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時任杭州中藥二廠廠長的馮根生向舊體制發(fā)出挑戰(zhàn),在全國還沒有實施廠長負責制之前,率先在全國試行干部聘任制、員工勞動合同制,勇敢打破三鐵——“鐵飯碗”、“鐵交椅”、“鐵工資”,成為國企改革的“出頭鳥”。
從1972年到杭州中藥二廠開始創(chuàng)業(yè)至今已整整36年,這段歲月不僅包含了中國改革開放所有的風風雨雨,而且也見證了中國經濟社會發(fā)展道路上的種種探索和創(chuàng)造。作為江南藥王胡慶余堂的最后一個傳人,馮根生是中國國有企業(yè)改革的“常青樹”,也是眾多國有企業(yè)改革有益嘗試的“出頭鳥”,他締造了中國國藥現代化的奇跡。在他的身上,折射著我國國有企業(yè)幾十年變革史的光輝。
“中國的改革開放是成功的”
馮根生口述:1972年7月1日,我剛被宣布任命為杭州中藥二廠廠長,不到兩個小時,就給我“掛牌”,說我是“走資派”,要接受批斗。我說,“我走都沒有走,怎么變‘走資派’了。”但是就當時的情況有這樣一句話,“誰家的工廠在冒煙,誰家的‘走資派’還在走”。這些都是我真切經歷過的,所以說自己的人生經歷確實太豐富了。我一直在全世界跑,過去感覺到國外好,但是,現在到了國外,感覺還是我們國家好。這就說明“中國的改革開放是成功的”。
記者手記:馮根生今年74歲,工齡60年整;當了36年廠長,這其中改革開放占了30年。從14歲進胡慶余堂做學徒開始,經歷了中國所有的運動。如此,解放前是童工,“文革”時當過“走資派”,現在任董事長的,全中國可以說是絕無僅有。中國建國59年,改革開放30年,他既是一個實踐者,也是一個見證人。從中國舊社會的企業(yè)到新中國的私營改國營,再到公私合營,他經歷了種種的變革。在他看來,中國真正富強起來、企業(yè)富裕起來,也就在這改革開放的30年。
“不改革企業(yè)沒法發(fā)展”
馮根生口述:楊瀾采訪我時問我什么時候“掘到第一桶金”。這是一個現代提法,實際上就是什么時候有了第一次原始積累。我回答說是開始搞改革開放試點的1984年。
當時,杭州市委書記厲德鑫帶了一批人去福州福日電視機廠學習,它是當時最早一家合資企業(yè),非常有名。厲書記回來后就找我們,希望我們和福日電視機廠一樣去搞改革。我跟市委講,你要我學的話,你要放權給我,我要全部實行合同制,可不可以?市委最后批準了。當時全中國還沒有實行全部合同制的,我是第一家。包括我在內全部都是合同制,這就打響了改革的第一炮。
全部合同制,國有企業(yè)諸多弊病得到根治,效益好了、工資增加了,企業(yè)得到突飛猛進的發(fā)展。當時我們提出的管理口號叫“一嚴二愛三和諧”,當時報上去以后領導跟我談了,“一嚴二愛”可以,和諧不要提。我說和諧為什么不能提呢,企業(yè)里面打打鬧鬧好啊,家和萬事興嘛。其實,領導也不是反對提,為什么不能提,因為當時中國一直是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文化大革命”的影響沒有完全肅清,中國的斗爭哲學還沒有扭改過來。
改革使企業(yè)實行了嚴格的管理,只嚴不愛職工不服,只愛不嚴職工也不服。中藥二廠那時候還沒有廠車接送,但是當時廠里的規(guī)定是很嚴格的,遲到1次罰10塊錢,3次遲到算曠工,3天曠工解除合同。而工人當時工資只有50多塊錢。這樣做并不是希望職工罰款,我是希望職工不要遲到。但實際困難的確需要解決,比如雨雪天抱著小孩的婦女如何上班等。所以我當時承諾,3年內,用大巴士來接送職工上下班。我做到了,這就是愛。
改革以后,企業(yè)發(fā)展特別快。到了1988年,企業(yè)的銷售額猛增到1.7億元,中國2000多個中藥廠中第一個銷售額超過1億元。利稅2700萬元,4年多時間,增加了9倍,這在當時是一個奇跡,靠的是改革開放。
