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那年,我技校畢業(yè),被分到離家很近的一所針織廠上班?;蛟S是對小兒子工作環(huán)境的好奇,父親執(zhí)意要送我進車間,我至今記得他堆著一臉笑容給車間領(lǐng)導(dǎo)散煙的情景,那是一盒“玉笛”或者“桂花”,在父親的習(xí)慣中,這種兩塊多的香煙差不多已經(jīng)算是高級品了。
針織廠那時已經(jīng)很不景氣,跟許多中小國企一樣,它在十余年后分崩離析。如今那里雜草叢生,幾近廢墟。但在1992年,工人們還是會隨著鐘點上下班的,織造、成衣兩大車間里每天機聲隆隆,生產(chǎn)著一些高成本、低質(zhì)量的坯布和汗衫。
我被安排到機修車間車工組,上班頭一天,主任領(lǐng)我熟悉環(huán)境。這個后來成為我?guī)煾档娜四翘烀黠@帶點拘謹,也難怪,整體效益不好,車間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新工加入了。
現(xiàn)實總是會跟想象有差距,甚至于背道而馳,擇業(yè)如同擇偶,到手的總不是當(dāng)初所念。對于新的工作環(huán)境,我備感失望,比如車床型號太舊,有兩臺居然還是皮帶傳動,像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產(chǎn)物;沒有銑床,沒有氧焊,車工們做刀具要拿個鋸弓子自己開槽,之后放上刀頭顫悠悠地夾到風(fēng)爐里燒紅、熔銅;很自然的,木結(jié)構(gòu)屋梁上也不會安裝起吊工件的行車,遇到大型工件,往往是幾個人吆喝著往車床導(dǎo)軌上抬。一切顯得非常原始,與之前設(shè)想的工業(yè)自動化大相徑庭。我那時虛榮心正強,總以為當(dāng)工人也要當(dāng)?shù)皿w面,鋼筋水泥的廠間、亮锃锃的機床、胸口印著紅字的工作服之類。
主任說:“別看地方不大,咱這里可是物色匠人的地方。”意思是能人聚集,做起活來個個都不含糊。我正心灰意冷,不愿對他的話做任何置疑。
之后的生活就如我最初所預(yù)料的那樣,毫無意趣地往復(fù),乏善可陳,心緒壞到極點。廠門對面是一段舊城墻,黃昏下班時西沉的殘陽正好停在垛口處,殷紅如血,讓人回憶起童年或是去之不遠的學(xué)生時代,不由黯然。有段時間,我忽而生出逃離的念頭,似乎已經(jīng)有了些計劃,但總是經(jīng)不起清早起床時的那一刻回省,除了年輕,我再無任何可供驅(qū)遣的資本。
頭一個月下來,領(lǐng)了96塊錢工資,別人都說可是不少了,我們剛進廠時才20多塊一個月。我注意他們的工資單,也不過才一百大幾,卻是一戶家庭的主力收入。1990年代,是國企職工紛紛退守的年代?!皬闹信d到?jīng)]落”,機修車間的工會主任仿佛有些文化,他對這一群落的集體性概括讓我對自己的處境逐漸有了幾分妥協(xié)和認同。
次年11月間,我?guī)煾挡恢獜哪睦锔懔艘慌饧庸せ?,全是鑄鐵件,那東西加工起來粉塵很大。即便如此,車工組的人依然很興奮,工資之外還能賺點外快,這種優(yōu)待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得來的。
我和我?guī)煾?,還有組里年齡最大的李師傅搭班。為了遮塵,我們?nèi)寄貌济闪四?,只留兩只眼睛盯著工件。布是從成衣車間找的,黑T恤裁下來的邊角料,遠遠望去,如同三個強制接受改造的蒙面大盜。
有時輪換成夜班,我?guī)煾档睦掀?,我們都叫她馬嫂,半夜會送飯過去,揪得很小的羊肉面片湯,三個人分而食之。他們夫妻看起來很恩愛,那時也不過三十五六的年紀。我?guī)煾嫡f:“結(jié)婚時我這邊窮,連家具都是丈人給預(yù)備的?!?/p>
“還好意思說,辦事那天騎輛自行車就把我接家了,車子還是借的?!?/p>
