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 遠
他從土穴里那雙寒星般閃爍的狼崽眼里看見了落日即將燃盡的血紅。那雙絕望而憂傷的眼睛顫顫地盯著他,那紅色就遲緩悠揚地從面前淌過,如一條永遠望不見盡頭的充滿音律的河流……荒原沉寂著,像宰牲節(jié)時的默禱。他猜想,那該是最后一只狼崽了,便緩緩地放下手中的獵槍。那是一桿蒼老的折疊式雙筒獵槍,槍口的硝煙在嚴寒中裊裊飄散,如初春草原上的月色那樣柔和空漾。
他抬起沉重的頭望了望北方殘雪覆蓋的丘陵,它們被遙遠的暮色涂抹得一片迷離,白晝?nèi)缫患婆f的衣衫在那里滑落。朔風正沿著丘陵的邊緣尖厲地吹來,掠過那只母狼和兩只狼崽僵硬的尸體,在它們幽暗的皮毛上掀起一層水波似的瑟瑟的抖動,夕陽的最后一縷光線就細浪似地消失在那陣波動中。消失了,一切都像是沒有發(fā)生過……他想起槍響的那一刻母狼的騰空躍起的身子突然掉轉(zhuǎn)過來,瞪圓的血紅的雙眼迸出最后的凄楚望著那個土穴,張大的猙獰的嘴似乎要吞咽下槍筒射出的所有霰彈。這個倒霉的姿勢使它的天靈蓋被整個掀掉了,
而接著從土穴躥出的兩只狼崽仍未能逃脫另一只槍筒射出的霰彈。
那最后一只狼崽沒有從土穴里跑出來,是由于膽怯還是狡黠?……憑著獵人的直覺,他知道那一定是只母崽。不管怎樣它仍難逃一死,那只母狼凄楚的目光在他面前晃動,他咬著牙從靴筒里拔出雪亮的匕首向土穴走去。暮色使他粗壯的手指微微顫抖。那雙淡灰色的細碎的亮光是那樣微弱,就像夜晚草尖上的兩顆露珠在他腳下閃爍,他甚至一抬腳就能將它們踩滅……生命有時是那樣脆弱,痛苦和仇恨往往只產(chǎn)生在瞬間,那一個個的瞬間就匯成了一條血紅的河,你永遠望不見它的盡頭……在那個瞬間,外祖母倒在羊圈的血泊中的身影,勇猛的牧羊犬黑豹和那只公狼相互咬碎了顎骨暴死在荒原上的情景在他眼前晃動著,他的心頂上仿佛掠過一道閃電般的灰色的魔影,那就是使附近的牧民都心驚膽戰(zhàn)的公狼勃勒安(哈薩克語:風暴)。它帶著遙遠的西伯利亞草原的氣息,有著槍刺一樣的利齒和旋風般的速度,襲擊羊群時就像納粹集中營里的屠殺。誰也不知道它為什么要從北方來到這里,只見到被它咬斷喉管的羊只像一片雪似地癱在草叢中。終于,它和黑豹同歸于盡在巴音布魯克草場上一個漫長漆黑的冬夜里,它的母狼在復(fù)仇的烈焰中咬死他的外祖母之后現(xiàn)在也被擊斃在他的槍口下。如今只剩下這最后一只狼崽了,它像一只柔弱的松鼠那樣蜷縮在洞穴里。他在寒風中顫抖著,牙齒咬得格格直響,他只要一抬腳,那光亮就會熄滅,熄滅了的光亮就會像無聲的煙,仇恨也將像黎明時的夜色一樣散去……
如果那天夜晚沒有那場雪,如果他沒有離開氈房去尋找那幾只迷途的羊,事情的發(fā)展也許完全不是這樣??墒悄翘焱砩巷L雪來得那樣突然猛烈,他放牧回到氈房發(fā)現(xiàn)走失了幾只羊就又騎馬去沿途尋找。他在如墨的夜色中聽到寒風漫卷雪粒的呼嘯,聽到牧犬急促奔走的喘息,卻沒有聽到狼狗廝殺的咆哮。他找到那幾只羊回到羊圈時,發(fā)現(xiàn)外祖母已經(jīng)僵臥在羊圈口一片凍硬的血泊中,雪花正無聲地飄落。她的脖頸被咬開一道很深的裂口,懷里還抱著一只柔弱的羔羊。
他從三歲時就離開了父母,是外祖母把他扶上了馬背用羊奶把他喂大的。那條傷口在他的心上刻下了不可磨滅的仇恨。