記者手記:1984年在全國還沒實行廠長負責制之前,馮根生就在全國率先試行干部聘任制,全廠員工實行合同制。當時的規(guī)定是:每個員工先與廠方簽訂2年合同,如不合格黃牌警告,只能發(fā)70%的工資,如再不行就辭退。有人質問馮根生:“你有政策根據嗎?”他回答說:“沒有,就是覺得不這樣改革,企業(yè)沒法發(fā)展!”馮根生成了中國第一個打破“鐵飯碗”的人,同時也總結出了“一嚴二愛”的現代國有企業(yè)管理法寶。
“披了洋衣,企業(yè)的第二個春天來了”
馮根生口述:1989年動亂以后,當時國家提出治理整頓國有大中型企業(yè)。實際是整了大中型企業(yè)3年,全國的國有企業(yè)都開始萎縮。當時許多國有企業(yè)在這個時候倒閉了,中藥二廠也岌岌可危。企業(yè)的銷售額從1988年的1.7億元跌倒1990年的1億元都不到。2700萬元利稅跌到500萬元,跌去了百分之七八十。我就感覺到國有企業(yè)這個機制不行了,再這樣下去,這個企業(yè)很危險了。再加上原來我們企業(yè)是有出口權的,偏偏這個時候中央剛好收緊出口,浙江省政府也取消了我們的出口權。國內市場走下坡路,國外又出不去,這不是要命嗎?
后來我們下決心合資。開始和中策談,但它要凈資產合資,這太吃虧了,我說不行。
后來就和正大談。我提出兩點,一是集團不合,保留母體。為了實現單一企業(yè)合資而不是整體合資,1992年上半年我們在中藥二廠的基礎上成立了青春寶集團;二是要求重新評估藥廠總資產。合資順利完成,當時有媒體發(fā)表《馮根生無可奈何披洋衣》文章。虧得披了這件洋衣,企業(yè)又發(fā)展了,第二個春天又來了。
記者手記:1992年,馮根生接到通知,工廠的自營出口權被取消??粗化B疊國外訂貨合同無法履約、銷售額不斷下滑,他萌生了“另尋機制求生路”的念頭——合資。但是,馮根生堅持保留中國(杭州)青春寶集團公司的母體,由子公司杭州中藥二廠參與合資,以確保合資后中方資產帶來的利潤仍可歸攏到國家手中,既有利于國有資產的保值增值,又為企業(yè)發(fā)展贏得了機會。多方接觸后,泰國正大集團與馮根生完成合作,而條件只有一個:留下“國寶”馮根生。之后,會計師事務所對中藥二廠總資產進行評估,共計1.28億元,比企業(yè)凈值高出近兩倍。正大集團收購總資產的60%,余下的40%仍作為國有資產投資。合資企業(yè)的“帽子”為青春寶集團的發(fā)展迎來了巨大的空間。
“即使把我免掉,我也不考”
馮根生口述:“罷考”發(fā)生在1990年我最困難的時候。那時辦公桌上放著兩三張叫我考試的通知,什么都要考你,無關緊要的也要考。我告訴辦公室,堅決不考,即使把我廠長免掉,我也不考。成績是做出來的,不是考出來的。廠長在面臨困難的時候,就應該松綁,就應該集中精力搞管理、搞創(chuàng)新。在我的抗爭下,不久“考廠長”取消了,解放了全國的廠長,他們紛紛給我來信說,你講出了我們想講又不敢講的話。所以說樹大招風,樹大也抗風的。
所以說改革不會一帆風順的,改革是要冒風險的,要得罪人的,特別是一個處在改革風口浪尖的人,哪里會不得罪人。馬勝利為什么免掉,就是得罪了當地的輕工局領導。我為什么沒有免掉,虧得當時厲書記支持我。
記者手記: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社會對國有企業(yè)領導人的知識水平空前關心,其表現為各種名目繁多的考試。僅1991年年初,就有中藥工業(yè)企業(yè)質量管理知識考試、企業(yè)稅法教育考試等考試擺在馮根生面前。馮根生態(tài)度堅決地表示,不參加任何考試。他說,“民營企業(yè)萬向集團魯冠球從沒有人去考他,為什么發(fā)展得那么快?”一石激起千層浪,1991年10月30日,《錢江晚報》在頭版刊出《著名企業(yè)家馮根生率先罷考》的新聞,上海《文匯報》連續(xù)發(fā)出7篇相關社論,全國范圍內掀起了一場“為企業(yè)領導人松綁”的大討論。
“兒子吃掉老子,這就是市場經濟”
馮根生口述:兼并胡慶余堂的事好像有點多余,好像籃球賽的60分鐘,到59分鐘的時候已贏了很多,最后1分鐘即使一球不進,也贏了。但兼并胡慶余堂,輸贏未知。一旦輸掉,老年人的名聲都破壞了,何苦呢?
