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聞包公墓在河南鞏縣，我即信以為真。當(dāng)年河南開封汴梁城曾是北宋國都，鞏縣又有埋葬著宋太祖、宋太宗等七帝八陵的皇家陵園，多位北宋的賢臣名將陪葬皇陵。包拯作為一代忠良棟臣，曾“倒坐”開封南衙，又逝于京城朝中樞密副使任上，那么葬于鞏縣也算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繼而又聞包公墓實在安徽合肥，我陷入迷蒙中。據(jù)史料載，包公乃廬州(今安徽)合肥人氏，他自出任安徽天長縣知縣入仕，后轉(zhuǎn)任知州、知府，進而授龍圖閣大學(xué)士，知開封府尹。大半生的從政生涯中，粵南、蘇、杭、冀、魯、豫、陜皆留下了他為官的足跡。后于宋嘉祐七年(公元1062年)在朝任樞密副使間，猝病于公案前，不治于家宅中，終年64歲。遵公遺囑，歸葬廬州故里。故傳包公墓在合肥，這又似在情理之中。

包公墓的“徽豫之爭”，雙方各執(zhí)其據(jù)，南北各申其理，這一爭就延續(xù)了幾個世紀(jì)。這倒也難怪：爭到像包公這樣一個重量級的歷史名人來當(dāng)?shù)亍奥鋺簟保粌H會給本地帶來尊榮無限，而且還有“利”可圖。尤其是在發(fā)展市場經(jīng)濟的今天，據(jù)傳就連蘇三這樣一個煙花女子在山西洪洞縣蹲過的一個小小的無名監(jiān)獄，都可以當(dāng)作一塊對外招商引資的品牌，為當(dāng)?shù)貛砺糜紊虣C和滾滾財源，何況是萬民皆仰的包青天!

疑團愈重，拜謁之心愈切。今年夏日，借赴合肥公出之機，我專程到城郊拜謁了包公墓。

二

出合肥城東南約八公里，有一處灰瓦紅墻環(huán)圍、蒼松翠竹蔭護的陵園。一座上書“包孝肅公墓地”六個大字的寬大照壁，向游人明示了陵墓中安葬的主人。而一方發(fā)掘出土的由與包拯同為樞密副使的吳奎撰文，由同朝為官的知國事監(jiān)書學(xué)揚南仲執(zhí)筆隸書、青灰色大理石鐫刻的三千二百余字的“宋樞密副使贈禮部尚書孝肅包公墓銘”，已使得包公墓地的合肥與鞏縣之爭變得毫無意義了。

包公墓的陵區(qū)不大，占地約為三公頃。陵園內(nèi)除葬有包公及其夫人董氏外，還葬有長媳崔氏、次子包綬、次媳文氏、長孫包永年等人。墓陵前眺蜀山，右?guī)О?，四周柳翠，十里荷香，磚石本色，莊嚴(yán)肅穆。步入陵區(qū)，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分列神道兩側(cè)的四對石望柱、石羊、石虎、石人。順神道前行，便可以沿墓道進入包陵地宮了。

我游過南京明孝陵和北京明十三陵，也多次到過河北遵化的清東陵、易縣的清西陵和陜西乾縣葬有女皇武則天的乾陵。座座皇陵那枕山眠水的景象，那神道兩側(cè)依序而列的石象生的氣勢，那陵殿中雕梁畫棟的輝煌，那地宮中雕神塑鬼的森嚴(yán)，那棺槨內(nèi)隨葬品的奢華，陵主生前皇宮錦衣玉食的生活和皇家的咄咄神威由此仍可見一斑。當(dāng)然，因封建等級所限，包公作為生前官居樞密副使，死后才“轉(zhuǎn)正”追授禮部尚書的二品官員，其陵墓的規(guī)模和氣派是遠不能與皇陵相比的?！扒逑鞒龊苫ㄋq是龍圖不染心”。當(dāng)步入這個小小的陵園時，我卻即刻產(chǎn)生了一種以往游任何一座皇陵所從未曾有過的異樣的感覺。

雖然我是一個準(zhǔn)藝術(shù)盲，但每到一些歷史名地，我總還是想裝模作樣地看一些建筑、碑刻、楹聯(lián)、詞賦的。進入包陵，雖然陵區(qū)內(nèi)的一些石刻磚雕、名人詞賦中，不乏可列國家重點保護的歷史文物珍品，但此時我卻已沒有了任何一絲對這些藝術(shù)品欣賞的欲念。置身肅寂的陵園中，七月酷暑的炎炎烈日下，一股清涼之風(fēng)撲面而來，透遍五臟六腑，使人頓感身輕體泰，耳聰目明。沿石砌的墓道步入陰涼的地宮，我的靈魂似乎經(jīng)過了一次清冽天泉的洗禮。佇立于停放在地宮墓床上的一具金絲楠木棺槨前，肅敬之情悠然而生……

