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 名
上小學的時候,班上有個女同學,叫做蕎,家境貧寒,每學期都免交學雜費。她衣著破爛,夏天總穿短褲,是撿哥哥剩下的。我和她同期加入少先隊,那時候,入隊儀式很莊嚴,老隊員把鮮艷的紅領巾給新隊員戴上,然后互敬隊禮。
新隊員的紅領巾,是提前交了錢買下的。蕎說她沒有錢,哥哥已超齡退隊,她可以用哥哥的舊領巾。那天授巾儀式前,輔導員提醒領導,輪到蕎的時候,記得把托盤里的那條舊領巾分給她。
那天來的領導,可能不曾聽清這句格外的提醒,他走到蕎面前時,隨手把一條新領巾分給了她。我看到蕎像被人砸了一下頭頂,身體矮了下去。燦如火苗的紅領巾環(huán)著她的脖子,也無法映暖她蒼白的臉龐。
那個交了新紅領巾的錢,卻分到一條舊領巾的女孩,委屈至極。當場不好發(fā)作,剛一散會,就怒氣沖沖跑到蕎跟前,一把扯住蕎的紅領巾說:“這是我的,你還給我!”紅領巾是一個活結,被女孩拽住,猛一掙,就系死了,好似一條絞索,把蕎勒得眼珠凸起,喘不過氣來,大伙兒撲上去拉開她倆。蕎滿眼都是淚花,被勒得直咳嗽。
我們都為蕎不平,覺得那女孩太霸道了。蕎一聲未吭,把新領巾折得整整齊齊,還給她,又把舊領巾系好,默默走了。后來我問蕎,她那樣對你,不傷心嗎?蕎說,誰都想要新領巾啊,我能想通。只是她說我的紅領巾是用刷牙出的血染的,我不服。我的紅領巾原來也是鮮紅的,哥哥從九歲戴到十五歲,時間很久了。真正的血,也會褪色的,我試過了。我嚇了一跳,心想,她該不是自己擠出一點血,涂在布上,做過什么試驗吧?我沒敢問,怕得到一個肯定的答復。
畢業(yè)的時候,蕎的成績很好,可以上重點中學,但因為家境艱難,只考了一所技工學校。以后我們同學屢屢舉行聚會,蕎很少參加,只說是忙。于是那個當年扯她紅領巾的女子說,蕎可能是混得不如人,不好意思見老同學了。
蕎是一家印刷廠的女工。早幾年,廠子還開工時,她送過我一本交通地圖,說是廠里總是印賬簿一類的東西,一般人用不上的,碰上印一回地圖,她趕緊給我留了一冊,想我有時外出,或許用得著。說真的,正因為常常外出,各式地圖我很齊備,但我還是非常高興地收下了她的饋贈。我知道,這是她能拿得出的最好的禮物了。
一次聚會,蕎終于來了。她所在的工廠宣布破產,她做起了小時工,十分奔波辛苦。這次剛好到這邊打工,于是抽空和老同學見見面。我們都不知說什么好,只是緊握著她的手,她的掌上有很多毛刺,好像一把尼龍絲板刷。
半小時后,蕎要走了。同學們推我送送她。我打了一輛車,送她去干活的地方。本想在車上多問問她的近況,又怕傷了她的自尊。正斟酌為難時,她突然叫起來:“你看,你快看!”窗外是城鄉(xiāng)交接部的建筑工地,塵土飛揚,雜草叢生,毫無風景。我不解地問:“你要我看什么?”蕎很開心地說:“你看路邊的那一片野花,每天我從這里過的時候,都要尋找它們。我知道它們哪天張開葉子,哪天抽出花莖,在哪天早晨,突然就開了……我每天都向它們問好呢!”
我一眼看去,野花已風馳電掣地閃走了,不知是橙是藍。看到的只是蕎的臉,憔悴之中有了花一樣的神采。于是,我那顆久久懸起的心,穩(wěn)穩(wěn)落下了。我不再問她任何具體的事情,彼此已是相知。人的一生,誰知有多少艱澀在等著我們?但蕎經歷了重重風雨之后,還在尋找一片不知名的野花,問候著它們。我知道在她心中,還貯備著豐足的力量和充沛的愛,足以抵抗征程的霜雪和苦難。
此后我外出的時候,總帶著蕎送我的地圖冊。
(摘自《東西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