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巍

古典美學追求真、善、美的統(tǒng)一，總是要用美去克服丑，現(xiàn)代美學則確立了丑的獨立的價值。但在現(xiàn)代社會中，丑這種獨立的地位并不穩(wěn)固。

我們?yōu)槭裁磁鲁?/p>

丑有不同的等級，它能讓我們笑。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就把可笑定義為輕微的丑，即不會傷害人的丑。艾柯說：“尋找丑是件樂事，因為丑比美更有趣。美往往是乏味的，因為人人知道美是什么，丑卻有無限的形態(tài)可能——你可以弄出個巨人、侏儒，也可以弄出個長鼻男，就像匹諾曹那樣。”

可是還有令我們害怕的丑。奧威爾寫道：“人們不可能在一種人們死于其上的疾病那兒得到純粹的美感。人們不可能無動于衷地坐在一個剛剛被割斷喉嚨的男人的面前。這個時代取走了為藝術而藝術的光環(huán)?！卑略凇冻蟮臍v史》一書中收集了亞里士多德、但丁、彌爾頓、卡夫卡、薩特等著名文學家的相關論述。他在前言中指出丑陋和邪惡、身體和品德的扭曲、恐懼和對丑的嘲笑之間的淵源。在前言中他寫道：“美的同義詞可以視作一種非功利的欣賞，而丑的同義詞包含著厭惡甚至排斥、恐懼。”但他并沒有深究為何丑讓我們感到恐懼和厭惡。

對此，他的同胞查爾斯，費托薩在《審美中的他者：對丑的反思》一文中提出了幾種解釋。丑讓我們感到害怕。令我們怕的到底是什么呢?“丑好像是一種針對知覺的暴力。但丑只攻擊高級的知覺，比如看和聽。一種奇怪的聲音會傷害我們的耳朵，一張扭曲的臉會侵犯我們的眼睛。但那些侵犯我們的味覺、嗅覺和觸覺的東西，我們不說它們丑。腐爛的尸體發(fā)出的臭味令人難以忍受，但并不丑。丑像美一樣，被證明是一種更具精神性和理性的知覺?！?/p>

丑令我們害怕，首先是因為丑跟暫時性、短暫性有關。時間在事物和我們的身體上留下印記。丑好像是一個不可避免的變老、失去力量的過程。丑顯示了我們的生命的有限性。我們反抗丑就跟我們反抗死亡一樣。

另外，在漫長的傳統(tǒng)中，性總被認為是臟的、丑的。因為“在性行為中我們失去了人類的面目，成了動物和魔鬼一類的東西”。弗洛伊德注意到了這一矛盾：一方面，性刺激源于美，另一方面人們又覺得性器官很丑陋。這是由于我們把美和真、常聯(lián)系在一起，無法解釋的東西被認為是對理性的威脅。也就被認為是丑的。我們討厭丑跟我們?nèi)鄙倮斫馑叩哪芰τ嘘P，他者可以是野蠻人、陌生人、非理性的人。黑格爾在《美學》中說：“我們渴望美，是因為我們看到自己存自然或者藝術中得到反映時會感到快樂、自我陶醉。”對丑的反感則源自我們遇到了不同、陌生和他者。

化丑為美

丑通常被理解為不美。如果美跟和諧、完美相聯(lián)系，丑就是不和諧、不對稱、不完美。美展示的是秩序和平衡，丑帶來的是不平衡、過度和混亂。美跟真和善屬于一類，丑則跟假和惡屬于一類。這表明丑總是讓人聯(lián)想到行為不軌。在《伊利亞特》中，荷馬說忒耳西忒斯是古希臘最丑陋的戰(zhàn)士，“斜眼、瘸腿、禿頭、駝背”。他長得丑，跟他不敬神、性格中缺少高貴的因素的特點是一致的。

在古希臘的文化中，善和美是相通的，丑和不公正也是相通的。柏拉圖就曾多次批評荷馬沒有正確地表現(xiàn)神和英雄的美。他多次說不優(yōu)雅、不整齊跟不道德的行為和言論足相關的。柏拉圖也說到，丑不僅是道德品質(zhì)的問題，還是存在論上的不完美。他說人跟神比起來總歸是丑的。而最美的猿猴跟人相比也是丑的。丑在這里顯示的是存在的等級。在柏拉圖看來，人的丑是因為缺乏理性。當某個人處于狂喜或憤怒、怨恨或喜悅的感情狀態(tài)時，人的臉就會變形。在某種意義上，丑還跟外國人和野蠻人的相貌有關，即那些不符合本城邦的規(guī)則的人和事。