1996年,杭州市政府正式決定,讓我去兼并胡慶余堂。管工業(yè)的副市長說,胡慶余堂和青春寶集團實現強強聯合,因為都是國有的,問我有什么意見。我說沒有,只是想問您一個問題:“什么叫強強聯合?”副市長說,“胡慶余堂這個品牌總還是好的?!蔽艺f:“企業(yè)效益好了,品牌才堅實?!碑敃r它一個嚴重虧損、面臨倒閉的企業(yè),這個品牌還值錢嗎?
在兼并后第一次全廠職工大會上讓我講話,我說,按照我63歲的個人年齡意愿,我是不想兼并的,但是胡慶余堂畢竟是培養(yǎng)我的地方。雖然當年分開的時候,胡慶余堂一分錢“嫁妝”都沒給中藥二廠,但我是一個老年人,老年人懂得一個規(guī)矩,父母親對子女即使再不好,在父母親病入膏肓的時候,子女一定要想辦法把父母救活,這是中國的傳統(tǒng)。
但還是有人想不通,也有到市政府去告狀的,說兒子怎么能夠吃掉老子?我說市場是殘酷的,不能論輩,現在爺爺公司搞不好,孫子公司也可以吃掉它。
記者手記:1996年,胡慶余堂累計虧損,債務共計9500萬元,而1年的銷售額只有5000萬元,1年的銀行貸款利息要1000多萬元。1996年10月30日,馮根生接到杭州市政府一個會議通知。會上,市領導宣布胡慶余堂制藥廠正式加入中國(杭州)青春寶集團公司,實行強強聯合?!皟鹤蛹娌⒗献印保T根生再次成為媒體關注的中心。兼并后短短5個月,胡慶余堂止住了多年來未能止住的下滑勢頭。第二年,便開始扭虧為盈,銷售回籠達1億元、創(chuàng)利稅1100多萬元。如今,胡慶余堂成立了集團,全集團銷售額累計10億元,比起原來胡慶余堂5000萬元銷售額,整整翻了20倍。
“工者有其股”
馮根生口述:黨的十五大提出,要按勞分配、按要素分配。我們常常說工人是國家主人,職工是企業(yè)的主人,可他們到底是什么的主人呢?不能老讓他們做企業(yè)的“空頭主人”。
當時我提出,拿出中外合資中中方股份40%的一半,即整個廠資產的20%,按要素改制,分配給每個職工,讓工者有其股,讓員工從單一的打工者變成既是打工者又是股東?!肮ふ哂衅涔伞钡膯栴},說得更明白點,就是讓不讓職工成為資本家的問題,無非是當時不敢這么說。當時,外方董事長謝炳對“工者有其股”方案十分贊同,并希望抓住機遇能一氣呵成。董事會是通過了,可接下去路該怎么走呢?問題還大得很。我是中方的主要管理者,又是創(chuàng)辦者,董事會決定讓我購買當時1.5億元總股本的2%,也就是300萬股。方案也定了,賬也算出來了,最后怎么決定,得由市政府和這個委那個辦討論研究。
當時黨的十五大才剛結束,政府還沒有碰到這么一個“工者有其股”的問題?!拔蚁敫母锸情_不得玩笑的,我這么做,職工會怎么看我們?最后,我做出了決定,我把問題爆給新聞界,讓社會各界來參與討論這件事?!薄榜T根生難題”就出來了。
其實我做這個出頭鳥,說穿了不是為自己,是為了國有企業(yè)的前途,為了職工的利益,也為像我一樣成千上萬為中國改革事業(yè)奉獻著的企業(yè)經營者。改革說到底就是要有人來沖破樊籬,就是要有人站出來說話。
