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圖騰》所張揚的“狼性”不同于新文化運動時期對“獸性”的提倡,就這一股文化思潮理念的本質而言,它是反文化、反文明和反人類的。在后現代思潮的推波助瀾下,它在中國文化語境里以先鋒的面目出現而蠱惑人心,獲得巨大反響,凸顯了當下文化倫理的紊亂,并暴露出了知識價值和人文價值立場的淪喪。對轉型期的中國鄉(xiāng)土文學來說,《狼圖騰》對生態(tài)問題的敘述并沒有提供新的可資借鑒的經驗,相反,它在價值觀上的倒退則是需要特別警惕的。事實表明,鄉(xiāng)土小說如何處理“生態(tài)人”的“內自然”與“外自然”的平衡,是一個不能脫離具體文化語境、也無法忽略個人生命體驗的“人”的問題。
一
在開始論述問題之前,有必要先強調“藝術的目的不是成為真理的助手”的理論①,然而,也有充分證據表明,謬誤的藝術或藝術的謬誤卻是真理、正義的敵人②。藝術的謬誤,其中的“藝術”成分或多或少、“藝術”手腕或高或低,就其本質來講,在于其本身在思想認識上存在的誤區(qū)大小。在新世紀中國的文化思想領域內,就有像《狼圖騰》那樣戴著文學的面具,公開倡揚其反文化、反文明和反人類倫理的“傳聲筒”式的小說出現,而且得到了最廣泛的傳播和張揚。
伯格森指出:“學究氣并不是別的什么東西,只不過是自以為勝過自然的那套技藝罷了”,而技藝則是“自然與藝術之間的中間境界”③。如果我們以最大的善意揣測《狼圖騰》作者的用意,可以認為他畢竟在一個民族的歷史和未來層面上作嚴肅的文化思考,可是即便如此,在最低限度上他也難免受到文學修養(yǎng)不足的指責。作者在“自然與藝術之間的中間境界”上的欠缺,讓他的言論變成學究氣的譫語,甚至淪落為文化偏執(zhí)的狂言狷語,從而悖離了自然(即真理)和藝術(即正義)的文化與文學的闡釋軸心。鑒于諸多批評者已經指出這部小說藝術上的粗糙和低劣,所以本文就將類似的問題忽略不計,僅就其反文明、反文化的倫理觀念進行分析,只把它作為新世紀以來鄉(xiāng)土小說轉型中的許多同類文本中的一個樣本,以此來歸納和剖析鄉(xiāng)土小說新的文化思想形態(tài)。
如果把《狼圖騰》這樣的作品從兩大邏輯板塊——生態(tài)闡釋和人文闡釋來理解,我們就可以清晰地看到這個時代文化倫理的突變。但是,必須指出的是,這種倫理的“突變”,暗含著的卻是一種歷史的退化,其本質上就是倒退到“弱肉強食”的原始文化倫理基點上。
我們并不否認,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那些新文化的先驅者們曾經張揚“獸行”,主張進化,以此去掉那種因封建文化專制而積淀在中國人民心理深處的奴性。在經歷了近代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種種民族創(chuàng)痛以后,人們普遍認為積貧積弱的中國需要青春的活力,需要強大的野性來改變民族精神之現狀,一掃萎靡不振的國民劣根性。從這種意義上來說,這種“獸性”的倡導是有著那個時代特殊內涵的,應該說是有振聾發(fā)聵的人類歷史進化意義的。
魯迅說,“人不過是人,不再夾雜著別的東西,當然再好沒有了。倘不得已,我以為還不如帶些獸性”①。在人類文明發(fā)展到當今這種水平的狀況下,“人類向何處去”的方向、目的問題經過反反復復驚心動魄的歷史實踐的檢驗,已經成為無可爭辯的共識——人類作為文明的存在、文化的產兒,必然有別于奉行叢林法則的野生動物,人性和人道才是他的行為法則和天條。而《狼圖騰》迷惑眾多讀者的關鍵之處就是在其“狼子野心”外面包裹了一個渴望人與動物和諧相處的生態(tài)平衡的美麗外衣。
毫無疑問,上世紀90年代以來,在“生態(tài)革命”的文化浪潮席卷全球之時,現代和后現代的“生態(tài)倫理”文化哲學觀念給中國鄉(xiāng)土文學帶來的并不是一個全新的清晰理念,而是更加混亂的悖論,因為忽視了中國所處的特殊文化語境,而不加辨析地橫向移植和采用西方工業(yè)文明與后工業(yè)文明的生態(tài)文明話語,肯定會加深對本土文化的隔膜和對人性的扭曲。
