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陶是新石器時代的文化遺存,彩陶的產生、發(fā)展和演變,是新石器時代原始先民文化演進的重要標志之一,是反映原始先民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器物。
彩陶是原始部落、氏族或個人在從事漁獵、采集、耕耘、征戰(zhàn)、祈福和人類自身成長、生死、生殖繁衍過程中,在生活或進行巫術儀式、圖騰祭拜時必須使用的器物。它集使用功能與象征功能于一體,表達了原始先民內心的追求和渴望。它以物證形態(tài)及獨具一格的藝術方式,記錄了原始社會生活的重要內容。
我國是最早燒制和使用彩陶的國家,其遺存分布地域廣闊、蘊藏數(shù)量巨大。黃河流域是我國新石器時代陶器發(fā)展水平很高的地區(qū)之一,地處黃河上游的青海、甘肅地區(qū),有著極為豐富的新石器時代彩陶遺存。以馬家窯文化為代表的彩陶器,造型多樣,紋飾構圖精美,繁縟多變,反映了我國新石器時代中晚期造型藝術的高度成就,是研究、探尋原始文化藝術的珍貴歷史資料。
在馬家窯文化彩陶中,有兩類彩陶紋飾對研究原始藝術、原始宗教(巫術)有著非常重要的價值。
第一類是先后出土于青海大通、宗日的舞蹈紋飾彩陶,它們與甘肅酒泉、武威、會寧出土的舞蹈紋飾彩陶,同屬于馬家窯文化類型。距今約五千三百至四千年,它們的表現(xiàn)形式同為集體舞蹈。這一類舞蹈紋飾的表現(xiàn)手法,造型特征基本接近,僅舞蹈人形的服飾、頭飾不同。舞者二、三、五、九、十一、十三人不等。在甘肅省大通河下游出土的舞蹈紋彩陶壺,屬馬家窯文化類型,高64厘米,口徑23厘米,腹徑52厘米。它以黑彩繪出兩組舞蹈紋飾于陶壺的肩部,一組三人,一組二人,均作攜手起舞狀。舞者的皆無雙腳和雙腿,身體繪成棗核形,酷似身著連衣長裙,翩翩起舞。舞者頭部為圓形,圓中心點一較大的白色圓點,周圍繪六到七個不等的小圓點,形成強烈的紋面或面具感。舞蹈者周圍飾以七至八道同心圓孤線,表現(xiàn)出舞蹈的氛圍,舞蹈者旁邊下部飾以三角形山狀紋。兩組人物繪于彩陶罐對側,似表現(xiàn)兩組人物在對歌起舞,表現(xiàn)了原始先民社會生活的一面,也表現(xiàn)了當?shù)刈匀坏乩憝h(huán)境特征。這件彩陶所飾舞蹈者造型體態(tài)曲折豐滿,舞姿婀娜,舞蹈活潑而熱情。(圖1)
青海省宗日遺址出土的馬家窯文化類型的舞蹈紋彩陶盆,造型和大通出土的相似,略小,通高12. 5厘米、口徑24. 2厘米、腹徑29厘米、底徑9. 9厘米。陶盆以細泥制作,唇外侈,腹略鼓,內外黑彩。在橙紅色的泥胎上,用黑彩描繪著精美的圖案,其內壁上分別繪畫了兩組人物圖像。這些人物形象頭飾較寬大,人物的雙臂斜下方張開并互相牽連。這些人物除了都有一個特別醒目的圓形臀部外,其腿部又分為兩種造型:一類并腿呈立錐狀,一類呈分腿狀。二十四個人被四層括號型紋樣分成兩組,一組十三人,另一組十一人,相互位置大致對稱。畫面上的舞者似著裙裝,舞蹈動作質樸,透露出遠古先民藝術的神韻。陶盆質地細膩,表面光亮,圖案充實飽滿,花紋自然流暢,比大通出土的舞蹈紋彩陶盆更美觀。在兩組括號型紋樣的弧背之間又畫有相互對稱的兩組抽象圖案,每一組由葉狀斜線紋與其上下方的一個實心圓點組成。這兩組抽象圖形,分隔兩組舞蹈人物,使畫面富于節(jié)奏變化,起到了豐富畫面的作用。整幅圖案比例適當,大小適中,畫面協(xié)調而自然。相互對稱的兩組畫面自然地構成兩個排列順序相同的單元:舞蹈人物紋-實心圓—葉狀紋—實心圓。兩個單元在空間上明顯地對稱而獨立,但在內容上,兩個單元之間存在著內在的關聯(lián),并不能完全割裂開來。在圖案的上下方各畫有圓周線,上面一圈,下面四圈。盆口沿處還畫有呈“十”字形對稱的四段鋸齒紋,鋸齒紋之間有小斜線紋相間。在這些小斜線下方的外壁上又對應地畫了一些豎直的小須線紋,而鋸齒紋下卻沒有,表示小斜線和小須線之間具有相互說明或照應的關系。盆腹外壁上畫有三道弧形線紋,于兩邊呈對稱地形成兩個繩結般的結點,結點外有一個粗大向上的單鉤紋,形如繩頭(圖2)。普列漢諾夫認為:“在原始舞蹈中,男女各有自己特殊的舞蹈,男女只有在特殊的場合下方在一起跳舞?!保ㄆ樟袧h諾夫《論藝術》)上述二圖中人物造型皆呈女性特征,而青海大通孫家寨彩陶舞蹈紋飾人物形象特征則無疑為男性(圖3)。