當時有的老同志說,“馮根生還是不是共產黨員?是黨員就要講奉獻!”其實當時就有國外的大財團三顧茅廬來請我,僅安家費就是100萬美元,我沒走。不是不動心,是舍不得自己的企業(yè)。60多歲的人再談錢太晚了,再多的錢也花不了多少。可改革無止境,我得為職工想想。上世紀70年代初,我當廠長時為職工多發(fā)了3元錢獎金就被貼滿了“大字報”,說我搞物質刺激,只抓生產,不抓革命。
記者手記:1997年黨的十五大報告提出了按勞分配與按生產要素相結合,允許和鼓勵資本、技術等生產要素參與收益分配的精神。一直在探求改革突破口的馮根生感到這是國有企業(yè)進行股份制改造的良機。1997年年底,正大青春寶公司改制,從公司現有凈資產中劃出20%為個人股,賣給員工及經營者。董事會全票通過決議:馮根生作為主要經營者必須持有2%的股份,折合人民幣300萬元。但馮根生每月的工資只有數千元,根本買不起,這就是著名的“馮根生難題”:經營者該不該持國有股份?又如何持有?最后,他咬牙向銀行貸款270萬元,再加上積蓄30萬元,買下了股份。如此,全廠職工像吃了定心丸,個個踴躍購股。
“我沒有夕陽紅”
馮根生口述:什么叫夕陽紅?是老年人退休后,帶著老婆去旅行,帶著孫子去遛彎,想睡到什么時候就睡到什么時候。我說我沒有過上夕陽紅,每天早上7點半上班,6點半以后下班,沒有休息過。我昨天看了一篇名人的講話,他說“我像奴隸一樣工作了8年”。這句話對的,他像奴隸一樣工作了8年,而我像奴隸一樣工作了30年?,F在,看著新建好的廠房,聽著大家稱贊這是現代化的工廠,我感覺到我的工作有了一個評論。企業(yè)發(fā)展壯大了,職工生活改善了,看著他們開著私家汽車來上班了,我也從心底開心了,也該留點時間給自己了。
記者手記:1999年春,杭州又爆出一件有關馮根生的新聞——經浙江浙經資產評估事務所評定,馮根生的貢獻價值是2.8億元,利潤貢獻價值是1.2億元。這次評估是馮根生“該不該持股300萬元”在實踐中的延續(xù),而馮根生本人并沒有因為此次評估獲得一分一厘的實際利益。而自愿擔起此次評估重擔的浙江浙經資產評估事務所表示,企業(yè)家在企業(yè)經營中所起到的作用在當前日益突出,對企業(yè)家做一種實證性的量化分析評價有很大現實意義。而面對評定結果,馮根生平靜地表示,這對他是個安慰,對所有企業(yè)家都是個安慰?,F在的馮根生說他最開心的事情還是和小孫子在一起,以享天倫,這樣的滿足感是多大的價值量都無法換取和評估的。
“規(guī)規(guī)矩矩做人,認認真真做事”是馮根生用了一輩子的箴言,也許這正是這棵中國國企“常青樹”常立不倒的秘訣。5年前,馮根生千方百計從全國各地找來“首屆全國優(yōu)秀企業(yè)家”獲獎者,組織了一次“15年后再相聚”的活動。他說,不管這些人現在是成功還是失敗,他們都是中國改革開放的開路者、奠基人,沒有這批人,帶不出中國的改革開放。
試想,倘若沒有馮根生這只“出頭鳥”,中國國企改革的春天也許會來得晚一些吧…… (編輯/張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