“所謂生態(tài)革命,是指人們對地球環(huán)境和生態(tài)系統(tǒng)及人在其中地位和作用的認識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并由此而引發(fā)的一系列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價值觀念和倫理規(guī)范等社會結構和文化生活的變革。這場革命的導火線是1962年美國生物學家卡遜發(fā)表的《寂靜的春天》”?!吧鷳B(tài)革命是繼歷史上發(fā)生的農業(yè)革命、工業(yè)革命之后,又一個具有重大轉折意義的社會革命。農業(yè)革命使人類有了豐足的食物,解決了人類的生存問題;工業(yè)革命使人類大規(guī)模開發(fā),轉變自然界的物質、能量和信息的可能,解決了人類社會福利和經濟增長問題,同時也在全球范圍引發(fā)了生態(tài)環(huán)境危機;環(huán)境或生態(tài)革命不僅局限于人類生存和福利,而且擴展了人們認識的范圍,包括整個地球環(huán)境和其他非人類生命的持續(xù)”②。
從生態(tài)革命的本意來看,它的出發(fā)點是好的,其目標也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它忽略了兩個最重要的前提:一是各國在人類歷史發(fā)展的環(huán)鏈中并非同步,前工業(yè)文明,包括游牧文明和農業(yè)文明還不同程度地分布于地球的各個國家和地區(qū)之中;二是在人類與非人類的資源爭奪上還存在著互為矛盾的文化境遇。因此,以同一的高標準價值尺度來衡量人與生態(tài)的關系,肯定會出問題。
毋庸置疑,生態(tài)革命的立論基礎是站在后現代的視點上來反對現代性和傳統(tǒng)文化倫理的,也就是站在后工業(yè)文明的基礎上來反對工業(yè)文明和農業(yè)文明所造成的種種弊端。美國著名生態(tài)女權主義理論家查倫·斯普瑞特奈克所創(chuàng)的“生態(tài)后現代主義”認為:“在許多深層意義上,現代性并沒有實現它所許諾的‘更好的生活’。它既沒像它所許諾的那樣帶來一個‘和平的世界’,也沒像它所許諾的那樣帶來一個‘自由的世界’。正是由于現代性沒能實現它的承諾,并且?guī)砣绱硕嗟膯栴},才導致后現代主義的產生。“尋找另外的生存方式的動力孵育了生態(tài)后現代主義”?!拔覀儽黄葘ふ倚碌?,或許是已被發(fā)現的理解自然以及我們與自然關系的方式”。①
作為一個享受了西方工業(yè)文明的人,他為了追求更高文化生活目標就更容易產生出對后現代“生態(tài)自由”的欲望與渴求,然而,這種呼吁對那些還掙扎在由游牧文明與農業(yè)文明向工業(yè)文明過渡境況下的人們來說卻又是完全不公平的:前者看到的是滿眼現代文明的弊病,所以,急于回到高質量的生活狀態(tài)和滿足那種近乎宗教式的對非人類物質同情和憐憫的心理需求,成為他們的生態(tài)文化選擇;而后者急于擺脫游牧文明和農業(yè)文明落后的生產方式與生存方式給他們帶來的物質匱乏的痛苦,因此,現代工業(yè)文明與后工業(yè)文明的物質享受和精神刺激對他們來說是一個有著巨大的誘惑“場域”,它是人類生存所無法抗拒的資本化歷史過程。如果我們不加區(qū)分地一味鼓吹所謂的“生態(tài)革命”和“生態(tài)自由”,勢必會造成世界不平等競爭的加劇,造成價值理念的更大錯位與混亂。
我們不能不看到這樣的生態(tài)理念也波及和影響到了中國的作家和中國的文學,尤其是影響了一些看不清楚中國國情而一味地追求新理念的鄉(xiāng)土文學作家。
2004年出版的《狼圖騰》標志著中國生態(tài)小說創(chuàng)作進入了一個鄉(xiāng)土文學倫理的大轉變時期,同時,隨著環(huán)境保護意識的張揚以及近年來學術界對生態(tài)倫理大辯論的興起,促成了一批鄉(xiāng)土小說作家對鄉(xiāng)土小說的歷史價值與現實價值進行重新思考?!独菆D騰》能夠在中國這樣一個復雜的社會轉型期里出現,并不是一個奇怪的現象。且不說這部小說在藝術上并沒有什么新的創(chuàng)造,它在某種程度上甚至表現出藝術結構上的幼稚與粗糙。但是,就其所表現出的對現代文明價值顛覆的創(chuàng)作理念,足以令人震驚與深思。它在中國前現代、現代、后現代并置交錯的復雜的文化語境下問世,似乎又是一個歷史必然的產物。同時,它又在成功的商業(yè)化的炒作下,實現了銷售突破幾百萬冊的記錄,這在新世紀的圖書市場上堪稱奇跡。而且,它還以夸張的文化姿態(tài),把一種反人類、反文明、反文化的理念輸出到全世界,它會不會動搖西方的人文主義理念?它會不會以回歸原始、弱肉強食的文化姿態(tài)與后現代生態(tài)文化倫理合流,而對人性的指向進行根本的顛覆?這些顧慮是顯而易見的。據報道,企鵝出版集團買斷了《狼圖騰》的全球英文版權,這就意味著中國的鄉(xiāng)土生態(tài)小說以其獨特的價值理念與西方生態(tài)文明與倫理相互滲透、融合與沖撞,我們尚不能預料它的命運與后果,它會不會引發(fā)西方文明世界對生態(tài)倫理的進一步反思?然而,理清它在中國社會意識形態(tài)中所處的理論位置,以及它對鄉(xiāng)土小說創(chuàng)作的倫理影響,是當下中國鄉(xiāng)土小說必須面對的問題。
