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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奢華的鄉(xiāng)土·山嶺上的客家(特約專稿)

        2008-04-29 00:00:00熊育群
        散文海外版 2008年1期

        一段奇異的生活,80年歲月的遮蔽,早已越出視界。但它頑強存在,確鑿無疑。它出現(xiàn)在開平。它用物質(zhì)的形式不容置疑地證明。這物質(zhì)既是歷史的,也是現(xiàn)實的。一閃念里,一片天空籠罩到了頭上。這是一種奇異的感覺,頭上的天空仿佛不是現(xiàn)在的,地上的建筑賜予深切的非現(xiàn)實感。

        碉樓—— 一個遺存的龐大建筑群,過去生活的細節(jié),像壁上灰塑,緊隨堅硬墻體躲過時間洪流的淘洗,永遠如陽光照射現(xiàn)實生活的場景。是錯覺嗎?上世紀初場景的呈現(xiàn),雖離不開想象,但我分明嗅到了它某種霉雨季節(jié)一樣的氣息。

        兩天時間里,我在上世紀初建造的碉樓中鉆進鉆出,爬上爬下。正逢雨季,天空濾下稀薄的光線。碉樓中偷窺一般的我,置身幽冥晦暗中,神思恍惚。

        我驚嘆將近一個世紀前,廣東開平人的生活,曾經(jīng)與西方靠得那么近。在那個國人穿右衽對襟長袍、裹小腳、戴瓜皮帽的年代,那個戊戌變法鬧得沸沸揚揚;北伐軍廣州聚集,準備向東、向北進軍;袁世凱鬧著稱帝;甚至來自開平的周文雍,也在這樣的歷史進程中把自己青春年少的生命和愛情帶到刑場上……一個事件接著一個事件上演,歷史在翻天覆地的變革中趔趄前行,開平人的生活竟然按著自己的邏輯在展開——這幾近一個神話——東西方的交流在南方沿海地區(qū),早已達到甚至超過了如今開放的程度。三十年的閉關(guān)鎖國,三十年的改革開放,只是把人帶到80年前的一個狀態(tài)。

        今天,房地產(chǎn)商把“羅馬家園”、“意大利花園”、“歐洲庭院”等概念在媒體上炒得昏天黑地,大江南北那些拙劣模仿的歐式圓柱、拱券,像商標一樣成為樓盤的招徠。這片碉樓里來自真正西方手筆的多利克、伊奧尼亞、科林斯式柱,各種弧形拱券,已經(jīng)在這片土地上沉默了將近一個世紀,并且依然在鄉(xiāng)村一角放射著光輝—— 一種真實的東西方文化交融的生活展示。它不比上海灘,或者天津衛(wèi),那些租界里由西方人自己建造的洋建筑,它是中國的老百姓自己建造的來自民間的一次建筑實踐。它們試圖融合的是20世紀初中國鄉(xiāng)村的生活經(jīng)驗與西方發(fā)達國家的時尚趣味。

        面對眼前的南海,我怎樣理解海洋呢?沿海的概念對我似乎才剛剛建立,在這之前它純粹是地理的,為什么把外面的世界稱作海外,我猛然間有了覺悟。因為靠近海洋,中國沿海與內(nèi)地,早在一百多年前,在那場著名的鴉片戰(zhàn)爭之后,距離就開始拉開了,兩種全然不同的生活在中國的版圖上展開,漸行漸遠。一個海洋在把另一個世界的生活橫移過來。中國現(xiàn)代史在南方其實已經(jīng)發(fā)生,歷史早已看見了它的端倪。當內(nèi)地人還在用木制獨輪車推著小麥、稻谷,在鄉(xiāng)村的小路上吱吱吜吜叫著千年的凄惶,嶺南五邑之地已修出了鐵路。鋼鐵巨人一樣的火車銳聲一吼,奔跑的鐵輪把大地震蕩得顫抖、傾斜——民間第一條鐵路就在這里修建并開通。這一天是1908年5月15日。首段開通的鐵路長59公里,有19個車站,終點站設(shè)轉(zhuǎn)車盤,可將機車原地不動旋轉(zhuǎn)180度。5年后建成第二段50公里,7年后建成第三段28公里,車站總數(shù)達到了46個。

        濃霧重鎖的天空下,想象上世紀初開平的歷史,夢幻感覺虛化了眼前的景物,鋼筋混凝土的高速路像是動漫,高樓大廈是一次一次的投影。

        那是一場多么迅疾與猛烈的碰撞,兩種文明在這一小片天空下交織、摩擦、激變。當時文字記載的日常生活可摸可觸:“衣服重番裝,飲食重西餐”;“婚姻講自由,拜跪改鞠躬”(民國時期《開平縣志·習尚》)。男人們戴禮帽,穿西裝,打領(lǐng)帶,腳穿進口牛皮鞋;抽雪茄,喝咖啡,飲洋酒,吃牛排;出門騎自行車或摩托車。女人們?yōu)姺▏闼?,抹“旁氏”面霜,涂英國口紅。薄薄的絲襪即使在上世紀改革開放的80年代初期,也還是城市女人追求的奢侈品,但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玻璃絲襪”已經(jīng)是開平鄉(xiāng)村女人的日常用品了。用具方面,從暖水瓶、座鐘、留聲機、收音機、柯達相機、三枝槍牌單車、風扇、盛佳衣車、打印機,到浴缸、抽水馬桶、抽水機,多少年后國人才能見到的東西,那時就成了開平人的日常生活部分。人們見面叫“哈羅”,分手說“拜拜”,稱球為“波”,餅干叫“克力架”,奶油叫“忌廉”,夾克叫“機恤”,雜貨店叫“士多”,對不起叫“疏哩”……

        不可想象,一個軍閥割據(jù)、列強瓜分、亂象橫生的年代,開平人卻過起了現(xiàn)代化的奢華生活。“衣食住行無一不資外洋。凡有舊俗,則門戶爭勝;凡有新裝,則邯鄲學(xué)步。至少宣統(tǒng)間,中人之家雖年獲千金,不能自支矣?!薄盁o論男女老幼,都罹奢侈之病。昔日多穿麻布棉服者,今則綾羅綢緞矣;昔日多住茅廬陋巷者,今則高樓大廈矣。至于日用一切物品,無不競用外洋高價之貨。就中婦人衣服,尤極華麗,高褲革履,五色彩線,尤為光輝奪目。甚至村中農(nóng)丁,且有衣服鞋襪俱穿而牽牛耕種者。至每晨早,潭溪市之大魚大肉,必爭先奪買。買得者視為幸事……其余宴會饋贖,更為數(shù)倍之奢侈?!?/p>

        開平人的生活到了如此奢侈的程度!

        人們由儉至奢,巨大的轉(zhuǎn)變,原因何在?

        80年,許許多多存在物風塵飄散。塵埃落定,奢華生活遍及各地碉樓的日常用具,卻成了今天的巨大疑問,引人去尋覓隱蔽的歷史因由,尋找歷史在這片土地上發(fā)生的驚心動魄的一幕。

        這一切,由一場悲劇開始。歷史躲過了這一幕,沒有記載。

        非洲黑奴交易舉世皆知,成為西方人抹不去的恥辱。中國人被人當“豬仔”賣到西方,卻極少被人提及。那也是歷史極其悲慘的一幕!

