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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靈山

        2008-04-29 00:00:00
        散文海外版 2008年3期

        幻城浮現(xiàn)

        秋雨淅淅瀝瀝下了七天。一個十一長假,故鄉(xiāng)老街泥濘在冷雨里,母親生日濕潤于冷雨里,歸家的鄉(xiāng)情也凝重在冷雨里,陰晦、寒涼,兒時對故鄉(xiāng)秋雨的七彩印象,漫漶了,迷茫了,彌漫成視野中的煙雨青山。

        父親怕我和妻冷,點燃了一個小烽爐,里邊填滿了無煙焦炭,紅紅火火,一家人圍爐而坐,且聽雨打漢瓦,如磐,似鐘,天籟成老屋屋脊上的一片絕響,時急時緩,時鏗時輕??珊L(fēng)從門外吹來,冷雨從窗口飄來,背后仍是一片寒意,再也沒有了兒時的溫暖。那時,一家人就用瓦缸作火盆,盆底墊上干稻殼,再將鍋灶里燃燒后的木炭扒出來,放在稻谷殼上,焐成子母火,冉冉輕煙,縷縷稻香,用已被雨水浸潤的麻線鞋底,從四周往中間擠,越擠子母火越旺,越火辣,裊裊余溫,烘熱了瓦缸,彌漫于老屋,我們頭偎在奶奶的腿上,腳騎在火盆架上,不會被烤著,也不會炙傷,老屋里熱氣氤氳,親情彌漫,其樂融融,一邊聽著雨聲,一邊聽奶奶講這個古驛每個屋檐下的故事,秋雨敲碎了老街的黃昏,一如奶奶干癟的繭手,撫摸過滄桑,也輕柔地?fù)崦粋€少年的心情,暖暖地,雖有繭花撫過的粗獷挫痛,卻溫馨一生一世。

        雨仍然是故鄉(xiāng)的雨,天還是童年的天,但是少年聽雨心境已經(jīng)不再。人生無常,歲月如煙雨,自然便有了聽雨的不同境界。少年聽雨在故鄉(xiāng)的閣樓上,倚著梅花格子窗,從一朵朵梅花芯孔中眺望云之南的天穹,東邊日出西邊雨,秋雨落入九葦?shù)咎?,太陽碎在清石路上,有玉珠脆響,有稻香飄來,有彩虹飛架,滴滴點點,敲打在老屋漢瓦上,印象成少年心中的一片唐詩的云南;青年聽雨湘西的吊腳樓上,窗下清江如練,偏舟劃過,幾只漁鷗鳧于水中,秋雨如珠,將銅鏡般的江面砸成一個個小洞,遠(yuǎn)村幽篁成林,是一幅煙雨迷茫的水墨畫,江邊上待發(fā)之舟已解開纜繩,新婦佇立岸上揮淚作別,敲打在杉樹皮作瓦的屋脊上的雨聲,敲在離人的心中,染色在一個游子心中是曉風(fēng)殘月船歸何處的宋詞江南;中年聽雨皇城根下,雨打梧桐,雨穿石階,一夜秋風(fēng)掠過,華蓋巨傘般的梧桐樹,神銷形槁,殘余成褪色的宣紙片片,飄零在地下。俯看每天書案古方塊字壘起的一道道兵陣,遠(yuǎn)處的長街大衢,笙歌霓虹化作的欲望之河,驚濤涌起,卷成欲??駶?,雨落在朱門宮墻的黃瓦之上,顯影成一部江山家國寒夢里的秦漢文章。

        而今人至壯年,已經(jīng)是16歲從軍后的第三個本命年了,知天命之年將近,想趁十一長假回故鄉(xiāng)為老母做69歲大壽,卻遇云南秋雨如冬,聽聽這片冷雨,一聽便是整整十日。對故鄉(xiāng)的記憶在十天中褪色成一部默片,彩云不在,彩雨不飛,彩虹不現(xiàn),冷霖化作冰滴,點滴得燦爛心情一片黯淡,滴點得湛藍(lán)心域陰雨般的潮濕,浸淫,心情浸沉冰河,浸泡在一陰晦的昏冥中,唯有頭頂有一記梵鐘暮鼓掠過。

        黃鐘大呂叩響命運之門,聲震于耳。是布達(dá)拉之上的驢皮暮鼓,是不遠(yuǎn)處母校那元朝三元宮里的晨鐘,抑或是我生于斯長于斯的古鎮(zhèn)之東唐朝古剎龍泉寺的梵鐘,我無從感知??墒怯昴缓筮吷揭爸刂兀瑓s有一聲宗教的純粹……

        皈依的梵鐘暮鼓已經(jīng)敲響,靈山在呼喚。我該啟程了,行旅的終點很遙遠(yuǎn),遼遠(yuǎn)得如一個夢幻,一座隱沒在夢境中一個又一個世紀(jì)的神山,一片淹沒云雨煙霧背后的浮城。

        相約很久了,從春天到秋季,我的同事申煊早已與我約過多次,讓我去朝拜一下云南藏地靈山圣湖,寫一篇山水文章,配之他們拍攝的精美圖片,可惜不是我無暇,便是他有事,一再延后日子,延宕到秋天姍姍而至,恰好我先回昆明,恰好是極邊最美的季節(jié),竟然遭遇一場綿綿不絕的冷雨。

        航班是早晨7時10分,必須早起,我不得不從昆明城東的第一個古驛大板橋,穿過雨幕,入城,與傍晚從北京飛來的申煊會合。

        曉色初露,天邊黑潮涌動,冷雨仍在嘩嘩地下。站在昆明巫家壩國際機場落地窗前,豪雨滂沱,如冰肌玉指,伸展酥手,敲打著千家萬戶的漢瓦,如敲擊鋼琴的琴鍵,彈得一曲長江大河湍流如嘯,仰望云天,烏云仍如戰(zhàn)艦般紛紛擁來,機場的天氣預(yù)報說,整個云南境內(nèi)連日都是中到大雨,我悵然,靠陽光吃飯的兩位攝影家亦黯然。

        候機時間好無聊。好在包里有一本與香格里拉息息相關(guān)的《消失的地平線》,雖非萬古流芳的傳世之作,但卻在那個做著青春之夢的年代,給了我夢一樣的飛翔。離開北京時,我特意將紙已經(jīng)變黃、蒙上一層歲月塵埃的書放進(jìn)包里。此刻,可以與書中主人公一起神游香格里拉。

        “飛往香格里拉的航班開始登機了!”我驀地一愣,冥冥之中似乎總有神諭,英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寫《消失的地平線》時,書里四個主人公也是在這樣的早晨,匆匆登上印度單達(dá)泊首領(lǐng)的小型專機,飛往北緯30度線神秘之境,飛機最終失事,落入夢幻般的藍(lán)月亮峽谷,發(fā)現(xiàn)了天堂之城香格里拉。而今天清晨,我們也在這樣的雨幕中,朝著心中的幻城飛去。此行,我又會尋找到什么,佛境中的香巴拉王國真的會驚現(xiàn)人間?

        我看到夢幻中的浮城了。蒼山中有一座幻城突兀而立。我透過舷窗俯瞰蒼冥,鐵城一樣閉鎖的黑云退卻了,厚厚的云團(tuán)裂開一個巨大云罅,千山如黛,依稀可辨,輕紗似的白云縈繞其上,薄霧飄然,東方的天幕上泛起一抹桃紅,如佛國睡蓮浮起,連綿的冰山玲瓏剔透,嵯峨如樓閣,昂然向天屹立,仿佛雪峰相擁之間崛起了一座金色的城堡,橫亙于天地之間,我扭頭驚呼兩位攝影家同事,“快來看啊,香巴拉王國!”

