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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未遠逝的舊景

        2008-04-29 00:00:00李登建
        散文海外版 2008年1期

        父親的晚景

        父親終于被病魔逼到一個陰暗的墻角,一張小木板床床頭。他再無路可走,或者說路從此在他的腳下消失。

        梁鄒平原廣袤無垠,大路阡陌縱縱橫橫,由它們串起的畫軸般的田野里,莊稼洶涌著滔滔碧浪……都與父親無緣了。

        大約六七年前了,父親得了腦血栓,拄上了雙拐。母親早去世,春夏秋三季他輪流在我姐姐、妹妹那里住,冬天則到我這里來過冬。變變環(huán)境,不至于在一個地方待膩。我這里是他不得已才來的,他已經(jīng)自己生不了爐子,城里冬天有暖氣,所以每年入冬暖氣一通我接他來,而天一暖和他就吵著回去。我知道這片鋼筋水泥長成的森林對他來說冷漠如鐵,從早到晚見不到一個說話的人,快把他憋壞了。他最喜歡去的地方是我大妹家,大妹夫脾氣好,不嫌老人埋汰,不僅伺候父親吃飯、穿衣,背著父親去茅廁,而且干活兒回來就蹲在父親跟前拉呱。加上大妹的家正在鄰村村頭,父親那幫老哥們兒能尋著蹭來,隔十天半月,他們就在父親的盼望中出現(xiàn)了。他們從小時候一棵樹下打干棒,二三十歲一塊去大東洼割葦子、在南崗子地打機井,到中年誰幫誰蓋屋,誰借給誰大半袋子糧食……一拉就是一頭晌——這時父親如同又回到從前,又奔走在大平原上。這時父親還有一份歡樂,這是他晚年難得的幸福時光。

        但去年冬天,父親好像走到了人生的最后階段,一步也挪不得了,整個兒癱在了床上。干瘦如柴、極度虛弱的他,隨時都會被一陣風(fēng)吹滅生命之燈。人的一生太短暫了,當年父親甩開膀子割麥子,躬著背砍高粱,田壟那么長,插下手就是兩個來回,一歇不歇,渾身使不完的力氣;趁農(nóng)閑挑起籮筐進了南山,擔(dān)回杏、桃等瓜果,走街串巷吆喝著賣,或者換糧食,肩上壓著一百多斤,腳下仍咚咚響,可眨眼間氣血耗盡了。望著父親那暗淡而絕望的眼神,我心如刀割。怕出意外,距過年不到二十天,我不得不把父親送回老家。兄弟姊妹都趕了來,吃過午飯我們到東屋里“開會”,拿出一個辦法:父親哪里也不能去了,身邊離不了人了,哥哥、近處的姐姐妹妹輪流來值班看護,我和在縣城工作的二妹出不上力,負責(zé)花銷。

        這事不知怎的傳揚開了,村人直說父親前輩子行善積德,修得好,孩子多,又都孝順,不像有些老人孤苦伶仃沒人管。他們拿六爺爺做對照,六爺爺有仨兒子,老伴死后他一個人過活,后來老得不能動了,兒子們卻誰也不往家里接他,好像根本沒有他這個爹。又說到“老茶壺”——一個一輩子嗜好喝釅茶的人——從出不了工,手里沒了錢,就沒了茶喝,自個兒悶在小黑屋子里,吃飯的時候兒孫端碗飯食來,調(diào)頭而去。在鄉(xiāng)村,老來最怕為寡為鰥,老兩口都活著,做著伴兒,相互有個照應(yīng),就還有人心疼你,如果先“走”一個,剩下的這個可慘了,子女知道你的冷熱?老人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誰“走”在前頭誰有福。

