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衣、食、住、行始終是人類生活的基本條件。在人類早期，由于生產力和技術水平所限，人們只能穴居。而隨著生產力的提高，在衣食等基本條件得到滿足后，人們對于居住環(huán)境的要求也就自然提高了，對建筑空間進行裝飾或美化，就是這種提高的表現。當然，由于身份、地位、經濟條件的不同，對裝飾美化的要求也不一樣，如皇公貴族要求莊重奢華，平民百姓則希望樸實親切等。但無論是皇公貴族，抑或是平民百姓，都不會放棄對居住空間環(huán)境的追求。這種追求既有審美意義，又有實用價值，而對于中國傳統(tǒng)的民居而言，更重要的則體現在對人性、人格的化育作用上。

在漫漫的歷史長河中，中國傳統(tǒng)民居積淀了豐厚的文化。其中，儒家思想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理念亦物化在中國的民居等建筑空間的營造中，從而凝聚成民居環(huán)境中獨特的人文“場”效應。這在中國閩南地區(qū)一些傳統(tǒng)民居環(huán)境中顯得尤為突出。這種“場”效應可視為“軟件”，它是建立在建筑物“硬件”之上的仁、義、禮、德、和等人文思想的綜合反映。它以一種巨大、潛在的力量深深地影響著此場所中的人的生活及其行為方式等。這種物化“軟件”具有強大的教化功能并承傳至今。因此，蘊含其中的優(yōu)秀設計理念于我們今天在民居環(huán)境設計中人文空間的營造還具有借鑒意義。

一、建筑空間中儒家文化的物化形式及

教化意義

儒家思想自形成以來，在其綿延兩千多年的發(fā)展過程中，均被統(tǒng)治者用以治理國家或普通民眾教育后代的主要精神元素，而仁、義、禮、德、和是其核心要素。一般而言，傳統(tǒng)民居的大門設計在整個居住空間中處于顯要地位，家族的地位、財富，人丁的興衰、風水的規(guī)范等，最終體現在大門的朝向與造型上。如何裝飾大門，則是家族尊長在遵循儒家思想慎思久慮的結果，具體而言，主要體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其一，對人的心靈化育。這體現在大門入口處，如裝飾有“忠孝廉潔，仁義禮智”的文字等；又如：以文字（書法）來裝飾的“入孝”、“出弟”（圖１、圖２），語出《論語》“入則孝”、“出則弟”。將《論語》中倡導的思想作為安身立命、為人處事的基本要義，書寫在民居建筑位置最顯赫的大門上，巧妙地把門的出入功能與《論語》闡述的理法結合起來；同時，那飽滿規(guī)整的字體昭示著莊重典雅的家族門風，賦予大門厚重的人文意義。這種人文“場”的“軟件”職能，就是告誡生活在此空間的人們，入門回家，就要孝敬父母和長輩，做人要有孝心；出門在外，要以兄弟般的謙讓友愛之心等來待人接物。在“入孝”與“出弟”的氛圍中，人們潛移默化地接受著心靈教化，從而自然而然地傳承著中華民族傳統(tǒng)美德。俗話說，善事父母為孝。在傳統(tǒng)的視角看來，孝是一切德行的根本。

進入門庭之后，依據不同的建筑格局和空間形態(tài)，又在孝的詮釋上進一步以浮雕圖案的形式對二十四孝的古訓展開描述，起到了裝飾環(huán)境、教化心靈的雙重作用。二十四孝講述的大致是從虞舜至宋代二十四位極盡孝道的典型人物和事跡，如：虞舜孝感動天、仲由為親負米、劉恒親嘗湯藥、黃香扇枕溫席、丁蘭刻木事親、郭巨為母埋兒、王祥臥冰求鯉、吳猛恣蚊飽血、壽昌棄官尋母等。數千年來，上至帝王將相，下至平民百姓，對這些純孝故事宣揚的思想無不推崇備至。

其二，對人的綜合素質教育。傳統(tǒng)民居往往以琴、棋、書、畫等畫面展現在木雕和磚、石雕上，分別裝飾在立柱、隔墻，門洞等位置，既起到分割空間的功能，又形象地闡明了多才多藝的重要性，更是傳統(tǒng)人文思想在空間中的交替與聚合，形成一個整體氛圍，使得居住空間承載的人文內涵顯得更加厚重。

二、詩、書、畫視覺語言在空間裝飾中的作用

其一，傳統(tǒng)文化中詩、書、畫（?。v來被視為傳統(tǒng)人文修養(yǎng)的內容，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不懈追求，其水平的優(yōu)劣是檢驗文化素養(yǎng)高低的重要尺度。在民居空間“軟件”設計中，詩、詞、書法的形式和內容是融為一體的，既有文字內容的說教作用，又有書法藝術、文字設計等審美的裝飾性功能。就其詩詞的內容而言，既有古代大家的典章名句（圖３），又有普通百姓能隨口而出的俚言俗語。這些典章名句蘊含著不同的教化功能。詩文的意境與書法藝術的審美功能還統(tǒng)一在內庭空間的裝飾中，如：規(guī)勸、教育人處理好家庭上下關系的告誡和規(guī)勸類的文字：“兄弟同居忍便安，莫因毫末起爭端，眼前生子又兄弟，留與兒孫做樣看”；“要無煩惱要無愁，本分隨緣莫強求，無益語言休著口，不干己事莫當頭”；“奴輩愚頑墜下塵，只應憐念莫生嗔，若能事事如君意，他自終生做主人”等等。