應當承認:“現代文明社會的發(fā)展,有造成現代生態(tài)危機的可能性。對自然資源的掠奪式開發(fā),造成森林覆蓋面積減少、草原退化、水土流失、沙漠擴大等嚴重后果。再加上人類對自然環(huán)境的嚴重污染,可致使氣候異常、生態(tài)平衡破壞、‘文明疾病’加劇等。生態(tài)危機又導致了經濟的惡性循環(huán),并觸發(fā)了一系列政治危機,因此,人們稱生態(tài)危機是危機中的危機。生態(tài)危機有局部地區(qū)性的,也有全球性的?!雹谖覀兂姓J這些現象的存在,但是,我們仍然明確地贊同“人類中心論”,因為它是人類發(fā)展的基石,同時也是非人類發(fā)展的保證。道理很簡單,非人類是沒有能力保持生態(tài)平衡的。而人類的發(fā)展必須考慮到各國和各地區(qū)的歷史、社會、經濟、資源等因素的不平衡性,采取分類保護措施,而不能一刀切,也就是說,一切生態(tài)的發(fā)展都應該圍繞著人類的總體利益而有步驟、有區(qū)別地進行,不能以理想主義的標準去苛求人類對生態(tài)的合理需求。
如果從這個角度去思考問題,像《狼圖騰》這樣被許多人認為是一部具有生態(tài)保護主旨的小說就有了許多價值上的問題。揚游牧抑農耕,揚武抑文,揚蒙抑漢,揚狼抑人,成為這部小說主題的邏輯起點,也是它在文化、文明倫理觀點上一系列謬誤的集中表現。
二
首先,從歷史價值觀的角度來看,《狼圖騰》的立意是很清楚的,整部著作都充滿著對游牧文明的無限向往和崇拜,而貶低和藐視農耕文明對人的精神與性格的養(yǎng)育。小說這樣寫道:“他感到草原民族不僅在軍事智慧上,剛強勇猛的性格上遠遠強過農耕民族,而且在許多觀念上也遠勝于農耕民族。這些古老的草原邏輯,一下子就抓住了食肉民族與食草民族、幾千年來殺得你死我活的根本?!保ǖ冢玻鬼摚斑@(指騸馬)真是人類歷史發(fā)展的偉大一步,要比中國人的四大發(fā)明早得多,也重要得多?!保ǖ冢保梗淀摚╊愃频幕驙繌娀蚧闹嚨淖h論在書中比比皆是,讓人覺得啼笑皆非而又不免觸目驚心?!独菆D騰》著力渲染 “狼性”,附帶闡明了草原上人與狼相處的法則,然而,小說的一個盲點是,草原上人們的社會生活溢出其視線。除了蒙族人招待知青的熱情說明他們帶些“社會人”的色彩,剩下的竟然就只有生產上的勞動協作。作者自然有權利表現他試圖竭力表現的東西而將其余部分付之闕如,可是問題在于,這種有意或無意的遺漏與作品所欲達致的目標恰恰相反,它最終只是在人的動物式存活層面上盤桓。
這里有必要聲明,魯迅也曾被認為“有一種‘人得要生活’的單純的生物學的信念”①,不過,這只是一種誤解,因為魯迅認為“想在現今的世界上,協同生長,掙一地位,即須有相當的進步的智識,道德,品格,思想”②,他極其看重社會的人、歷史的人所應具備的文化質素。卡西爾認為,“人的突出特征,人與眾不同的標志,既不是他的形而上學本性也不是他的物理本性,而是人的勞作(work)”,而“人的所有勞作都是在特定的歷史和社會條件下產生的”③。文字里的草原社會,逐水草而居,帶來的是“詩意的棲居”的美好幻象,可是現實中的草原社會卻停滯不前,千百年如一地單調,這樣的社會自然談不上活力,更談不上創(chuàng)造力?!独菆D騰》無視這個基本事實,揚游牧抑農耕,正在于其反文化傾向。
當然,從現代性的角度來看,封建專制的農業(yè)文明的確給中國人的國民性帶來了奴化的創(chuàng)傷,尤其是近代以來的沉痛歷史教訓值得我們深思。但是,相比之下,農業(yè)文明比起游牧文明來說畢竟是一次歷史的進步,我們不能因為漫長的中國農業(yè)文明所帶來的種種弊端而陷入反歷史、反文化的怪圈。殊不知,歷史發(fā)展的環(huán)鏈是不能拆解的,如果違背歷史進化的常識,人類就無法面對現實和未來。