        最先,也許是海上的兩三條船,船上的漁民突然失蹤了。岸上的親人驚慌、痛哭,以為是海盜干下的傷天害理的勾當。長長的等待,那些海上消失的男人,再也見不到蹤影。

        接著,沿海鄉(xiāng)村的青壯年也被人擄去了。人們這才知道這一切并非海盜所為。漁民是被豬仔頭和土匪當奴隸一樣贖賣到遙遠的美洲大陸去了。

        太平洋上,一條孤獨的船飄蕩著,幾十個日出日落,甚至春去了秋來了,船仍在朝著一個大陸的方向張帆遠航。路途遙遠,令人絕望。容得下300人的船,擠上了600人。船艙內(nèi)黑暗一片,人擠成了肉堆。空氣中腥臭彌漫,船板上飯和咸蝦醬都長出了蟲子。總是有從艙內(nèi)抬出的尸體扔進大海。這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悶死的,病死的,甚至自殺的,抵達美洲大陸,已有近一半的人葬身魚腹。

        當這些被劫被拐被騙的男人,拖著長辮,蓬頭垢面,目光呆癡,步履踉蹌,踏上一片陌生的大陸時,家鄉(xiāng)已經(jīng)遙不可及了。他們被運到美國、秘魯、古巴、加拿大、智利等國。巴西的茶工、秘魯和圭亞那的鳥糞工、古巴的蔗工、美國的筑路工淘金工、哥倫比亞的礦工、巴拿馬的運河開挖工、加拿大的筑路工……從此都有了他們的身影。鴉片戰(zhàn)爭后三十多年間,美洲的華工達50萬人,僅美國就有25萬之多。

        1851年維也納會議廢除了“黑奴買賣”。中國人卻成了最廉價的替補?!捌跫s華工”(即“豬仔”)名是“自由”身,因雇傭者無需顧及其衣食與生死,比起資本家莊園主的私有財產(chǎn)黑奴來更為悲慘,他們死不足惜,在工頭皮鞭下,一天勞動14小時到20小時,報酬卻極低。有的地方針對華工訂有“十殺令”、“二十殺令”。秘魯一地,4000華工開采鳥糞,10年之后,生存下來的僅一百人。他們死于毒打、疾病、掉落糞坑、自殺……巴拿馬運河開掘,又不知有多少華工喪命。加利福尼亞的鐵路、古巴的蔗林、檀香山的種植園……都埋下了華工的白骨。

        然而,災(zāi)難的中國,民不聊生,為求得一條生路,許多人主動踏上了這條不歸之路。有的新婚數(shù)日即與新娘離別,白發(fā)蒼蒼才回來一聚;有的甚至一去不回。開平有領(lǐng)“螟蛉子”的風氣,“螟蛉子”即是空房獨守的女人領(lǐng)養(yǎng)子女的叫法。

        在一個開平人的眼里,“金山箱”的魅力像太陽金光四射!開平人的奢侈生活幾乎都從這里而來,從這里開始。

        這種大木箱,長三四尺,高、寬各約三尺,箱的邊角鑲包著鐵皮,兩側(cè)裝著鐵環(huán),箱身則打著一排排鉚釘,氣派非凡。一口箱子要兩個人抬,箱子抬到哪一戶人家,哪戶人家臉上就充滿了榮耀的光環(huán)!箱子的主人被稱作“金山客”。金山客就是當年的豬仔。(華工多集中在美國的舊金山,開平人把美國稱作金山。)

        告老還鄉(xiāng)的“金山客”帶著“金山箱”,是那時開平人眾口相傳的盛事。他穿著“三件頭”美式西裝,站在帆船上,一路駛過潭江,故鄉(xiāng)的風吹動著衣襟,像他飄飛的思緒。進入村莊狹窄的河涌,兩岸站滿的鄉(xiāng)親,盯著船上的金山箱,吆喝、鼓掌、歡笑。金山客這時再也禁不住熱淚盈眶,不斷向著岸上的鄉(xiāng)親抱拳行禮。中國人所謂的衣錦還鄉(xiāng),這正是最生動的寫照。人生的價值和高潮就在這一刻實現(xiàn)。

        船靠村邊埠頭,幾十條精壯漢子耀武揚威,抬著幾口金山箱,一路吆喝,一路爆竹,走向金山客曾經(jīng)的家門……

        這是多么美好多么令人幻想的事情!一切苦難都在這道華麗的儀式面前化為云煙。人們只把目光與想象投向那一只只巨大的木箱。

        但是這樣的衣錦還鄉(xiāng)者與最早當豬仔的華工幾乎絕緣。他們之中甚至連僥幸生還者也恐怕極少。他們隔絕在一個個莊園、一座座礦山、一條條鐵路上,早已與家鄉(xiāng)斷絕了聯(lián)系。直到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來到美洲的華工生存了下來,逐漸站穩(wěn)了腳跟,逐漸有了一點積蓄,他們開洗衣店、餐館、藥鋪、服裝店,于是,開平出現(xiàn)了銀信、匯票,金山客紛紛把自己賺來的血汗錢寄回家鄉(xiāng)。

        僑鄉(xiāng)人的生活開始有了改變。更多的人于是擁向海外。開平一半人走出了家園,幾十萬人的腳步踏過波濤滾滾的南海,一群又一群的人漂洋過海,忍受了常人不可想象的苦難,走到了六十多個國家的土地上。

        一根高18米、直徑30厘米的鋼桿,直插向天空。風把鋼桿刮得嗡嗡作響。仰頭望向尖端,頭有些暈眩。這種純鋼制品定制于德國。突然想象一個空間:從歐洲大陸的德國到開平的鄉(xiāng)間。它如何漂洋過海,如何從香港進入開平的河道,如何運抵開平一個偏僻的鄉(xiāng)村?這需要怎么的想象力!

        為了把鋼桿運到正在修建的庭院中,一條寬10米、深3米的人工河流開挖了。多少人肩挑背扛,用整整一年的時間,挖出了一條一公里長的河道。兩條鋼桿就從河道運到了院子內(nèi)。水泥(用叫紅毛泥桶的木桶盛裝)也從太平洋彼岸一桶一桶運來。這是多么富于激情而沖動的一幕!這是衣錦還鄉(xiāng)者最極致的表現(xiàn)。歷史在想象中展開。人頭涌涌的場面于寂靜的河面飄動……

        這一幕是立園的主人謝維立返鄉(xiāng)修建私家花園時的壯舉。立園不僅在江門五邑華僑私人建造的園林中堪稱一絕,它保存至今,足可與廣東的四大名園媲美。立園正門是座牌樓,門頂兩邊以精致的木棉花和石榴果浮雕作裝飾。入園沿人工運河回廊西行便進入碉樓型別墅區(qū)。其西面是座大花園,坐北朝南,園林以“立園”、“本立道生”兩大牌坊為軸線進行布局。牌坊左右兩根圓形的打虎鞭即是遠涉重洋而來的鋼桿。海外發(fā)家的金山伯,要在自己的家鄉(xiāng)蓋世上最壯觀的華宇。謝維立實現(xiàn)了人生的宏愿。

        與謝維立相仿的激情與沖動,海外回來的游子,也紛紛在自己的家鄉(xiāng)蓋起了一棟棟碉樓。有的村莊則集資蓋全村人的碉樓。碉樓內(nèi)中西合璧的裝修風行鄉(xiāng)里。有的碉樓甚至就在國外請了建筑師設(shè)計圖紙,拿回當?shù)亟ㄖ?。從古希臘、古羅馬建筑,到歐洲中世紀拜占庭、哥特式建筑,再到文藝復(fù)興時期的歐洲建筑,都盡情拿來。風格有基督教、伊斯蘭教的,有印度次大陸、甚至東南亞的,它們都同一時間出現(xiàn)在開平大地上,像一個萬國建筑博覽會。各種奇異的組合出現(xiàn)了:廊柱是古羅馬式的,燕子窩是英國城堡式的,拱券是伊斯蘭教式的,樓頂是拜占庭式的圓頂。羅馬式的柱支撐著中式的六角攢尖琉璃瓦亭頂;中式的“喜”、“福”、“壽”、“祿”字形,荷花葉、鴛鴦戲水、龍鳳呈祥圖案、灰塑,與西洋火船、教堂洋樓的壁畫、巴洛克風格的卷草紋壁上爭輝;鄉(xiāng)間土灶與西式灶具、純銀餐具合為一體……一次國際化的鄉(xiāng)土建筑實踐在這一小片土地上如火如荼地進行。建筑數(shù)量之多,現(xiàn)留存下來的碉樓就達到了1833座。