我饒有興趣地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剛有小孩那幾年,家里吃緊,快連奶錢也付不起了,我白天在車間上班,夜里就到東城機械廠打臨工,有一夜實在瞌睡得不行,一刀吃進去12個毫米也沒覺,愣把根粗軸頂飛起來,戳在墻上,要是落下來,能砸折我?!睅煾捣畔峦耄妹嬲帜讼伦?。
馬嫂在一邊紅著眼,頗有些嗔怪地看著他。這兩年,她也閑在家了,她所在的襪廠已經(jīng)倒閉,半個錢也撈不著,一家三口的用度都濃縮到男人身上,馬嫂是很憐惜自己丈夫的。
李師傅席地坐在一邊,默默掏出一支“仙客”點上,他那煙六毛錢一盒,車間里沒第二個人能抽得慣?!柏i肝一斤又漲了五毛?!彼麘n心忡忡地說,仿佛在評論國家大事。
我們都笑,有關(guān)李師傅的那點嗜好,車間幾乎無人不曉。他是個酒徒,手頭又總是拮據(jù),隔天中午,廠門口熟肉車子上割八毛錢的豬肝,回家讓老婆切成紙一樣的薄片,能下一瓷壺散裝高粱白。
“今年給孩子瞧病了沒?”馬嫂突然關(guān)切地問。
李師傅搖搖頭,不再作聲。被問及的是他十三歲的兒子,不知為何就癱了半截,生活不能自理。幾年間東撞一頭西撞一頭地求醫(yī)問藥,花了不少冤枉錢,病情卻始終不見好轉(zhuǎn)。
“你那煙酒也該戒了,塊兒八毛也是錢,瞧人家鍋爐房的老雷,因為供閨女上大學(xué),說戒煙咔’嚓就給戒了。”我?guī)煾灯饺諏顜煾悼偸遣淮罂蜌?,嫌他不脆利,囁囁嚅嚅的?/p>
“這才能花幾個錢?”李師傅一攤手,“散酒五塊錢能打一塑料壺,去太原找專家門診排個號就得成百。”他忽而不再想爭辯,低了頭,只是嘆氣。
氣氛突然變得沉悶,我卻想起了另外一個笑話,說有一年正月,李師傅中午拿開水燙酒,不小心把瓶子裂在了鍋里,悔之不迭,碎了玻璃渣,一鍋水喝了半禮拜。
“那是瓶北方燒?!蔽蚁蛩笞C,李師傅板了面孔,很認真地說道,“七塊多一瓶哩,要不哪能?”
我?guī)煾的醚劢秦嗨?,總是瞧不上他的那點嗜好。
馬嫂收拾了飯碗,也不言聲,很賢惠地走了。我至今記得她單薄的背影,以及那張?zhí)卣髅黠@的南方人臉型。她祖籍無錫,是針織廠1972年從上海內(nèi)遷時隨父母定居到山西的。十余年后,馬嫂得胃癌去世。我?guī)煾挡惶澥歉慵夹g(shù)出身的,馬嫂患病期間,他從醫(yī)院買了藥,照著醫(yī)書在家給妻子化療,高額的醫(yī)療費是省了,不過馬嫂的性命終究沒能保住。據(jù)說她離世時,瘦得幾無人形,其情狀難以想象。那時,我已離開針織廠多年。
那批外加工活半個月后做完,大家都很累,美美地放了一天假。當(dāng)月,我領(lǐng)了約四百塊錢工資,是在針織廠六年中數(shù)額最高的一次。那年春節(jié),車間還破例給工人們每人做了一身西服,我得我就是穿著那身西服去見胡云霞的。
平遙實驗一中那年剛擴建了校園,教學(xué)樓前一個巨型的噴泉,頗有幾分城市氣派。樓的南側(cè),一個獨立的小院,那時是中學(xué)的附屬幼兒園。
胡云霞她們的宿舍蜷縮在院子一角,光看外表,與工地上的簡易工棚沒太大區(qū)別。如果把校園里的所有建筑比做一個大家庭的話,她們的住處則好比遭到冷落的領(lǐng)養(yǎng)女。
宿舍當(dāng)間一個鐵爐子,煤灰從簸箕里溢出來?!拔矣謥砹恕!鼻瞄_門,正了正眼鏡,我嬉皮笑臉地對三個女孩子說。
她們都笑,我對自己的開場白甚是得意。這是經(jīng)朋友介紹認識后我第一次主動造訪?!澳銈冋鎽?,也不倒?fàn)t灰。”為了不顯得拘謹,我沒話找話。
“知道你要來,留了一下午,還有一捆鉛筆沒削,早等不及了?!彼齻児婺贸鲆欢雁U筆頭來。
之后相談甚歡,看得出她們對我有一定程度的好感。這些農(nóng)村來的女孩子,最先都在各自村里小學(xué)當(dāng)代教,一中成立幼兒園時,她們進城經(jīng)過一番短暫的培訓(xùn),出色些的就留了下來,仍舊是一份臨時性的工作,不過卻移到了城里。