        真的看到了香巴拉王國,那連綿的雪峰,就是梅里雪山的主峰卡瓦格博啊。

        我側(cè)目一看,剛才還放晴的天空,突然被上蒼揮毫潑下一層層墨汁,瞬間淹沒覆蓋了,黑暗了,濃霧四起,灰蒙了西天的亮麗,雪峰峽谷不知時候遠(yuǎn)遁了,我開始迷惑自己是否也迷失于幻覺了。

        人生之幸莫過左右逢源于幻境與現(xiàn)實之中?;贸钱吘谷绾J序讟且粯樱綦[若現(xiàn),只有夢中,偶然驚現(xiàn)于世,一露崢嶸,便悄然隱去,其實仍然矗立于心中。

        幻城遠(yuǎn)了,人間卻近了。秋陽鉆出云隙,祥云拂照在香格里拉的城郭之上。我的心情隨之一輕,多日灰蒙潮濕的默片記憶,被香巴拉王國的太陽燦爛了。

        驅(qū)車駛進(jìn)陽光下的中甸城,這個康巴語叫建塘的邊城,如今已被賦予了一個時尚旅游的符號——香格里拉,從此引得天下轉(zhuǎn)山朝湖的眾生,熙來攘往,我今天也是一個過客,朝圣終極之地是藏區(qū)八大神山之首的卡瓦格博。

        朝圣的人永遠(yuǎn)在路上。登上“現(xiàn)代”商務(wù)車的那一刻,驀然回首,我倏忽覺得,香消玉殞的法國藏學(xué)家大衛(wèi)·妮爾和民國女特使劉曼卿正在馳馬走向幻城的路上,此刻,也許她們剛揚鞭打馬,馬蹄聲隆,芳魂仍在靈山飄舞,如零落的高山杜鵑一樣,雪風(fēng)一吹,在雪國大峽谷中飛揚,昂揚。

        香魂不死。雪風(fēng)之中,我仿佛聽到了大衛(wèi)·妮爾來自香巴拉王國的呢喃藏語。

        轉(zhuǎn)山大道

        出了中甸城北,我們沿著朝圣靈山的轉(zhuǎn)山大道,迤邐東去。

        在我的閱讀記憶中,中甸城郭之北,便是入藏大道的零公里。明清以來,帝國的封疆大吏或用兵或運糧,漢藏百姓或茶馬互市,或轉(zhuǎn)山朝圣,皆以建塘城池為交織的圓點,歸家和出番,都在城門下青稞酒送別。

        我手上持有中甸朋友贈的大清和民國時編撰的《中甸縣志》及資料,夙夜不眠,擰亮臺燈披讀,據(jù)載:康熙五十九年,云貴總督蔣陳錫因陜、川、滇三省發(fā)兵會剿西藏境內(nèi)的準(zhǔn)噶爾之內(nèi)亂,與四川總督年羹堯扯皮,誤了糧餉,康熙帝震怒,下旨革職,命他自備糧草,運米入藏,若再延誤,就地正法。時上海青浦的秀才杜昌丁,書生意氣,鐵骨錚錚,不忘蔣公的知遇之恩,當(dāng)總督府樹倒猢猻散,幕僚和仆從紛紛另尋新主時,他卻義薄云天,毅然向父母妻兒告假一年,陪蔣公送糧入藏。留下了一部《藏行紀(jì)程》,頗有史料價值,今天我們轉(zhuǎn)山朝圣所走過的城郭寺廟、村舍客棧,紛紛見諸于杜君的線裝紙本之上。

        上個世紀(jì)30年代,當(dāng)民國女特使劉曼卿打馬走進(jìn)中甸城時,只見城垣崛起,呈三角形布局,其頂點就枕頭于當(dāng)今的大經(jīng)筒的山下,登臨之時,一覽邊城之小,城中的房屋不用磚瓦,筑土作墻,蓋上木片,再壓上鵝卵石,以防被狂風(fēng)掀走。那時僅有古街兩條,馱馬走過,牛羊混跡,一場夜雨冬雪過后,更加泥濘不堪。清靜存佛心的女特使劉曼卿,住在中甸城老街的小閣樓上,每天騎坐在高原太陽下的女墻上,等待十三世達(dá)喇嘛土登再度批準(zhǔn)自己進(jìn)藏的官文,西藏的通關(guān)文書卻遙遙無期。于是,便在建塘湛藍(lán)的天穹下發(fā)發(fā)呆,優(yōu)雅地曬著漫長的日子,也曬著自己慵懶的心情,欲念沉淀了,夢中的香巴拉卻浮城于心,酥手臨池研墨,在《康藏征軺》一書中揮毫寫道:

        “自麗江西行……,詎三日后忽見廣壩無垠,風(fēng)清月朗,連天芳草,滿綴黃花,牛羊成群,帷幕四撐,再行則城市儼然,炊煙如縷,恍如武陵漁父,誤入桃源仙境。此何地歟?乃滇、藏交界中甸縣城也?!?/p>

        劉曼卿將中甸視為是漢地文人心中的桃花源,與大衛(wèi)·妮爾的夢中天堂如出一轍。

        同一條靈山之旅,東方西方兩個女性,素昧生平,以后不曾相識過,一個歷險已經(jīng)過去了八年,一個則剛剛踏進(jìn)中甸城郭。此時,大衛(wèi)·妮爾孤獨地守望四川打箭爐的木樓時,俯看屋檐下的一朵朵野花,凝視著蛀空了梅花格子窗上的白蟻,悠然地打發(fā)著日子,隔著八載歲月,隔著八千里路云和月,她們靈魂竟然如此息息相通,異口同聲將中甸比作一座香巴拉的幻城。

        而此時,詹姆斯·希爾頓的《消失的地平線》尚未動筆。

        我享受著這座幻城的寧靜。天地好靜啊。連綿的秋雨剛剛停歇,高原太陽斜射下來,瀉在香格里拉城郭之上,如一雙雙千手觀音的蘭花之指,輕輕剝?nèi)チ烁采w在城池之上潮濕的黑袍,重現(xiàn)處子之身。

        好一個靜字了得。其實,香格里拉之魂,就在乎兩個字之間,靈與靜。靈者,靈山也,詭譎秘境的背后暗藏著巫符罩門,罩在與靈山有緣無緣之人的命運頭顱上,神性魔性,福兮禍兮,皆在一步一念之間。而靜者,空闊無邊的靜,天似穹頂?shù)撵o,牛羊悠然的靜,祥云千載的靜,這種靜,絕非高處不勝寒的孤獨,也與千山我獨行的寂寞無關(guān),而只有擁有慧目、慧心、慧根之人,融入艽野靈山,才能最終佛悟四諦,并情不自禁地沉靜了情,寧靜了性,寂靜了心。

        藏族騎手孫諾茨仁駕的車開得又快又穩(wěn),追著雪山之巔低垂一片祥云,環(huán)納帕海馳而過,窗外一座座藏寨,一片片青稞架,猶如浪花卷起紛紛拋于車后。當(dāng)車駛?cè)爰{帕海的腹心地帶時,進(jìn)藏大道從山邊蜿蜒掠過,雪山之下,中甸藏居四根擎天之柱昂然于庭前,狼毒花像一片點燃的篝火,伏在地下,開得如火如荼,如一片紅云映襯著西天的蔚然。雪風(fēng)停了,青稞架默然于草地之上,一簇簇白云被晨曦浸淫,造型詭奇,蔚然大觀。一群牦牛伏首深入濕地深處,驚起野鶩一片。

        快停車,絕地美景,今晨錯過了,未必還有明天的太陽。我終于第二次喊了起來,孫諾茨仁聽到了,踩了一腳剎車,戛然將車停在路邊。

        我拿著相機下車,從一道荊棘圍成籬笆墻的縫隙里跨進(jìn)納帕海的濕地,權(quán)當(dāng)攝影票友玩一回,然申煊和歐陽卻扛著腳架,背著包下車來,展開裝備。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借來的這套尼康D200數(shù)碼相機,其裝備至多是一支阿富汗游擊隊的水平,而兩位攝影家早已經(jīng)是武裝到牙齒的美國大兵。相形見絀,比得我一點脾氣也沒有了。攝影家追逐著早晨的陽光,換著角度,頻頻按動快門,一拍就是兩個小時,全然忘卻了時間和旅程。我耐著性情,蹲在草地上,俯看一只只螞蟻悠閑地爬上野花,曬著自己黑色的軀殼,也曬著寂然的日子。舉頭仰望蒼穹,看天,看云,看山,秋陽暖暖的,心情也被納帕海的亙古的寧靜沉淀了,融化了,神性了,凈情、凈性、凈氣、凈心,一顆躁動的雄心,一片貪婪的欲望,幻化成禪意佛境的沉凈。

        滇藏公路朝東北而行,納帕海在車身后邊漸行漸遠(yuǎn),收縮凝固成系在中甸城郭上的一枚綠松石。從高處回望,汽車在緩緩爬坡,引擎轟鳴,粗獷成一陣時斷時續(xù)的喘息,我似乎聽到山那邊大清帝國馬隊的嘶鳴。

        奔子欄,崩子欄,藏語稱卜自立,在元明清三朝文人墨客入藏紀(jì)程中,均有崩子欄三個字,顯然一個永久的驛站,來往滇藏官驛大道上的將軍、文吏、兵士、土匪、商賈、喇嘛、香客、馬鍋頭皆投宿于此,出番的蒼涼,入鄉(xiāng)的溫暖,架起三角的鍋莊,銅炊裊裊,便沸騰成血脈一樣奔涌的金沙江。

        也許就是這樣一個寧靜的黃昏,山間鈴響,馱隊的蹄聲踏落了帝國夕陽,天邊的鎏金云彩與金沙江江水的渾黃,水天一色,走過寒山萬里的游子,策馬走下白茫雪山,俯看奔子欄河谷幾許炊煙,直飄云天,牦牛還在山坡上吃草,田野里的青稞熟了,溢著成熟的麥香。無邊的鄉(xiāng)愁泛成一汪金湯,朝東,向著漢地呼嘯而去。下榻旅舍,夜幕便垂下來了,一輪冰月掛在山岡上,于是,羈旅客舍中的文人,挖來寒冰,用身體焐熱融化成水,研墨臨池,揮毫記下一站又一站驛道紀(jì)程和沿途觀感。