其次,作者的文化倫理幾乎就是建立在尚武精神的基礎之上。就像小說中的主人公陳陣所說的:“在歷史上人類的爭斗中,確實相當公開或隱蔽地貫徹了人對人是狼的法則?!保ǖ冢担淀摚┛梢哉f,《狼圖騰》的字里行間都充滿了對強悍武力的頂禮膜拜。我們知道,雖說“自我保存是最基本的道德事實”,但這絕不應該“導致暴力、戰(zhàn)爭和死亡的非正義和錯誤”④?!独菆D騰》的誤區(qū),就在于它宣揚的生存哲學不過是赤裸裸的動物求生法則,完全排斥人類文明發(fā)展進程中產生的道德的約束和價值準則,而將“自我保存”的本能擴張到了極致,似乎為了存活下去,任何事都可以去做。這就是一種公然的反文明話語。
再者,從人性和獸性的價值取向看,《狼圖騰》滿紙都是對狼性的膜拜與頌揚。狼是神狼,狼簡直就是狼神!作品甚而把近代以來中國的衰敗和貧弱歸咎于缺乏狼性,認為只有具備了狼性才能使民族精神強盛起來。小說主人公是那個叫做陳陣的知識青年,他經常扮演著作者的代言人角色,反反復復地謳歌狼和狼圖騰的草原民族:“他腦中靈光一閃:那位偉大的文盲軍事家成吉思汗,以及犬戎、匈奴、鮮卑、突厥、蒙古一直到女真族,那么一大批文盲半文盲軍事統(tǒng)帥和將領,竟把出過世界兵圣孫子,世界兵典《孫子兵法》的華夏泱泱大國,打得山河破碎,乾坤顛倒,改朝換代。原來他們擁有這么一大群偉大卓越的軍事教官;擁有優(yōu)良清晰直觀的實戰(zhàn)觀摩課堂;還擁有與這么精銳的狼軍隊長期作戰(zhàn)的實踐……他從小就癡迷歷史,也一直想弄清這個世界歷史上的最大謎團之一——曾橫掃歐亞,創(chuàng)造了世界歷史上最大版圖的蒙古大帝國的小民族,他們的軍事才華從何而來?……陳陣肅然起敬——向草原狼和崇拜狼圖騰的草原民族?!保ǖ冢保鬼摚盀槭裁闯杉己辜捌渥訉O,竟然用區(qū)區(qū)十幾萬騎兵就能橫掃歐亞?消滅西夏幾十位鐵騎、大金國百萬大軍、南宋百多萬水師和步騎、俄羅斯欽察聯軍、羅馬條頓騎士團;攻占中亞、匈牙利、波蘭、整個俄羅斯,并打垮波斯、伊朗、中國、印度等文明大國?還迫使東羅馬皇帝采用中國朝代的和親政策,把瑪麗公主屈嫁給成吉思汗的曾孫。是蒙古人創(chuàng)造了人類有史以來世界上版圖最大的帝國。這個一開始連自己的文字和鐵箭頭都還沒有,用獸骨做箭頭的原始落后的小民族,怎么會有那么巨大的軍事能量和軍事智慧?這已成了世界歷史最不可思議的千古之謎。而且,成吉思汗及其子孫的軍事成就和奇跡,不是以多勝少,以力取勝,而恰恰是以少勝多,以智取勝。難道他們靠的是狼的智慧和馬的速度?狼的素質和性格?以及由狼圖騰所滋養(yǎng)和激發(fā)出來的強悍民族精神?”(第61—62頁)其實,作者的答案是再也清楚不過了的。這樣的觀念同樣出現在“五四”先驅者之口:“儒者不尚力爭,何況于戰(zhàn)?老氏之教,不尚賢,使民不爭,以任兵味不祥之器;故中土自西漢以來,黷武窮兵,國之大戒,佛徒去殺,益墮健斗之風?!薄叭粑餮笾T民族,好戰(zhàn)健斗,根諸天性,成為風俗……以小抗大,以鮮血爭自由,吾料其人之國終不淪亡。其力抗艱難之氣骨,東洋民族或目為狂易;但能肖其萬一,愛平和尚安息雍容文雅之劣等東洋民族,何至處于今日之被征服地位?”①無疑,“五四”文化精神中的確存在著一種反歷史、反文化、反文明的因子,但是,它的立足點恰恰是為了徹底地顛覆幾千年來的封建文化,所以無所不用其極,采取了矯枉過正的文化姿態(tài)。它既不是林毓生們所形容的與“文革”精神一脈相承的反人性的階級斗爭精神,因為“五四”精神就是以人性和個性為首要前提的;又和姜戎們所提倡的狼性有著本質上的區(qū)別,因為“五四”的過激往往表現在借鐘馗打鬼的策略上。
狼崇拜的情結,究其緣由,正如“編者薦言”中所概括的那樣:“如果不是因為此書,狼——特別是蒙古的草原狼——這個中國古代文明的圖騰崇拜和自然進化的發(fā)動機,就會像某些宇宙的暗物質一樣,遠離我們的地球和人類,漂浮在不可知的永遠里,漠視著我們的無知和愚昧。”“蒙古狼帶他穿過了歷史的千年迷霧,徑直來到謎團的中心。是狼的狡黠和智慧、狼的軍事天才和頑強不屈的性格、草原人對狼的愛和恨、狼的神奇魔力,使姜戎與狼結下了不解之緣。狼是草原民族的獸祖、宗師、戰(zhàn)神與楷模;狼的團隊精神和家族責任感;狼的智慧、頑強和尊嚴;狼對蒙古鐵騎的訓導和對草原生態(tài)的保護;游牧民族千萬年來對于狼的至尊崇拜”(第1—2頁)。至此,我們已經不難看出作者和編者在炒作著一種什么樣的文化倫理了。
