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淼
那年暑假,我和幾個同學(xué)一道,來到海拔三千多米的渝鄂交界的七曜山山口鄉(xiāng)虎灘村度假?;┦且粋€小山谷,中間一條小河流過,河兩岸是小平壩,周圍是大山,山上有千樹板栗萬樹松,風(fēng)景甚美。
正是8月天氣,秋涼日暖,我和同學(xué)們在河里撿石頭,順便拍幾張山水照。突然,河坎上一戶人家發(fā)出凄厲的叫聲:“我的豆豆呀,天哪,我的豆豆呀!”給我們做向?qū)У漠?dāng)?shù)卮迕窭咸镎f了聲“不好”,放下石頭,就對我們喊:“同學(xué)們,追,拿上木棍!”
我糊里糊涂地拿起一根木棍,跟著老田跳上河岸。我邊跑邊問:“出了什么事?”老田邊跑邊回答:“狼叼小孩,肯定是小豆豆被狼叼走了?!?/p>
小豆豆是村民伍同發(fā)的獨生子,我們見過,一個才一歲多長得很可愛的嬰兒?;氐桨渡希灰娦《苟沟膵屢呀?jīng)急瘋,她站在院子中間,手拿一個裝著炒蠶豆的碗,反復(fù)地慘叫“我的豆豆呀,天哪!”別的什么話也說不出來。鄰居—位大娘講:“剛才小豆豆喊餓,他媽端飯給他吃。他不吃飯,要吃炒蠶豆。他媽進屋取炒蠶豆,出來就不見了小豆豆?!?/p>
這時,小豆豆的爸伍同發(fā)也趕到了。他一看場面,抓起一根扁擔(dān),狂叫“追呀,打呀”,就沖出家門。
此時,虎灘社的村長龍學(xué)科下了命令:“追,分頭追。兩個人一組,把小豆豆搶回來!”
立即,我跟同學(xué)們一道,也加入了追狼的行列。我們十幾個人分成七八路,向山上追去,我仍然跟著老田。他對我說:“別光顧著跑,要注意地上的血跡。”
翻過一個山梁,我發(fā)現(xiàn)地上有十幾滴血,零亂地形成一圈。老田一屁股坐在地上,頹然地說:“完了,小豆豆被狼咬死了,沒救了!”
我說:“我們還沒看見小豆豆,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老田說:“狼吃小孩,第一步是搶,飛快地把小孩叼起來,摜在背上,往山里跑。它圖快,頭一口通常咬在腰上,小孩不會死。跑了一陣子,狼看沒人追上,就把小孩放下來,咬孩子的喉管,喝孩子的血。然后咬住孩子的脖子,再把孩子摜在背上,繼續(xù)跑。這叫‘換口。換口以前,孩子是活的。換口以后,孩子就死定了,沒有救了。地上的這灘血說明,狼在這里換口了,把小豆豆咬死了。”
老田講完,騰地跳起來說:“我們追。小豆豆雖然沒了命,我們得搶個全尸,不能讓狼把小豆豆喂狼崽子?!?/p>
這么大座山,朝哪里追呢?
老田說:“這上邊不遠(yuǎn)處有個山塘,我們往那里去。”他解釋道:“狼換口了,喝了孩子的血,并不馬上吃孩子的肉。它的第三步是把孩子背到水里去洗,洗干凈了,才背回窩去和狼崽子一塊兒吃?!?/p>
我向來佩服老田這漢子聰明能干,聽了這番話卻深表懷疑:難道狼也講清潔衛(wèi)生?
跟著老田離開大道,斜著往另一座山跑去。山梁的那邊果然有一口山塘。我們沒見到狼和孩子,但在塘邊找到了小豆豆的鞋,在塘中找到了小豆豆的帽子和衣衫。果不出老田所料,狼在這里洗過孩子的尸體。
幾路追兵大喊大叫著圍上山去,驚動了山頂?shù)姆排M?。狼是不敢攻擊牛的。放牛娃遇見狼,最保險的辦法就是爬上牛背。這時,山頂?shù)姆排M拚驹谂1成?,居高臨下地指揮著我們追擊。很快,我們看到狼了。那條大灰狼果然咬著小豆豆的脖子,把赤條條的小豆豆背在背上跑。
大家吶喊著追上去,狼只好丟下小豆豆的尸體,從一條岔道跑了。小豆豆的爸爸首先沖上去,抱起孩子,呼天搶地地哭喊。我看小豆豆,果然是腰上有兩排狼牙印,頸項被咬得稀爛,血已被吸干了。
放牛娃騎著牛,從山頂下來。他告訴我們,那條大灰狼躲在附近一個山窩里。我們十幾個人馬上圍過去。
那山窩并不大,只相當(dāng)于一個游泳池。樹木不多,野草雖高,并不茂密,很難隱藏一條大灰狼。
村長龍學(xué)科說:“狼有隱身術(shù)。要仔細(xì)搜索,不放過任何一個草叢!”