他的胸脯急促地喘動著,背著獵槍在荒原上整整尋找追蹤了兩天兩夜。他知道母狼還在,或許還有狼子狼孫,他發(fā)誓斬盡殺絕……而現(xiàn)在,他只要一抬腳就可以了卻深仇大恨,策馬凱旋……
寒風在空曠的荒原上無聲地徘徊,夜來臨之前的沉寂使他的心陣陣緊縮。在冰冷的暮色里,在那日落之后的蒼茫的天宇,他仿佛看見那些恐怖的光亮在草原上奔突,挾持而來的是血腥的氣味,和如錐狼嚎乍起的聲音……踩滅它,踩滅它!一切也就結(jié)束了……不……當他顫抖的手拉住那只哀叫的狼崽的一條后腿,把它從土穴里拎出來時,當他看清了那確實是一只母崽時,一個怪誕而瘋狂的念頭突然閃進了他的腦海,使他渾身一陣抽搐。他忽然一聲狂笑,扔掉手中的匕首,決定不殺它。他要把它帶回去,用它——勃勒安的后代為黑豹的后代傳宗接代。他聽說過,草原上的牧民為使牧犬更加兇猛,有用狼和狗交配出狼狗的做法。他打算親手繁殖出勃勒安的后代去與惡狼拼殺,讓勃勒安的血液背叛兇殘的狼性,使真正的惡魔不得安寧……
他把那只母狼崽抱到黑豹的幾個犬仔中間,看著它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在狗崽跟前垂下尾巴,便咧著嘴無聲地笑了。那狼崽柔順地蜷伏在狗崽面前,幾只小黑豹便搖著尾巴慢慢地圍了上來,嗅著它身上陌生的氣味,其中一個齜著牙要撲上去斗咬。他忙喝斥一聲,伸出馬鞭做了個恐嚇的動作,狗崽們立即跳了開去。那狼崽渾身一陣戰(zhàn)栗。不一會狗崽們又圍了上來,齜出了牙齒,他又揮動了馬鞭,狗崽們又跳了開去。接連幾次之后,狗崽們終于靜靜地在狼崽旁邊趴下了。
他注視著那只畏縮地蜷伏在狗崽中間的狼崽,就像注視著一顆怪異的胚芽,它是那樣令他惶惑而又昂奮……他知道,他這樣做不是因為憐憫,不是出于寬容,也不是單單為了馴養(yǎng)一條兇悍異常的牧犬,說到底,是為了以怨報怨,以惡報惡,還是為了復(fù)仇!上天啊,請寬恕我……他在心中默默地祈禱……
幾天后他決定用剪羊毛的剪刀剪斷那只狼崽低垂的尾巴,這樣做是為了讓以后的事更方便。狼崽在他粗硬的手掌中掙扎哀嚎,他清楚地知道,手心中這只可憐的小生命通體暢流的是勃勒安的血液,于是恨恨地想,我一定要改變你……他的眼睛又閃射出了冰冷的光。這小家伙看起來就比狗崽瘦弱得多,身上的皮毛遠不及狗崽光澤華麗,灰暗的毛糙得像一團舊棉絮。
它的眼睛總是斜睨著,似乎生來就不會正眼看待世界;耳朵總是豎立著,好像天底下隨時都有必須躲避和出擊的事情發(fā)生。他握著的鋒利的剪刀猛一用力,狼崽那谷穗般的尾巴便隨著一聲凄厲的慘叫折斷了。似乎這一剪刀便剪掉了罪惡的一切,他心里涌出一陣快感……
狼崽在狗崽中間很快地長大了。它的發(fā)育看來比狗崽們更快,灰色的皮毛漸漸粗硬,泛出一層幽暗的光。它的形體變高變長,結(jié)實而富有彈性的四肢使它奔跑起來迅疾如風。它已經(jīng)完全習慣于和那些狗崽們生活在一起。從春天到夏天它和狗仔們在一起跟著他在草場上放牧,互相追逐、嬉鬧,為爭搶一塊肉骨頭而撕扯翻滾成一團。每當他看到那情景,心里便泛起了一層快意。只是偶爾看到狼崽被激怒突然發(fā)出一聲低嚎并齜出白森森的利齒時,他心底才會蕩起一種驚悸。
在那個火熱的夏天的黃昏,草原上的野花鋪出一片耀眼的絢爛。他看見那幾只狗崽圍著已發(fā)育成熟的母狼競獻殷勤。它們用嘴去拱它的脖頸,伸出舌頭舔著它的后胯,其中一只突然躍起身子騎到了母狼背上,另外幾只立刻撲上去把它掀翻下來。于是戰(zhàn)爭發(fā)生了。爭風吃醋的狗崽,互不示弱地咬成一團。那母狼卻突然從它們中間跳了出去,閃電似地向草叢深處奔跑。幾只狗立即停止了撕咬,爭先恐后地追了過去。