最后,也有必要簡略涉及這部作品的揚蒙抑漢傾向。列維-斯特勞斯認為,“每一個社會都在既存人類諸種的可能性范圍之內做了它自己的某種選擇,而那些各種不同的選擇之間無從加以比較:所有那些選擇全都同樣真實有效”,可是他也同時承認,這有導致“大折衷主義(eclecticism)的危險”,致使“我們對一個文化中的任何習俗都無法加以譴責,連殘酷、不義和貧窮這些任何為之所困所苦的社會本身都會加以抗議的現象,都無法施以譴責”②。斯特勞斯在這里透露了后來的文化多元主義者的一個困境,即如果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那么任何一種文明的改造、任何一個社會的改革就都成為多余的了。我們認為,在中國這個具體的社會文化語境當中,我們自然首先要警惕大漢族主義,但是不能因而跳到相反的一極,幾乎將漢族幾千年的文化、文明說成一無是處。《狼圖騰》富有激情的夸張,不僅實際上形成反歷史的認識謬誤,也構成對不同民族文化有機共存這個文化準則的偏離,從而造成價值立場的混亂與下滑。
三
在不久前的一個“文學事件”中,德國漢學家顧彬對中國當代文學的批評中有一個被大家忽略了的重要觀點,這就是他認為,《狼圖騰》對“德國人來說是法西斯主義,這本書讓中國丟臉”。顧彬的指責自然有充分的證據,比如,小說有這樣的說法:“人類的歷史在本質上就是爭奪和捍衛(wèi)生存空間的歷史?!保ǖ冢玻常稠摚┻@句話我們的的確確很熟悉,德國法西斯主義正是從此出發(fā)實施其種族滅絕計劃的。假如我們站到一個較高的位置,不放過書中的眾多的謬論,將之匯聚起來并且審視它們,可以為《狼圖騰》反文化、反文明、反人類的思想脈絡繪制一幅草圖。
檢閱當下中國的文化思想地圖,略作觀察即可發(fā)現,在自由主義、新左派、文化保守主義這些精英知識分子論域的底層,潛伏著一道民族主義的暗流。在當下的語境里,這股民族主義思潮不再像20世紀前半葉那樣從精英階層里生長出來致力于民族國家的建構,同時也無心深入民族精神結構內部作條分縷析的探索,恰恰相反,它一面以民間的、底層的眩惑面目贏得輿論的支持,一面又結合了國家主義將病態(tài)的自尊在新的形勢下“發(fā)揚光大”。
同時,國家主義化的民族主義又極易和文化保守主義結盟。就實際狀況來看,中國的文化保守主義始終找不到有效的方式對現實發(fā)言,不能起到應有的平衡社會的功能。我們承認而且也愿意看到,具有悠久歷史與深厚積淀的傳統(tǒng)文化在當代社會能夠發(fā)揮這樣的作用,然而,具有制衡功效的傳統(tǒng)必然是一個流動的活的傳統(tǒng),絕不可能是一個僵化固守的東西。正是在這一點上,文化保守主義與民族主義找到了共同語言——前者守護的是實物,后者則將這個實物理想化,當作精神圖騰。
從總體效應來看,不論是新左派對它的利用還是文化保守主義對它的縱容,都會在事實上形成對中國現代化進程的一種阻遏。如果將當下的民族主義拆解為“民族”與“主義”兩個組件的話,新左派因其政治訴求而在學理上強化了民族主義的“主義”部分,文化保守主義因其文化色彩而在現實中強化了民族主義的“民族”部分。就民族主義思潮來看,它在更多地接受了新左派、文化保守主義的影響以后,呈現為經濟上的平等主義與文化上的傳統(tǒng)主義。因為是社會不公正導致經濟不平等,所以民族主義有反特權的傾向,然而遺憾的是,這種傾向被一部分人誤導從而削弱了其現實功能;傳統(tǒng)文化蘊含的文化傳統(tǒng)無疑仍然是我們現在可以開發(fā)的一種資源,但應該明確,這只是資源的部分,而不是全部,可是文化上的傳統(tǒng)主義則唯傳統(tǒng)文化是從,排斥其他選擇,因而民族主義也就阻礙了對世界其他文明優(yōu)秀文化成果的借鑒和運用。
在我們對當代中國思想作出簡單勾勒并對民族主義有一個基本的定位以后,再來看以《狼圖騰》為代表的思想,問題就較為清晰了?!独菆D騰》發(fā)行量巨大,該書“編輯薦言”的標題是“享用狼圖騰的精神盛宴”,雖然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商業(yè)法則的一次勝利,但還是可以認為它代表著一種浮躁的情緒,所以我們要不辭繁冗地描摹一番中國的思想現狀,以便為這個“精神”作個估價。《狼圖騰》處處生硬指責作為農耕文明代表的漢民族的懦弱與委靡,而又隨時隨地在指責后面追加解決問題的“藥方”,似乎吞下這一劑劑解藥,整個民族精神也就得救了。