其二，期望、勵志和珍惜時間的教化。民居中內庭墻壁的裝飾有“騰蛟起鳳”、“文章華國，詩禮傳家”、“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失去寸金還可買，失去光陰何處尋”等語句。

其三，夫妻相處的教化。運用借物寄情的方式，如庭院植物、選擇諧音“百年好和”的百合樹和諧音“笑口常開”的含笑樹等，種植在年輕的夫妻廂房門前，教育、促進夫妻關系的和諧。當然，在對整個家族的和諧共處方面亦會產生積極的意義。傳統(tǒng)文化中以物寄情，借景生情的設計思想，不但體現在我國園林藝術中，同樣也以世俗化的方式顯現在閩南民居的空間環(huán)境中。

自古以來，中國作為禮儀之邦，在過去的歲月中，一個家族多世同堂，嫡、旁系人口眾多，由于“禮”的教化，人們一般不會因為同族或親友之間的利益沖突而輕易地訴諸公堂，但這又沒有相關法律、法規(guī)的明示，這些裝飾于居住空間的金玉良言起到了處世為人的標桿作用，甚至在某些時候也可以代替法規(guī)，同族、親友糾紛可在這些金玉良言中輕易地得到了化解。長期生活在此環(huán)境中的人們，潛移默化地以這樣的準則去辦事、去做人。當然，其思想內容不無糟粕成分，但總體而言，它的教化還是健康積極的。

其四，裝飾繪畫所蘊含的人文精神。大凡在傳統(tǒng)民居中，人們都能找到以中國式的繪畫作為裝飾。梅、蘭、竹、菊“四君子”題材的繪畫為歷代文人推崇。梅高潔傲岸，蘭幽雅空靈，竹虛心有節(jié)，菊冷艷清貞等無不具有育人教化的意義（圖４）。此外，還有山水、花鳥、蟲草等的雕刻，不僅有裝飾的意義，更有某種教化和“溢胸中之氣”的境界。

其五，民間故事對人格追求的教育意義。在傳統(tǒng)民居中，人們往往以雕刻或繪畫的形式把書面或口頭流傳的故事加以表現，這亦是其組成空間“軟件”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些藝術形式中既表現歷史故事、民間傳說，又表現人們日常生活勞動等多方面內容。其內容大多是通過善與惡、美與丑、賢與愚的較量與辨析來弘揚正義、鞭撻丑惡，其宗旨還是宣教為人處世的道理。千百年來，這些故事常見的主要有：諸葛亮的“聰明睿智”、關公的“正直忠勇”、包公的“鐵面無私”等，它們在人們的日常起居中逐漸融化到居者的精神世界里，這些裝飾于生活空間的歷史故事，成為人們心目中的偶像和榜樣，更成為一種無形的道德力量，最終演變成為大眾辨明是非、善惡、美丑等的標準。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一直強調“文以載道”，這里的“文”大體分為幾個層面：一是文章，二是文藝，三是文化。而這些裝飾在空間中的“軟件”設計，應屬于“文藝”和“文化”的一部分。這些“軟件”的設計，其最終仍然體現在對人的教化上。

三、外來文化及其影響

１． 南洋文化的滲透及教育意義

閩南地處東南沿海亞熱帶區(qū)域，先輩們漂洋過海，與南洋進行文化、商貿交流，也促成了本土建筑文化與南洋文化的融合。這體現在建筑構件與細部的裝飾上，他們將南洋進口的釉面地磚（圖５）、新加坡風格的“獅頭魚身”的琉璃裝飾、西式的拱券加以引用。把東南亞的大象、伊斯蘭式的山墻以及代表海船身份的西式旗幟等作為建筑符號和裝飾語言的表現系統(tǒng)，都融會在本地民居的造型設計中。這些似乎就是先輩們曾經到過南洋某些地方留下的“痕跡”，告訴人們他們的先輩與南洋文化的交流在與海的搏斗中得到了實現。它表達先輩們的開拓精神，啟迪后輩傳承進取的勇氣。從對現存的閩南民居的考察中，我們發(fā)現，先輩們對受西方建筑空間文化影響的南洋建筑樣式的接納態(tài)度是包容的，體現了閩南人居兼容并蓄的胸懷，并自然和諧地將南洋的樣式熔鑄于閩南本土民居建筑空間裝飾的格局中。它們作為輔助性的建筑符號，豐富了閩南傳統(tǒng)民居建筑的造型語匯，而建筑空間中所蘊含的儒學精神文化場的強度并未因此而弱化。