柏拉圖認為美和善是相通的，但奇怪的是，偏偏他的老師、他創(chuàng)作的對話錄的主角蘇格拉底卻是一個著名的相貌丑陋者。蘇格拉底這樣一個面目丑陋的人何以能夠教會他的學生善的觀念呢?對柏拉圖來說，這種精神上的美和外貌的丑的沖突恰恰體現(xiàn)了他的哲學。蘇格拉底的丑象征著他與現(xiàn)象世界的分離。蘇格拉底本人的丑剛好能激發(fā)讓人們?nèi)ベ|(zhì)疑感官的、現(xiàn)象的世界，去關注純粹真、善、美所在的理念世界。

丑也能被拿來為美和善服務，在藝術中再現(xiàn)或表現(xiàn)的丑可以起到教化的作用。比如中世紀教堂的墑上面的妖魔可以讓人們時刻記住妖魔對世界的威脅。波德萊爾對丑很著迷，他在詩作中描寫大量丑的東西，比如爬滿蟲子和蒼蠅的死尸。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波德萊爾還是想改善丑陋的現(xiàn)實。雖然他為丑辯解，但他并沒有放棄古典美的理想：他的詩句總是遵守傳統(tǒng)的音律要求。中華民族的審美傳統(tǒng)認為怪石以丑為美，書畫也追求古拙之美。

到19世紀，不僅藝術家發(fā)現(xiàn)了丑的審美潛質(zhì)，哲學家也注意到了。羅森克蘭茨認為辯證美學必須處理美的對立面。他詳細地分析了自然、人體、藝術和文化中丑的形象。他得出結論說，丑不僅是美的對立面，也是美成為自身時要經(jīng)歷的階段。丑是一個重要的階段，雖然它需要繼續(xù)升華。

現(xiàn)代丑學的誕生

重新定位丑的努力跟現(xiàn)代性有關。好像人們失去了感到驚奇和被吸引的能力。黑格爾把這種精神的無能、滿足于美看做藝術終結的表征。如果藝術已經(jīng)終結了，是不是要找到新的制作和消費美的方式?于是現(xiàn)代審美不再把丑看做美的對立面，而是把它看做美的另一種彤式?！肮诺涿缹W要建立自己的崇高論和悲劇觀，以消弭沖突，以美來克服丑，現(xiàn)代丑學則要建立自己的審丑觀，以丑來克服虛似的美，以丑來挖掘人性中非理性的力量，以逾越來擊碎那常態(tài)的虛幻，擴展人類審美活動的疆界。”古典思想家們強調(diào)藝術要承擔社會責任，呈現(xiàn)真理和美德，但原初的藝術是人的自由創(chuàng)造。席勒和瓦格納認為社會阻礙了人的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揮，因而要為了藝術的緣故而變革社會。

一直有作家和藝術家違反規(guī)范，故意使自己的作品讓同代人發(fā)抖甚至作嘔。文藝復興時期的米開朗琪歲把古典的完美伸展到了臨界點。浪漫主義者以怪異的舉動為樂(雨果在1856年寫道“我喜歡蜘蛛和蕁麻，因為我恨它們”)。其他法國作家像薩德、巴塔耶把思考惡當做一種精神的歷練，測試他們的心靈以及他們的讀者的容忍度。德國作家薩弗蘭斯基在《惡——或自由的戲劇》中說：“巴塔耶欣賞薩德、愛·倫坡或福樓拜那樣的藝術家。激情燒灼了他們的生命，他們又獻身于藝術。對他們來說，重要的是令人迷醉的瞬間。他們不想對什么有益。有利的原則對他們來說是恐怖的。有利使人成為奴隸。真正的人生是為了被揮霍、被犧牲、被輸?shù)艉捅缓谋M。偉大的真理是，惡在世界上比善重要。善是基礎，但頂峰是惡?！币獯罄投韲奈磥碇髁x者們宣稱他們的目標是“強調(diào)粗糙、不和諧的藝術的重要性”。

費托薩指出了現(xiàn)代丑學的積極意義：“在古典時代，丑被整合進審美的代價是使它失去了活力。丑沒了毒性，它被馴服了。被活埋在了一體化的美的概念下?！币环N新的美學接受了丑，沒有囊括或排斥它。它指出現(xiàn)實中的丑，但不是像阿多諾那樣譴責社會的不公正，而是指出丑不可能被忘記或者被合法化。指出丑不是為了克服它，而是為了暴露它。“學習跟丑打交道，我們就能學會如何跟他人打交道。在他者的存在中意識到我們自己。我們這個時代受害于感知不到丑甚于感知不到美。在技術復制的年代，我們?nèi)鄙俨粷M足的能力。追求滿足的愿望強烈到把丑也變成了快感和迷狂的來源。無休止地取樂。過度開發(fā)丑、莊嚴和各種奇異的東西會導致庸俗。因此有必要發(fā)起一場保留丑的‘生態(tài)運動，以抵抗對什么都沒有感覺的時代狀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