《狼圖騰》思想混亂甚至矛盾的地方比比皆是,就總體而言,這句話可以概括其主旨:“歷史證明,在政治經濟上不能復古,否則就是倒退,但在民族精神和性格上必須經?!畯凸拧!保ǖ冢常罚疙摚┻@是典型的文化民族主義的表達。剖解這句話的關鍵,是必須追問它的動機和結果。哈耶克認為:“民族主義既是人們竭力追求自上而下地對社會進行刻意組織的誘因,也是這種追求的結果。”①“在民族精神和性格上必須經?!畯凸拧钡闹饕康幕蛘f功能,就是“對社會進行刻意組織”,正是在這一點上,《狼圖騰》亮出了鮮明的民族主義底色。
非常遺憾的是,“‘狼圖騰’是以一當十、當百、當千、當萬的強大精神力量”(第189頁),只不過是生存競爭中赤裸裸的“強力意志”的橫溢,甚至一度表現為“文革”時期的“斗爭哲學”,而絕不是魯迅所謂“國民之敵”的“個人的自大”者作為先知的“狂氣”②,因此也不可能真正有效地施行國民性批判,進而達到改造國民精神的啟蒙目標。相反,這股“強大精神力量”集合起來,倒有橫掃一切文化成果的野蠻沖動,這正如顧彬批評《狼圖騰》的“法西斯主義”傾向所表明的那樣,它必將產生難以估量的破壞力?!叭后w僅僅能夠把感情提升到極高和——或相反——極低的境界”③,這種“強大精神力量”,往往陷入后一種境地,是徹底反文化的。
不過,《狼圖騰》具有“為了證明對當前社會的批判的正當性而將過去浪漫化的趨勢”④,因而也帶有“浪漫蒂克”的色彩。中國的農耕社會因為封閉性而陷入文明的停滯,呈周期循環(huán)態(tài)勢;在可類比的程度上,游牧社會也受制于類似的因素陷入停頓狀態(tài)。這兩種前現代文明形態(tài),都“不是因為進一步發(fā)展的各種可能性已被完全拭盡,而是因為人們根據其現有的知識成功地控制了其所有的行動及其當下的境勢,以至于完全扼殺了促使新知識出現的機會”⑤。因此,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在發(fā)展停滯的原因和性質上有共同之處?!独菆D騰》夸大游牧文明的優(yōu)點,將草原生存智慧浪漫化,直接向文明的基本常識挑戰(zhàn),實在是“勇敢”到了顛倒黑白的地步。
在人類文明發(fā)展、進步的征程中,如果說文明的歸宿是一個已經證偽了的命題,那么,盡可能地保障作為自然存在的人的生活、保證作為社會存在的人的自由,則是文明的目的;從另一個向度來說,人是萬物的尺度,不僅是一種價值立場,在其最基本的意義上,也是一種事實判斷。在前現代、現代、后現代同時共存的中國,就人的自然存在而言,推進物質現代化的工作依然任重道遠,就人的社會存在而論,如何在充分實現人的自由的過程中避免“資本主義文化矛盾”帶來的諸種弊端,也是一個需要仔細辨析并謹慎對待的問題。
雅斯貝斯告誡說:“關于我們能夠認識總體之歷史真相及當下真相的觀點是錯誤的”⑥。我們將《狼圖騰》定性為文化民族主義,是以中國當下的思想現實為背景做出的判斷。我們愿意坦率承認,這只是一種個人的主觀立場,并非是對雅斯貝斯說法的有意輕視,而是在同樣的意義上強調,對歪曲事實的荒謬言論有堅決反對的責任和義務。列維—斯特勞斯描述了“文明的矛盾”,認為“文明的迷人之處主要來自沉淀其中的各種不純之物,然而這并不表明我們就可借此放棄清理文明溪流的責任”⑦。列維—斯特勞斯作為某種文明的外部觀察者對文明本身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從任何一種文明內部來說,“清理文明溪流”的歷史即如文明本身的歷史一樣長久。我們認為,文化民族主義對異域文明、文化,特別是已經被證明為優(yōu)秀的人類成果的程度不同的拒絕是反歷史的,而以《狼圖騰》為代表的更為簡單、粗率的文化民族主義思想,將文明之“源”簡化為自我保存的動物性,不僅是反歷史的認識謬誤,更是反人類的價值倒置。
本來,在中國現代化的旅程中,就一直存在“普遍主義”與“特殊主義”之爭;應該說,這也是任何一個后發(fā)國家所共同面對的文化命題。簡而言之,特殊主義強調每一種文明的獨特性,主張更多保留本民族的傳統(tǒng),而普遍主義則更多從整個人類的角度看待問題,認為世界的同一化趨勢不可避免,所謂傳統(tǒng)不可能封閉地傳承下去。其實這并不是一個二選一的問題。如果從文明、文化保障人的自由這個目的來看,就完全可以采取靈活的姿態(tài)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采取不同的策略。我們認為,目前的中國更應該站到普遍主義的立場上,首先融入人類文明發(fā)展的長河之中去,就需要我們對有悖于這種潮流的各種言論保持一定的警惕。
在辨析了《狼圖騰》的性質及其在中國當前思想界的位置之后,我們再把它作為一個鄉(xiāng)土小說的樣本解剖一番,看看它在文學上能帶給我們怎樣的經驗教訓。