        開平人的生活一步步由儉至奢轉(zhuǎn)化著。有的人下田耕地,上田聽留聲機。一個既鄉(xiāng)土又全球化的生活在地理偏僻、物質(zhì)文明卻先進的開平發(fā)生。

        碉樓是開平由傳統(tǒng)鄉(xiāng)村走向現(xiàn)代鄉(xiāng)村的一個特殊標志與象征。是一個特定社會和生活的記錄與定格。正如一幅楹聯(lián)所寫:“風同歐美,盛比唐虞?!笔澜缁拈_平,鄉(xiāng)土化的世界。這一幕,在當時的中國幾乎無人知曉。

        在自力村,發(fā)生了一樁運尸事件。與謝維立運鋼桿不同,自力村銘石樓的主人從美國運回的是尸體。樓主方潤文去世,正逢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他的三夫人梁氏將尸體作防腐處理后,放在一具黑色的棺材里,上面蓋了透明的玻璃罩。尸體保存13年之久后,1948年,她和子女漂洋過海,經(jīng)三個月的舟車勞頓,將靈柩運到了開平。方潤文的靈柩在百合上船(開平人的習慣,死人從百合上船,活人在三埠上船),然后經(jīng)水路運到犁頭咀渡頭,再抬回自力村。全村人都為方潤文隆重下葬。

        也許運尸回國的不只銘石樓一家。從死人在百合上船的習慣可以猜想運尸是普遍的行為。江門新會黃坑就有一個義冢,兩千多個墓穴埋的都是華僑,都是死在海外,因為身邊沒有親人,尸體無法運回來??苛巳A僑組織,才集中收拾骸骨運回家鄉(xiāng)安葬。因此,他們都無名無姓。這種落葉歸根的故土意識,與衣錦還鄉(xiāng)的人生理想,構(gòu)成了中國人故土情結(jié)的兩面,它們互為依托,相互映襯,是國民精神的基本骨架之一。

        萬里運尸除去夫妻之間的愛與忠誠,那種對于故土的共同認可,那種生死一刻的殷殷期待與鄭重囑咐,那種深入骨髓的鄉(xiāng)愁,那種一諾千金的信守,那種千難萬難不放棄的毅力和意志,該是多么感人!它可以稱得上驚天地,泣鬼神!然而,這又是多么悲壯的精神寄托!

        由這樣一個一個組合成的龐大集體的回歸,在地球上各個角落發(fā)生。有的是人的回歸,有的是精神的回歸,它最終的歸宿點只有一個——那就是自己的祖國,自己的故土。人類生存景觀中這最獨特的遷徙圖景只在中華大地上出現(xiàn)。華人有“根”,他們以此與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鮮明地區(qū)分開來!

        南方之混亂,在于不斷遷徙的人群紛紛落腳于此。為爭地盤,械斗常常發(fā)生。建筑住宅免不了考慮防御功能??图胰说耐翗?、圍屋,就是最典型的防御性建筑。開平地處珠三角地帶,碉樓的功能除了防御,還考慮了防洪。

        探究開平碉樓興起的原因,就像在探究一部開平的近代史。

        碉樓興建離不開金山客源源不斷的銀信。但采用碉樓的形式,卻是由于動亂的社會環(huán)境。開平匪患猖獗,他們嘯聚山林,殺人越貨,進村綁票婦女兒童,甚至占領(lǐng)縣城,綁架縣長。金山客白天大張旗鼓返鄉(xiāng),到了晚上不得不悄悄躲藏到竹林深溝或親朋好友家中,像個逃犯。他們明白自己是匪幫口中的肥肉。從一踏入開平地界起,他們的人身安全就受到了威脅。民謠說“一個腳印三個賊”。人們不得不建碉樓自衛(wèi)。

        奇怪的是,碉樓興建的初衷是防匪劫掠,但它卻修建得華美張揚,各個不同,都在不遺余力地展示著財富、個性,下面是碉堡一樣的防御工事,上面則在高高的塔式樓頂做足了文章,似乎是在招匪上門。奢華用品與槍支彈藥同時在碉樓出現(xiàn)。這種相互矛盾,顯示的是什么呢?我感覺到的是金山客衣錦還鄉(xiāng)的無可抑制的強大心理能量。

        金山客想光宗耀祖。鄉(xiāng)親要攀比斗富,講究排場。朝不保夕動蕩不安的生存環(huán)境與奢華的生活于是同時出現(xiàn),一個奇特的社會生態(tài)就這樣形成了。

        開平碉樓大規(guī)模出現(xiàn),建筑者卻來自世界各地,他們同時在這里興建華美的房屋,這樣的景觀絕無僅有,它是人類社會的一個奇觀。中華民族特性在大地上獲得了一次生動的表現(xiàn)。華人文化與內(nèi)在精神投射到了物質(zhì)上,華人無形的精神之根,變成了有形之根。這是一次大規(guī)模集體出走凝固成的永恒風景,一次生命大冒險后的勝利班師。這是反哺,一種生命與土地的神秘聯(lián)系,一種生命最初情感記憶的銘刻,一種血液一樣濃厚的鄉(xiāng)愁雕塑。

        返鄉(xiāng),以建筑的方式,可守望永遠的家園。

        我想抓住一只手,我的視線在這只手掌觸摸過的地方停止、摩挲,我知道體溫曾在上面溫潤過這些磚瓦、巖石,但手一松,生命和歷史都在同一刻灰飛煙滅。這只先人的手只在意念間一晃而過,碉樓就像一條鋼鐵的船,向著未來時間的深處沉去。直到與我的視線相碰。我似乎看見那只縮回去的手還在緩緩地劃過天空——80年前歲月收藏的天空,也收藏了那一只手。我總是抬頭仰望,那里灰蒙一片,積蓄了南方三月最濃密的雨意。雨,嘩啦啦要下的一刻,卻變成頭頂上掠過的云層。這是嶺南獨有的春天景象。

        在這片中國最南端的土地上,多少次大遷徙后先民最終到達的地方,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子民總是把故土難離的情結(jié)一次又一次帶到新的地方新的土地。他們因戰(zhàn)亂與災(zāi)難,一次又一次背井離鄉(xiāng),向著南方走。于是,嶺南有了客家人、廣府人、潮汕人,他們都遷徙自中原。到達了南海邊,前面沒有土地了,抬頭是浩瀚的海洋,再也不能南行了。但他們終究也沒能停止自己的腳步,許多人遠涉重洋,出外謀生,有的在異國他鄉(xiāng)扎下根來。

        開平的加拿大村,全村人都移民去了加拿大。一座村莊已經(jīng)空無一人。當年修建村子,金山客專門請了加拿大建筑師做了整體規(guī)劃,房屋采用棋盤式的排列方式,在1924年至1935年間,這里先后按照主人的喜好建成了一個既統(tǒng)一編排又各戶自成一格的、集歐陸風情及中國古典建筑風格于一體的村莊。

        碉樓旁,一棟平房的三角門楣上,一片加拿大楓葉的浮雕圖案獨自鮮紅著。靜立的羅馬石柱,仍然忠誠地堅守在大門兩旁。四面的荒草深深地圍困著雕梁畫棟的屋群。圍著村莊走,踩踏過地坪上厚如棉墊的雜草叢,心里泥土一樣深重失落、天際一樣蒼涼,像歷史滲進生活,霧一般虛幻。

        你在這樣的迷霧中穿越,許多人與你一同前行,但他們在瞬息之間都化成了濕漉漉如霧的感覺。你甚至連呼喊的愿望也消失了。你只有聽著自己的足音踏響——唯一的真實的正在發(fā)生的事實。這是我在加拿大村的感受。甚至在許多碉樓里,我也只是聽到自己的足音,碰響了深處寂靜的時間。