        其實父親的境況也越來越糟糕。開了春,他的病情略有穩(wěn)定,大家都覺得沒必要時時守在他身邊,況且各有各的事兒。哥哥忙他代銷暖瓶的生意,早出晚歸,一天不出去就少掙一天的錢;大妹前兩年蓋新房,拉了一腚饑荒,去年兒子訂了親,而要把媳婦娶進門可不是花一半個錢能行的,她托人在鎮(zhèn)上一家工廠找了個“臨時工”,四十歲的人又賣苦力去了,還不敢請假,怕人家辭退;姐姐雖說日子過得不多么累了,但姐夫種菜,她也得搭把手,蹣跚學(xué)步的小孫女還老扯著她的衣角,當然姐姐從沒耽誤來給父親洗洗換換,但她家在杏花河以東,七八里遠,那路疙疙瘩瘩的著實不好走,要是趕上雨雪天……總之,輪流守護父親的辦法實施起來不是那么簡單。另一方面,街坊鄰居探望過父親,表示了那份情誼之后,更很少有人來他的屋里坐一坐;父親那幫老哥們兒,經(jīng)過歲月的“薅苗”所剩無幾,還喘著氣的也多和父親一樣下不來床了。我在遙遠的地方,每當想到這些,想到父親的孤獨、凄涼、病痛,真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勺怨胖倚㈦y兩全,要我離職回來盡孝也難辦到。我只好在電話里分頭和哥、姐、妹妹商量,改變原來的輪流值班,而讓小妹專人護理——小妹家也在鄰村,孩子剛上小學(xué),相對而言還沒有操心發(fā)愁的亂事——我和二妹給她一點“補助”。同時我囑咐二妹多去看望父親,多給父親買好吃的。二妹做得很好,她每個星期天都回老家過。但小妹卻未像我們要求的那樣盡職:她家今年建起鴨棚,一下購了三千只鴨苗,因缺少養(yǎng)殖經(jīng)驗,鴨苗幾十只幾十只地“放倒”,扔出棚,她丈夫急得都哭了,她能安心護理父親?早晨為父親做好飯就匆匆往鴨棚跑……

        近來,父親的面影,六爺、“老茶壺”的面影,老在我眼前晃動,我還老是琢磨一些與之相關(guān)聯(lián)的事,都是我過去親眼看見親耳聽到的:農(nóng)村有相當一部分老人生了病,兒孫們不給看醫(yī)生,說在家里“靜養(yǎng)”好,實際上是眼睜睜地等死,真的湊不起治病的錢嗎?有的是,有的并不是。人死了,親兒親女孝子賢孫一個個涕淚橫流,可是轉(zhuǎn)過身跟來吊唁的親友說話,嘴角卻立刻帶了笑,倒弄得做出悲傷樣子的對方很尷尬,一連聲地附和:“就是這命啊!”“死了就不受罪了!”而過了三日,圓墳回來,簡直就一身輕松了,仿佛卸下了一個大包袱?!豢上胂罅?家鄉(xiāng)人不是最看重孝道嗎?我們這里不是孔孟之鄉(xiāng)嗎?我弄不明白。

        水叔是父親的好朋友,他過去常到我家和父親聊天,父親過了今天沒明日的光景了,他卻很長時間沒來了。這次回故鄉(xiāng)小妹告訴我這“異常情況”,晚上我到了水叔家。他知道我是回來看父親的,見面就說:“你爹晚年很可以啊……”口氣里沒有一絲惋惜。

        水叔有個“鄉(xiāng)村秀才”的雅號,對事物總有一套說法。我把我近來的思慮說給他,當說到村里看老人沒用了,就像對待拉完重載的牲口一樣來對待的現(xiàn)象時,我大概過于激憤,幾乎是喊出來:“卸磨殺驢,無情無義!”我期待他贊成我的觀點,哪怕只長嘆一聲“唉!”

        “不孝敬老人不對,這是無可爭議的。但怎么來理解你說的‘卸磨殺驢’的問題?……”他“轉(zhuǎn)”了一句“文”,吸一口煙,然后慢條斯理地說:“你對莊稼人還不了解啊,莊稼人這一輩子活著就是為了‘完成任務(wù)’,把孩子拉扯大,蓋一座北屋,給兒子娶上媳婦,‘任務(wù)’就完成了……”

        見我滿臉疑惑,他又說:“你注意到地里的玉米沒有?它結(jié)了棒槌子,皮就開始焦,梢就開始干,秸子也慢慢地枯了,誰還再去顧它,誰會可惜它?”末了,他又淡淡地說:“莊稼人一代一代都是這樣啊!”