三

據(jù)史書載：包公姓包名拯，字希仁。生于宋真宗咸平二年(公元999年)，28歲中進士。先任大理評事，后授任建昌知縣。因家中父母年邁不便也不愿隨遷，他不久便辭官回鄉(xiāng)侍奉雙親(并非《赤桑鎮(zhèn)》戲文中所說包公由嫂娘撫養(yǎng)大)。父母去世后又循制在家守孝三年。到年近四十歲時再授任天長縣知縣，后升任知府、監(jiān)察御史、轉(zhuǎn)運使，再授龍圖閣大學(xué)士，知開封府尹。宋仁宗嘉祐七年(公元1062年)歿于樞密副使任上。包拯故后，仁宗率文武百官御駕包府親自吊唁，并追授禮部尚書。由此看來，當(dāng)時包拯雖官居二品，但他在朝中的地位已非同一般。

中國的封建社會是漫長的。僅從“振長策而御宇內(nèi)，吞二周而亡諸侯”的“千古一帝”秦始皇算起，到辛亥革命清封建王朝的傾覆，前后也有兩千余年。在這綿延二十多個世紀(jì)的朝朝代代中，夠品位有名有姓的官員到底有過多少，大概連知識最淵博的歷史學(xué)家也說不大清。在這些數(shù)不清的封建王朝的官員中，真正芳名留世的清官當(dāng)屬鳳毛麟角，但總還是會有一批的。否則，沒有了這些良知尚存的官員的支撐，一代王朝也很難延續(xù)二三百年。不過像包公這樣廣泛地在民間流傳，這樣世代為民稱頌且千年不衰，甚至把他奉為“日斷陽，夜斷陰”、“下地府，探陰山”的神明，大概在中國歷史上也屬絕無僅有的了。

民間鄉(xiāng)野文學(xué)中的黑老包，是鐵面無私、敢于腰斷皇親國戚、貪官污吏和惡霸無賴的三口御賜銅鍘。不過，這三口銅鍘是絕對不能鍘皇帝的。至于在《秦香蓮》中，老包置皇姑的無理糾纏于不顧，面對皇后的淫威而不懼，手提烏紗、手托官印鍘了殺妻滅子、逼死韓琪的駙馬陳世美后，到金鑾殿上是如何向圣上交代的，幾百年來是少有人問津的。假設(shè)萬歲爺一怒之下，沒收了老包的那三口銅鍘，甚至把他罷官治罪，朝中再出了“李駙馬”、“王駙馬”還有沒有人敢再去鍘，就更是沒有人去想了。

這倒也難怪。處于封建王朝統(tǒng)治下最底層的目不識丁、逆來順受的百姓，千百年來，他們冥冥中的期待，無非是有房住，有地種，有飯吃，有衣穿，有子嗣，僅此而已。不到萬不得已實在不能活命的時候，他們是不會輕易造反的。他們總是期待有一個鐵面無私、公正廉明、為民做主的“青天”大人。包公頭上炫目的光環(huán)所閃現(xiàn)的，更多的是蕓蕓蒼生的渺渺企盼。正如胡適先生所言：包公是中國歷史上的“有福之人”，“包龍圖——包拯——是箭垛式的人物，古來有許多精巧的折獄故事，或載于史書，或流傳民間，一般人不知道它們的來歷，這些故事容易堆在一個人身上。在這些偵探式的清官中，民間的傳說不知怎樣選出了宋朝的包拯來做一個箭垛，把許多折獄的奇案都射在了他的身上?！边@些世代口口相傳的傳奇故事，使得包公作為民間文學(xué)中的清官形象獲得了永恒的藝術(shù)生命，從元曲一直演繹到今。而我卻又認為，在中國民間延續(xù)了近千年生生不息的“包公情結(jié)”，已遠遠超出了單純的文學(xué)藝術(shù)范疇。

除了民間傳說的審案平冤、除暴安良，作為真實歷史人物的包公，在安邦治國方面應(yīng)該說還是頗有建樹的。他提出的“民者，國之本”的民本思想；他力倡的“薄賦稅，寬力役，救荒饉”的愛民主張；他推崇的“法存劃一，國有常格”、“王法無私”、“王法無親”的法治理念；他倡導(dǎo)的“求賢取士”、“不待次而舉”的用人路線；他在任期間懲貪治腐、整治朝綱的作為；他那“端州產(chǎn)貢硯，歲滿不持一硯歸”的廉潔之風(fēng)，皆史有所載，少有虛構(gòu)?！扒逍臑橹伪?，直道是身謀。秀干終成棟，精鋼不作鉤。倉充燕雀喜，草盡兔狐愁。古牒有遺訓(xùn)，毋貽來者羞?！卑?8歲時寫的這首《書郡齋壁》的五言詩，倒可以視為他終生從政為官的座右銘了。