        濤聲依舊,不知今夕何夕?我此時真夢想做一個挎革囊的墨客,緊隨馬背天子遠(yuǎn)征,每過一站,蘸著自己精神的膏血,記下一個帝國鐵馬冰河入夢來的豪邁和壯烈??墒俏覀兿碌奖甲訖跁r,太陽鐘盤剛旋轉(zhuǎn)向中天,不是投宿的今夜,卻是吃飯的午后。車從公路兩邊的磚式小樓中穿過,當(dāng)年幾戶人家的驛站已經(jīng)成為遙遠(yuǎn)的記憶。一座村落崛起于河谷與山腰之上,環(huán)公路兩邊清一色的漢家磚砌樓房,替代了當(dāng)年藏式客棧。

        還好,青稞地里,斗牛的長號已經(jīng)吹響,觀眾圍成一圈,長號嗚嗚,鞭炮一響,兩頭膘肥體壯牦牛揚著高傲的犄角,朝著對方奔騰而去,一場原始的斗牛大戰(zhàn)拉開了帷幕。

        倚在窗前,看完奔子欄的斗牛,太陽開始西斜了。日漫靈山奇觀卻是今日朝圣之旅的高潮,吃過午飯我們便匆匆上路,遠(yuǎn)處白茫雪山在視野中漸漸聳立,盤桓的山路的彎道也越拐越急了,車窗兩邊,半山坡上殘留著半人高巨大的樹樁,不知哪年哪月被伐倒的,盤根錯節(jié),青苔附麗其上,一個樹樁如一個擎天的壯士,雪風(fēng)嗚咽,我仿佛聽到被腰斬的生命千百年的哭喊。

        車在公路邊的高臺上戛然停下,我不解,詢問為何又停車了,申煊邊下車邊說拍金沙江大拐彎啊。我悚然一驚,曾經(jīng)在電視里無數(shù)次看過的金沙江大拐彎的畫面,心靈曾被強烈撞擊。一座金字塔樣的金山,腳下纏繞著一條搏動的血管,連接著一顆民族之心,奔突成怦然的中國心跳。

        緩緩地走下公路,爬過一個U型的山坡,站在觀景臺上俯看,我突然被眼前的奇景驚呆了,夢里幾回,塔似的金山終于驚現(xiàn)跟前,幾乎是夢中的復(fù)制版,在雪峰晴空和秋陽下,金沙江大拐彎如上蒼的神工鬼斧雕鑿,像一個倒轉(zhuǎn)的V字金塔,腳下是奔流的金沙江,腰間一條公路與江水平行,似一條玉帶纏繞其上。系著金山,別掉入江中,背后則是雪山逶迤,白云悠悠,天藍(lán)如海。

        我們從不同的視角拍攝金沙江大拐彎的浩浩大觀,時間持續(xù)了半個多小時,游人也熙熙攘攘地來了,司機孫諾茨仁突然從車旁跑過來,小心對我們說:“日本人來了!”

        來就來吧!我繼續(xù)拍照片,頭也不回地說,再討厭日本,也犯不上不與日本平民為伍。

        “車去梅里雪山,就是不能與日本人同行?!辈刈逅緳C解釋道。

        “為什么?”我詫異地問道,“去靈山與日本人有什么關(guān)系?”

        “只要有日本人隨行,梅里就不會顯靈。烏云遮蔽,什么也看不見?!?/p>

        “我天天拉客人來,已經(jīng)一次次應(yīng)驗了?!?/p>

        “日本人冒天下之大不韙,踏我梅里神山,卡瓦格博輕饒不了他們,至今仍憤憤不平?!?/p>

        “哦!”我知道上個世紀(jì)90年代初日本登山隊,欲想征服梅里雪山,與云南登山隊組成17個人的中日聯(lián)合登山隊,11個日本人,6個中國人魂斷梅里,時隔多年,難道靈山依然耿耿于懷。

        我似信非信,連忙呼喚兩個攝影家收拾設(shè)備,趕在日本人到達(dá)之前朝拜靈山。山門之前橫亙著白茫雪山。她幾乎是梅里雪山的門神和靈旗,我看過許多資料,也聽過不少民間版本,說路過白茫雪山時,人多了,腳步聲重了,說話的聲音大了,便會引得神山憤怒,晴天霹靂如彈丸一樣落下。清人杜昌丁在《入藏紀(jì)程》有記:“雪山通亙二百里,不甚高,有雜木,不生樹,亦無人煙,水不可飲,飲則喘急,甚至傷生。有白蟒,能興云霧降雨雪,觸之即病,過者皆銜枚疾走,人少則晴朗如常,若一喧雜,必遭其毒,時兩家并進(jìn),約有五百余人,宿則鳴鑼放炮,雨雪連綿,故多病者。”

        無獨有偶,大清陸安文人余慶遠(yuǎn)寫的《維西見聞錄》,也同樣言及白茫雪山的異靈。

        起初,我頗多置疑,以為是文人夸張,神話了白茫雪山??傻搅松裆綀嚎冢囃W?,神山昂然于前,白雪如盔,壑谷里樹木不高,高原杜鵑如火如荼,與遠(yuǎn)處雪山融為一體,我提著相機便跑到杜鵑叢中,咔嚓拍照,一會兒就有點氣喘吁吁,回頭呼喚申煊和歐陽快下到山坡上拍片,喊山的分貝高了一點,瞬間居然有米粒般的小雪飄然而至,令我驚詫,等我不再吭聲了,雪也就漸漸小了。過了一會兒,突然有幾輛面包車駛了過來,下了十幾個人,站在埡口上,朝著靈山一陣喧嘩,竟然將天穹頂上一片烏云震了下來,雨夾著雪,嘩地砸了下來,遠(yuǎn)處傳來了雪崩的響聲。我們面面相覷,面容蒼白。

        神山果然靈著!

        季候鳥今生候誰?

        幸運也會眷顧我們嗎?

        車過白茫雪山,已經(jīng)跨進(jìn)靈山的門檻了,我的手已觸到了神秘之境的門環(huán)之上,仰首問天,問空闊的沉寂,問純凈的湛藍(lán),亦叩問自己,藏地靈山,還有那大藏經(jīng)的香巴拉王國,會慷慨一回,像對待大衛(wèi)·妮爾和義子庸登一樣,一覽無余地向我們敞開,亮出靈山的詭異,亮出藍(lán)月亮峽谷的純凈,亮出香巴拉王國的易出蓮花和闊大胸懷。

        雪山無語,卻有一只季候鳥在半空盤旋,啁啾不已。如漫山遍野的啼血杜鵑,似乎在向我們顯現(xiàn)今生來世的巫符和密碼。天上兩顆星,地下一對人,一只季候鳥,為誰而鳴?

        山道彎彎,彎道越拐越急。繞過一個溝壑,鳥瞰峽谷,寥廓的森林與白茫雪山連成一片,清亮小溪蜿蜒淌過,雪水淙淙,秋霜洗過的山巒一片金黃,洇紅點點,高原的太陽映襯著白茫雪山宏偉綺麗,我們被這四溢的秋色誘惑,更被這亙古的恬淡所沉醉。

        此刻,天空凈紗一樣透明,太陽開始西斜,簇簇彩云追著斜陽走,一輪斜陽跟著彩云走,在野嶺山脊上留下一線金亮。翻過一道山梁,一路下坡,下到德欽縣城阿墩子,下至瀾滄江邊,然后拜倒在靈山卡瓦格博的腳下。我左盼右顧,不見有車尾隨跟進(jìn),顯然不會與日本旅客共一座靈山了。車?yán)@過一座山,如轉(zhuǎn)過一道屏風(fēng),驀然之間,一座巍然的大雪山聳入云天,在我們面前驚現(xiàn)。這就是卡瓦格博嗎?當(dāng)然!車中的同行幾乎異口同聲,我心怦然一動,幾度寒夢靈山,煙雨縹緲幾度,多少天下香客轉(zhuǎn)山而來,經(jīng)歷千辛萬苦,經(jīng)歷九九八十一難,五體投地膜拜跪下,匍匐于前,仰起頭來只盼天開靈山,一睹崢嶸,卻因多日陰晦連綿,卡瓦格博住在云上的日子里,雨遮霧繞,難現(xiàn)真身,只好遺憾而去。于是便有了朝山封禪的帝王之憾,便有了祈求升官的封疆大吏之憂,便有了壯游天下的文人錯失勝景之嘆,更多了祈求超度的黎民黔首之哭,而今我無憾,靈山幻城般地浮現(xiàn)在我的視野,其間還相隔著七八十公里,一座偉岸的身軀卻向我壓了下來,只見絕壁之上矗立一座城堡,鋸齒如堞垛,橫亙百余公里,而主峰卡瓦格博燦然凸現(xiàn),露出巍峨之軀,陽光之下,如一座聳入云間的金廟昂然于天際。

        驚嘆之余,汽車沿著一條峽谷迤邐而下,右岸,左岸,一直在峽谷兩邊旋盤著,漸次降低,在一排白色經(jīng)塔前戛然停下,我興奮地驚呼起來,這可是拜謁靈山的最佳位置和角度?!八匀∶^景臺??!”