        我似懂非懂,忽然想,難道我們說的“莊稼人”一詞就是這么來的?我細細咂摸著:“莊稼人,莊稼人……”

        茫茫蒼蒼的平原上,大片大片的莊稼棵子站在烈日下、風(fēng)雨中,翠綠,枯黃;枯黃,翠綠——兩種濃重的色彩疊印在一起,絢爛如霞,迅速覆被我心頭的陰云……

        黃泥小屋

        我再次來看它們的時候,依然懷著那么一種心情。

        它們差不多一個樣子,都空空的,主人離去時帶走了所有有用的東西,只留下桌子腿壓出的淺坑,床放過的痕跡,墻角舊報紙上面落了一層塵土,門窗也都拆走,樹枝扎成的柵欄橫在門口,大概是擋狗用的,為了明年主人的回來。

        這是梁鄒平原上隨處可見的黃泥小屋,是農(nóng)家看莊稼或者菜園、果園的棲身之所。春夏秋三季離不了人,有人和沒人可不一樣,那時候小屋四周爬滿了瓜藤豆蔓,彩蝶蜜蜂飛來繞去;靠大路的小屋還是行人的“驛站”,走累了到這里討碗水喝,好客的主人會遞給你一只馬扎,一把蒲扇,熱熱乎乎地跟你拉會兒家常。距村子近的小屋有的慢慢成了固定的住房,給兒子娶了媳婦,老兩口躲到這里圖清凈。多數(shù)都是一到冬天主人就離開,這些小屋建造時也就更為簡單,就地打土坯,從河岸砍六七棵不成材的樹做檁條子,頂子苫上麥草,再和一堆黃泥抹抹四壁,即告完工,所以冬天把它扔在野外也不可惜。

        但在我眼里,這零零星星散落著的黃泥小屋卻是梁鄒平原上的一大景觀。它們不像村子里的大廈檐房,渾身被耀眼的釉面磚包裹著,紅色人造大理石嵌在大門門楣上,它們沒有這脂粉氣,它們原始、樸素、本真,它們的顏色和大地的顏色無別,它們就是大地深處的一塊塊泥土,那濃郁的泥土氣息直透人心底。那些年歲更長,更加破舊的小屋,則仿佛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在默默無語地守候著這塊古老的土地,叫你感到可敬,又是那么慈祥、親切。我每次回故鄉(xiāng),這里是必來的。其實誘惑、牽引我看它們的還有一個原因,這就是我總是希望能看到小屋里有故事發(fā)生,能看到小屋里地上鋪著兩把新鮮的干草,有人在上面坐過、躺過,或者有丟棄的糖果皮、煙蒂。我想象一對熱戀中的男女,在村子里不能公開身份聚會,那里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沒有他們的自由和快樂,于是他們以一個紙團,或者一個眼神、一句暗語做了密約,于是他們一先一后,從兩條不同的小路來到同一座小屋。

        村子里好多美好的愛情都是這樣偷偷地生長起來的。除了黃泥小屋,還有麥穰垛、大堰根兒、老石橋涵洞。在這些能擋住世人眼睛的障礙物背后,兩顆滾燙的心一碰即爆出火花。被逼得幾乎無處可去的愛情,反而顯得浪漫無比。而愛情這東西的美妙一部分就在浪漫,不浪漫的愛情缺少色彩。你想想看,黃昏,從地里勞作回來的姑娘匆匆扒兩口飯,換上干凈衣裳,悄沒聲地溜出家門,避開晚歸的牛羊,朝村頭打麥場一座麥穰垛飄來,胸腔的鼓敲得咚咚響。等得心焦的小伙子疾步迎上前。他們依偎在一起,濃濃的麥穰的芬芳立刻將他們包圍。是怕路人聽到聲音還是此時說話純屬多余,語言被省略,灼熱的唇在做另一種努力,其余的事情交給了手,手也忙得不亦樂乎。到啥時辰了?夜露已將劉海兒打濕,遠處傳來娘喚女兒回家的喊聲,這邊卻不應(yīng)。而在這黃泥小屋,又尤其能顯示出愛情熾烈的特質(zhì)。那兩位逃到這里的戀人,雖然路上渾身被寒冷凍透,但一來小屋立刻就感覺溫暖如春。這漏風(fēng)撒氣、破敗不堪的小屋對他們來說比皇帝那金碧輝煌的宮殿還要可愛,他們獲得的安全感、幸福感不用說了,美好的憧憬任由兩人共同編織,又給他們多少鼓舞和力量!盡管空氣里凝結(jié)著冰絲兒,家里的爐火燃得通紅,但他們迷戀這里,他們愿意長久留在這里;如果老天這時候飄起了鵝毛大雪,他們會歡呼雀躍,他們恨不得這場雪下七七四十九天……