        開平的奢華生活逝去了。風從原野上刮過。云總在風中遠去,又在風中到來。

        另一種富足的生活呈現(xiàn)出來。21世紀呈現(xiàn)出來。這都是土地上的奇跡。

        新與舊,正如鋼筋混凝土的樓房與碉樓交織,一種交相糾纏的心情,讓人感受生生不息的生命與源源不絕的生存。這源源不絕與海洋深處更遼遠的空間聯(lián)系在了一起,與看不見的滾滾波濤聯(lián)系在了一起。與我靈魂深處的悸動,與這忙碌奔波的生活,與我臉上的皺紋,甚至手指上小小的指甲尖也聯(lián)系在了一起。

        其實我們只活在歷史中?,F(xiàn)實是沒有的,虛才是實的本質(zhì)。每時每刻,歷史都在我們的腳下生成——你一張嘴、你一邁步就成了歷史——它其實是時間,時間一誕生就是歷史。另一片天空,另一種生活,遙遠而靠近,它一直就與我們相連著,一個與世界相聯(lián)通的僑鄉(xiāng),也與從前遠涉重洋的歷史相連著。

        (選自2007年第7期《青年文學(xué)》)

        山嶺上的客家

        客家,一個對嶺南舉足輕重的名詞,一個至今不被北方認知的民系,其深處的內(nèi)含卻來自北方??缭搅它S河、長江,翻過南方重重山嶺的大遷徙,不無悲壯的歷史落幕,最后終結(jié)在“客家”兩個字上,中國歷史遺忘了這既屬于南方也屬于北方的大歷史,綿延千年的身影走進古代人的南蠻之地,煙消云散??图覅s在南方蓬勃生長,如四季常青的嶺南佳木,南方的文明朝露閃耀,中華文明南移,在客家人的背后如影隨形。這個不知是被自己稱為客家還是被別人稱作客家的民系,以小心謹慎的姿態(tài)進入南方的煙瘴之地,以故土難離的心情開始棲身異鄉(xiāng),在嶺南帶著自己清晰的歷史記憶,祖先的記憶,走到了今天,在一個時代大變革面前,把古老與現(xiàn)代奇妙地融會。

        追尋南方的歷史,追尋客家人的足跡,南方的歷史與一支古代的軍隊聯(lián)系在一起。這支長途跋涉的北方軍隊,翻過了南方最高的山脈南嶺山脈,進入珠江流域。這是一支遙遠的軍隊,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把一個大國的版圖再向著南方延伸,中原對于南方的統(tǒng)治就此拉開序幕。

        我在龍川的山嶺間漫無目的地行走。在龍川佗城,我看到了這支軍隊挖出的深井,一對有幾分像麒麟的石獅棄之于鎮(zhèn)政府大門外,殘缺的下腭被人用水泥拙劣地修補過,據(jù)說這也是兩千年前的東西。這支由任囂、趙佗率領(lǐng)的軍隊駐扎到這個鳥語(百越方言)啁啾之地,并建立起土墻圍筑的佗城。

        南嶺山脈之北,今屬江西的定南,它像一把斧頭一樣砍進嶺南的版圖,把一條東西橫貫的南嶺山脈折得如同九曲黃河。秦朝的軍隊就像一股朔風從斧刃處刮到了嶺南山地。龍川雖為廣東北疆,因為山脈的南移,它已深入嶺南腹地,與現(xiàn)今的梅州緊緊連成一片——都是客家人居住的土地。一個來自北方移民形成的族群,在這一支軍隊之后,悄悄潛行進入嶺南,直至一千多年后的今天,赫然間占據(jù)了閩粵贛廣大的山地,形成一個新的民系。偶然之間踏足這片土地,在商業(yè)氣息濃郁的南方,中原古老儒家文化卻在山地之間氤氳,呈現(xiàn)一派蓊郁的古意。

        于煙雨迷蒙的時間深處,成群結(jié)隊而行的客家人,求生圖存,慎終追遠,生動的面孔一直呈現(xiàn)至今。是怎樣的一種延傳和融合,一個被中原人視為荒蠻濕溽的地方,甚至數(shù)百年前仍是流放之地,而今變作了一個富庶的江南,詩詞歌賦的江南,他們保留下中原的生活和文化的傳統(tǒng),開創(chuàng)了南方的文明,卻遭到了歷史巨大的忽略!?

        一部以黃河文明為起點的中華編年史,同時確立的也是一個以中原文明為中心的視角。廣闊的、在北方人看來是沒有邊際的南方,只用“南蠻”兩個字就把它推進了歷史的黑暗。所有新生的文明,生動的故事,智慧的創(chuàng)造,都像出土的幼芽在一部充滿偏見的史書外枯死!另類的生存,另類的文明,卻在南方的土地上悄然展開。

        通往永定縣的公路,一些路段正在修補,紅泥與石頭經(jīng)雨一淋,軟硬分明,突出的石頭刮到了小車底盤。下車時,看到了路邊坍塌的土樓,塌得只余一角。

        客家從中原長達一千多年的大規(guī)模遷徙,最終于這片土地上止步;永定,以客家人創(chuàng)造的土樓而引人注目。

        一路上心里默誦著中原,心里的那條路線漸漸地清晰起來。就像一條路,我踏上了它的路基,立刻,那遙不可及的年代,不再只是一個抽象的時間術(shù)語,它有了某種氣息。1600年前的東晉,一群人走在西北的土地上,沙塵滾滾,老弱病殘,在喧嘩聲中上路。

        一條不歸之路!“五胡亂華”,被趕下臺的權(quán)貴官宦,懼怕株連的魏晉世家大族,躲避戰(zhàn)亂的升斗小民和流竄圖存的赤貧游民,結(jié)伴而行,出潼關(guān),過新安,一路向著洛陽而來。無論烈日、大雪,還是泥濘的雨天,他們肩挑手扛,千辛萬苦到了洛陽,來不及喘息,就又匆忙南下,沿著黃河向東,抵達鞏縣、河陰,又轉(zhuǎn)入汴河……

        我到達的第一座土樓是洪川溪振成樓,踏著吱吱作響的木梯走上四樓的臥室,時間已是半夜。望一眼深墻外的溪流,只有風搖古木聲。

        土樓第一晚就失眠了。

        虛掩木門。院內(nèi)奇靜。圓形的內(nèi)環(huán)走廊在下面畫出一個個同心圓。月光似有似無。但深的屋檐和挑廊的陰影卻濃得化不開。暗影里有一種久遠的目光。視線從青瓦的屋脊望出去,一堵山崖,只有頂端的一小截呈現(xiàn)在土樓后。在望見它的剎那,發(fā)現(xiàn)它也在癡癡地望我,灰白相間的巖石突然間有了含糊的表情。心里一驚,低了頭,暗影一樣濃的靜里,暗影里有一種知覺,覺得幾千年的歲月醒了。

        最早生活在這里的土著是那些山都、木客。身材矮小,皮膚黝黑多毛,披發(fā)裸身而行。“見人輒閉眼,張口如笑。好在深澗中翻石覓蟹啖之?!被糜X般的影像,靈魂似的在暗影里倏忽一閃,就不知去了哪里。南方百越,在秦始皇的軍隊到來之前,應(yīng)是一種與北方完全不同的生存。

        振成樓,圍起一個巨大的空間,把自己身處的一片崇山峻嶺圈在了外面,荒山野嶺與匪盜、異族都在炊煙起居之外。院內(nèi),依然是耕讀人家的生活,是仁義禮教的儒家信條。一百多年,林氏家族就在這封閉的空間繁衍生息。

        一個二千多人的山村,隱匿在一條山谷中,三十余座土樓沿溪而筑,大大小小,方方圓圓,隨山勢高低錯落。這里是永定土樓最密集的地區(qū)了??图业南让駨膶幓谥饾u南遷,到這里已靠近福佬人生活的南靖、平和。兩大民系間的緩沖地帶沒有了。搶奪地盤的械斗時常發(fā)生。客家不得不聚族而居,于是,修建既可抵御外敵侵擾,又可起居的土樓成為最緊迫的事情。