第二類彩陶舞蹈紋飾圖中,舞蹈者多為單人。這類彩陶均出土于甘青兩地,多屬于馬家窯文化半山馬廠類型。紋飾所表現(xiàn)的形象更加抽象、難解,似與原始巫舞及圖騰崇拜儀式有著更深層次的關系。其中,甘肅近年出土的一件半山類型舞蹈紋彩陶罐(圖4),罐兩側各畫一人,人物頂天立地,形象奇特:頭著飾物、長袍垂地、四肢上揚,似在進行巫術儀式或圖騰崇拜活動。人物四周飾滿“十”字形紋,整幅圖像表現(xiàn)出一種迷幻的氛圍,神秘、詭異、莊嚴而富于動感,充滿了宗教氣氛。所畫人物似乎是巫師形象,他的動作十分夸張,與一般彩陶上的舞蹈動作不同。
對彩陶舞蹈紋飾的解釋,目前多見于對青海大通舞蹈盆的研究論述,研究者結合史籍、考古和民俗資料作了多方面的探索,但研究角度不同,見解不一,存在著較大的分歧。有學者認為:“這幅畫已不是那些只具有象征性的、曲折的反映原始人思想意識的圖騰標志,而是直接表現(xiàn)人的文化生活的舞樂活動”(金維諾語)、“這幅圖像是寫實的、又是寓意的……它以人體的、舞蹈的、規(guī)范化了的寫實方式直接表現(xiàn)了當日嚴肅而重要的巫術禮儀”(李澤厚語)。對舞蹈人體側一道紋樣,則有尾飾、男根、表示舞蹈人體擺動和系于女性腹前的佩巾等不同解釋。對舞蹈畫面表現(xiàn)的內容,則有狩獵生活、圖騰崇拜、慶祝豐收、祈求生育和農業(yè)祭祀等多種解釋。除此,對其它彩陶舞蹈紋飾的研究較少,過于集中、狹窄的研究對象,影響了對馬家窯文化舞蹈紋樣藝術的全方位研究,從而不能從整體上把握這一文化藝術的內涵。
馬家窯時期是史前文明大發(fā)展的時期,是較平和安定的原始農耕時代即母系社會的鼎盛期。生產舞蹈紋彩陶的時代和地區(qū)的原始先民,過著以農耕為主、牧業(yè)與狩獵并舉的生活。圖騰崇拜、巫術禮儀存在并盛行于這一時期的氏族社會。從大量出土的遺存器物——尤其是數(shù)量極多的彩陶器看,在這一時期是原始藝術和原始宗教極其繁榮的一個時期。其中,繪畫、彩陶、舞蹈、音樂等藝術的發(fā)展和興盛,都是在原始宗教(巫術)和原始圖騰崇拜的影響下形成的。
早在舊石器時代的“馬格德林期”的繪畫中已有表現(xiàn)穿舞衣跳舞的人,以此可以認為舞蹈是人類最早出現(xiàn)的藝術形式之一。我國發(fā)現(xiàn)的多處史前舞蹈圖形——尤其是馬家窯彩陶的舞蹈紋飾圖像,生動而豐富,造型古樸而稚拙,是原始舞蹈的真實寫照。
新石器時代的彩陶藝術,其造型、紋飾、圖像達到了史前美術的一個高峰。彩陶紋飾中出現(xiàn)的舞蹈紋飾,以造型藝術的形式記錄下了原始舞蹈形象,表達了原始先民的審美意識。其形象表現(xiàn)出生動、活潑、純樸、率真的風格,呈現(xiàn)出一派生機勃勃的氣象。這些舞蹈紋飾既寫實又富于寓意。它們與傳統(tǒng)的幾何紋樣觀念一致,有相對抽象的造型和更為深刻的、神秘的涵義。李澤厚說,原始歌舞“所代表的,是一種狂熱的巫術禮儀活動”、“他們是原始人們特有的區(qū)別于物質生產的精神生產即物態(tài)化活動。他們既是巫術禮儀,又是原始歌舞”(參見李澤厚《美的歷程》)。
