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的初春,我和前夫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也許是出于沮喪或者說絕望,我的鋼筆筆尖劃破了紙頁,墨水凝結(jié)成一個很大的酷似驚嘆號的符號,弄得一旁的那位民政局女公務(wù)員對著我一個勁猛看。
前夫終于義無反顧地跟著新歡棄我而去。我舒了一口氣,覺得天意如此,我和他,是兩顆不能聯(lián)袂的星星。
那位女公務(wù)員好心地對我說:“你真香。我從來沒有聞過這么特別的香味。真的?!?/p>
我的心境一下子好起來,我對她笑笑,忍不住真想告訴對方:那是當(dāng)然的呀,我的職業(yè),原本就是制造香味呀。我是華南一家香料公司的助理工程師,尋覓、炮制香味是我天生的嗜好呀。
“豆腐西施”
離異后,我害怕孤獨,渴望遠(yuǎn)足。
恰好公司駐云南西雙版納香料基地的一個業(yè)務(wù)代表退休了,那兒缺人,這讓我興奮,我立刻找領(lǐng)導(dǎo)要求去。公司經(jīng)理是一個生性幽默的中年獨身男子,天性善良,喜歡調(diào)侃,他說:“我舍不得放你去那么遙遠(yuǎn)荒僻的地方,除非你把你的香味,給我留下來?!?/p>
這是一種男女間的友好調(diào)情。事實上自從我離異后,公司很多人正撮合他與我談戀愛呢。我有些不自然,我回答他:“讓我去了后,把遠(yuǎn)方的香味帶回來?!?/p>
就這樣,清明節(jié)一過,我就整理行裝,動身去西雙版納,從昆明到那個位于國境線的香料基地,我坐中巴,足足開了5天,白天盤旋在山間公路,夜里是不開車的,找旅館住宿。因為是雨季,旅館庭院里栽了不少芭蕉,寂靜的夜里,可以聽見雨絲叩擊芭蕉葉片的聲音,真的是青翠欲滴,不同凡響。
香料基地,說白了是一片巨大的山谷,四周都是崇山峻嶺,有兩條大河圍著山谷蜿蜒而過,夜里,傳來令人心悸的豹子、黑熊的嚎叫,讓你陡生出一種返回原始社會的錯覺。
和我同居一室的,是一位與我年齡相仿的姑娘,叫施虹,她是揚州一家香精廠駐云南香料基地的貿(mào)易代辦。她好心地對我說:“別怕,這是野獸尋偶的信號,而且,我還聽出了,那嚎叫最兇的,其實是母獸,對咱倆沒有威脅?!?/p>
我啞然失笑,問她:“你怎么知道是母的?”
施虹鉆到我的蚊帳,用手比劃著:“當(dāng)?shù)卮鲎瀚C人教我識別它們的叫聲:一心一意叫到底的,就是母的;轉(zhuǎn)悠來轉(zhuǎn)悠去、東叫一聲西吼一聲的,就是公的,絕對沒錯?!?/p>
我都快笑岔了氣,她可真會演繹呀。這一夜,我倆都沒有睡意,我了解到,施虹在這邊疆基地做貿(mào)易代辦,任期是3年,她已來了半年了。我告訴她,我來這兒當(dāng)業(yè)務(wù)代表,任期也是3年,施虹很高興,再一打聽,我倆都是屬兔的,25了。
第二天,我?guī)е嚓P(guān)手續(xù),去香料基地拜見負(fù)責(zé)人王書記,那是一個健談的中年人,他接待了我,并有一句沒一句地和陪同我的施虹逗趣,王書記對我說:“施虹小姐有個響亮的外號呀,叫‘豆腐西施’,她是我們香料基地公認(rèn)的美人。為什么叫施虹‘豆腐西施’呢?因為她特別嗜好本地人油炸的一種臭豆腐,總是守著那鍋等著要吃,偏偏她的身上每天沾著香粉,這兩種味道,一臭一香地咬著她不放,所以基地人送她八個字:豆腐西施,香氣襲人?!?/p>