        下車便見一排巨型的藏式白塔,面向靈山,金色的塔尖聳入云間,襯著湛藍(lán)的天幕,神情虔敬,以一種罕至的純粹朝山敬天。塔前,一片經(jīng)幡際天而舞,激揚飄蕩,似乎在為入藏正道上的香客高誦經(jīng)文。風(fēng)馬旗獵獵飛揚,雪風(fēng)如禱語,一念就是百年,一愿便飛萬里,一等又是千載。

        我們能等多久?等到夕陽落下去,等到朝霞升起來,也像這曠野中的靈塔,等個天荒地老。其實經(jīng)幡最終會被雪風(fēng)冷雨蝕食褪色,靈塔也會在一次次雪崩中轟然坍塌,唯有靈山盤古不變,無論我們多么鐘情,多么虔誠,靈山只屬于自己,卻永遠(yuǎn)不會屬于我們。而我們等待只是一個信念,一種虔誠,一個承諾,一種堅守。當(dāng)兩位攝影家將照相機的腳架支起來時,我揚腕看表,才下午4時許,落日之前,將是一場漫漫的等待和堅守。

        等待,堅守吧。等待是一種緣分,有些人默默地等待了一生,卻與靈山失之交臂;有的人默默堅守了一世,卻與情緣相去甚遠(yuǎn),但是遭遇靈異和奇跡者,往往堅守到最后的一個人。所以我學(xué)會了平心靜氣,學(xué)會氣沉丹田的廝守和堅守。

        我站在西斜的秋陽下,高原的空氣透極了,雪光紫氣迸射下來,斑斕成一片七彩,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的七彩,云之南望云的七彩,七彩的光環(huán)掩飾滇藏秘境的香巴拉王國,此時,靈山兀然在我的面前,從少年時代知道故鄉(xiāng)的中甸,知道梅里雪山,知道香格里拉,就等待這一天,豈知這一等,竟然等了漫漫的40年,也許離自己最近的,卻是最遠(yuǎn)的,離自己最遠(yuǎn)的,卻又是最近的。

        那只季候鳥又浮在半空嚶鳴了。陽光有點灼人。我從高清鏡頭里遠(yuǎn)眺靈山,一幅靜謐的油畫定格其中,由近及遠(yuǎn),近景是一片飄然的經(jīng)幡,往下則是一片墨綠的高山四季杜鵑,有的含苞,有的待發(fā),有的早已凋謝,中景則是斜陽撫摸下的一片原始森林,陽光跑山,被太陽之鳥銜著,正在跑馬溜溜地翻山越嶺,一會兒照在山麓上,一會兒落在溝壑里,一會兒鎏金一樣鑲在阿墩子的城池上,遠(yuǎn)景則是卡瓦格博,幻城般的城郭尖塔和金廟巍然云端。

        陶醉了。沉醉了。人的心情皆被這美輪美奐融化沉迷了。天下熙熙,蒼生攘攘而來,卻有幾人能看如此絕地仙境。今世有幸,我看到了靈山真面目,而這一切,我則因了自己16年間無數(shù)次走過蒼茫青藏帶來的吉祥如意。

        太陽徐徐墜落山岡,漸漸墜入神山懷抱,靈山之頂?shù)陌自凭従徴舭l(fā),日漫靈山的圣境開始漸露,靈山背后的云彩點點簇簇,像一只朱筆蘸到了白紙之上,漶漫成一片祥云飛繞。

        黃昏不知不覺降臨了。靈山頂上懸著灰白的帳幕,洇紅成一片金燦,鋸齒般的城堞如野火一樣熊熊燃燒,云天與山界接壤之處仍清晰可見,阿墩子城池上的光亮漸次黯然,這似乎就是香巴拉王國夜的前驅(qū),黛色的山嶺氳氤成一層煙靄,與靈山蒸發(fā)的熱烈漸漸地接近和擁抱,主峰上那片白羽般的云團(tuán)染成火燒云,猶如火鳳凰的一片羽毛插在王冠之上。云霧越積越多,越堆越厚,顯現(xiàn)靈山天氣的變幻無窮,烈焰般的云層漸漸燒成了炭黑,日漫金山的輝煌沒有浮現(xiàn)。但是我的心靈卻分外地平靜。

        雪風(fēng)吹過來了,天光越來昏冥,夜色如潮水漫了上來,手也有點兒凍僵了。我們悻然收起裝備,朝著德欽縣城阿墩子方向驅(qū)車下山。

        阿墩子,藏話稱“居”。地處金沙江之左,瀾滄江之右。為入藏的孔道和要地,歷史上它既不是西藏的宗,也非元明兩朝的縣治,只是一個小小的驛站,官兵出滇,茶馬互市,還是天下經(jīng)筒飛旋轉(zhuǎn)山的香客,皆在此地歇息,走過千山萬山,走過三江并流的夢境,走下巍然入云間的卡瓦格博,寒冷的冰雪拋在身后,俯瞰阿墩子,炊煙裊裊,突然有一種鄉(xiāng)關(guān)將近鄉(xiāng)愁涌動的溫?zé)?,一泓思鄉(xiāng)之淚便潸然而下。走下神山,投宿于四方形的藏式小客棧里,推窗便可以看到藍(lán)月亮峽谷里的靈山輪廓,有雨霧雪花涌來,有吉祥如意的祝禱四起。今夜無眠,獨坐寒夜,看瀾滄濤涌,聽雪崩嗡然,心隨霧走,神追月飄,魂歸香巴拉王國了。

        車子一沖下坡,駛進(jìn)了阿墩子,凡塵的溫情從萬家燈火的窗里飄了出來,此時已是晚上8點多鐘,從中午在奔子流吃過午餐后,將近八個小時未進(jìn)米粒,饑腸轆轆,汽車駛?cè)氲職J縣城,跨出車門,一縷雪風(fēng)飄來,身子一陣瑟瑟的顫抖。

        圍坐在火鍋旁,熱湯滾滾,辣味沖天,水霧了小餐館的玻璃屏風(fēng)。朦朧之中,我仿佛聽到了一陣馬碲聲碎,朝山的香客一撥又一撥的擁進(jìn)了阿墩子,搭起了帳篷,到街市上來買酥油磚茶,煮燃銅炊,等待明天轉(zhuǎn)山的又一個日出日落。

        民國女特使劉曼卿就是在一片酥油飄香中,策馬走進(jìn)阿墩子的。她一半藏族一半漢族血脈,生于拉薩,求學(xué)于京城,其半白半文的《康藏軺征》,堪稱當(dāng)代中國最早的一部邊疆游記,炊煙井市之中,讓我觸摸到了已經(jīng)遠(yuǎn)逝的阿墩子的昨天。

        往事已被靈山的煙雨,化成一抹蒼白。如今阿墩子已崛起為云南境內(nèi)海拔最高的一座現(xiàn)代化邊城。自從光緒三年,阿墩子的地方官夏胡御職時,立下一塊德欽碑,將阿墩子改為升平鎮(zhèn)后,便有了歌舞升平的寓意。但是一個世紀(jì)過去了,阿墩子的歌舞升平也只有香格里拉作為人類的天堂之夢被重新喚醒時,才成為了現(xiàn)實。

        酒吧的木柱上懸著許多牦牛和盤羊頭做的標(biāo)本,墻壁上貼滿了一張張路過季候鳥情侶留下的紙條,洋洋大觀,雖然紙已經(jīng)發(fā)黃,落了一層灰,輕輕地伸手一觸,便有怦然心動的故事落下。走進(jìn)里屋,桌前坐著兩排歐美旅客,燭光點點,幽靜之極,唯有頻頻舉杯的聲響。老外不時扭頭看我們?nèi)齻€中年男人。我沿著墻壁上的留言一一瀏覽,可惜燈光太暗了,很難看清內(nèi)容,可我總覺得這數(shù)萬張的紙片,一定會有我熟悉的朋友的筆跡和故事。

        梅里往事酒吧的人氣倒很旺,酒欄坐著穿著紅紅綠綠沖鋒衣的“驢族”,都是年輕的面孔。我們擠了進(jìn)去,只見年輕人成群結(jié)隊地分成四小片,各占一角,靜靜地在看一部關(guān)于梅里雪山雪難的片子《卡瓦格博》。我們選了一個角落坐下,申煊給每人要了一杯立頓紅茶,邊品邊看屏幕的畫面。我卻拿出手機,環(huán)顧天下,突然想給自己第一個想到的編輯朋友發(fā)短信,便輕觸手機鍵盤,寫道:三個老男人坐在飛來寺前的梅里往事酒吧,近晤靈山,看《卡瓦格博》雪難片,可惜梅里無往事。

        短信很快飛馳而來:飛來寺前有一個季候鳥酒吧,很藏族的,可進(jìn)去坐坐啊。

        我悚然一驚,立即回復(fù):我剛從季候鳥酒吧走了下來,季候鳥今生候誰,來世又等誰!