        與洪坑相鄰的高北村,谷地開闊,上百座或方或圓的土樓散落于山坡與平疇交錯處。爬上山頂俯瞰,圓形的土樓在山麓畫出一組組黑圈,陽光下的土墻閃著杏黃色的光。它們是客家在大地上畫出的一個句號,漫漫遷徙路到此終止嗎?然而,迫于生存的重壓,有人依然繼續(xù)南行,甚至漂洋過海下了南洋。南溪邊的振福樓只有一個老人,守著一座近百間房的空樓。她坐在大門口給來人泡茶,她的眼睛是空洞的,她望眼欲穿的是遙遠的南洋,想念遠走他鄉(xiāng)的親人。

        近處的承啟樓是最大最古老的建筑,建于康熙四十八年,高四層,直徑達78米。它杏黃的外墻與深褐色環(huán)形木質(zhì)走廊形成強烈對比。如同天外飛碟,靜靜臥于綠樹叢中恍然間已是300年。江姓人修建它的時候,把底層的土夯了1.5米厚,下一半的墻身看不到窗口。在那個年月,喊殺聲不時掠過山谷,強人山賊相擾于村。但只要大門一閉,就能安穩(wěn)地入夢,任他外人想怎樣也攻不進如此堅固的堡壘。南溪的衍香樓為防火攻,于大門上還裝了水喉水箱。

        站在院中的祖堂,可以看到每一戶人家的木門,頭上的天圓得像一口井。院子里,由里向外,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建有三環(huán)平房,房里灶臺、櫥柜和餐桌收拾得整整齊齊。二樓大都上了鎖,里面堆放的是谷物雜物;三樓四樓是臥室;樓內(nèi)四個樓梯上下,串起了全樓400間房屋。院內(nèi)還掘有水井兩口。在這棟樓內(nèi),江氏人共繁衍了17代。

        繞著承啟樓走,幾個挑擔的婦女迎面走來,籮筐里裝滿了剛采的紅柿子。門口一群孩子向我夸贊,一個男孩用拳頭搗搗一處裂開的墻,說,你看它多緊固,里面還有竹筋。

        隨便問了一句:會不會唱客家山歌?男孩張口就唱了起來:“客家祖地在中原,戰(zhàn)亂何堪四處遷。開辟荊榛謀創(chuàng)業(yè),后人可曉幾辛艱?!鼻{(diào)里有一份揮之不去的憂郁,淡淡的,像林中夾雜的風。我又想起那條路、那群不懈地跋涉的人——他們到了汴河后,過陳留、雍丘、宋州、埇橋,在淮河北岸重鎮(zhèn)泗州作短暫停留后,進入淮河,一路順流直下?lián)P州,一路從埇橋走陸地,經(jīng)和州,渡過大江到宣州,再由宣州西行,至江州、饒州。鄂豫南部、皖贛長江兩岸和以筷子巷為中心的鄱陽湖區(qū),都是人煙稠密之地,大隊人馬抵達后,人多地少,一些人又不得不溯贛江而上,一程一程,抵達虔贛。大多數(shù)人在這里停下腳步,開始安營扎寨,仍有人不知緣由繼續(xù)南下,直到進入了閩粵。

        我問男孩,知道祖居地在哪里,他答:“石壁”。石壁的祖先呢?“中原。”

        那條路我是見過的,洛陽、皖贛長江兩岸、鄱陽湖、贛州,很多年前,因為種種原因我都到過。最后嶺南的一道山脈,也在4年前爬了上去——沿著宋朝的黑卵石鋪筑的古道,從廣東這邊走上高處的梅關(guān)。古梅關(guān),張九齡唐開元四年開鑿,一條自秦漢以來就為南北通衢的水路打通了。贛州因此吸引了大批開拓八荒的“北客”。山隘之上,一道石頭的拱門,生滿青苔雜樹,一副已斑駁的對聯(lián):“梅止行人渴,關(guān)防暴客來?!标P(guān)北是江西的大庾,關(guān)南是廣東的南雄,延綿而高聳的南嶺山脈,這里是連通南北的唯一通道。我站在江西境內(nèi)的關(guān)道上眺望,章江北去遠入贛江。一條古老而漫長的水路,從這里北上,進入鄱陽湖,入長江,由揚州再轉(zhuǎn)京杭大運河,一路抵達京城。

        古道上,紅蜻蜓四處飛舞,路邊草叢里,蚱蜢一次次彈起,射入空中。秋風吹過山嶺,坡上萬竿搖空,無盡的山頭與谷地在陽光下呈現(xiàn)一派幽藍。黑卵石的路上,沒有行人,只有稀疏的游客走走停停。

        唐僖宗乾符五年,黃巢起義,攻陷洪州,接著吉、虔等州陷落,數(shù)代居住虔贛的客家先民,又不得不溯章江、貢江而上,跨南嶺,入武夷,進入閩粵。他們多數(shù)從武夷山南段的低平隘口東進,首先到達寧化石壁,以后再從寧化遷往汀江流域直至閩粵邊區(qū)。此后,無論是北宋“靖康之亂”南遷的中原人,還是元明清因戰(zhàn)亂南遷的漢人,都是沿著這條古代南北大動脈的水道南遷。當年客家人文天祥從梅關(guān)道走過,留下詩句“梅花南北路,風雨濕征衣。出嶺誰同出,歸鄉(xiāng)如不歸……”他被元兵從這條水路押解進京。跟隨他抗元的八千客家子弟走過這道關(guān)后就再也沒有回過頭。

        下山,踅進路邊的珠璣巷,一條老街,賴、胡、周等姓氏的宗祠一棟緊挨一棟。宋代,客家人翻過梅關(guān)遷居到了這里,他們成了珠江流域許多廣府系人的祖先。南雄修復(fù)了客家人的祖屋,不少來自珠三角的后人來這里祭祖認宗。鞭炮聲不時響起,炸碎了天地間的寧靜。

        這一天是個晴天,山中的太陽像溪水瀉地。一夜恍惚,起床時,振成樓人影寥寥。大門口只有一個賣豬肉的小販,兩三個老人與一個壯年人在剁肉。想起昨天游街的情景:一群人趕著一頭豬,從湖坑鎮(zhèn)一戶戶門前走過,吹嗩吶的、拉二胡的、敲鑼拍鈸的,一邊吹打,一邊跟著豬走,就這樣走了五天。一問,才知是鎮(zhèn)里李姓作大福的日子,三年一遇。五天的齋戒,今天是開齋的日子。家家戶戶請來客人正準備大擺宴席。

        截住一輛摩托車,就去湖坑鎮(zhèn)看熱鬧。

        車沿著洪川溪飛跑,連綿青山兩側(cè)徐徐旋轉(zhuǎn),顯得柔媚無比。風聲呼呼,話語斷斷續(xù)續(xù),嗓門比平常高了幾倍,要貼近駕車人的肩,才能聽明白:這一帶人大都是靠賣煙絲發(fā)的財,然后砌土樓??图夷腥擞械酵饷骊J世界的傳統(tǒng),最沒本事的男人,即便在外游手好閑也不能待在家里,那樣會被人看不起。女人承擔了家里、田頭的一切活計。所以客家女從沒纏過足。

        湖坑鎮(zhèn)的十字街頭已經(jīng)人山人海,通往大福場的路口用樹木松枝扎了高高的彩門,沿街飄揚著彩旗。十幾個剽悍的男人,小跑穿過人群,在一片空地上對著天空放起了火銃,“轟——”,“轟——”,地動山搖。

        一隊人馬走過來了——大旗陣,碗口粗的旗桿,碩大無比的彩旗,幾個人扛一面;鄉(xiāng)間樂隊,吹吹打打,嗚嗚咽咽;光鮮的童男童女,穿著戲裝,個個濃妝涂抹,被高高綁在紙扎的車、船、馬上,一個村一臺車,裝著這一堆艷麗繽紛的東西,在人群間緩緩?fù)伴_;抬神轎、匾牌的,舞獅的,提香籃的……全著古裝;一群扮作乞丐、神仙鬼怪的,邊走邊做各種滑稽動作……

