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圖亞特#8226;霍爾認為:“在認真的#65380;批判的學術工作中,既沒有‘絕對的開端’,也很少有不間斷的連續(xù)性#65377;”①霍爾意在說明文化研究并沒有一個“絕對的開端”,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文化研究就無法追根溯源#65377;文化研究肇始于20世紀50年代,是英國一批左派學者在思想領域內(nèi)進行探索的活動#65377;其中,理查德#8226;霍加特的《識字能力的用途》(1957),雷蒙德#8226;威廉斯的《文化與社會》(1958)#65380;《漫長的革命》(1961),E. P. 湯普森的《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1963年),被認為是文化研究的奠基之作#65377;1964年,理查德#8226;霍加特在伯明翰大學成立了當代文化研究中心(CCCS),成為文化研究在學院內(nèi)建制化的標志#65377;
文化研究的實踐活動雖然早已有之,但對其概念做出比較明確的界定卻一直懸而未決#65377;當代文化研究中心的首任主任理查德#8226;霍加特,在就任伯明翰大學英語系教授的演說《英語流派與當代社會》(1963)中,明確指出了當代文化研究中心的三個主要研究領域:(1)歷史的和哲學的領域,關注當代文化和社會變遷的普遍爭論所展開的條件;(2)文藝社會學領域,關注各種文化生產(chǎn)的社會背景和意義,不同種類藝術和傳媒的受眾性質(zhì),傳媒的種類和層次以及對受眾的影響和效果;(3)批判—評價的領域,對大眾文化#65380;流行文化和大眾傳媒做深入研究,目的在于發(fā)展一種適當?shù)呐行哉Z言②#65377;1973年底,霍加特正式辭去英語系教授和中心管理職務后,中心對他做出如下評價:“作為一個研究領域的‘文化研究’概念的最早提出,以及在大學里作為研究生研究焦點的當代文化研究中心的形成,幾乎全部都要歸功于他#65377;”③
鑒于當代文化研究中心在文化研究領域里產(chǎn)生的重要影響,人們把圍繞它從事文化研究活動的一些學者稱為伯明翰學派,而伯明翰學派甚至一度成為文化研究的代名詞#65377;伯明翰學派的思想淵源基于對阿諾德—利維斯傳統(tǒng)的精英主義文化觀的批判#65377;早期伯明翰學派一方面繼承F. R. 利維斯的文本細致分析方法,另一方面對利維斯的文化定義進行改造#65377;雷蒙德#8226;威廉斯在《文化與社會》中重新界定了文化的概念,認為“文化是一種物質(zhì)#65380;知識與精神構成的整個生活方式”,這樣就沖破了利維斯主義“少數(shù)人的文化”的限制,擴展了文化的內(nèi)涵,將研究視野延伸至對傳統(tǒng)工人階級文化的關注#65377;他們基于對英國傳統(tǒng)工人階級文化的眷戀和熱愛,對破壞這種本真文化的大眾文化給予了強烈的批判#65377;
然而,對大眾文化的批判卻非伯明翰學派首創(chuàng),興起于20世紀30年代的法蘭克福學派早就對大眾文化給予了強烈的批判,其重要成果體現(xiàn)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合著的《啟蒙辯證法》(1947)中,這本著作對文化工業(yè)理論進行了詳盡論述#65377;但是,我們并不能據(jù)此得出伯明翰學派的文化研究與法蘭克福學派的大眾文化批判有什么內(nèi)在的關聯(lián)#65377;雖然伯明翰學派也對大眾文化持批判態(tài)度,但無論從思想淵源#65380;基本立場上,還是從研究路徑#65380;批判方式上,都與法蘭克福學派的大眾文化批判有著明顯區(qū)別,兩大學派的機構組織之間#65380;代表人物之間也是鮮有往來#65377;
首先,伯明翰學派的代表人物雷蒙德#8226;威廉斯#65380;理查德#8226;霍加特#65380;E. P. 湯普森等人出身于工人階級家庭,他們對精英主義立場持反對態(tài)度,對英國傳統(tǒng)的工人階級文化具有天然的感情;法蘭克福學派的代表人物西奧多#8226;阿多諾#65380;馬克斯#8226;霍克海默#65380;赫伯特#8226;馬爾庫塞等,多出身于富裕的猶太家庭,認為大眾文化破壞了高雅文化的藝術性,其“批判理論”的形成建立在鮮明的精英主義立場之上#65377;
其次,伯明翰學派對傳媒#65380;亞文化#65380;階級#65380;種族#65380;性別感興趣,大眾文化只是文化研究的對象之一,總體上呈現(xiàn)出一種相對溫和的研究姿態(tài),批判只是一種手段,重點在于強調(diào)文化的政治參與功能;法蘭克福學派用“文化工業(yè)”一詞來代替大眾文化,對大眾文化及其生產(chǎn)機制給予了強烈的批判,認為大眾文化是以大批量復制技術為基礎的#65380;通過大眾傳媒來進行傳播的工業(yè)化產(chǎn)品,文化工業(yè)是統(tǒng)治階級操控大眾的工具,這種批判的背后充滿著悲觀憂郁的氣氛#65377;
當代文化研究中心對法蘭克福學派的重要研究成果并不熱心,無論是霍加特還是霍爾,都因法蘭克福學派的精英主義立場而對其有意回避#65377;整個當代文化研究中心對法蘭克福學派的關注寥寥,專論文章僅有菲爾#8226;斯萊特(Phil Slater)在1974年秋季W(wǎng)orking Papers in Cultural Studies第6期上發(fā)表的《法蘭克福學派的美學理論》,以及克里斯#8226;鮑靈(Chris Pawling)在同一期報告上發(fā)表的《法蘭克福學派索引表》④#65377;除此之外,伯明翰學派的后起之秀托尼#8226;貝內(nèi)特曾寫過兩篇論及文化工業(yè)理論的文章,即《傳媒理論#65380;社會理論》和《“大眾”的政治與大眾文化》#65377;但是這些文章對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工業(yè)理論并沒有任何承繼的打算,相反對其持堅定的批判態(tài)度,認為法蘭克福學派過于悲觀地低估了大眾的力量,總體上缺乏建設性的意義#65377;對此,美國批判理論學家道格拉斯#8226;凱爾納在深入研究當代文化研究中心的理論及譜系之后認為,“在過去的幾十年里,英國文化研究學派傾向于極度藐視或惡意丑化法蘭克福學派提出的大眾文化批評#65377;法蘭克福學派一直被譏諷為‘精英分子和還原論者’,或在文化研究的方法和事業(yè)的探討中被徹底地忽略”⑤#65377;通過極度藐視#65380;惡意丑化#65380;徹底忽略這幾個詞組,我們不難體會到伯明翰學派與法蘭克福學派的大眾文化批判之間有多么清晰的界限#65377;