我拿著木棍,對每個草叢都戳了幾下,搗幾下,沒發(fā)現(xiàn)大灰狼的蹤影。包圍圈正要合攏,突然,我身后“嗖”地一聲響?;仡^看,大灰狼從我剛才戳過的一個草叢中竄出,飛快地跑了。
我后悔得了不得,不斷自責(zé)。村長安慰我說:“不怪你搜查不仔細(xì)。我剛才說過,狼有隱身術(shù),在你眼皮底下你也看不見它。”
打了敗仗找原因。我仔細(xì)研究草叢,回憶剛才的情景。所謂“隱身術(shù)”并不神秘。狼的毛色與旱季的枯草色完全一樣。狼很能沉住氣,它蜷縮在草叢中,任你把棍子戳在它身上,它不動不叫不哼,所以能把人騙過。
我們抱回小豆豆的尸體,把他葬在村外一個小山丘上。因為狼擅長刨死尸吃,所以我們把墓挖了三米深。小豆豆的尸體入葬后,第一層鋪泥土,第二層鋪鐵蒺荊棘,第三層鋪石板,第四層鋪大石頭。然后又是泥土、刺、石板、石頭。大家說,狼再厲害,也咬不著小豆豆了。
傍晚回家,我向房東李二娘講了白天追狼的事。我說:“老田真高明,他講的狼吃小孩的三步曲,完全是真的?!?/p>
李二娘不以為然。“這算什么高明?我們這里誰不知道!”她說,“狼叼孩子,人要追得快,不讓它有時間換口。我的大女兒正芳,就是我從狼嘴里搶回來的?!?/p>
大約10年前,李二娘在屋后割草,突然聽見家里孩子哭叫。她拿著鐮刀往家跑,狼叼著她的女兒正芳奪門而出。李二娘緊緊追趕,不讓狼換口。狼累了,放下正芳,正要逃跑,發(fā)現(xiàn)追來的是一個女人(狼能分辨男人女人),于是站著不走,齜牙咧嘴威脅李二娘。
李二娘回憶說:“我至今還記得狼那兩只眼睛的兇光。它欺我是女流,不但不逃跑,還一步一步向我逼過來。這時,正芳望著我哭喊了一聲‘媽我什么也不顧了,舞起鐮刀沖上去。狼見我要和它拼命,趕快回身逃跑。這才救回正芳。”
李二娘從廚房里叫出正芳,讓她掀開衣衫下擺,露出腰部給我看。那里果然有兩排疤痕。
正芳說:“開始,我被嚇昏了。狼把我放下地,我醒過來,大聲喊媽。媽沖過來,救了我?!?/p>
第二天,鄉(xiāng)政府發(fā)出通知:全鄉(xiāng)青壯年男子下午全部上山,務(wù)必把狼消滅。
在上山的路上,我繞道去看小豆豆的墳。離那山丘還有十來丈遠(yuǎn),就聞到一股惡臭。再走兩三丈,看那山丘,已被綠頭蒼蠅蓋滿,不知有多少萬。近眼一看,天哪!小豆豆的尸體已被狼從三米深的坑里刨出來,啃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具骷髏。狼這東西真殘暴!
這一天,戰(zhàn)果輝煌。全鄉(xiāng)共搗毀7個狼窩,打死29只狼。我和老田的戰(zhàn)績是:打死4只小狼一只母狼。
那窩小狼藏在一個山凹里。我們發(fā)現(xiàn),一頓亂棒,全打死了。狼窩是一堆亂七八糟的雜草,以及狼吃剩下的大大小小的骨頭骨節(jié),與古人描述的“狼藉”完全一樣。
找那只母狼卻很費了一番工夫。
母狼先往山下竄。山下的人一趕,它又向山上跑?;艁y中,母狼鉆進了一條很窄很深的裂縫,被卡在里面轉(zhuǎn)不開身。老田用鋤頭將那狼死死地釘在山縫里,我拿鋤頭使勁往狼身上砸。
老田說:“狼是銅頭、鐵背、麻桿腰。你先砸它的腰和腳腕子,讓它跑不了。然后再砸頭,砸死它!”
我猛砸了幾分鐘,狼已癱在石縫里,一動也不動。鄭子貴說:“不行,狼會裝死,再砸!”
我又砸了幾分鐘,老田說狼真的死了,可以撈上來了。他們用鋤頭把母狼勾上來。我看那母狼已被我砸扁,頭上身上滿是血,好不令人高興!老田和我坐下來,想休息一下,抽支煙。誰知就在這一瞬間,那母狼翻身爬起,奮力一竄,竄出一丈多遠(yuǎn),它根本就沒死!好在我們已砸斷它的腰和腳腕子,它跑不快。我和老田追上去,打倒了它。這一次,我們掄起鋤頭,你一下我一下,像鐵匠打鐵似的,砸那頭狼。砸了好一陣,狼頭被我們砸得稀爛,狼才真死了。
鋤頭做扁擔(dān),挑著一只母狼、四只小狼下山,我們邊走邊唱,好不得意。來到一個平坦處,我們找兩塊石頭坐下來,休息,抽煙。
我發(fā)現(xiàn)腳邊有一堆小干糞,感到厭惡。老田說:“這是狼糞,已經(jīng)干了,不要緊。”他抬腳踢去,干糞被踢開,下面露出一個紅紅的手指頭——小孩的大拇指。
什么叫“狼吞虎咽”?這就是注腳!狼吃東西很急,不嚼碎就吞。狼胃狼腸的消化能力不太強,所以一個孩子的手指頭會從狼的胃、腸穿過,隨糞便排出來。
我感到一陣惡心,頭暈眼花,什么高興勁兒也沒有了。老田把我拉起來,我們倆飛快地跑下了山。
如今,這事兒已過去好多年,想起來仍叫人發(fā)怵。特別是想到小豆豆這么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孩子,一下子就沒了,真叫人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