        一隊旗幟由一群學(xué)生高舉著,一面旗上寫一個李姓歷史上著名的人物:詩仙李白、女詞人李清照、唐明皇李世民、大將軍李廣……最后,公王的神位一出現(xiàn),早已攤開在地上的鞭炮一家接著一家炸響。

        這一刻,那個遠去的中原又被連接起來了。是在模擬當年的遷徙?作大福的儀式是一種有意的紀念還是無意的巧合呢?那群行走在漫漫長路上的人,他們哀愁的臉、茫然的眼,在時間的煙霧中似乎越來越清晰,又似乎是越來越模糊了。

        有半個足球場大的大福場,擠滿了各家各戶的方桌,桌上全雞、全鴨、柚子、米糕、糖果……密密麻麻。嗡嗡的禱告、繚繞的香火,云層一樣籠罩在人群之上。四面青山,晴朗的天穹,一片靜默。祭奠先人——思念的情愫再次穿越歲月,罡風一樣,悄然飄過了緲緲時空。

        永定,這片客家扎根了數(shù)百年之久的土地,依然發(fā)出了歷史的悠遠回聲。

        江西定南新修的寬敞水泥大街上,空氣中飄著這個緯度上春天特有的濃烈的植物芬芳。我向路人打聽縣名的來由。不同的面孔表情各異,都是茫然不知的表情。一大早趕來,本想找到答案即走,沒想到這成為一個難題。

        找到新華書店,尋一本有關(guān)定南歷史的書籍。等到開門,燈還來不及開,兩眼已一路掃射。密密麻麻陳列于架上的書,內(nèi)容大都是如何成為富人,如何調(diào)情取樂?!才c發(fā)財是人生的兩大基本主題。有關(guān)歷史的書卻一本也沒有。

        把歷史與現(xiàn)實混合在一起,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行走在時間的迷霧中,感到了陽光下街景濃郁的夢幻色彩。歷史的蛛絲馬跡與個人的想象建立起海市蜃樓,它們與現(xiàn)實的生活交織得骨肉難分。感覺有一雙手是能相握的,盡管隔著時間的帷幕。

        秦始皇既然對百越之國用兵,軍隊必聚集于南嶺山脈北麓,定南自然是取平定南方之意。兩千多年前那場戰(zhàn)爭的前沿陣地,定南丘陵溝壑間,帳篷遍地,刀光閃爍,人喧馬嘯……我一路觀察定南的地貌,都是些不高的丘陵,紅泥綠草,松枝幽幽,散落山坡平疇的民居都愛挑出一個陽臺。50萬大軍駐扎,炊煙起處,連綿相映。誰也不知道這支軍隊是不是同時從這片山地南進。

        消逝的歷史有時只留下一個地名,譬如佗城。相信定南也是同樣的產(chǎn)物。為著印證,我到了定南九曲溪,同樣是為了印證,臨走還是往北折回了縣城。定南宣傳部受我之托,終于找到縣名的來由,女部長打來長途,電話里大聲說話,潑出一腔激情,定南明朝隆慶三年才建縣,起因是客家人賴清規(guī)的一次起義。朝廷平叛后,就將這個信豐、安遠和龍南三縣交界的地方單獨劃出來,取名定南。

        愕然間,歷史像一只箭穿過了想象的邊緣,它容不得人半點猜測。古老的土地,短暫的縣史,全因一個客家人的作為,而非一支遠征軍。三年前,我一路北上,想從龍川的土地上穿越南嶺山脈,體驗一下任囂、趙佗的部隊如何翻越重重屏障,進入嶺南。同行的龍川人知道我的意圖,告訴我,那道南嶺山脈與我車窗外看到的山坡沒有什么兩樣。內(nèi)心一時震蕩,雙眼圓睜。事實令人不可置信。那些山間勞作的農(nóng)人,竟也幻化成定南農(nóng)民的樣子。也許,他們本來就沒有什么大的區(qū)別。

        我曾多次從韶關(guān)翻越南嶺山脈,那些鋼青色的巨大山峰,能阻擋住北方的滾滾寒流,甚至是中原的文化,儒家的文化就被這道山脈阻隔得面目全非。趙佗如何找到了漫長山脈的這低落處?秦人不了解這廣大溽熱之地,把百越國語言當作鳥語,但他們卻能找到地理的關(guān)鍵!上千里的漫長山脈,幾十萬人的軍隊就這樣輕易地穿過去了。

        從定南回廣州,走與龍川相鄰的和平,翻越南嶺山脈時,仍然山體巨大,溝壑深切。和平更西的連平是去時的路線,我誤入這條南嶺山脈上的公路,路旁高巖孤懸,峽谷幽閉,更見險惡。這兩個相鄰的縣都在那把斧頭的利刃之下。當年的百越降歸,也許與龍川這個地理上的變化不無關(guān)系。現(xiàn)在,京九鐵路通過這里,高速公路也從龍川修過去了。

        趙佗的軍隊入粵后,一路從龍川打到番禺(廣州),最終在此建立王庭。

        秦始皇為了駐扎在龍川的部隊落地生根,從中原送來了一萬多女人,給士兵做“衣補”,也就是做老婆。這大概是粵東山區(qū)最早的移民之一了。與他們一同到達的還有那些被當作囚犯的六國貴族的后裔。那時,梅州、閩西一帶依然是真正的土著山都、木客的天下?;蛘?,一支更神秘的移民已經(jīng)悄悄抵達或正在路途上,他們是如今人數(shù)變得極少的畬族人。

        畬族人的遷徙開始于商朝末年。他們翻越桐柏山,渡過漢水、長江,直奔洞庭湖南岸,從這里,他們一路逆沅江而上,進入四川酉陽,走出武陵山脈后,沿著南嶺山脈一路東行,一直到廣東的潮州定居;另一路入江西,直奔贛閩粵三省交界處,在梅州定居下來。向東的一路,與后來客家人走的路線極其相似。

        早到的畬人,在此與客家人、潮人遭遇,歲月幽暗的深處,不知掩藏了多少不尋常的苦難。

        去年,當南嶺之北飄下第一場紛紛揚揚的雪花,我在最寒冷的冬季走到了梅江邊。同一條江,因居住了不同的民系而被賦予兩個名字,讓外人略感訝異。在潮州,我的目光從韓江碧波輕漾的江面收回時,我看到了客家的生命之水,并獲得了一個客家人的眼光——后來我才意識到我一直在拿客家與潮人相比,在以一個梅州人的眼光觀察潮州。是這條江水讓我把他們連在一起。

        在潮人謹慎的談話里面,我感覺到了他們血液里的孤獨情懷。他們在世界各地彼此間稱呼自己人時,佶屈聱牙的潮州話就像一個相互對接的暗號,那一定是一種內(nèi)心孤立的表現(xiàn),也是不肯認同外人自我封閉的一份倨傲。他們南遷至這個遠離內(nèi)陸、面對茫茫大海的平原,那些升起炊煙的閩越人、畬人,那些在東方架鍋起屋的福佬人,與新來者有過怎樣的血肉碰撞?他們陷入一種難以自拔的情緒,是因為前者,還是由于背井離鄉(xiāng)的孤獨在他們來得特別強烈,以致連綿千年而不絕?那是一次怎樣的啟程?