四
君特·格拉斯以德國經驗得出一個普遍結論:“在一個國家里,如果詩歌、小說、戲劇——不管是按照左派的用途,還是按照右派的用途——首先研究的是它們的功利效益,那么,在這個國家里是不會有任何新東西的?!雹傥覀冑澩@個論斷,并且老老實實承認,把《狼圖騰》拿來作為思想材料分析就表明也肯定一個事實:在中國的許多文學論爭不過是老調重彈,并沒有出現“新東西”。以《狼圖騰》為代表的思想創(chuàng)作傾向的確為我們分析鄉(xiāng)土小說轉型的一種倫理突變提供了重要的個案。
《狼圖騰》當中有許多論述,從外表上看十分契合我們這個時代的某種理念,這就包括前面提及的生態(tài)倫理。小說在以下幾個方面表達了對生態(tài)的一定程度的思考。一是對古老草原生態(tài)均衡的理想化描述,這當然也帶著對草原人的贊美之情:“草原人其實都是運用草原辯證法的高手,還特別精通草原的‘中庸之道’。不像漢人喜歡走極端,鼓吹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第252頁)二是對不熟悉草原具體環(huán)境而蠻干硬干作風的批評。比如“戰(zhàn)天斗地”的干部包順貴說:“要想給黨和國家多創(chuàng)造財富,就一定要結束這種落后的原始游牧生活。”(第163頁)與之針鋒相對,蒙族干部烏力吉則看到了后果的嚴重:“他的干勁越大,草原就越危險?!保ǖ冢保叮错摚┤菍Σ菰鷳B(tài)逐步惡化的敘述,在客觀上提醒人們注意到事態(tài)的嚴峻。就這些觀察和思考本身來看,它無疑有相當的合理性,然而我們須臾不可忘記,這只不過是作品論述草原人智慧的例證,而如果結合了作品本身的反文化、反文明的傾向看,作品里對生態(tài)問題的思考,竟然轉而站到相反的立場,在事實上成為其拒絕進步的擋箭牌。
正是在這一點上顯示了問題的復雜性。在“進步”聲名似乎不佳的今天,我們用“進步”這一觀念來作反駁的根據,難免招來非議,然而正如哈耶克所言,“如果把進步視為一種人對其智力進行組合和修正的過程,亦即一種調適和學習的進程”②,排斥其線形的方向、目標訴求而將其看作人的自由領域不斷擴大的過程,那么它就仍然是一個合理的價值衡量標準。但是,在上述“生態(tài)革命”從西方發(fā)達國家漸次蔓延到中國以后,許多人不顧及現實狀況,完全接受了這種對中國而言屬于超前的理論,從而與滯后的現實之間形成巨大的反差,造成價值立場的混亂,不可避免地對現象的評判產生失誤?!独菆D騰》在一部分人那里之所以受到歡迎,也許就是出于這樣的誤識:極端的落后竟然成了極端的先進!
堅持理論的“高標準”自然有其積極意義,特別在中國現代化過程里存在單純地追逐經濟價值的情況下,更應該主動地采取防范措施,避免重蹈西方在發(fā)展中曾經出現過的誤區(qū)。所以,即便以“人”為中心,著重點也不當僅僅是經濟人,而應該是均衡的“生態(tài)人”。“經濟人與自然的道德相對立,受工業(yè)和效用合理性支配,把自然作為外在的‘它’來思維和行事。生態(tài)人則將自然包括進來作為社會整體的要素,在利用自然基礎上取得可持續(xù)的發(fā)展”。③這對積極融入世界文明之潮的中國來說,不啻一種提前的告誡。
問題在于,這種理論的高姿態(tài)所張揚的理念雖然是令人向往的,但是如果它與現實狀況特別是人的實際生存情況發(fā)生抵牾,那么,應該犧牲的只能是理論本身。在我們看來,這絕不是兩難的問題,而是始終堅持以人為中心的惟一選擇。如果簡單地從生態(tài)和諧發(fā)展的理論出發(fā),為了所謂“更加美好”的明天,限制人的生存、發(fā)展愿望,那么,它與封建時代道學家“以理殺人”有什么區(qū)別呢?令人覺得十分遺憾的是,這種理論的借鑒作為“‘后現代性’預支”①并沒有促使知識人在理想和現實之間保持恰當的張力以起到應有的警示作用,相反,一些人卻把理論教條化,從而為《狼圖騰》傳播的錯誤思想張目。
《狼圖騰》雖然有后現代觀念護航并披上“生態(tài)文學”的迷彩服,但不能抹去其文化民族主義的印記,也不能掩蓋其事實上反現代文明的灰暗色調。隨著中國的現代化在廣度和力度上的逐步強化,人的物化程度加深也更進一步加劇了人的失落感。在對人的詩意棲居的懷想與未來可能性的探索里,當代文學也有著對現代病的反思,也在不斷地尋找出路。然而,如果把《狼圖騰》放在文學發(fā)展的流脈當中,我們發(fā)現以它為代表的創(chuàng)作不僅在觀念層面站不住腳,在文學上也沒有提供“新東西”。
