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鯉·嫉妒》
出版:江蘇文藝出版社
著者:張悅然
父親曾在一所大學里做過1988級中文系的輔導員以及此后幾屆的老師。暑假他拿回學生畢業(yè)紀念冊的那天,整個下午我都趴在床上翻看。每個人的照片背面,是一段寄語。那些寄語,里面不約而同地用了“風景”“遠方”“飛翔”和“夢想”等詞匯,激情萬丈。小時候我寫作文的時候倒是常常用到它們,卻不知道“風景”“遠方”都在哪里,非??斩?。原來這些詞是屬于他們的,離我太遠了。
我以為長大之后就可以擁有這些詞,卻不知道我在走,時代也在走。70年代人的青春,在新舊世紀板塊的交迭碰撞中,迸裂出去,像一個孤島遠遠地漂走了。那些詞,也被帶走了。
但我至今仍舊記得他們的青春是什么樣子,那么鮮明的輪廓。在最好的年齡,世界在他們的眼前打開,都是新的,都是未知的。他們可以運用無窮的想象力去靠近和迎接。
鄭鈞的《回到拉薩》唱出了許多人的夢想。他們想要去遠方,但不是去旅行,“看到”對于他們而言,實在太輕了,他們要的是“抓住”。所以他們到處漂泊,一定要闖蕩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這種篤信,可能是青春里最大的福氣。他們伴隨著中國的搖滾樂一起成長,最初的一聲嘶吼讓他們難忘,金庸的小說把古代的俠氣帶給了他們,從他們的視野里,可以看到一片江湖。海子和顧城是他們的偶像,所以即便置身于高樓大廈中,他們也還懷著春暖花開,面朝大海的田園夢想:也只有他們,還一相情愿地相信黑色眼睛是上天的饋贈,用以尋找光明。我至今清楚地記得那一年大街小巷的書攤上用記號筆寫著一新到:路遙《平凡的世界》。他們手抄席慕容和汪國真的詩,在300字一張的方塊格稿紙里給同學寫信。物質和精神,他們的選擇都不多,視野也還有局限,因為如此,他們可以那么專注??墒撬械倪@些,都深植于他們對這塊土地,這個時代的熱愛。
而80一代,初懂事時看到的世界,滿目都是新鮮的東西,琳瑯滿目,應接不暇。他們天性好奇。在日本瀵畫和香港電視劇里度過了孤獨的童年,西方流行樂像單車一樣伴隨他們上學放學,肯德基和麥當勞是最好的犒賞。一時間,所有東西都是進口的,進口的代表一種品質保證,更重要的是,它也許代表一種時髦,是一種發(fā)誓要與父輩陳舊落伍的生活劃清界限的決心?!安皝怼?,真是一個形象的詞,海那邊運來的東西一定是好的,所以80后念書的時候,連一塊橡皮也希望是舶來的。舶來的精神,舶來的物質,80后生活在港口邊,每天接下舶來的東西,拆開一只只帶來驚喜的禮物盒,用它們裝點自己,充滿自己。80一代,是“媚”的一代?!懊摹笨梢允顾麄內招略庐悾懊摹眳s也使他們從來沒有一塊自己耕耘和澆灌的土地。
人們都在說,80后是有個性的一代,而許多80后也顯露出對70年代人的那種以群體方式發(fā)出聲音,非常地不屑。但是這種個性究竟是什么呢?這一代人,聽著歐美搖滾樂,看著村上春樹和杜拉斯的小說長大,他們很注重在閱讀、音樂以及電影等方面,吸收國外的新鮮事物。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小野麗莎、村上春樹、杜拉斯、阿爾莫多瓦等等,幾乎和牛仔褲、化妝品的品牌一樣,是一個個標簽,代表著某種品味,可以引以為驕傲。80后的最初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充斥著各種外國品牌、樂隊和導演的名字。他們還從中得到一種情緒,垮掉的,孤獨,頹廢并且厭倦的情緒。這種情緒沒有成為我們的精神力量,倒是成為不求上進的借口。我們就是從這些當中,找到了自己的個性嗎?把被美化的品味當作一種創(chuàng)造。是的,整個青春期,鑒賞力代替了創(chuàng)造力,制造出繁盛的幻覺。
這一代人,還是常常流露出盲從。忽然陷入狂熱而亢奮狀態(tài)的幼稚。當80后通過抵制家樂福超市來表達對法國的不滿時,我的MSN聯系人名單,忽如一夜春風來般地紛紛在名字前面加了一顆紅心和“China”,表達激動的愛國情緒。而他們的個性也在千奇百怪的懲罰家樂福的舉措中得到展現。那種高漲的熱情,令人恐懼。而這種愛國情緒,根本經不起推敲,和之前對國外的盲目崇拜自相矛盾。一切只能證明,他們沒有自己的立場,很容易被煽動。
我總有一種擔心。若千年后回顧過去的時候,這些青春的記憶會否讓我們覺得羞愧。因為所有的熱愛,都沒有根基,也沒有精神力量。它們像某個名牌的十年二十年回顧畫冊,展現著一年又一年的流行風尚。而偶爾有過的激情,也顯得如此莽撞和蒼白,像一些被線繩支配的小丑。
我有兩個生于70年代的朋友,大學的時候他們是同學,這么多年過去,還是最好的朋友。可是他們看起來完全不同,性格、愛好以及現在的生活環(huán)境都不一樣。將他們牽系在一起的,是理想。將來要一起捐幾座希望小學,還打算等到有一天把兩個人的藏書合起來,捐一個小型的圖書館。為此他們努力賺錢,用心收集各種圖書。他們的友誼,80后恐怕是無法理解的。無怪乎曾有另一位70年代的朋友。質疑我們這代人的友誼。說它們看起來很膚淺,只是為了做伴,一起吃喝玩樂。我竭力反駁他,卻很心虛。和朋友在一起,的確都是玩樂,少數有意義的事情,當時大家興致勃勃,后來都因為難以付諸行動而破產。小時候我也做過班干部,但是成年后最大的愿望就是,不對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負責。因為你真的不知道有什么可以把大家捆綁在一起。我們的自由可能過了頭,沒有連著大地的根系,營養(yǎng)也無法互相補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