        潮人是嶺南山地的一個異數(shù)。同樣遷自北方,但他們甚少關(guān)心自己的來歷。他們占據(jù)了嶺南最好最肥沃的土地——潮汕平原,作為強者,他們除了表現(xiàn)出孤傲,卻從骨子里透出一種凄惶。他們把一個貶官大文豪韓愈當作神靈來祭拜,以致江山易姓為韓。韓愈在潮州只有八個月時間,其作為并非特別顯著,其影響卻橫穿歷史時空波及至今。韓愈撥動了一群怎樣的心靈?是潮人內(nèi)心深處的渴求在韓愈的身上找到了文化的井噴?是他們惺惺相惜?是同樣的文化與遭際引發(fā)了共鳴?大顛和尚與韓愈談佛論世,據(jù)說改變了韓愈的一些觀念,彼此引為知己。這個流傳的故事,也許象征了潮人與韓愈是文化觸動了彼此的心、彼此的深深認同。

        潮州文化,表現(xiàn)最極致的是其精細的審美趣味,精工細作的潮州菜,講究素養(yǎng)品位的工夫茶,散淡閑致的潮樂,抽紗刺繡、青白瓷器、鏤空木雕,甚至是耕田種地,也把繡花的功夫用到耕作上了,樣樣都極盡細膩與精致之能事,就像他們害怕丟失這樣一種趣味,不敢變易,代代相傳而從不言倦。

        潮樂保留了漢樂的原味——它是中原古音的演變,沿用24譜的弦絲。潮州菜也是古老的口味,有名的“豆醬焗雞”是宋代就有的菜。潮州話相當多地保存了古漢語語法、詞匯,甚至發(fā)音:走路——“行路”,吃飯——“食飯”,吃飯了沒有——“食未”,喝粥——“食糜”,要——“欲”,菜——“羹”,房子——“厝”。潮人說“一人,一桌,一椅”,仍如古文一樣省略量詞。在建筑上,潮人說“潮汕厝,皇宮起”,他們建房子就像建皇宮一樣講究,從風水、格局都有不少的形式,最著名的有:駟馬拖車、下山虎等。祠堂是最奢華的建筑,每個姓氏都有自己的宗祠,它是潮州建筑的代表。潮人還用紅瓦表示一種特別的榮譽——標志一個村落曾經(jīng)出過皇后。大凡造型藝術(shù),都表現(xiàn)出一種東方式的洛可可風格,這種繁復(fù)的趣味在如今簡約化的現(xiàn)代社會中仍舊在潮汕平原留傳。

        這些幾乎成了他們的根——文化的依賴——他們視之最高貴的品格。這文化把他們凝聚到了一起,使他們成了“膠己人”(自己人),也使他們可以蔑視周遭。

        地道的潮州菜,器具之多,調(diào)料之豐,味道之淡,做法之精,吃法之講究,絕非民間飲食氣息,而像宮廷之享用。就是犯錯,我也想下一個結(jié)論——這個民系一定出自貴族。他們隱瞞了自己的歷史,他們的祖先隱名埋姓,只把自己過去的生活習慣與文化保持,向后傳遞。譬如潮州鄞姓,有人說是由靳姓改過來的。楚國大臣靳尚是鄞姓人的祖先。也許是陷害屈原的原因,后人恥于用這個姓氏。

        這天深夜,在潮州古城騎樓下走得累了,坐在韓江古城墻上,看出現(xiàn)于客家歌謠里的湘子橋,那些孤立江中的巨石橋墩激起陣陣水聲。想起一條綿延幾百里的江,兩個名字,兩種文化,兩個民系,他們上游下游分隔開來,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只有那些梅江飄下來的竹木,那些赤條條立于木排竹排上的放排人,那些泊在城墻下的貨船,穿梭在客家人的山地、潮州人的平原……幾十年前還歷歷在目的情景,已隨流水而去。上游的梅江只有清水流下來,把韓江流淌得一派嫵媚。善于經(jīng)商的潮人,可會對這清澈柔順之水發(fā)出怎樣的感嘆?

        水,經(jīng)年不息觸摸八百年石的橋墩,提示著一種生生不息的生命哲學(xué)。

        現(xiàn)實的時空在由一城璀璨燈光撐開??諝獠灰驎r間的疊壓而霉變,江河卻因水流的沖刷、沉淀,日積月累得以改觀。韓愈眼里的江不是今夜收窄的岸渚,從前清水流過的地方,夜色里跑著甲殼蟲的小車。

        對岸山坡,月光下更見黑暗。山坡上千年韓文公之祠,被潮人屋脊上貼滿刺繡一樣精細的瓷片拼花,蓋上積木一樣小巧的青泥瓦片,山墻、屋脊,曲線高聳,被夸張到極致。溶溶月光里,它正流水一樣超越模糊時空。

        黑暗中若有若無的水霧降落。一時領(lǐng)悟——韓祠只是這片土地上的一座建筑,是潮人需要的一座文化圣殿,依靠它,可以凝聚并張揚自己的文化。它就像一股心靈的不絕水流,滋養(yǎng)一方水土蔚然充沛的精神。

        說梅州是客都,她曾經(jīng)是一個遷徙的終結(jié)之地,也是一個再度出發(fā)的地方。成群結(jié)隊的客家人來到這里,幽藍而空靈的山水,令人心靈撫慰。一片江南的云霧飄來,那是一種如夢如幻的牽系。青蔥山嶺波浪一樣涌過麻木的腳板后,眼里出現(xiàn)的這片盆地,就是夢中的家園。

        客家沿著汀江一路西行,從石壁、長汀、上杭、永定,逼窄的紅土山地漸行漸闊,待到一江兩岸升起炊煙,汀江下游永定半軍事化的土樓已經(jīng)不再需要了,大大減弱了防御性的圍龍屋出現(xiàn)在梅江。那種滲透骨髓的儒家文化又有了表現(xiàn)的空間。那種對于文化的信仰,到了這片土地,又以詩書耕讀的形式延傳。

        梅州圍龍屋在封閉的建筑里表現(xiàn)了空間上的倫理。梅城有116年歷史的承德樓,天方地圓,橢圓形平面,圓的是正門外禾坪、風水塘,是后院的花頭,粉白的圍墻照壁圈出前庭,半圓形廊屋環(huán)抱出花頭。金、木、水、火、土五行,北方先人們認為構(gòu)成世界的五大元素(西方雅典的先哲們也用四種差不多的元素土、氣、火、水來解說世界),神靈一樣被供在花頭的上門。中間方正的房屋以正堂為中心軸線相對而出,由內(nèi)向外層層展開,方格紙一樣形成了八廳八井十八堂,表現(xiàn)出極強的向心觀。其秩序由上堂、中堂、下堂按長幼尊卑依次展開,五代同堂的大家族起居變得井然有序。山墻瓦脊,講究線條的曲直對比,黑白塊面相生相克,如一幅寧靜淡雅的空間水墨。

        而梅城西郊的南華又廬是另一種風格的客家民居,十廳九井,注重庭園,大廳開放,井置廡廊、亭臺、花池,組團之間以巷道分隔。拋物線造型的山墻一字排開,以之構(gòu)筑立面,青山起伏間,平整的稻田,深處的溪流,粉白的墻面,砸人的陽光,沁肺的涼風,青空里的樹冠,一方天人合一的至境,表露的是主人淡然安逸的生活情調(diào),寧靜致遠的心境,隱然的人生態(tài)度,一種生活品質(zhì)的熱愛與追求。一首凝固在空間里的田園詩,深藏著東晉南北朝遺韻至今的古詩意趣。

        客家人對于根的追問,構(gòu)成了客都的一處獨特風景,甚至一種新民俗。懇親大會定期開,世界各地的客家云集??图也艘脖憩F(xiàn)了同樣的情結(jié):客家釀豆腐——豆腐里包肉餡——客家人樂意解說它為南方的水餃。因為南方?jīng)]有面粉,客家為了不忘記北方的飲食而刻意模仿。

        沒有一座城市像梅城會與一棵樹相聯(lián)系。這棵大榕樹把一座城市比擬成了一座庭院,一個村莊??图页鲂校谶@棵大榕樹下拜祭。遠行人放下行裝,點燃香火,稍稍平靜一下離愁別緒,內(nèi)心深處作一次人生的回眸。他(她)雙膝跪地,向著這棵與自己一同生長的樹,虔誠地叩響額頭,向她祈求路途的平安。歸來者,進入梅州盆地,遠遠望見大榕樹,她高揚的樹冠,就像慈母揮動的臂膀。游子的眼眶因此而時常變得濕潤。