        對方亦怔然,短信問道:你真的剛從季候鳥酒吧出來?

        是?。?/p>

        天!都是命中注定。又是一句暗藏玄機的話。

        你來過季候鳥?那些墻上的紙條深藏你的一個故事和秘密。我短信飛鴻,傳到濤聲依舊的海邊。

        也許是心隨潮起潮落,我的手機立即又顯現(xiàn)一句頗有詩意的短詞:幾度煙雨,迷離天涯,紅塵依舊,寒山空靈。

        ……

        梅里往事

        今夜靈山靜悄悄。

        有一只季候鳥蟄伏在靈山的原始叢林中,俯看蒼生,不時咯咯地發(fā)笑。應(yīng)山之聲傳過來,有點瘆人的感覺。

        今夜,梅里往事酒吧沒有笑聲。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凝神看一部片子,一曲17年前發(fā)生在梅里的悲歌,一場人類冒犯了靈山而遭天罰的劫難——攀登卡瓦格博的大雪難。

        梅里往事酒吧每天晚上都在不斷地播放這個故事,我都可以講述每個細(xì)節(jié)了。日本人也太自負(fù)了,他們幾乎征服了世界上所有的高山,卻沒有想到,會在中國云南這座海拔僅6740米的神山面前折戟沉雪。

        災(zāi)難就在這樣一個夜晚,降臨到了大和民族的頭上。

        那是1991年元旦前后吧,日本東京大學(xué)與云南省體委簽訂了攀登梅里雪山的協(xié)議,為期五年。東京大學(xué)登山隊攀登過包括珠穆朗瑪在內(nèi)的世界著名雪山,自然沒有將這個雪山中的小兄弟放在眼里。次年春天姍姍來遲,高原杜鵑開得如火如荼,是生命中最絢麗的季節(jié),他們來了,一共11個隊員,加上云南省登山隊的6名隊員,組成了17人的中日聯(lián)合登山隊,從東京和昆明運來了幾十噸的登山物資,運到了阿墩子,運到了飛來寺,改成了馱馬,朝著卡瓦格博主峰下的最后一個村莊悠然而去。站在飛來寺面前,乍看,離卡瓦格博主峰目測不到七公里,其實一走起來卻有70公里之遙,他們牽著馱馬,山間鈴聲,整整走了三天,終于走到了第一個大本營雨崩村。

        雨崩村的藏民第一次看到了這么多的城里人,住在他們的木樓上,說著嘰里咕嚕的異族話,不吃糌粑,卻撬開鐵盒子里裝的東西,放在火上一烤,就米西米西起來。

        當(dāng)?shù)弥麄円强ㄍ吒癫┥裆綍r,藏民們震驚了,先請村長出面,告訴他們,卡瓦格博是藏區(qū)八大神山的頭,只能轉(zhuǎn)山朝圣,不能朝前踏上半步,否則它一發(fā)威,就死無葬身之地。

        這些固執(zhí)的人我行我素。

        大本營往雪線上開拔那天,雨崩村的老老少少跪在了進(jìn)山的路口,堵成一道人墻,像瑪尼石一樣的祈告墻,虔誠地哀告,請不要踏進(jìn)神山半步。

        登山隊員的身后是一陣如雷如雪潰的念經(jīng)咒語??傻巧疥爢T卻當(dāng)作是雪風(fēng)呼嘯。他們不停地走了三天,終于在雪線之上設(shè)立了第一個大本營,遍野冰雪,一個晶瑩剔透的童話世界,回望雨崩村,早已經(jīng)淹沒在了如雨如霧的煙雨里。

        登梅里雪山的日程排得井然有序。第一個大本營是指揮中心,登山隊的有關(guān)人員就在這里具體負(fù)責(zé),為開通第二個大本營建營提供支撐。

        又盤旋而上,在離主峰卡瓦格博僅有400米的地方建立第二個大本營,以便擇日沖頂。選址時,中日兩國登山隊發(fā)生了分歧,云南登山隊實地踏勘地形后,建議后撤200米設(shè)點,可是東京大學(xué)登山隊隊長固執(zhí)己見,堅持他們的選址。

        第二個大本營建起時,晴空萬里,斜陽緩緩西下,紅潤著藍(lán)天,紅潤著靈山,神山露出最壯麗一面。仰望雪峰,宛如一座金廟在上,佛光熠熠,令人有點魔惑。似乎要讓為它殉情的人們留下最美的一瞥。中國云南登山隊的六名隊員臉上燦爛了,日本隊員卻沉醉了,他們似乎聽到了櫻花凋零的碎裂,覺得這行將消逝的黃昏,如島國的櫻花一樣絢爛、短暫,美到極致。

        極致的美瞬間釋放了大量的精氣神,靈山之美相當(dāng)短暫。一會兒雪霧便擁上來,霧鎖卡瓦格博,天地混沌一片,兩三米之內(nèi)便看不見人影,寒冷的黑暗,如走進(jìn)了死亡的黑洞,像當(dāng)年長崎廣島核爆炸過后的暗黑啊,好冷,日本隊員的帳篷里煤油氣燈里如豆點,像一只幽靈的眼睛在閃亮,在跳蕩。死亡幽靈在中日聯(lián)合登山隊中巡弋。

        天太黑了,日本東京大學(xué)登山隊長八點前最后一次與大本營的云南登山隊的同仁聯(lián)系,說第二個大本營周遭雪霧太大,沖頂時間待定,等到天氣轉(zhuǎn)晴就登頂。這是他們對人間的最后一次呼喚。

        登山隊離開昆明后第一天,剛從學(xué)校放學(xué)回來的一個云南登山隊員的兒子得知爸爸與日本登山隊一起去登梅里雪山,哭著沖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傷心欲絕,飲泣道,我爸爸回不來了。

        靈山的第一次預(yù)警被親人忽略了。

        就在雪難發(fā)生的1月4日凌晨,另一個云南登山隊員的兒子,半夜三更從夢魘中驚醒,坐起身來大喊,我爸爸被雪埋了!我爸爸被雪埋了!

        靈山第二次顯靈時,其實雪崩已經(jīng)發(fā)生了。

        翌日早晨,卡瓦格博雨霧綿綿,天昏地暗,已經(jīng)8點了,到了第一次聯(lián)絡(luò)的時間了,大本營里的對講機沒有響起;等到10點,仍然杳無信息,不祥之兆掠過腦際,惶惑著大本營里的每個人的心。所有的人都站到了電臺前,等著答答的聲響起;12點了,仍然沒有聲音。

        出事了,沖頂?shù)拇蟊緺I一定出事了。一邊派人上去,一邊向昆明和北京報告。

        第二個大本營處雪崩聲不斷,無法接近,霧太大,什么也看不到。

        成都戰(zhàn)區(qū)陸航團(tuán)的直升機從川地飛來了,濃霧彌漫,雪野茫茫,在梅里雪山盤旋了好幾圈,什么也看不見。

        中國西藏登山隊前來營救,這是一支攀登過珠穆朗峰的勁旅,有著豐富的登山經(jīng)驗,他們從拉薩趕來了,沿著滇藏路,沿著朝圣的大道,四千里路云和月,白天黑夜地趕,兩天半趕到了,進(jìn)入雨崩村,然后匆匆登攀神山??ㄍ吒癫┤栽诳駠[發(fā)威,西藏登山隊建立兩個營地,第二個營地離中日登山隊的距離還有半天的行程,到了傍晚快近那個營地前,突然轟然一聲接一聲的巨響,雪浪滾滾,雪塵紛揚,雪崩了,后撤,趕快后撤,西藏登山隊又一次丟盔棄甲地被逼回了雨崩村,營救失敗。

        魂殤梅里。17名中日登山隊員遇難卡瓦格博,中國震驚了,整個日本島國心顫了。藏語稱之卡瓦格博的梅里雪山,一夜之間飲譽世界,人們被神山的神性與魔性深深誘惑和震撼了。

        等了整整四年,日本人于心不甘,精心準(zhǔn)備了四年,前度日本東京大學(xué)登山隊又來了,與云南體委簽訂的五年登山協(xié)議只有一年了,必須征服卡瓦格博,為11名日本登山人雪恥。

        日本人這回有備而來,每天與東京氣象廳聯(lián)網(wǎng),兩個小時一報衛(wèi)星云圖,并與中國中央氣象局和云南氣象局會商后再定沖頂時間。

        雨崩村的藏民淡然一笑,不想再阻撓,神山有靈,決不會讓你們隨便跨越的,不信等著瞧,誰笑到最后誰笑得最美。

        日本人這回沖頂?shù)拇蟊緺I離靈山更近,離卡瓦格博主峰只有200米。靈山有容乃大,不計前嫌,神情燦爛地迎接日本客人,讓他們看個夠。明天早晨登頂,日本登山隊已經(jīng)確定了最后的登頂時間,可是到了下午4點,東京氣象廳的衛(wèi)星云圖過來了,口氣嚴(yán)峻,兩個小時之后,天氣變壞,雪霧遮蔽,大雨滂沱,以后三天都是壞天氣,并有雪崩發(fā)生。快撤,往大本營后撤。與中國中央氣象局和云南氣象局會商,結(jié)果如出一轍。