法蘭克福學派批判理論的關注焦點遠不止大眾文化,而伯明翰學派的文化研究當然也不局限于大眾文化#65377;當代文化研究中心的研究方向體現(xiàn)了三個傳統(tǒng):第一個是19世紀“文化與社會”的爭論,文學家和其他社會評論家對工業(yè)革命和資本主義增長做出的反應;第二個是美國在大眾傳播和可測量效果的社會學領域的貢獻,同時也包括關于“大眾社會”的更廣泛的討論;第三個是歐洲社會學的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的起源是對新工業(yè)文明的響應,與英國的“文化和社會”傳統(tǒng)相似,但是卻導致了一個不同的方向——德國“文化和社會”傳統(tǒng)的晚近繁榮,對此,中心關注的代表人物有圣西門#65380;孔德#65380;涂爾干#65380;馬克思#65380;韋伯#65380;滕尼斯和曼海姆⑥#65377;中心認為,從文化與社會的關系及圍繞這一問題的爭論開始,能更容易界定哪些學科或學科部分屬于“文化研究”的范圍:“文化研究是一個學科的整合體,包括文學批評#65380;歷史學#65380;社會學和社會心理學,而且,我們的研究遲早將跨越這些領域之間的邊界#65377;”⑦從這些線索當中,我們依然對文化研究與法蘭克福學派之間是否存在直接關系并不樂觀,它們好像真的是在兩股道上跑的車一樣#65377;
雖然伯明翰學派與法蘭克福學派同屬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兩大流派,但狹義的文化研究,特指伯明翰學派(或者說當代文化研究中心)的理論探索活動,與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工業(yè)理論,在理論淵源和研究路徑上并沒有什么顯著的或是重要的關系,倒是在一個宏觀的框架內(nèi),二者遙相呼應,互為補充#65377;
然而,站在今天的角度上,在一種更為廣闊的視域內(nèi)再考察文化研究與法蘭克福學派之間的關系,我們的態(tài)度也應當隨著文化研究的發(fā)展而相應地發(fā)生一些改變,看起來文化研究已經(jīng)超脫傳統(tǒng)的伯明翰學派文化研究,其研究框架的擴展足以容納法蘭克福學派對大眾文化的批判#65377;隨著文化研究在國際上的迅速發(fā)展,有些從事文化研究的學者旗幟鮮明地以文化工業(yè)理論為批判的標靶,借以開展自己的理論探索#65377;例如約翰#8226;費斯克⑧認為“工業(yè)社會的大眾文化,可謂矛盾透頂#65377;一方面,它是工業(yè)化的——其商品的生產(chǎn)與銷售,通過受利潤驅動的產(chǎn)業(yè)進行,而該產(chǎn)業(yè)只遵從自身的經(jīng)濟利益#65377;另一方面,大眾文化又為大眾所有,而大眾的利益并不是產(chǎn)業(yè)的利益”⑨#65377;費斯克明確反對法蘭克福學派的大眾愚鈍論,強調(diào)大眾在文化消費當中的主動性,只是他過分強調(diào)大眾的力量,又走上民粹主義的道路#65377;
廣義的文化研究,早已脫離了當代文化研究中心的理論傳統(tǒng),它的界定更加模糊,它可以泛指一切以文化為對象#65380;基于文化的方法進行研究的理論探索活動#65377;從這個角度來講,文化研究既包括伯明翰學派的文化研究,同時也將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工業(yè)理論納入體系之內(nèi)#65377;伯明翰學派和法蘭克福學派的機構形式雖早已不復存在,但為文化研究的發(fā)展留下了豐富的理論資源#65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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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斯圖亞特#8226;霍爾:《文化研究:兩種范式》,羅剛#65380;劉象愚主編《文化研究讀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51頁#65377;
②Cf. CCCS Second Report 1964-65.
③Cf. CCCS Seventh Report 1972-74.
④Cf. CCCS Eighth Report 1974-76.
⑤道格拉斯#8226;凱爾納:《法蘭克福學派與英國文化研究的錯位》,載《問題》第2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65377;
⑥Cf. CCCS Third Report 1965-66.#65377;
⑦Cf. CCCS Third Report 1965-66.
⑧費斯克是否屬于伯明翰學派的一員存在爭議,托尼#8226;貝內(nèi)特認為他不應該算伯明翰學派#65377;
⑨約翰#8226;費斯克:《理解大眾文化》,王曉玨#65380;宋偉杰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28頁#65377;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