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含冰
現(xiàn)在,有錢的好心人實在是不多,到哪兒都聽說窯主的心像煤一樣黑,心不黑就當不了窯主賺不了大錢。
在一次井下冒頂事故中,剛過完二十四歲生日的宋青山失去了生命。
窯老板解應宗很痛心。他早就不想做這個煤窯生意了,但卻卸不下肩上的擔子。親戚朋友好幾家集資弄了這個窯,并公推他來當?shù)V長。煤窯來錢快,簡直就是日進斗金。特別是煤炭價格上漲后,錢嘩啦啦流進口袋更快。誰和錢有仇啊?可是,解應宗就是不想繼續(xù)再干了。他怕,越來越怕,夜里老做噩夢驚醒。
每一次事故都要死人。下去的時候還都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上來的時候,說不定他們其中的哪一個,就橫著再也站不起來了。這些哥兒們都是因為家里窮,才來干這份隨時都會丟掉性命的工作。這些兄弟們是窮,但是他不像別的窯主那樣看不起他們,窮和富,都是一條命,一樣的珍貴。
他和股東們說,要讓他繼續(xù)干可以,但礦上的一切都由他說了算,包括死傷的賠償金,他要多給就多給,他要少給就少給,誰也不能干涉。這要求有點過分,但親戚朋友們知道他也不會拿著錢亂扔,就說行,什么都由他。他們得靠他賺錢,也信得過他。
解應宗增加了一些安全設施,并給每個班配上一名專職安全監(jiān)督員。小煤礦設備簡陋安全系數(shù)小,他想把事故的發(fā)生率降到最低。該做的都做了,但還是不能阻止死神的偷襲。
就在昨天,他還和宋青山在一個桌子上喝酒。昨天是宋青山的生日,礦上每個弟兄的生日解應宗都在本子上記著,他掏錢給他們過生日。能抽出一點時間,他就一定要和這些個出苦力賣命的弟兄們坐一會兒。宋青山喝酒時候說的話,還在耳邊響著,可他的人已經(jīng)去到另一個世界了。
宋青山說,能遇見他這樣的老板,也算是眾位兄弟的福氣了?,F(xiàn)在,有錢的好心人實在是不多,到哪兒都聽說窯主的心像煤一樣黑,心不黑就當不了窯主賺不了大錢。宋青山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遞到他面前:“借花獻佛,我敬老板一杯。我們都很感激你,真心話!”
解應宗紅了眼圈,說:“人心和人心不一樣。我狠不下心對待你們,因為我覺得咱們都是一樣的人,看著你們拿命換錢,我心里有時候很難受,是真的難受。我為什么要給兄弟們過生日?是怕,是怕……我心里會有一點安慰?!苯鈶诳嘈σ宦暎骸昂呛牵f到底還是為了我自己。還有就是,我也曾經(jīng)在外面打過工吃過苦,險些兒把命丟在千里之外?!?/p>
宋青山最后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讓他擱在心里解不開:“解老板,要是以后我做了什么對不起你的事,請你原諒我?!?/p>
解應宗黯然神傷,待心境平靜下來一點后,他把宋青山的一位本家哥哥宋玉輝找到辦公室,商議宋青山的善后事宜。
礦上發(fā)生事故死了礦工,賠償?shù)霓k法有兩種,一種是如實上報有關(guān)部門,死者家屬通過正常渠道獲得賠償金;另一個是隱瞞不報,和家屬協(xié)商后私自了斷,礦上適當多出幾個錢也就是封口費。一般礦工,都不愿意驚動官方,寧愿多出幾個錢。解應宗也一樣,但他的想法不是怕惹麻煩,而是想讓死難者家屬多到手幾個錢。
解應宗說,是不是等宋青山家里來人后,再商量具體事情?宋玉輝說:“不用。我和青山像親兄弟,他的事我說了算。以前,也曾經(jīng)說過,萬一兩個人中的哪一個出了意外,另一個和礦上把事情了結(jié)了就算完。再說了,青山他娘都有病,走這么遠的路過來,再出個事情更叫人受不了?!苯鈶趩枺骸八?”宋玉輝說:“死了。他娘把他們兄妹三個拉扯大,累得一身都是病,還要天天上山下坡做活兒。”解應宗許久無語,好一會兒才說:“礦上以前的最高賠償額是二十五萬塊錢,就照這個開給他。”爾后看了宋玉輝一眼問:“青山他臨死前,沒有給你說點什么嗎?”
宋玉輝的目光有點慌亂地在解應宗臉上溜過:“沒有,什么也沒有說,把他從煤堆里扒出來,人就沒了氣?!苯鈶陂L嘆一聲,再也沒有說什么話。
宋青山的遺體火化后,宋玉輝對這骨灰盒掉了一會子淚,找解應宗說:“我送他回去吧。還有礦上給的錢,一起送回他家去?!苯鈶谡f:“我和你一起去。我想去他家,看看他娘和他的弟弟妹妹?!彼斡褫x說:“礦長你忙,就不要去了吧?!苯鈶谡f:“不,要去?!彼斡褫x只得讓他陪著去。
宋青山的家,是在伏牛山深處的一個小村莊。兩個人坐了火車坐汽車,顛簸了一天一夜又步行了大半天,才到了宋青山的家。宋玉輝已經(jīng)打電話告訴了家里,盡管這樣,一家人看見宋青山的骨灰盒,還是哭了個死去活來,解應宗也陪著掉眼淚。
解應宗把青山娘拉起來在椅子上坐好,這才開口說:“大娘,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一家人?!鼻嗌侥飮@口氣哽咽著說:“這不怪你。是青山他找你去的,又不是你硬拉他去下煤窯。要怪,就怪他自己命賤?!苯鈶谡f:“大娘您別這樣說,我心里也很難受。”他讓宋玉輝把錢交給青山娘:“這是礦上補償青山的,您老人家收好?!?/p>
看見兒子拿命換來的錢和一包遺物,青山娘又老淚縱橫了。
解應宗問宋玉輝:“青山他,還有什么話要你捎給老人家或者家里嗎?”宋玉輝垂頭不語,抬頭時,剛好看見解應宗盯著自己,慌亂地搖搖頭:“沒,沒有。事情來得突然,他一句話也沒有來得及留下,就走了?!苯鈶诙⒕o一句:“真的沒有?”宋玉輝咬咬牙說:“真的沒有。”
解應宗搖搖頭,從兜里掏出一樣東西說:“那你看,這是什么?”