        撤吧,最后無望地看了一眼卡瓦格博,只有200米,登頂在望。有的日本隊員想堅持,日本登山隊隊長手一揮,我不希望四年前的悲劇重演,撤吧。

        剛剛撤離沖頂大本營不久,卡瓦格博便被烏云籠罩了。慶幸。

        等他們撤到雨崩村后,曠野無風(fēng),靈山天藍(lán)如洗,一連三天萬里無云。日本人哭了,向著靈山驟然跪倒,灑淚而別。

        大和民族從此痛失了靈山。痛失了梅里英魂。

        云南省政府已經(jīng)向世界宣布,梅里雪山從此不再向登山者開放。

        十年過去了。一天,雨崩村兩個年輕人上山放牧,牦牛接近雪線,他們突然從融化的殘雪里發(fā)現(xiàn)了日記本,塑料制品、對講機甚至人的骨骸,情況層層報了上去,省里突然來了一批人,開始對雪線清理,又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的帳篷,這是中日聯(lián)合登山隊的遺物,確鑿無疑。

        已經(jīng)平靜的了梅里往事再度復(fù)活。國殤卡瓦格博的17名中日登山隊員的親人從東京和昆明趕來了,辨認(rèn)遺物,淚哭靈山,雪祭17個忠魂。

        已經(jīng)是人間四月天了,可是靈山的氣溫仍舊很低,卡瓦格博黑著臉,雪風(fēng)凜凜,有浸骨之寒,站在飛來寺經(jīng)幡飛揚的靈塔燒著冥紙,已經(jīng)等了一個上午了,天空仍然飛著瀟瀟凍雨,看不到靈山真面目,看不到親人的忠魂。

        就要回去了,此別也許便是永訣。一個從昆明來的云南登山隊員的遺孀,突然放聲大哭,喊著自己親人的名字,孩子爹,我和兒子來看你了,靈山啊,請掀開頭上的白紗,讓我們最后看一眼自己的親人啊。

        一個中國女人在哭天搶地,已經(jīng)長大的兩個托夢的中國男孩面朝神山,大聲喊了起來:爸爸,你在哪里?我和媽媽來看你了。

        日本女人、男人們一愣,跟著齊聲喊了起來。喊著自己的男人,自己的爸爸,自己兄弟的名字,叫親人回家。

        歸去來兮。叫魂之聲震蕩靈山,淚撼卡瓦格博,神山遽然天門頓開,濃霧散了,靈山露出了巍然不可侵犯的青黛。天開了,神山顯靈了。

        所有參加祭祀的中國人、日本人都驚愕不已,朝著靈山長跪不起。

        云嶺水長

        靈山像一幅正在洗印的底片,漸次顯影出它的輪廓。先蒼白的朦朧,繼而黛色的清晰,最后則逼真的通透,偉岸在我們的視野里。

        曙色初露,雪山開了,卡瓦格博嶄露崢嶸。我電話叫醒了兩位攝影家,扛上攝影裝備,匆匆跑到飛來寺前大經(jīng)幡前,架起了照相機,只待霞映金山,易初蓮花。

        住在飛來寺前的游人紛紛出來了,佇立飛來寺前,看靈山日出。拂曉的晨風(fēng)挾著秋露和雨霧,呵出來的氣冷凝成熱氣,絲絲寒意襲來。夜間積聚在山腰的云層向山巔和天空擴散,曙色中的金字塔雪峰被濃霧一點點的浸漫淹沒,只露出塔尖如劍,這時東邊的云罅里露出一抹殷紅,飄了過來,盡染在雪峰之上,如桃花綻開。

        不好!桃花云。歐陽識天,驚呼道。這是卡瓦格博,男性的神山,不會輕易被桃花云娘引誘。

        不出歐陽所料,我們從清晨5點,一直在雪風(fēng)中站到了8點,轉(zhuǎn)山的香客將一束束柏樹枝喂進(jìn)經(jīng)塔,點燃香煙裊裊,長跪祈禱,無論如何也引不出靈山浮現(xiàn)。

        申煊有點遺憾,歐陽亦然。我卻很平靜,我們與靈山已經(jīng)是非常有緣了,昨晚黃昏遠(yuǎn)眺靈山,月下坐擁靈山,卡瓦格博已經(jīng)很慷慨了,應(yīng)該知足回返了。

        匆匆吃過早餐,我們便驅(qū)車前往飛來寺,一座屹立峽谷之上的喇嘛廟,漢式的金頂,頗有點大唐宗廟的余韻,白墻金瓦,透著一種漢藏文化交融的血脈,終日面對著茫茫的云煙,在亙古的寧靜中坐看雪山落日,云卷云舒,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每個俗世之人在這里修行,都會從情欲的享受中進(jìn)入簡樸平靜的境界,不再受肉欲、食欲的禁錮,從而在安靜、覺悟的智慧樹下,擁有悠然自得、獨自冥想的自由時空,凸現(xiàn)從容飄逸的超脫。

        沿著古老的石階路緩緩而下,與一株千年神樹擦肩而過,沿白墻繞過,緩緩朝飛來寺走去,路過一個石梯甬道,從坍塌的圍墻缺口中,遠(yuǎn)眺瀾滄江對岸峽谷里的村舍,炊煙悠悠縹緲,越來越濃,彌漫在整個山谷里,可聞雞鳴狗吠之聲。一條盤旋石階之路,從絕壁上劈開,節(jié)節(jié)升高,直上云霧之間,與飛來寺連接成一個進(jìn)入天國的天梯,巍峨,神秘。

        沿著天梯,走進(jìn)了飛來寺,拜謁過經(jīng)堂佛。天空中飛起了細(xì)雨,凝結(jié)成簾珠紛紛落下。飛來寺對面的卡瓦格博被雨霧籠罩了,茫茫一片,該走了,我們畢竟還有俗世的未了情,緩紆地爬上山坡,跨進(jìn)車中,駛離阿墩子,也離開金沙江兩岸,不再走回頭路,往三江并流的另一條著名河流瀾滄江駛?cè)ァ?/p>

        云嶺就在前方,就在朝圣的路上。

        車?yán)锓帕伺瘹?,剛才在飛來寺前凍僵的身子暖和了,大腦有點迷頓。金沙江在我的身邊漸漸遠(yuǎn)去,我沉入了睡夢中,金沙水寒入夢來,第一次知道金沙江時我只有四歲,父親遞了一角二分錢,讓我去老家古鎮(zhèn)的雜貨鋪里買一包金沙江牌的煙,我跨出家門,步履如飛,沿老街石板路東西行十幾米,便是一雜貨店,高高的鋪搭上搭著一個個水桶狀的玻璃杯,里邊裝滿了水果糖、棒棒糖、話梅、青果、橄欖,鋪搭里邊站著的不再是穿長袍馬褂,戴著瓜皮帽的伙計,而是一家符姓的玉溪人。我手里攥著金沙江回家,舉看煙盒,這是一條什么樣的大江啊,兩岸峽谷聳入云間,一條大江奪山奔涌而出,驚心動魄,巍然山影將我覆蓋了,銅汁般的江水血一樣將我淹沒了,也激蕩了我童年的想象。將煙遞給父親,看他撕開卷紙殼,抽出一支紙煙,銜在嘴上,一邊吸一邊干活,悠悠、過癮,好神氣啊,突然覺得父親站在我面前一派偉岸,一如我今天看到眼前的這座男性的神山,紙煙裊裊,圓圈一個接一個,吞云吐霧,隨著最后一個紅點黑下去,金沙江也隨之煙飛灰冷。看著紙煙殼空了,我向父親要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撕開展平,做成了煙標(biāo),或疊成小飛機,執(zhí)在手中,朝湛藍(lán)的天空輕靈一擲,在鄉(xiāng)場上飛翔著自己的童年,或折成一只小紙船,等春天的一場梨花雨過后,雨水如碧流珍珠一樣淌在老街石板路上,我赤腳站在水中,輕輕地放下小船,飄浮著自己少年的憧憬,仿佛小船會隨流淌的雨水,流入故鄉(xiāng)的小河,流入那條真正的金沙江。

        以后,每當(dāng)父親將一角二分錢遞給我,我狼奔豕突,拐出大門,站在雜貨鋪前喊道,金沙江,金沙江!為的是得到那張平展的煙標(biāo)。那一張張煙標(biāo),成了我數(shù)學(xué)和作文的草稿紙,算計著我的明天,也記錄了我的童年。