昆德拉指出:“小說審視的不是現實,而是存在。而存在并非已經發(fā)生的,存在屬于人類可能性的領域,所有人類可能成為的,所有人類做得出來的。小說家畫出存在地圖,從而發(fā)現這樣或那樣一種人類可能性。但還是要強調一遍:存在,意味著:‘世界中的存在?!员仨毎讶宋锱c他所處的世界都看作是可能性?!雹诰汀独菆D騰》的主題形態(tài)來說,對華夏農耕文明的批判和對蒙族游牧文明的歌頌,是同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究其實際仍然沒有脫離或歌頌或批判的鄉(xiāng)土書寫經驗。當然,它的目光甚至更為褊狹,幾乎沒有(后)工業(yè)文明作為參照系,而中國鄉(xiāng)土文學早已提供的既有經驗,是“作家所面臨的價值選擇并非是往常的非A即B的簡單選項,在‘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憤懣中,須考慮另一種文明所隱含著的歷史進步作用;而他們在選擇書寫‘田園牧歌’時,也不得不顧及對靜態(tài)之美的農耕文明意識形態(tài)的無情批判”③?!独菆D騰》對生態(tài)問題的敘述就因為它并不能提供“新東西”或“可能性”而失去大部分意義。
至此,我們不妨說:《狼圖騰》對人性的理解是錯誤的,對生態(tài)的意見其實也并不新鮮。當《狼圖騰》為代表的思潮在后現代思想的“提攜”下以“先進”的面目躍入公眾視野里的時候,它對生態(tài)的一點基本常識也因為大量的對人性的誤解、篡改而支離破碎。
問題有意義的地方在于,恰如“樣板戲”在后現代那里是一個反抗資本主義文化病的代表那樣,《狼圖騰》作為一個樣本也同樣凸顯了當代中國的文化“演義”邏輯。這種演義法則,就是本土的落后觀念在后現代主義拔苗助長的鼓吹下,像美麗的肥皂泡一樣絢麗——雖然這個肥皂泡很快就會破滅。不應忽略的是,在《狼圖騰》之后,一批更為低俗的“動物”小說充斥圖書市場,既是對商業(yè)規(guī)則的敏感,也是對這一文化法則的更為直接的演繹和模仿。
在當下及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期里,人性與生態(tài)的沖突必將是一個突出的問題,而文學對它的思考和表述也將持續(xù)進行。尤
其對鄉(xiāng)土文學而言,當作為人類“棲居地”的整個生態(tài)環(huán)境都不堪重負的時候,一個嚴肅的作家該怎樣實踐“文學是人學”的宗旨呢?在新的時空語境里對鄉(xiāng)村、對農民或歌頌或批判或兩者兼而有之的評判傳統(tǒng)和作派并沒有根本改變,顯然昭示了作家在巨大的社會變遷當中無所適從的迷茫,而撇除那些泡沫之后,我們看到,中國鄉(xiāng)土文學整體陷入低迷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實事求是地看,解決之道既不是拘泥于本土經驗美化遙遠的“田園牧歌”,也不是借助于超前的文化理念建構虛假的生態(tài)和諧圖畫,更不是運用文學技巧以神秘主義手段將自然“復魅”——須知,在現代性的祛魅運動之后,逝去的美好不可能再度重現了。事實上,也不可能有具備大規(guī)模操作的有效辦法。我們以為,重要的其實也并不是拿出一個具體的方法,而是在堅持以人為本的前提下,堅守人文倫理,正視現實,靈活應對。
哈耶克認為,“新的可能性只有經過使少數人的成就逐漸為多數人所接受和分享這一緩慢和漸進的過程,方能成為共有物”①,人類文明的進步就是這樣一個不斷“試錯”又不?!凹m偏”從而分享成功的過程。對真正關心生態(tài)問題的鄉(xiāng)土文學作家來說,當然不應該停留在口號式的呼吁上,重要的恐怕在于將個人的生命體驗即所謂“內自然”融合到對“外自然”的敘述之中,生命與生態(tài)及二者的相關性只有在個體經驗的燭照下,才能獲得詩意的升華。當然,即使出現了較為成功的關于生態(tài)問題的創(chuàng)作,這種經驗也不具有可復制性,原因很簡單,那就是個人的生活經歷和情感體驗不可能具有完全的相似性。正因為如此,文學才真正具有迷人的色彩,也才是名副其實的“人學”。*
(作者單位 南京大學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心)
責任編輯 宋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