四

據(jù)民間傳說，包公在任時，因剛正不阿，公正理案，朝野受刑之族心中忿忿。為防身后遭小人揚墳掘墓、扒棺鞭尸之禍，遵公遺囑，下葬的當(dāng)天，合肥城東、南、西、北四門大開，十?dāng)?shù)具同樣棺木同時出殯，城四周設(shè)疑冢數(shù)十座，真假人莫能辨。此說實無據(jù)可考，大概也只能是一種民間善意的傳說罷了。

合肥的包公墓在荒涼的城郊沉寂了上千年。而真正的發(fā)掘和確認卻又有幾分偶然。“文革”中的1973年春，“合肥市革委會冶金建設(shè)指揮部”在當(dāng)?shù)貓蠹埳峡鲆粋€“通知”，要在包公墓所在地建一石灰窯，要求灰窯規(guī)劃區(qū)內(nèi)的所有墳?zāi)苟家奁诎徇w。雖然當(dāng)年由于姚文元的一篇《評海瑞罷官》放出的大革文化命的那顆黑色信號彈，把中國幾千年來所有的“清官”幾乎全都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但涉及到包公墓的動遷，當(dāng)?shù)仡I(lǐng)導(dǎo)仍感事關(guān)重大，不敢妄為。于是，合肥市革委會向省寫出了專題報告。

應(yīng)該感謝當(dāng)時主政安徽的領(lǐng)導(dǎo)——他不僅就包公墓的發(fā)掘作出了明確批示，而且指示省財政立即撥出?？?萬元用于墓葬發(fā)掘后的保護。就是這次發(fā)掘才發(fā)現(xiàn)，幾百年來，被當(dāng)?shù)厝艘恢碑?dāng)作包公墓祭奠的最高大的那座墓丘，原來并非包公墓，真正的包公墓坐落在這座大墓旁側(cè)不引人注目的普通小墓群中。

現(xiàn)存的這座包公墓園是1983年重建的。據(jù)當(dāng)?shù)貙?dǎo)游員講：當(dāng)年打開墓穴后，所能收集到的文物僅有一具朽棺，一堆遺骨，一方墓志，一只墓俑，一方徽硯，一捧銹蝕的銅錢而已。這讓一幫期待大宋重臣之墓，一定會有大批隨葬的奇珍異寶文物出土的考古人員跌破眼鏡，唏噓不已。史載：“拯位雖貴，衣服、器用、飲食如布衣時”(《宋史》卷三一六·列傳第七十五)。包公生前的清廉由此亦可見一斑。從包公陵園陳列的刻有他在世時留下的一則“家訓(xùn)”的石牌上，我們又進一步看到了他的治家嚴(yán)風(fēng)：“后世子孫仕宦，有犯贓濫者，不得放歸本家，亡歿之后，不得葬于大塋之中。不從吾志，非吾子孫。仰珙刊石，豎于堂屋東壁以詔后世。”我心中對包公的敬仰不由得又增加了幾分。

近年來，隨著全國反腐懲貪力度的不斷加大，曝光倒下的黨政官員數(shù)量之眾，職位之高，涉案金額之大，作案手段之惡劣，社會影響之壞，觸目驚心，令人發(fā)指。百姓期待包公復(fù)生，龍圖再世，也就不足為怪了。

若單就今天的物質(zhì)生活條件而言，全國雖初步小康，暫且不說坐鎮(zhèn)一方的“封疆大吏”和手握重權(quán)“朝中重臣”，即使“官”居在封建王朝不曾入品的最基層的鄉(xiāng)鎮(zhèn)級小吏，也大都食有魚，出有車，病有醫(yī)，退有保。但某些官員的道德防線一旦潰決，私欲之坑一旦塌陷，將成為永遠填不滿的無底洞。這些人的貪欲頑癥，絕非一些善意的人們所開具的“高薪養(yǎng)廉”一紙?zhí)幏剿茚t(yī)治得了的。已被處以極刑的河北省原外貿(mào)廳副廳長李友燦，在百姓眼中已可謂官高位顯、薪俸不薄了。就是這個在人們眼中看似處世為人恭謙有加的的人，憑借手中握有的審批進口汽車配額的權(quán)力，斂財無厭，私欲難填。案發(fā)后，僅在他北京臨時租借的一間房子中，就搜出堆滿半間小屋的用麻袋和紙箱裝的贓款三千余萬元!為防止罪惡暴露，幾年間，所收贓款不敢存入銀行，皆親手裝箱，親自搬運。為防失竊，過幾天便從石家莊詭詭秘秘地專程到北京查點一次。由此來看來，人一旦淪為錢奴，其辛(心)苦倒也可見一斑了。