        雜貨鋪的鋪搭一點點矮下去了,我長大了。16歲從軍去了遠(yuǎn)方,為父親買金沙江煙的任務(wù),依次接力棒地傳給三弟,四弟和五弟了。

        19歲那年我當(dāng)上軍官,領(lǐng)到第一個月工資時,我數(shù)了數(shù),54.5元,這不啻一個天文數(shù)字,足夠給父親買五十多條金沙江紙煙,夠他抽兩年了。可是,第一次探家的時候,尋遍昆明城,再也沒有找到我童年買過的金沙江牌香煙了,這種屬于底層的大眾牌的紙煙早已停產(chǎn)。

        金沙江紙煙連同我的童年,成了一段歷史,一種歡樂抑或苦澀的記憶,消失了,消遁在歲月的云煙里,可是我一直在默默尋找夢中那條童年的大江。

        未曾想到,第一次見到金沙江,見到與金沙江并流而行的怒江、瀾滄江時,三江并流奔入眼底,人已至不惑。不是在我的故鄉(xiāng),而是在遙遠(yuǎn)的西藏。

        那是1998年的四月天吧,我跟著卸任“紅色贊普”陰法唐先生從蓉城空降西藏昌都邦達(dá)機場,這是世界最高的一座機場,海拔4700米,為便于降落和起飛,能坐160多人的波音767,竟然減員到了80多人,而且全部坐在機艙中央。一抹朝霞從舷窗里反射進(jìn)來,氤氳成一片洇紅,像一個穿著紅色袈裟的高僧,凌空而至。飛機掠過橫斷山脈,朝陽從天空斜照下來,將波音飛機剪影成一條灰色的巨鯨,云游在雪山蒼茫的峽谷之間。我倚舷窗鳥瞰,得以從一個更高遠(yuǎn)的廣角來縱覽三江。

        是誰,神工鬼斧般砌造了如此大荒?是誰,讓走過這里所有蒼生俯首蒼茫?

        飛機開始近地,舷窗外又是一種風(fēng)景,俯拾皆是雪山變得滿目焦黃,波音飛機如一只鷹隼,朝著一片丘陵中間跑道俯沖而下,緩緩地在停機坪泊了下來,我們第一批步出艙門,曠野無樹,四月的太陽有點暖意,提著行李走下舷梯,有一種腳踩白羽的輕飄,暈眩。

        鉆進(jìn)西藏昌都地區(qū)政府大員高級野越車,出邦達(dá)機場,我頭痛欲裂,腦子一片混沌,扯過保健醫(yī)生遞過來的氧氣管,貪婪地吸了起來,幾分鐘過后,腦袋漸漸清爽了。車隊沿盤山之路緩緩駛下,海拔也在緩緩降低。車到半山腰,從一片臺地疾駛而過,車窗外邊的山谷有一灣碧綠。

        這就是怒江?我有點不敢相信,眼前靜如處子江流,居然就是從我故鄉(xiāng)門口流過的那條狂奔不羈,咆哮的怒江。

        這是怒江的上游,它由雪山冰川之水融化而來。源自青藏高原,流到這里還算平靜,像個少女,一旦進(jìn)入怒山,便成了怒目金剛。

        果然,野越吉普從邦達(dá)盤旋而下,一下便是七十多公里,山色返青了,河谷里的綠樹蔥蘢起來,綠茸茸的青稞地野花點點,下到河谷里,呼吸也順暢了,昌都寺凸現(xiàn)在對面的山脊之上。山腳下,一條扎曲從北邊流入,河那邊過去有云南馱隊搖鈴而來,故稱云南壩,是歷史上西藏噶廈政府的昌都總管府,而南邊則有昂曲流入,川地的馬幫從而達(dá)瓦拉山下來,故稱四川壩,是當(dāng)年藏軍代本的兵營,兩曲交織的臺地上矗立著昌都寺,兩條河流交匯處,匯成了一條大江,這便是瀾滄江了。

        那個早晨太陽剛剛升起,我從昌都鎮(zhèn)的吊橋走了下來,流連在瀾滄江零公里圓點上,第一次親近流入家鄉(xiāng)的這條大江,沙灘上,從江中擁擠上岸的卵石,經(jīng)過從扎曲昂曲千年流動打磨中,打成了一個恐龍蛋一樣的巨石,待雛鳥破殼而出。岸上幾簇蘆荻悠悠,放眼看去,江面寬不過四五十米,江水清澈湍急,水沫泛起一朵朵雪浪,似張開的魚唇,吞下朝霞的殷紅。

        半個月后,我們由川藏公路出藏,翻過天路入云端九十九盤公路到達(dá)瓦拉山,在雪山峽谷的橫斷山脈里整整穿越了一天,傍晚時分,終于抵達(dá)西藏江達(dá)縣的最后一個小鎮(zhèn)崗?fù)?,我見到了父親煙標(biāo)上的金沙江,看到了多少次入我寒夢之中的金沙江。兩岸青山環(huán)抱,與我夢了三十多年的金沙江大相徑庭。我有些驚訝,父親煙標(biāo)上的金沙江流淌著黏稠的血液,像一群脫韁的棕色野馬,狂奔朝前。可是在這漢、藏地界僅有一江之隔的藏民村落下邊,卻一灣碧流如帶,江霧氤氳,薄如蟬翼,緩緩地流逝,猶如一個出浴的瑪吉阿米,羞澀地用一條藍(lán)色的哈達(dá)遮飾玉體,環(huán)抱住青山藏房,荷衣袂袖,纏綿母親的身軀不放,然后從一根根圓木穿鑿而成紅色藏式方塊木樓下穿過,依依不舍地流向遠(yuǎn)方。

        躑躅在金沙江西岸崗?fù)械恼淅铮冶贿@寧靜和美麗迷醉了,從木屋里飄出來的藏歌,挾著憂傷的旋律,遼遠(yuǎn),悠揚,觸摸著我童年的記憶。

        我有些疑惑不解,上蒼為何如此安排,三條江都從我的鄉(xiāng)關(guān)鄉(xiāng)井跟前淌過,相見時難別亦難,第一次在藏地與三江相晤,順序依次是怒江、瀾滄江和金沙江。而這次秋日遠(yuǎn)足故鄉(xiāng)的香格里拉,親近的行旅居然是先金沙江、后瀾滄江,再怒江,時空轉(zhuǎn)圜,十年一個輪回,其中潛伏著怎樣的神諭和暗示。

        車上云嶺,金沙江遠(yuǎn)去了,浸泡在歲月的寒夢之中,瀾滄江卻近了,近在云嶺腳下。我們走的是入滇的回鄉(xiāng)之旅?,F(xiàn)代旅行車越過云嶺之脊,仍然在云上盤旋,申煊指著窗外的景色,說這里有一處遠(yuǎn)眺瀾滄江河谷的最佳觀察點,上次我們在這里拍攝過,有一種特別的震撼感。

        跨出車門,細(xì)雨之中飄著幾粒澀雪,已經(jīng)變天了,瓦塊色的烏云蓋住穹廬,天地一片陰沉,極目遠(yuǎn)天,野嶺無邊的大荒,一下子便讓我的靈魂抖顫了,云嶺下的瀾滄江宛如一個被太陽曬成紫銅色的武士,遽然倒在了峽谷里,鷂然屹立在河谷間,兩條巨臂向兩岸陡然展開,云嶺構(gòu)造的每一處褶皺,似乎都是武士身上肌肉的裸袒,峽谷由乍到寬,漸次升高,大開大合,極頂處連綿成白雪皚皚的靈山,一種氣吞八荒的雄渾之美,讓人的胸襟一下子開闊了,覺得天下突然小了。而那條精力旺盛西去入海的大江流,紫銅色的水沫,更像我們尋找已久的臍帶之血,更像我們尋找已久古老的生命的汁液,一瀉千里,雷霆在河床上滾動,聽得我心悸,聽得心中的欲望之鳥鉆出軀殼,浮在空中嚶鳴。

        我們壁立云嶺,身邊幾簇野茅搖曳,云煙雨霧將云嶺染成了冷色,天地玄黃,靜極了,只有風(fēng)掠野草的嗚咽。

        汽車盤旋而下,拐過十八盤,下到了德欽縣燕門鄉(xiāng),再沿瀾滄江右岸疾駛而行,看到一排房子矗立江邊,一群騾馬在馬路邊上嘶鳴,茶馬古道,我的腦子里總有山間鈴響在縈繞,連忙叫停車,旅行車居然在一道鐵索浮橋橋拱下剎住了??缦萝囬T,我仰首一看,是一道水泥拱門,上邊寫著三個字:陽朝橋,始建于1965年。不叫朝陽,卻喚陽朝,顯然在山陰之南了,40年去矣,二百多米寬的瀾滄江上懸吊在一座鋼纜鐵索橋,仍然固若金湯,中間鋪著木板,兩邊的吊索經(jīng)幡激揚,與江對岸的一座白色的經(jīng)塔遙遙相望,輕飏著一種宗教的沉靜與虔誠。

