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語
一匹匹馬,在黑夜里被趕進了那家屠宰場,腳蹄緊隨著腳蹄,被摘去了胸前的鈴鐺和韁繩。黑夜里馬的行程是無聲和自由的行程。必須在后半夜開始之前到達,終點是南門里那家屠宰場。
夏天從這兒經(jīng)過屠宰場的空地上空空蕩蕩,像是什么也沒發(fā)生,人們已脫掉膠鞋、手套和胸前掛的皮圍簾,喝茶聊天,顯得非常悠閑。那個精瘦的屠夫,彎圈著身腰,在陰坡地里叭嗒叭嗒抽煙。
我們學校離屠宰場有一百多米。有時候屠宰場的臭味會飄進來,讓課都沒法再上。
冬天不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冬夜漫長。我有時候可以同農(nóng)民趕著的馬隊打照面,看見馬或驢噗噗打鼻息時散出的白煙?;蛟S是因為天氣太冷,馬兒們彼此靠得很近,腳下的蹄掌也沒有了響聲。這些馬身上還有一種特殊的氣息。趕了一晚的夜路,此刻渾身已經(jīng)大汗淋漓。它們眼不斜視,緊緊相隨著進了屠宰場的大門。
我用手掌撫摸馬背,讓馬背一匹匹從我的掌心經(jīng)過,令我吃驚的是,這些馬兒什么都清楚,驚恐地留給我了一掌的馬毛。
我原先以為馬或騾子是沒有靈性的,后來我不這樣看了。當一匹匹馬被牽到屠宰場的空地上的時候,其中的一些已經(jīng)在流淚。
為了不讓馬兒看到屠殺的場面,它們先被帶到屠場空地拐角處的廄棚里,有草料和水,然后,再被一頭一頭牽到空地上來。那個精瘦的屠夫早已在空地的中央等候多時,他雙手背后,右手握著長把木柄的小鐵錘。
屠馬的過程極其短暫,從被拉出廄棚到馬的前腿折彎倒地,大約只要一分鐘。有時候會耽誤一些工夫:馬站在空地上看著屠夫不住地流淚。屠夫這時候也不會動手,旁邊做下手的人會用兩張紙箱皮板,遮住馬的眼睛。這時候屠夫才走上前來,伸出左手,擦掉馬面上的淚痕,右手的鐵錘從背后抽出來,閃過馬的門心,馬頭就轟然撲在了他的胸前,擁著他退后幾步,最后倒在地上。幫手們提著尖刀一擁而上,剝皮,開膛破腹。這些過程進行完后,接著又輪到了另一匹。
我在書院門里的學校讀了三年書,西街口上大門緊對南城門的那家屠宰場,上述的情況天天如此。西安周圍四鄉(xiāng)八野的農(nóng)民,將趕了一輩子的馬或騾子、驢,最后送到了這里。這些溫良的不會說話的動物的歸宿像是事先約好的,在路上跑老了,跑得實在不能再跑的時候,就被送到了這里。
多少年來,我的靈魂一直經(jīng)受著一種重力的撞擊,時間愈久,感受愈加強烈無比。我在黑夜里獨自一人想要返身回到自己尋找那個使我心緒難寧的根源,究竟藏在我身體的哪里。后來我發(fā)現(xiàn),改變我、影響我、傷害我的,同別的一切都無關,只是我現(xiàn)在在黑夜里仍然能聽得見,又無法弄懂的馬語。
疼痛
沒有休止的奔波和勞累,忙碌與持續(xù)不斷的離合流動。我被裹挾著。人在其中,身不由己。
想起來,母親的離去也已7年,我也過了不惑的時間。光陰易逝而又短暫。有些事情還未來得及去做,有些做過的事情并沒有叫我心里安穩(wěn)。而我能夠做的,以及心中的愿望,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不多。
自從母親逝世后,我愈發(fā)變得沉默寡言,很少愿意在外走動,疏遠了從前的許多朋友,內(nèi)心里常有著隱隱的歉疚。
與人的交往,我最低限度要保持不給對方造成傷害。有意無意間,又沒法能隨自己的心愿。我因此而時常感覺著痛,透心的痛。每每從單位朝家走,就像是拖著一具戴罪之身。
偏偏自己又是個固執(zhí)的人,不肯輕易放棄所持有的想法,無形中便種下了許多痛根,因此也遭受過不白的冤屈。我的性格是與生俱來的,不會在人際關系里見縫插針,人云亦云,凡事總愛認真。這是我身體的傷口,是最致命的部分。為此所承擔的一切和致受的一切,在我看來也無哀怨,也根本不可能把我擊倒。盡管我是一個失敗之人。
作為一個普通人在生活里蒙受的挫傷,讓我在泥沼里還一直惦記著深愛我的父親,一直想著要像他一樣活得老實本分。想著這么多年回家去看孤身父親的次數(shù)慢慢在減少,便覺得自己在生活里還愧對了親人。
2000年母親離去后,我每天中午下班就得搭車趕回家為父親做飯,孩子托寄在學校附近的人家里吃“小飯桌”。做完飯,收拾停當一切,又得忙著去上班。晚上將孩子接回自己的小家,又要動手做自己的家務。我的妻子那時候因為工作的原因,無法照顧我們的家庭。大約有兩年多的時間,我感到自己整日在路上奔波,工作生活家庭孩子等為此要承受的勞累,叫我身心疲憊。
我要是不能及時趕回家,父親會一直坐著等我回來;我要是在單位脫不開身,父親一天就會沒有飯吃。想著這些,我心會難過??匆姼赣H在家等待的情形,更使我沉重。母親走后她的床鋪一直空著,被褥還像從前一樣擺放得整齊,我難受的時候,就會在上面坐一坐。
2003年,父親的同事給他介紹了一個老伴,沒有半年就分開了。這件事讓父親的晚年更加寂寞,他因此還得過一場大病,肚子鼓痛,坐躺不能,半月之后才慢慢好了起來,他的身體和腦筋就此也大不如前。這當中我一直陪伴著他,多少能讓他的心靈有了一些安慰。
這些年里,父親的起居生活多虧有了鄉(xiāng)下親戚的幫助照顧,我能夠有更多的時間來安頓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父親時常打來電話,叮囑我少回家,他一切均好,怕給我增添生活的“拖累”。父親一生中從未對我有所要求,他只希望我,老實做人,認真工作。
父親,你的兒子是一個誠實的人,只是還沒有學會與這個世界如何打交道的技巧,也不愿意游戲自己的人生。誠實的人是敏感的人,脆弱的人,最容易遭受無情的傷害。這些都不是他全部生命理由的根本所在。他內(nèi)心還深愛著你。愛得心靈疼痛,頭發(fā)花白。
我們的老家已經(jīng)荒蕪破敗。守業(yè)的父親,我知道你仍坐在窗前守候等待,今晚我要從很遠的地方趕回家來,戴罪之身不敢遇見你的目光。如果有來世,只請求你還能讓我做你的兒子,讓我們在一起相處的時間變得美好漫長。
(選自2007年第7期《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