那只母狼的肚子終于在秋季的熱烈的陽光下漸漸鼓脹起來。最雄健的那只狗崽每天都情意綿綿地蜷臥在它的身邊,用舌頭舔著它的耳朵和脖頸。它靜靜地側(cè)臥在氈房門前,讓凸的粉紅色的乳頭浸潤在煦暖明麗的陽光里。這時候看著它,他竟忘記了它是一只狼,身上流的是勃勒安的血液。他看著它那飽脹起來的乳房上的一根根血管在有力地彈動,就仿佛看到了秋陽下灌滿汁液的飽滿的果實……
初冬剛剛來臨的時候,母狼突然煩燥不安起來,它不再靜靜地臥在氈房門口,卻經(jīng)常獨自去草原上游蕩,不再允許那只黑狗挨近它。每當那只狗從身后悄悄走近它時,它就像突然受到什么襲擊似地一下子跳開,旋即轉(zhuǎn)過身來朝那狗發(fā)出一聲兇狠的嚎叫。甚至有一次它在盛怒中撲到那狗身上,把它的耳朵撕開了道口子,狗耳立時流下了鮮紅的血。
它在草原上獨自徘徊時,會突然停下來豎著耳朵諦聽什么,仿佛遠方的荒原有一個聲音在向它召喚,它那深灰色的眼睛一遍遍掃視著蒼涼渾莽的丘陵、灌木和荒原,似乎在尋找丟失了的什么。寒風在荒原上迅疾掠過,吹亂了它全身的毛,吹得它的眼睛迷茫一片。那只黑狗遠遠地站在它的身后。
也許只是它臨產(chǎn)前的焦躁和不安吧,他想。
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來得依然猛烈,從傍晚到天黑大雪就覆蓋了荒原上所有的衰草。半夜時,羊群里忽然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哀嚎,酷似人在絕望中的慟泣,令人毛骨悚然。他提了獵槍匆忙走出氈房,發(fā)現(xiàn)母狼和黑狗都不見了,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清晰的爪印。他翻身上馬順著爪印追趕而去。在一塊巨石旁,他發(fā)現(xiàn)了黑狗的尸體,它側(cè)臥在石頭旁邊,肚腹被完全撕開,腸子流了一地,嘴巴大張,仿佛在訴說著。他像迎頭挨了一棒,腦袋一陣痛暈。
他騎馬繼續(xù)順著爪印追尋,大雪把他的憤怒和仇恨翻卷成一股旋風。爪印一直向北方的丘陵延伸,像一支箭射向荒原的深處。這使他想起了以前冬天追獵的情景,想起了那雙寒星般閃著的眼睛和那條血紅的河……
將近黎明,他隱隱看見前面雪地上有個移動的斑點,肯定就是它!它正急速地向北方奔跑。再前方就是阿克蘇木倫河,那是一條藍色的河流,正在微微顯露的晨曦里閃著晴空般的明亮。河邊矗立著一棵古老的樹,粗壯的軀干如鐵打鋼鑄般堅實,遠遠看去,像一只神秘的怪獸。
母狼的速度畢竟不如他胯下的這騎烈馬,盡管它聽到馬蹄聲加快了奔逃的四爪,但兩者的距離越來越近。眼看離那棵樹不遠了,離河也不遠了,突然,前面的它驟然加快速度,旋即騰空一躍,像一顆出膛的子彈,迅疾而準確地向著那棵樹射去!他驚呆了,它要干什么?他策馬向前,直奔那棵樹下。母狼已經(jīng)不見了,惟見古樹下濺落著一個模糊的正在蠕動著的血團,正散發(fā)著一種野性的血腥。這是勃勒安的血液嗎?
他勒住馬,沒有繼續(xù)向前追趕…
責任編輯王紹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