        樹,離家的日子千百次在記憶里出現(xiàn),她代表的是故鄉(xiāng),是親情,是心靈的歸宿,精神的寄托,靈魂最后的牽掛與抵達,人生最溫暖的角落。一棵古樹,因為共同的懷念而變得神圣。

        樹成了梅江邊生長著的鄉(xiāng)愁。490萬梅州人,三百多萬人從這里走向了海外。

        客都,一個遷徙之城,腳步聲總從這里響起,它打破寂靜深夜里的睡夢,踏響黃昏時的蒼茫。闖蕩世界,成了客家人的一種秉性,一種進入血脈的遺傳密碼。與守望田園的中原農(nóng)業(yè)文明養(yǎng)成的故土難離心理大異其趣。他們讀書,信奉儒家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他們進入仕途,無梅不成衙。他們進入文化領(lǐng)地,詩人、畫家皆名振一方。一路漂洋過海的,有的成了當?shù)仡^領(lǐng)、巨賈??图疫~開了腳步,就難以停息,他們永遠在路上,所以記得最牢的是自己的血脈自己的根。

        遠行的客家,夢鄉(xiāng)里一定有這樣的情景:一層淡淡的云霧飄動在梅江水底,那是綠水里的青山;一座青山一片白云,一條江走在天空里,它像出閣的少女,明眸皓齒,黛眉輕臥,柔美的弧線畫出大盆地的靈動;身后青山如旋,蓊蓊郁郁緊守一個個青春的秘密。

        寒冷的臘月,江邊徜徉,倚著石砌的欄桿眺望、懷想,不瘦的江水,展開藍墨水的江面,風吹漣漪,銀光一灘,如鱗光晃蕩。江岸劃出半圓,彎月一輪框住一城清淳民風。天光水色間,往來人群,無半點匆迫。水的潺湲漾到了岸上,在人的臉上釋放瀲滟波光。

        我從江南跨過大橋走到江北,踏過鬧市的一地燈光,梅江拐過彎后與我重逢,我又在江南了?!耙宦氛l栽十里梅,下臨溪水恰齊開”。浪漫的情懷,孳生在這個晚上:客家女孩耳邊喁喁私語;十里梅香,不聞已齒頰生香;岸上人影,垂柳依依,人面桃花曾相識;一彎碧透,抽動夜色如帶……

        一個喜愛自然、雅好山水、熱愛家族的民系,把一生一世的眷念系掛到了這一片煙藍的土地。

        一個游子把人生最美好的回憶留在了梅江兩岸。

        南方的土地充盈著靈性,也許因為縱橫交錯的水。南方的歷史充滿了奧妙,因為有民系的大遷徙。用不著刻意去一個地方,用不著刻意尋找一群人,在南方的山水間行走,你能隨時發(fā)現(xiàn)歷史。南方起伏的山嶺構(gòu)成一個個封閉的空間,保存下了古老的文化,那些消失的語言、服飾、習俗……呈現(xiàn)出來時就像一個異族。歷史并非只是過去的事物,它在大地上仍以各種方式發(fā)生著影響,呈現(xiàn)出茂然的脈絡(luò)之勢。

        深圳鵬城村,明朝北方一支軍隊形成的村莊,至今仍被一座600年的城墻圍繞。當年軍隊開赴南海為了消除倭患。這些海邊安家的士兵,鵬城村還供著他們的牌位,后人遵從其訓(xùn),為國效力,青石板巷的民宅里,至今有十余座將軍府第隱身其間??褂⒚麑①嚩骶舫錾诖?。他曾作為林則徐的副將,參加了抗英的“九龍海戰(zhàn)”。香港回歸在鵬城村引起的反響,并非只是燃放爆竹,還有向祖宗上香,告之家翁香港收回的音訊。家國之憂的傳統(tǒng)一脈相承。

        鳳凰山,離鵬城村不遠的一座山,客家人文天祥侄孫文應(yīng)鱗逃到了這里,一代一代悄悄繁衍生息,至今已發(fā)展成一個文家村莊。

        南方的土地,幾乎可以找到另一部中華歷史——每一個重大的歷史事件幾乎都能在這里找到回應(yīng),參與者總是以失敗或失勢或弱勢一方的南遷躲避、流放而波浪一樣消逝,余波在南方的山水間歸于平靜,隱于無聲。他們終于在劫后余生中領(lǐng)悟了生命的真諦,把充滿自然情趣與勃然生機的生活在山水間自自然然以合符人性的方式展開。

        強者似乎永遠是北方,他們一次次問鼎中原,要建立起自己君臣父子的秩序。而南方永遠是弱者的避難所,從沒有向北方發(fā)過難,只是沉迷于自己鬼魅的幻想。他們帶著災(zāi)難的記憶,帶著滿腔的委屈,一旦進入南方的煙瘴之地,便變得悄無聲息。是因為濕潤的氣候、瘋長的植被、連綿的群山、大海上的貿(mào)易,還是南方散漫自由隱蔽的生活,讓他們迅速遺忘了從前,失去了仇恨之心、覬覦之心?

        廣府人、客家人、潮汕人在嶺南漸漸形成三大民系,他們愈來愈鮮明地區(qū)分開來。歲月某個幽暗的深處,什么神秘的東西像河流一樣讓來自中原的人開始分道?

        嶺南河流之上的文明,韓江、梅江、東江、西江、北江、潭江……這些南粵大地上流淌的江河,孕育出了千差萬別的文化。

        珠江文明,是因為那個懦弱的宋朝的南渡?是因為中原人向著南方遷徙的腳步一點點的累積?是因為西方的堅船利炮轟開的那個血腥日子?文明尋找到了新生的土壤——面向海洋的商業(yè)文明。一條海上絲綢之路不被朝廷的奏章提及,不被皇帝的目光關(guān)注,不被大臣們的朝議所言,但卻在南方歷史悠久而生動地展開。

        因為海洋,嶺南與世界現(xiàn)代史靠近了,西方的航海地理大發(fā)現(xiàn),五百年前澳門第一個進入世界視野。東西方的交流從這個半島登陸。

        鴉片戰(zhàn)爭,中國現(xiàn)代史的序幕在南方揭開。這是來自茫茫大海的戰(zhàn)爭,一個艦隊航行了兩萬里水路,跨過大西洋、印度洋,在太平洋珠江的入??诔霈F(xiàn),東西方的碰撞,不再是冷兵器時代近距離的肉搏,而是飛行的炮彈。西方讓南方看到了現(xiàn)代化的曙光。

        歷史進入20世紀,南方終于不滿了,憤怒了,向北方的皇帝發(fā)出了最有力的挑戰(zhàn),嶺南成了革命的策源地。南方要推翻中國幾千年的君主專制統(tǒng)治,走向民主共和。一場亙古未有的北伐,從南海之濱出發(fā),扛著長槍火炮的南方軍隊,第一次從南向北翻過了南嶺,槍口直指京都。廣府人洪秀全、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在珠江三角洲出現(xiàn),成為朝廷最害怕、最痛恨的人。歷史,不能再遺忘南方了。歷史的偏見終結(jié)于皇帝的消亡,終結(jié)于一種專制政治文化的消亡。

        南方迎來了新的世紀。珠江三角洲,廠房林立,萬商來朝。北方新移民乘著鋼鐵的火車飛機,從南嶺山脈的地下、天空而來,在春節(jié),又形成人潮北擁的奇觀。

        漫漶歷史在這樣堅實的現(xiàn)實面前,輕飄如煙,變幻若夢。當土地上矗立起鋼筋混凝土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成為出門的尋常景觀,高速公路通向四面八方,一句輕輕的客家話,也許能驚起心中巨大的波瀾!因為那里藏有歷史的密碼。山嶺之上的土樓、圍龍屋,仍然會把另一時空的另一類生存帶到今天,讓關(guān)于南方的講述成為一部傳奇,一部歷史的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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