        我站在鐵索橋門下遙望,山坳上駝鈴叮咚,只見一隊隊騾馬從對面拱橋門下鉆了出來,一個小女孩,一個老馬倌,趕著一群騾馬悠然走過吊橋,馱著山里采擷的核桃出來買賣,身后,也有一輛輛長途車停泊下來,跳下一個個背著戶外行囊的年輕“驢族”,混跡在當(dāng)?shù)爻サ南憧椭?,往鐵索橋那邊踽踽獨行。

        他們?yōu)楹螐倪@里進(jìn)山?我問一位懂漢話的藏族大嫂。

        這是卡瓦格博大轉(zhuǎn)經(jīng)的入口?。?/p>

        如此巧合!驚得我目瞪口呆,默然失語,靈山就是這樣神奇地在一片冥然之中,將我引領(lǐng)到步入香巴拉的清涼橋上。

        香巴拉并不遙遠(yuǎn)

        那天晚上,我睡在香巴拉王國中心地帶中甸城的藏式建筑賓館里,夜半不眠,披衣倚在床前,翻閱中甸旅行社總經(jīng)理潘建生先生借我的十幾斤重的中甸縣志,其是大清年間編撰的,最近也到了民國年代,信手翻來,滇邊藏地的香巴拉離我越來越近了。

        迷迷瞪瞪中,我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此時已經(jīng)活到98歲高齡的大衛(wèi)·妮爾突然褪去巴黎麗人的裙服,身著藏裝,廣袖善舞,袂帶飄飄,神情恬靜地朝我走來。說,我的義子庸登已經(jīng)走了三十多年了,我活到了這般年齡了,也該去滇藏之地的香巴拉王國覲見佛爺了。我可以死的地方很多,但是我還想死在怒江莽林中,我和庸登看到的那個消失了的村莊,那個消失的城堡,待它驚世之時,便是我歸天之日了。

        我看到大衛(wèi)·妮爾拿過蘸水的鋼筆,寫下了自己最后的遺言:“我應(yīng)該死在建塘,死在西藏的大湖畔和羌塘草原上,那樣死去該多么美啊,境界該多高??!”這是她為自己留下的最后一句墓志銘。三年后,101歲的大衛(wèi)·妮爾仙逝于巴黎家中。她想將自己的骨灰撒在三江并流之地,可是當(dāng)時中國正沉醉在“文革”動亂的狂熱里,無暇顧及一個極有中國情結(jié)的巴黎麗人的最后請求,大衛(wèi)·妮爾長嘆了一聲,說既然天葬不了喜馬拉雅山,回不到香巴拉王國,那就讓我魂歸恒河,再飲一掬雅魯藏布江之水吧。

        大衛(wèi)·妮爾的身影在我的視野中漸行漸遠(yuǎn),化成藍(lán)月亮峽谷的一縷輕煙。我捫心自問,天下蒼生轉(zhuǎn)山繞湖,尋找夢中的香巴拉王國,到底在哪里?聽著飛來寺的梵鐘驟然敲響,聽著卡瓦格博的雪風(fēng)入耳,聽著布達(dá)拉上的驢皮暮鼓,大呂黃鐘敲在我的心間,我終于醍醐灌頂,幡然佛悟,其實香巴拉王國并不遙遠(yuǎn),靈山并不遙遠(yuǎn),只要心存虔誠,心存執(zhí)著,心存宗教,何須從三江并流之地走過,何須掐算良辰吉日來轉(zhuǎn)靈山,何必風(fēng)塵仆仆尋找似夢非夢亦真亦幻的香巴拉王國,其實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靈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香格里拉,它隱沒在你的靈魂的城隅,一旦被喚醒之日,便會慧目頓開,看到煙雨中的幻城,看到日照金山的香巴拉王國。

        中甸城里的陽光真好,天藍(lán)得炫目,白云垂得很低,掛在老街的屋檐上,我漫步在一條條留著馬幫蹄印的老街里,走過閭巷,一個藏族女子剛洗過頭,披散著濕漉漉的秀發(fā),走到長滿了荒草的院墻上,坐在墻上曬著頭發(fā),曬著心情,曬著自己悠閑的日子,她舉手梳理飄飄長發(fā),引來一群拍攝者圍觀拍照。我佇立一邊,仿佛置身于一片被高原的太陽褪盡了色彩的記憶之中。走過昨天,走過歷史,走過靈山,竟然走入鄉(xiāng)井的溫情溫婉之中,仰首看到香格里拉中間最高處那座巨大的經(jīng)筒,映照著太陽的光束,悠然轉(zhuǎn)動,突然想起來了不知在什么地方讀過達(dá)賴佛爺?shù)囊痪湓挘骸澳酥劣刑摽眨屑氨娚?,原吾住世間,盡除眾生苦。”

        普渡與救贖。普渡之橋有佛陀引領(lǐng),救贖之旅則要自己登舟。

        該回去了,那天傍晚,太陽漸次西斜,晚霞仰面朝天地橫臥在建塘獻(xiàn)壩子,墜落在松贊林寺金頂上,我們盡情地享受著中甸城郭陽光明媚、彩云飛渡的湛藍(lán)。心情卻等待著不急不慢而來的救贖。

        司機孫諾茨仁駕著他的“現(xiàn)代”鐵騎,送我去香格里拉機場,相處四天,已經(jīng)很熟了,在駛出中甸城的路上,他說,我每天都送客人去靈山,高官巨富,佳人帥哥,見得多了,一個字:假!滿口仁義道德,其實是一肚子男盜女娼。甚至有個廣東富婆一眼就看上我了,在中甸城里徘徊了二十多天,一心要跟我,幾十萬的支票都遞過來了,說要借種,當(dāng)我什么人啦?你們別笑,這事情在中甸城多了,見怪不怪,不止廣東少婦,就連歐美的白領(lǐng)麗人都來啊,說我們康巴男人是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種,我統(tǒng)統(tǒng)不屑一顧啊。相反,你們?nèi)齻€卻是接待過的客人中,最儒雅有修養(yǎng)的文化人,真實,坦蕩,玩得高雅,懂得尊敬人,真誠地愛我們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我敬重你們。臨別之前,我還有個故事想講給你們。

        我愕然,說什么故事?

        那一年冬天,我在旅行社開考斯特中巴車,元旦剛過,雪大好個冬,從中甸城到飛來寺,白茫茫的大雪,來了一個泰國殘疾人,雙腿沒有了,坐在輪椅上,非要去朝謁靈山卡瓦格博,當(dāng)時去德欽的路上沒有一臺車,天空連神鴉都絕跡了。大雪將山嶺與公路連成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清哪是山哪是路哪是江。問遍中甸城,沒有一個司機敢去,那個殘廢人竟然要滾著輪椅去,我被這種執(zhí)著、這種堅韌感動了,什么叫宗教,這個殘疾人本身就是一種宗教?。∥艺玖顺鰜恚何宜湍闳?。真是一個神話啊,大道上結(jié)了冰,到處是雪,200公里的路,我們走了七個多小時,居然沒有滑到山谷里去,到了飛來寺,居然看到了天開卡瓦格博,茫茫大雪山。那個殘疾人驚呼著,從輪椅上滾了下去,五體投地膜拜不已,我當(dāng)時站在旁邊,心一熱,眼淚便出來了。

        朝山回到中甸城,那個泰國殘疾人傾囊中所有,將5000美金送給我。我搖頭謝絕了,分文不取。

        他茫然不解,說先生,你為什么要拒絕?

        你已經(jīng)給了我啦。

        他說,先生,我沒有?。?/p>

        你給了,在朝山的路上,你給了我一種精神,一種堅韌,一種宗教,讓我今生今世受益無窮啊。朋友,你是一個真正的朝山之人。

        那泰國人一下子愣了,與我緊緊地?fù)肀г谝黄稹?/p>

        ……

        這故事,給我們的靈山之旅畫了一個圓滿的句號。揮手分別的一瞬間,祥云紫光落在了我們身上,孫諾茨仁突然冒了一句:你們也是真正的轉(zhuǎn)山之人。

        我們開心地笑了!

        登機返回昆明,淅淅瀝瀝了十天的春城秋雨,終于停歇了,又見天邊日出,又見日落西山睡美人,又見故鄉(xiāng)大板橋石板路上的東邊日出西邊雨,我的心情突然透亮了,兒時走過古老驛道的腳步和憧憬,又在我心中升騰了,躍然成一座靈山,一座精神的幻城。

        那幻城浮現(xiàn)于七彩云南,我走下舷梯時,遠(yuǎn)眺昆明城郭的萬家燈火,心中突然掠過一個念頭,原來遙遠(yuǎn)的香巴拉離我并不遙遠(yuǎn),它埋藏在民間閭巷里,隱沒在炊煙裊裊的鄉(xiāng)井中,走入鄉(xiāng)關(guān),我的步履又變得從容起來。因為在香巴拉王國,我尋找到了人類丟失已久的一種純潔,一種純靜,一種純粹。

        從此,在茫茫人海中行走,我們不會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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