我從不否認法制、制度、機制乃至紀(jì)律在治國治吏中的重要性。但我又認為，這又不是萬能的——世界上原本也不存在什么萬能的東西。刑法古來有之，死刑至今未廢，但而走險橫尸斷頭臺的人仍歷代不絕。貪污受賄無異于打家劫舍，童叟皆知其惡，純屬明知故犯。這與法制健全與否、個人法制觀念強與不強是風(fēng)馬牛毫不相及的事。我更看重的是做人要自尊、自愛、自強，為官要自律、自重、自省。

據(jù)導(dǎo)游員講，包公墓因年久失修，原來的棺木已朽。1983年，當(dāng)?shù)卣疀Q定重建包公墓時，為了打造棺木重新安葬包公的遺骨，當(dāng)?shù)匚奈锊块T差人走遍了大江南北，尋找一種叫金絲楠木的珍貴木料。最后這種木料在廣西柳州的一座山林中找到了。而當(dāng)時這片山林已由本地農(nóng)民承包。當(dāng)政府與農(nóng)民協(xié)商要買足夠打造一副內(nèi)棺外槨的幾方木料時，承包者拒不同意砍伐這幾株珍貴的千年楠木。但當(dāng)?shù)弥@是用于安葬包公的遺骨時，這位農(nóng)民不僅爽快地答應(yīng)了，而且堅持分文不取——原來承包山林者也是包姓，按包氏族譜排序，應(yīng)是包公第三十幾世孫。是真是假?無暇考證。但我寧愿信其為真。歷史的安排竟如此之巧合：包公不僅生前廉潔，留名于世；就是在作古近千年以后，仍不忍心用公款去辦私事。直面當(dāng)今某些坐在主席臺上把“宗旨”、“廉政”喊得震天響，而背地里卻干著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shù)哪菐椭x，吾輩愧當(dāng)鉆地八丈!

五

距包公墓不遠，還有一處明朝弘治年間廬州知府宋鑒修造的“包公祠”。祠堂西南角有一座八角流芳亭，相傳是包公幼年讀書的地方。祠堂東南角有一廉泉亭，亭內(nèi)有一眼千年古井——廉泉井。亭內(nèi)石壁上鐫刻的《香花墩井亭記》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傳說：昔日幾位窮秀才在此吟詩作賦，渴飲此井水，頓覺甘洌清純，沁人肺腑。適逢當(dāng)?shù)匾晃惶貋戆葜]包公祠，休息時因口干舌燥也來此井飲水，飲后卻頭痛如炸，即刻倒地而亡。人們說這位太守本來就是個大貪官，根本沒資格拜包公，這是他應(yīng)得的報應(yīng)?！傲币灿纱嗣暣笳?。

據(jù)報載，前幾年曾有人建議：為了加強廉政建設(shè)，今后凡到河南開封和安徽合肥任職的官員，都應(yīng)先去拜兩地的包公祠，凈手焚香，面壁盟誓：以包為師，清正為官，公正理事，廉潔為民。我則以為這倒大可不必。近年倒下的一批批高官未必沒在鐮刀鐵錘的紅旗下舉手宣過誓，未必沒有接受過甚至還對別人進行過“三個代表”的教育，但最終還是倒下了。千年前的老包早已銅鍘不在，豈能鎮(zhèn)得住今天這些利令智昏的大小蠹蟲!

不過，今天讓一些貪官們脊骨生寒的，大概當(dāng)屬目前頗有幾分爭議的紀(jì)檢監(jiān)察部們的“雙規(guī)”了。在我親歷或知道的河北省的查處的大大小小的經(jīng)濟案件中，絕大多數(shù)往往是從“雙規(guī)”開始取得重大突破的。就連當(dāng)年不可一世的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號稱河北“二書記”的李真，一朝被“雙規(guī)”，不是也恐懼無奈地交代問題嗎?在包公的三口銅鍘已不復(fù)在的情況下，這也是鎮(zhèn)邪之寶!

于是，我突發(fā)奇想——若包公祠的那口“廉泉井”真的如此靈驗，今天我們倒不妨把大小官員們都帶到“廉泉亭”來喝上一杯廉泉井水，拭目即刻倒地的會有幾多?!

2007年11月于廊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