我留心她們?nèi)粘5囊恍┭哉劶毠?jié),無一例外,包括胡云霞在內(nèi),都渴望從自身做起把根扎在城里,農(nóng)村在她們眼中是那樣的不堪,甚至連回首都是錯誤。這是一種通常的趨勢,仿佛越是喧鬧的地方就越是先進的地方,越是文明的地方。愛情或者婚姻無可厚非地成了這些女孩子手中的一張牌,她們也會有選擇,只不過空間過于狹小。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只能實現(xiàn)胡云霞最簡樸的要求,卻無法幫她成就夢想。一份斯文的工作,一套面積相當(dāng)?shù)淖≌?,那時于我如同天方夜譚。
曾經(jīng)有那么幾次,我試圖說服這群女孩子放棄過高的追求,并提醒她們應(yīng)當(dāng)警惕以美貌換取優(yōu)裕生活的危險性。但很快我便打消了這樣的念頭,因為我意識到這樣做肯定會授人以笑柄,反落得自己更加無趣。張楚的一首歌名叫《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可恥的看來并不僅止于孤獨之人。
臘月,落了些雪,窗玻璃上結(jié)滿冰花,一個小女孩委屈地靠在床沿,因為天氣的原因,她的父母沒來接她。我翻看胡云霞的工作日記,起始一頁寫著:“沉默的孩子就像天上的星星,他們常常是因為無助才變得少言寡語,作為老師,我們應(yīng)當(dāng)更多地給予這些孩子關(guān)懷,讓他們擺脫陰影,提升自信心。今天,王佳穎又尿褲子了,這次我沒再指責(zé)她……”
我于是莫名地傷感起來。我們又何嘗不沉默呢?最初的諧謔過后,冷冰冰的現(xiàn)實橫陳在眼前,想不深沉都難。我大約已能預(yù)料到此后的結(jié)局,真的備感乏力。
胡云霞打飯回來,安頓好了小女孩,她將快餐杯遞給我,“就在這吃吧,怪冷的天。”
她彎下腰,吃力地從床底探出一個玻璃罐來,是從家里帶來的燉肉,扎扎實實地挑了一湯匙給我,便再不做聲,靜靜地望著地面隆起的灰磚。
那樣的氛圍很像是一個家庭,我不能確定她的感受,只是自己悄悄地在想。然而過多的思量無益,實際的情況是我們彼此都無力承載對方。那一刻,我突然做了決定。
“往后我不大會來了?!币鲩T時我回頭跟她講,忽然就覺得很滑稽,仿佛自己有多重要似的。
身后沒有回音,哪怕是閉門的聲音也好。出了院子,眼角的余光告訴我胡云霞還在那兒站著。 仿佛一個節(jié)日離我而去,它永不再來,雖然我可以期待來年,但那已是另一片景象,另一個故事。前路漫長,飄蕩的白云深處還隱藏著多少苦痛與歡娛,我們都懵懂不知情。人世就是這樣杯盤狼藉的場面,對于二十多歲的我來說,僅僅是因為無望便覺得失去了尊嚴。此后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我一直悲觀地活著。
晉中技校那一屆畢業(yè)回到原籍的一共七個人,我所熟識的有曉康和金源等。曉康會彈吉他,在校時已能熟練地演奏《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鴿子》等名曲,他被分配到農(nóng)修廠,沒兩年,那個廠子倒閉了。我最近見到他是在一家煤站,他開輛“天目山”突突地往各處送煤,黑不溜秋地早沒了當(dāng)年文藝青年的氣質(zhì)。
“還玩吉他嗎?”我問他。
他竟然不好意思起來,一搖發(fā)動桿,頭也不回地走了。
金源上學(xué)期間愛寫詩,如果換了現(xiàn)在,我一定照流行的腔調(diào)稱他為“濕人”。他的工作單位是火柴廠,這家全縣最危困的企業(yè),有一段時間曾風(fēng)傳兩戶人家合買一袋面粉的新聞。
金源在街上擺攤賣太陽鏡,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為的是躲城管。今夏的一個雨天,他在城門洞子里練攤,讓執(zhí)法隊追得走投無路,跳到護城壕溝里才算脫逃。如果不至于太健忘的話,我想他一定會在渾水中想到李清照的名句——“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p>
責(zé)任編輯:白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