又冒出一個逗人的書記??礃幼?,我遙遠(yuǎn)的異鄉(xiāng)之旅,已經(jīng)有了個樂觀的開頭了。
鮮花授粉
事實上,位于邊疆的這個香料生產(chǎn)基地,條件是很艱苦的。
基地共有1000多畝花圃,培植著近3000種鮮花,真可以說是花仙子的汪洋大海,但管理十分落后,基本上是刀耕火種。每年一到春天,先將去年的地放一地火,然后栽花,栽了后到底活多少死多少,也不去管它,也不搞人工授粉,連個花棚也沒有?;üつ兀际歉浇纳矫?,根本沒有經(jīng)過專業(yè)培訓(xùn),反正每年的花事來了,他們就從四面八方涌入基地,當(dāng)?shù)厝私凶鳌凹竟?jié)花工”。花事謝了,貨主采集完花精,他們也就從花圃里散去,一撥撥回到各自的山寨,去過那種閑云野鶴的日子去了。
一臺手扶拖拉機(jī),用來發(fā)電,勉強照亮基地的幾十盞電燈,每天從6點到10點,然后熄燈。電視收不到,帶去的手提式電腦成了擺設(shè),大姆指粗的螞蟥居然爬到我的蚊帳里,咬得我倆鮮血淋漓。對此,施虹比我有經(jīng)驗,她教我,每晚上床前,在四個床腳邊灑一種奇怪的灰,有一種微微刺人鼻孔的氣味,施虹對我說:“這是從‘豬媽媽’撒過尿的地上刮來的灰,螞蟥就怕這氣味,絕對不敢上來?!?/p>
我忍住笑:“原來老母豬也有學(xué)名,變成‘豬媽媽’啦?!?/p>
這辦法果然管用,從此螞蟥再也沒有傷害過我。
轉(zhuǎn)眼間,鮮花授粉的季節(jié)來到了,不但基地里的花工忙,我和施虹這樣的業(yè)務(wù)代表,也跟著忙。在那1000多畝花圃中,蕩漾著沁人心脾的香波,它們隨著亞熱帶的季風(fēng),將一種酥軟人體的美妙感覺,通電一般地傳導(dǎo)到你的鼻孔,讓一個再缺乏想象的人,都不能不生出許多的幻覺來。
非常令人驚訝的是,花工們居然絕大多數(shù)都是青壯男子,“豆腐西施”施虹馬上回答了我的困惑:“當(dāng)?shù)氐膫鹘y(tǒng)風(fēng)俗就是這樣的,老百姓說:花是陰性的東西,我們這兒侍弄它們的,一向都是男子,這大概也是為了求得陰陽調(diào)合吧。”
我看見很多男子,趕著馬幫,從很遠(yuǎn)的山區(qū)馱來一箱箱的蜜蜂,臨近花圃時,猛地打開箱門,于是,成千上萬的蜜蜂振翅飛向鮮花叢中,快快活活地授粉。這些美麗的小精靈,天生就是傳播愛情的天使,不分晝夜地充當(dāng)授粉的媒介,這簡直就是鮮花們的戀愛季節(jié)。
我和施虹代表各自的公司,都有各自的“鮮花領(lǐng)地”,我的公司有200畝花圃,緊靠河邊。整整3個月,我監(jiān)護(hù)著我的領(lǐng)地,我對我的花圃不滿意。原因是花工們采取的這種授粉方式不科學(xué),完全聽任蜜蜂無意識的流動,很多死角是“盲區(qū)”,蜂兒根本不去,它們不懂得要讓所有的花蕊獲得愛,浪費了很多鮮花資源。
我教花工們?nèi)斯な诜?,我把我在實驗室做好的授粉試管拿給他們看,教他們怎樣涂到花瓣上去,教他們怎樣去填補那些被蜜蜂忽略的“盲區(qū)”。花工們說:我們懂你的意思,可我們照著你這么干,你們香料公司多給一點報酬嗎?