宋玉輝只看了一眼,神色立刻大變:“這,這個東西怎么在你手里?”說著撲嗵一聲就跪下了:“解礦長,你什么都知道了。你,你高抬貴手。你看,你看他們家……”
解應宗把他拉起來,把手里的東西交給他:“你給大娘念念吧?!?/p>
那是一封遺書,是宋青山寫給娘的一封遺書。那上面寫道:
娘:
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兒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娘你不要哭,千萬不要哭,哭了對你的病更不好。你的病,已經(jīng)到了非治不可的時候了。
這個家沒有我能行,沒有你天就塌了,妹妹和弟弟就不知道該怎么活。所以,這個家不能沒有娘。
靠攢錢給娘治病,不知道要到猴年馬月,所以才想出這個辦法。你的病要治,妹妹的病要治,弟弟要上學,都要錢。沒有錢,這個家或許就散了。所以我想,用自己的死來報答娘的養(yǎng)育恩情,來換這個家以后的日子。兒覺得這樣死,死得值了。
想死就有機會,何況,兒做的本身就是很危險的事,想死是很容易的,只是什么時間說不準。
兒死后.礦上會賠一筆錢。這些錢,應該夠你和妹妹治病用。剩下的,留給弟弟和妹妹上學。一定要讓他們好好上學,把書念好,將來就不用和我一樣做苦力的工作,從深山窩里跳出來,做個有出息的人,到時候娘也可以享幾年清福。
兒死后,娘你不要來,千山萬水的長途跋涉,你的身體受不了。也不要把兒的身體往回運,那還要花一大筆錢的。就地火化了,把骨灰讓玉輝哥帶回家就行了。
這些話我已經(jīng)給玉輝哥說過了,一切后事也都托付給他了。再寫這封信,讓他給你帶回去,讓你知道兒死的不冤枉。
這里的礦長是個好人,可是沒辦法,為了咱們這個家,我只能昧一回
良心了。
拿到這筆錢后,娘你先給自己買一身好點的衣服,給妹妹也買一身。她都十六歲了,夏天還沒有穿過裙子,就給她買裙子吧,讓她自己挑顏色和樣式。還有呢,給弟弟買個書包,要最好的,別老讓他的同學笑話他。再有呢,家里那臺黑白電視動不動就不出像,換個吧,要就換彩色的,現(xiàn)在的電視便宜,花不了多少錢。
我的鋼筆和日記本,還有一個小收音機,我就帶走了。這些,我都交代過玉輝哥了。
原諒你的不孝兒子,以后過年不能給你磕頭了。
青山娘聽宋玉輝念完信,如遭雷擊,仰倒在椅子上暈了過去。屋里頓時亂作一團,齊哭亂喊許久,青山娘才悠悠醒轉(zhuǎn)。
宋玉輝看著解應宗一時無語,他想不通解應宗是怎么得到這封信的。解應宗說,讓我來告訴你吧。
原來那天喝宋青山的生日酒的時候,這年輕人的一句酒話就沉甸甸放在了解應宗的心上了。他會做什么對不起自己的事情?越想心里越有點忐忑。于是,酒席散了后,他就悄悄跟蹤宋青山到宿舍,在窗外窺視偷聽宋青山和宋玉輝說話,卻因為屋里聲音太低沒有聽出個所以然來。后來看見宋玉輝出來解手,邊哭邊一支接一支抽煙,他更加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宋玉輝掏煙的時候掉了這個東西被他撿到,回去一看才冷汗淋漓心驚肉跳,決定找個時間和小伙子好好談談,勸他千萬不要做傻事。
是他大意了。他沒想到事情就這么巧這么快,當天晚上宋青山上班就出事了,這讓他悔恨不已。事后,當班的安全監(jiān)督員曾經(jīng)悄悄告訴他,產(chǎn)煤面冒頂?shù)臅r候他提前就發(fā)出警報,別人趕緊往外逃,但宋青山卻充耳不聞一動不動。解應宗說,也許是嚇傻了吧。并囑咐他不要把自己的懷疑再說給別人聽。
青山娘顫抖著雙腿站起來,把那一大包錢遞還給解應宗,并且也要給他下跪,被解應宗急忙扶住了。青山娘說:“我兒子騙了你,這錢你收回去吧?!?/p>
解應宗把那包錢又塞到青山娘懷里,緩口氣說:“我來不是這個意思。這錢,是青山拿命換來的,該怎么花他已經(jīng)有了交代。就按照他的意思做吧,免得他死后心也不能寧靜。”
解應宗又把宋玉輝扶起來,交代他,要是還跟他回礦上做活兒,一定不要跟別人提起這件事情,免得麻煩,因為那個礦井不是他自己一個人的。
臨走的時候,解應宗又從懷里掏出個紙包,塞給青山娘:“這五萬塊錢是我自己的一點心意。這個家,以后會好起來的。留下我的祝福,這就是我來的意思。”
青山娘只說了一個“謝”字,后面的話就噎在嗓子眼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