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隱秘的根本問題上,我們能夠拿出來與人分享的都是一些無足輕重的細節(jié)或者大而化之的話語
前不久,在報紙上讀到兩則關于死亡的報道:一個是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的教授余虹,一個是生在撫順死在巴黎的下崗女工劉春蘭。
都是知天命的年齡,在這樣一個知識改變命運的時代,有知識的人選擇像飛鳥一樣躍出窗戶,沒有知識的人為躲避法國警察的遣返不慎失足跌死。一個不愿盲目地活而選擇有意義的死;另一個背井離鄉(xiāng)努力茍且偷生的活卻終不可得。兩個人都沒有贏得與命運的賽跑。前者讓我哀傷,后者讓我悲傷。
談及一個人的生死抉擇,我總傾向于不可能僅僅只有形而上的焦慮,一如不可能僅僅只有形而下的困頓。在最隱秘的根本問題上,我們能夠拿出來與人分享的都是一些無足輕重的細節(jié)或者大而化之的話語。在《一個人的百年》中,余虹說:“這些年不斷聽到有人自殺的消息,而且大多為女性。聽到這些消息,我總是沉默而難以認同那些是是非非的議論。事實上,一個人選擇自殺一定有他或她之大不幸的根由,他人哪里知道?”3個月前的余虹在寫下這段文字時,有沒有預見到3個月后這么多的人在為他的死賦予更多的意義?
“在正午,一個尼采式的時間,他從高空墜落,像一片落葉?抑或一只飛鳥?”——這是來自一個友人的解讀。而在官方的說法中,余虹的死因被判定為“因胃病引起的抑郁癥”。形而上的理由為死者開脫,形而下的原因為生者開脫。但這都已經(jīng)與死者沒有關系了。哈姆雷特說,誰知道那死亡之地是個什么樣子?也許死比生更糟,誰知道呢?
所以我不愿揣測更不愿渲染余虹死的意義和價值,這終究是一個個人的選擇。生存還是死亡,面對這類終極性問題的逼問,必須要由個體的踐履來給出答案。任何理論上的澄清和文學上的抒懷說到底都只是旁敲側(cè)擊和隔靴搔癢。
在一次私人聚會中,同為海德格專家的陳嘉映問:我們需要治愈屈原嗎?這個問題讓我長久思考。我相信,任何一個時代,無論最好還是最壞,都不可能從根本上治愈屈原,也不可能從根本上治愈余虹——總有人會選擇有意義的死。但是對于更多的普通人來說,治愈一個時代就可以治愈他們。
三年前,劉春蘭48歲,一個下崗女工,干過縫紉店的裁縫工,護理過老人,給飯店洗過碗,月收入最多時不過500元,最少時只有100多。就是這樣一個被歷史腳步甩出隊伍的中年婦女,“為了給兒子一個體面的婚禮,作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出國。”
感謝《南方周末》的記者選擇“體面”這個詞作為劉春蘭活下去的動力。哪怕為了給兒子一個體面的婚禮,劉春蘭要“忍受人世的鞭撻和譏嘲、壓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輕蔑的愛情的慘痛、法律的遷延、官吏的橫暴和費盡辛勤所換來的小人的鄙視?!薄蚁嘈?,在失足跌落的剎那,劉春蘭想到的依然是生。
在The Decent Society(正派的社會)這本書中,政治哲學家馬格利特指出,榮譽和羞辱在人類生活中占據(jù)核心的位置。前者是一種善,后者是一種惡,由于在鏟除惡與增進善之間存在嚴重的不對稱,消除令人痛苦的惡要遠比創(chuàng)造讓人愉悅的善更為緊迫。馬格利特說,這個時代最為緊迫的問題是建立一個在制度上不羞辱任何人的社會。這些羞辱包括貧困、無家可歸、剝削、惡劣工作環(huán)境、得不到教育和健康保障等。而只有那種在制度上做到不羞辱任何人的社會才可以被稱作是Decent,也即正派,或者,體面!
12月的人大校園,冬日微弱的陽光不溫暖,但晃眼。我想起歌德臨終前大聲說:“光明!光明!更多的光明!”后來西班牙作家烏納穆諾聽到了這段話,當即反駁道:“不,溫暖,溫暖,更多的溫暖!因為我們是死于寒冷,而不是死于黑暗?!惫饷髋c溫暖不是理應同在的嗎?為什么會有光明但寒冷的地方,或者黑暗但溫暖的所在呢?
我坐在辦公室里敲打這些文字,余虹的辦公室應該就在樓下的某一間,但我想得更多的是那個死在巴黎的女人。12月13日實在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70年前的這一天,30萬條生命成為玄武湖畔的冤魂。70年后的這一天,一個不愿盲目地活著所以自愿赴死的教授的追思會正在舉行。與此同時,人們知道了一個女人為了體面活著而在巴黎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