我馬上回答:“當(dāng)然可以。我們可以搞計件制,每人承包幾畝,誰能夠把盲區(qū)的授粉率提高到90%以上,工錢漲一倍?!?/p>
花工們高興了,一合計,說愿意。當(dāng)天夜里,我用手機(jī)請示了千里之外的公司經(jīng)理,經(jīng)理對我的想法大加贊賞,說只要能為公司降低成本、提高香精質(zhì)量,怎么干都成。
他鄉(xiāng)之香
第一年的花粉季節(jié),就在馬幫的蹄子聲響中,在數(shù)百名花工的勞作中,流水一般過去了。等花事一完,花圃一派寂靜,仿佛一家營業(yè)完畢的曾經(jīng)火爆的婚介所。
我將采集的花精,委托當(dāng)?shù)氐囊患覠釒ё魑锼纫后w化,再密封裝罐,托運回公司。忙忙碌碌中,迎來了春節(jié)。“豆腐西施”施虹,沒有家累,我也是,所以連過年我倆也沒有回老家探親。我倆只是結(jié)伴去大理玩了一次。
第二年,一開春,花工們又像候鳥一樣,來到苗圃報到,我發(fā)現(xiàn)了很多新的面孔,連去年帶隊的花工頭也換了。新的花工頭是一個俊俏的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叫巖良,是100里外一個村的村長,他手下有40多名花工和馬匹。他一到基地,就在我公司所屬的200多畝花圃上,放火燒荒,早已枯萎的、已經(jīng)屬于去年的殘花敗莖,被火燒得干干凈凈,火苗過后,那泥土上有一層厚厚的灰,巖良赤著腳在上頭走,十只腳趾印分明標(biāo)著兩個字:壯實。
看著舊花已逝,我有女人的感慨,我說:“去年的花,都沒了?!笨蓭r良不這么看,他回答:“怎么沒有了呢?花精不是已被你運到城里,去做香水了嗎?還有,你身上的花香。我能聞出你身上去年的花香,真的。”
我有點愣怔。我認(rèn)可這位山民說的是真的,我也從他的眼睛里看見了一種和善的暖意。巖良帶著他手下人辛勤育苗,將各式雛花移到苗圃,他們很能吃苦,自己蓋茅草房住,自己種菜,自己做飯,自己洗衣服。我想告訴城里人一個也許你們終生都不可能見到的鏡頭:在夕陽下,幾十個光著脊梁的男子,站在齊腰深的河邊洗衣,他們用一種晶瑩剔透的鵝卵石來捶衣,在大青石上濺起雄壯的水花,他們捶掉了今天的花香,到了明天,新的花香又在勞作中沾上他們的脊梁。
在又一個新的花季里,我和巖良真正地交上了朋友,我們相處了整整八個月。在這八個月中,他救援過我兩次:第一次,我被一群野蜂追著螫咬,是他救我突圍;第二次:我闌尾炎發(fā)作,是他馱我上馬,星夜趕到縣城動了手術(shù),使我逃過一劫。為了報答他,我送給他一架德國產(chǎn)的“萊卡”照相機(jī),他高興極了,他說他有傻瓜機(jī),照起來不過癮,他早就渴望有一架帶廣角鏡的高級相機(jī)了。
去年秋天,是我在基地任職的最后一年,當(dāng)所有的花工忙完了花事,幫助我提取了花精后,我請巖良帶領(lǐng)手下的全部花工去小鎮(zhèn)喝酒聚餐。喝到高興時,花工們都擊盞唱歌,那歌聲幽幽的、淺淺的,毫不聲張的,應(yīng)該說花工們的歌也是香的,因為我看見了這些男人的頭發(fā)、耳廓、頭頸上,分明還留著花瓣的殘屑。
告別的時候,花工們拿著工錢,向我致謝。他們在巖良的帶領(lǐng)下,在河邊最后一次刷馬、飲馬,巖良忽然平靜地對我說:“你看它們的蹄子,都是紅的?!?/p>
真的,連馬的蹄子都被花瓣染紅了,馬站在河里,將水漾紅了,讓人覺得花事是一種永恒的不敗。我的鼻翼被風(fēng)鼓動,很輕易地聞見了花工們身上的花香,那是一種被男人們改造過的花香,他們可以洗滌它,卻不能卸掉它。
在這樣的他鄉(xiāng)時光,任何一個女人,都想把自己變成一個花仙子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