        然而現(xiàn)在卻沒有人來過,這片坡里所有的小屋都沒有人來,我一一“尋訪”,這是最后一座,我站在門前久久呆立。難道因為小屋里曾發(fā)生過一個悲?。菏畮啄昵埃砬锏囊惶?,一對情人正在一座剛剛空出來的小屋里幽會,許是屋子里還存著燥氣,他們血脈賁張、發(fā)燙了,控制不住,偷食了禁果。早有好事者遠遠盯上他們,到“族長”那里告了密。干瘦的脖子上突起青筋的“族長”騰地從床上挺起,帶著一幫人氣勢洶洶撲來,將兩個還沉浸在甜蜜中的人當場捉拿。剃著光頭的三愣子充當打手,“嗨嗨”地掄起麻花繩,打得那男子皮開肉綻。女的捂著臉跑回村,卻被嫌辱沒家風(fēng)的父母關(guān)在門外,當夜她跳下村東的一口機井。這件事幾乎把村子顛翻了,“余震”持續(xù)了好多日子,可那之后村里的緋聞并沒減少呀,比如甲隊隊長派老五到山里拉石頭,車剛出村,他就把老五老婆壓倒在人家的床上;比如丙隊保管到王家串門,常從隊里帶著小半袋麥子來,帶了幾次,他與王二媳婦調(diào)情,王二就睜只眼閉只眼了;春桃她娘見劉福在鎮(zhèn)上當了官,開始手把手教女兒如何如何勾引劉福,最終懷上他的孩子;趙拐子收購短絨發(fā)了財,蓋了小洋樓,村里幾個俊閨女不但不再取笑他腿腳不好,而且爭相托人倒提媒嫁給他……不,不能拿這些與發(fā)生在黃泥小屋的故事相提并論,這多是在夜間進行的交易,那些夜是多么黑、多么丑,而黃泥小屋是美麗的,它們應(yīng)該是陽光底下開放的花朵!

        有幾分失落、遺憾,又有幾分郁悶、壓抑,我走上近處一道土坎兒,舒一口氣,再回眸留戀地看這塊土地上星羅棋布的黃泥小屋。我看到了它們的背后就是我的村莊,我知道這個村子已有八百多歲,它很老很老了,但村頭的古槐還在,它好像是小村永遠的驕傲;村中心的祠堂早已倒塌,那一對少皮無毛的石獅子卻不知怎么蹲在了村委會的門前。此刻,它被慢慢升起的煙霧籠罩著,夕陽里,酷似一道濃重的灰黑橫在那兒。忽然,一星嫩黃色在那灰黑里閃爍,就像暗夜里跳動的一簇火苗兒,那么美麗動人。那肯定是萌萌肩上披的那條黃紗巾——今天上午我見過她。萌萌是一位被村人稱為“瘋女孩”的姑娘,到城里打工二年,穿著打扮、說話腔調(diào)都像城里人了,還帶回一個大學(xué)生男友,光天化日之下她就挽著男友的胳臂在大街上走,也不管他人撇歪了嘴、大聲地吐唾沫。萌萌們還需要黃泥小屋的保護嗎?它們真的要隱到歷史的深處了?但愿我這次來是對它們的憑吊……

        (選自2007年第10期《散文百家》)

        原刊責(zé)編 王聚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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