原始舞蹈作為一門藝術,在原始社會中有著重要的作用,“無論是作為禮儀性的舞蹈,還是以身軀律動性的擺動作為純粹歡愉的精神表達,舞蹈充分支配了原始人的生活?!保靥亍禫olkerpsychologie》)中國古籍中有許多記述原始舞蹈的內容,如“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尚書·益稷》)、“若國大旱,則帥巫而雩舞”(《周禮·春官》)等。對原始先民來說,舞蹈藝術是和所有的人類傳統(tǒng)緊密交織在一起的。對于要達成某種實際和重要的目的的時候,其舞蹈所表現(xiàn)的是一種魔術般的動作。舞蹈給人以力量并能增強氏族或部落內部的秩序與和諧,舞蹈還表達了原始先民一廂情愿祈求降臨福祉或避開兇禍的美好愿望。
表現(xiàn)祭祀是舞蹈常見的一種形式?!吨芏Y》、《后漢書》等就載有我國古代人用舞蹈儀式驅逐四方疫鬼的內容(參見林耀華主編《原始社會史》)。“我國現(xiàn)存獨龍族的牛鍋莊舞,景頗族的‘金再再’舞,傈僳族的‘死舞’,都屬于祭祀儀式的舞蹈?!保忠A主編《原始藝術史》)在世界各地的原始部落中,舞蹈具有強烈的功利目的和明確的宗教內涵,它所表達的既有崇拜的意味,也是在祈禱——是出于實用的需要。如北美洲印第安人跳的“野牛舞”、“熊舞”,西非部落的獵舞,澳洲土人的袋鼠舞等。最典型的要數(shù)一些非洲部落的性愛舞,它的功利性是刺激生殖欲望。恩格斯曾指出:美洲印第安人各部落各有其正規(guī)的節(jié)日和儀式的崇拜形式,即舞蹈和競技,舞蹈尤其是一切宗教祭典的主要組成部分(參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具代表性的是澳洲的“科羅波利舞”,它的感情表現(xiàn)形式有以下兩種類型:第一是模擬再現(xiàn),例如模擬再現(xiàn)戰(zhàn)爭或狩獵過程。第二是力動表現(xiàn),即純舞(參見袁禾《中國舞蹈》)。它以綜合性的形態(tài)動員生命、以律動性的本質表現(xiàn)生命、以實用性的意義強調生命、以社會性的功能保障生命。原始的祭祀舞、狩獵舞、戰(zhàn)爭舞及性愛舞的確都不同程度地體現(xiàn)著這四大特征。
原始時代是籠罩在原始宗教或巫術氛圍下的時代,巫術或圖騰崇拜儀式是原始人正常、習慣性采用的文化方式,這種方式常常是以巫術或舞蹈的形式來表現(xiàn)的,巫師在這里有特殊的地位,并扮演著重要角色。巫術的舞蹈使得巫術儀式過程顯得神秘而莊嚴,只是在儀式活動進行到高潮時,才進入如癡如醉、歌詠而舞的狀態(tài)。圖4的彩陶圖像,以藝術的方式再現(xiàn)了這一情景。圖5、圖6中馬家窯文化半山與馬廠類型中的神人紋或稱為“蛙紋”的圖形,被認為是圖騰形象或生殖崇拜。從圖形分析,其紋飾以單獨的形象表現(xiàn)帶有明顯而強烈的原始巫祝和圖騰意味,確實是更接近圖騰崇拜或生殖崇拜的巫舞。舞者頭大,四肢上舉,造型奇特,應為正在進行巫祝的巫師形象。正如張光直所說:“天地之間,或祖靈及神祇與生者之間的溝通,要仰仗巫祝與巫術。而性器和動物犧牲則是天地溝通儀式中必需配備之物,有些器物起到幫助巫覡溝通天地的作用……其紋樣有圖像的意義。是協(xié)助巫覡溝通天地的神人形象。”(張光直《美術、神話與祭祀》)
中國古代有一種重要觀念,就是把世界分成截然分離的兩個層面如陰與陽、天與地等。而上天和祖靈是一切知識和權利的源泉。天地之間的溝通必須以特定的人和器物為中介,以特定的形式(如舞蹈)來表達。文中所示舞蹈紋彩陶罐,應該是巫術儀式或圖騰崇拜中的專用器物。原始先民的實用觀,使他們只選擇對他們有利的題材來表現(xiàn),對于他們來說,題材的表現(xiàn)及所依附的器物都是有人格、有靈魂的。這樣,器物就有了生命——以藝術形式展現(xiàn)的生命。在馬家窯文化彩陶的舞蹈圖像中,有對原始巫術禮儀、圖騰崇拜的藝術再現(xiàn),也有原始先民對自然、社會、生活的認識,對天地神靈的崇拜,還有藝術審美的追求。原始的舞蹈就是生命之舞。
(作者單位 西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
責任編輯 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