濕。在撞擊到水面的一瞬,我恍惚聽到了山泉叮咚的聲音。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我撐大眼珠,四下打量,這里跟我們居住的地方不同,最明顯的,它十分安全。倏忽,我的耳朵捕捉到一絲異樣,好像一個人的淺吟低唱。我輕聲叫著,志生,志生。我試圖靠近一個人的靈魂。他回應(yīng)的聲音嗡嗡的,像從水里傳來。我向他靠近,水慢慢地湮沒我的腰,我的胸膛,我的頭頂。這樣,我又看到了志生。志生笑瞇瞇的,赤著腳板,衣裳襤褸卻很精神,他搖頭晃腦地踱著方步,長頭發(fā)一甩一甩的。我說,志生,志生,我接到了你的電話。他說,嘁!聽一聽詩歌吧,朋友。我說,好吧。他濕淋淋的聲音驟然響起,好像一簇簇火苗。我看到,這個暗淡的世界霎時變得非常光明,也非常溫暖。
責任編輯:陳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