２． 宗教文化的教育意義

其一，佛教的影響。佛教在中國的扎根和傳播的原因，一是出于統(tǒng)治者加強思想控制的需要；二是佛教輪回轉世思想使普通民眾在精神上得以解脫并從中得到虛幻的慰藉；三是佛教教義的中國化改造，使人們易于接受。佛教善惡有報的因果與轉世的思想實質深深地影響了廣大民眾及善男信女們的價值觀、道德觀、人生觀和世界觀等。如果每人都能樹立起這樣的一個思想觀念，就會時刻自律。佛教在中國一千多年的演化過程中，與本土文化融合，其華美的裝飾性圖案成為使建筑空間立面產生豐富變化的重要裝飾語言（圖６）。

其二，道教的影響。道教是東漢時期中國民間興起的宗教，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發(fā)生一些變化，如東晉的葛洪、蕭梁時的陶弘景等的改造，一是把道教教義與儒家思想結合起來，成為統(tǒng)治階級的宗教意識一部分，二是吸收佛教教義和封建等級觀念，從而建立起道教的神仙體系。隨之，儒學、佛教、道教三者開始合流。以道家老莊思想糅合儒家經義的玄學是當時社會的主流思想；而葛洪則結合儒家思想改造道教，陶弘景吸收佛教教義和封建等級觀念來豐富道教教義，佛教理論得到進一步發(fā)展并逐漸中國化。宗教信仰及實踐不可避免地體現在國人居住空間的裝飾上，其教化人的意義自不待言。

四、當下建筑空間的文化訴求

20世紀80年代，國門打開后，面對異域的文化“侵略”時，國人在居住空間“硬件”和“軟件”的營造上，似乎已然失卻了先輩們的和諧精神，甚至完全拋棄了本民族或本地區(qū)傳統(tǒng)文化中優(yōu)秀的建筑文化思想，“拿來主義”式的建筑“硬件”和裝飾“軟件”成為人們追求的時尚。對羅馬柱及高技派的不銹鋼、鍍膜玻璃幕墻等完全不加“消化”地照搬，“洋垃圾”遍地開花，國內眾多歷史名城甚至相繼失去了中國建筑的藝術特色和城市文脈。無論是成批連片的商品樓房，抑或是獨棟傲立的鄉(xiāng)村別墅，在閩南乃至全國的城鄉(xiāng)都如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千城一面、千街一面甚至千村一面。似乎只有住上全盤西化的洋樓，裝上統(tǒng)一的鐵枝柱頭，才與世界接軌、才能跟上時代的步伐、才是現代化的表現。長此以往，勢必會造成傳統(tǒng)文化中的優(yōu)秀設計思想消失殆盡，導致當代中國人居環(huán)境中優(yōu)秀傳統(tǒng)“人文場”的缺失。同時，在大眾文化的心理上則會產生“惟有西方樣式才是最好的”民族虛無思想，不僅沒有了過去那種人文教化的空間特色，可能還會培養(yǎng)負面情緒。

從閩南當地這些優(yōu)秀傳統(tǒng)民居的設計中不難看出，先輩們對以南洋文化或南洋中的西方建筑空間文化的態(tài)度是自然、平和的，他們將南洋及西方的建筑文化滲透到本土建筑空間與裝飾格局中，而并未丟棄或弱化本土建筑空間中原有的儒學文化精神，這是外來與本土不同文化不同信仰和諧共處的表現。

或許，作為人類文化承傳的重要載體之一——建筑，以及建筑空間的軟、硬件設計在對人的成長和人格教育方面肩負不了如此厚重的社會、歷史責任或文化使命，而這樣的重任亦不能完全靠生活空間的“軟件”來驅動；或許，傳統(tǒng)建筑空間在功能、空間、材料、設計理念上太古舊，已不能滿足當代的使用功能及合乎當下的生活特點。但它所傾注在“軟件”上對人的教育意義和精神引導的理念，至今仍有積極而重要的現實意義，還有可資借鑒的價值。在當下“以人為本”的設計理念指導下，我們應該注意其現代性審美文化意義，并思考其在未來空間設計意義上的“人本”本質，只有“為人”的空間設計才算是建筑本體意義上的回歸，而不僅僅是停留于“遮風避雨的場所”，也不能是追求先進技術和先進材料堆積的、毫無個性的時尚、豪華空間。應該說，怎樣把傳統(tǒng)中優(yōu)秀的文化理念重新設計，科學和藝術地進行現代延續(xù)，把追求物質、舒適、現代的實用或者僅是滿足攀比心理的“精神”層面的場所，逐步升華到對人性、人格、思想、行為的真正的精神層次上進行關注與塑造，才可使優(yōu)秀的文化傳統(tǒng)在現代人居環(huán)境空間中重新煥發(fā)生機，這是當今設計師在探索國人未來居住環(huán)境設計中所應銘記的。

（作者單位 廈門大學藝術學院）

責任編輯 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