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朵

（一）

盛夏的某一天下了很大一場雨，楊未說，出來吧，我們見見面。

我在電話這頭嗯嗯啊啊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合適的拒絕理由，好吧，我只能答應(yīng)。

掛了電話我就開始翻箱倒柜起來，因?yàn)槲矣浀贸踔型瑢W(xué)錄里似乎有楊未給我的留言，該死，三年沒見，竟有些記不起他當(dāng)年的模樣了，折騰了好半天之后，我終于在一堆微微泛黃的書底下發(fā)現(xiàn)了那本已壓得變了形的同學(xué)錄。輕輕翻開的瞬間，心底的往事突然就莫名其妙地被楊未那些稚嫩的字句翻涌上來，他說，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不能忘了我，忘了誰也不能忘了我，因?yàn)?，我曾?jīng)喜歡過你。我看著，笑出聲來，那個時候，我們是何其天不怕地不怕，何其單純又何其肆無忌憚，而現(xiàn)在的我們都已走出那個傻傻的執(zhí)著的年紀(jì)，物是人非過后，留下的似乎只能的回憶。

（二）

我在一個繁星漫天開放的夜晚見到楊未。他似乎長高了一點(diǎn)，頭發(fā)理的短短的，很干凈的樣子，衣服也不再總是那么肥肥大大稀奇古怪的了，而是簡單的白T恤和淺藍(lán)的牛仔褲。我說，你干嗎，穿得跟好好學(xué)生似的。他看著我，露出淺淺的微笑，一副很無辜的樣子說人家本來就是好學(xué)生嘛。我撇撇嘴，他裝無辜的本領(lǐng)還是一樣爛到讓人想扁他，而他那我一度熟悉的笑容還是一樣溫暖而略帶一絲邪氣，仿佛我就要被他融化。

“我們能再見面還真是有緣分哈！”當(dāng)我們沿著亮滿路燈的馬路走累了坐在路邊休息的時候，楊未歪過頭笑嘻嘻地對我說。

“我還以為你早把我給忘了呢！”他正過頭去，伸長手臂搭上雙膝。

我笑，怎么會呢，當(dāng)初是你口口聲聲叫我一定不能忘記你的，我沒有忘記，我只是用了一個很長的暫時把關(guān)于你的記憶陳封起來，多年之后，等你再來為我打開。

“這么久不見，你過得還好吧？”我拍他的肩膀，他還是那么瘦削，骨頭硬得硌人。

“老樣子吧，”他雙手撐著頭，慢吞吞地吐著字，”有一個女孩，我喜歡了她兩年，可人家不領(lǐng)我的情?！彼D了頓，突然反臉湊了過來，”喂，我有那么差啊？”

啊？我愣了一下，連忙擺手說沒有沒有，她不喜歡你是她沒眼光，然后又嘿嘿傻笑了兩聲，算是敷衍過去了他這種愚蠢的問題。可是這個時候，我的心卻莫名地酸楚起來，原來，他已經(jīng)開始過他的新感情了，而對于那些舊的懷念，楊未，你是否還愿意想起呢？

“喂，”他打斷我游弋的思緒，又開始嬉皮笑臉起來，“聽說你家搬家了呢！”

“是啊，搬了很久了?！蔽倚χc(diǎn)頭。

“呵呵，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順便認(rèn)認(rèn)咱的新家！”他拍拍屁股站起來，壞壞地笑。

夏天的夜晚風(fēng)很輕，我們肩并肩走著，不時抬頭看看夜空，他說，你知道嗎，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一顆守護(hù)星，她永遠(yuǎn)掛在天邊最遙遠(yuǎn)的地方，然后他伸出手臂，遠(yuǎn)遠(yuǎn)地指過去，你看，那顆就是我的守護(hù)星。我順勢看過去，滿天的星斗，我不能確定他指的到底是哪一顆，但他那樣堅(jiān)定認(rèn)真的表情卻讓這種原本只會出現(xiàn)在弱智的偶像劇里的臺詞變得很美，也很真。

那個晚上，當(dāng)我已站在自家樓下轉(zhuǎn)身向楊未說再見的時候，他正好站在路燈昏黃的光束里向我擺手，晚風(fēng)吹皺他的白色T恤，我看不清他的臉，只是覺得他的身影是那樣瘦削又略顯孤單。

（三）

“怎么樣??？”依依在電話那頭叫囂著。

我蜷在床上，倦怠的眼皮還在打架。“什么怎么樣啊，一大清早，覺也不讓人睡！”我懶懶地抱怨著。

“嘿嘿，昨晚他在網(wǎng)上都跟我說了，還把你送回家了嘛，啊？”依依好像很興奮的樣子，這家伙夜貓子似的天天通宵上網(wǎng)竟然還是這么精神。

“那又怎么樣?！蔽覠o所謂。“那，他還和你說些什么了？”我突然好奇起來，三年之后再見到我，楊未會有怎樣的感覺呢？

“嗯 ，這個嘛，我們可說的多了，”依依咯咯地笑，”不過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破事，有價值的嘛，”她停了一下，又絮叨起來，”他說你一點(diǎn)都沒變，還是一樣可愛，還說他覺得好像回到了三年前一樣，還有，他說……”

我握著聽筒的手突然松了一下，干澀的眼似乎有些異樣的感覺。

“喂，喂，你有沒有在聽啊，曉曉，喂——”

“睡覺了啦！”我”啪”地掛了電話。

睜開雙眼，陽光正從窗簾的縫隙里鉆進(jìn)來，這是盛夏清晨的陽光，還不熱烈，而只是溫暖只是柔軟，夾著塵埃的味道撲面而來。原來，我們都一樣，當(dāng)在某年某日某個地點(diǎn)遇到某個人的時候，我們彼此都會有生活在過去的錯覺。而楊未，那個一度桀驁的男孩曾一身酒氣地攔在我面前說：戴曉，我喜歡你。這是多么單純而又坦然的告白，可是楊未，那個時候我的身邊已經(jīng)有個愿意呵護(hù)著我的男孩子了，他笑起來的時候總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好燦爛又好溫暖，于是我的心被這個叫作寥宇的男孩撒進(jìn)來的陽光填滿了，我只能告訴你，我已經(jīng)和寥宇在一起了，所以，我們，不可能了。

中考過后，我轉(zhuǎn)了學(xué)，搬了家，換了電話號碼，人間蒸發(fā)了一樣，很久很久，我都把關(guān)于楊未的那些記憶鑲嵌在心里最柔軟的某個角落，然后用厚厚的塵埃一層層掩埋，直到很多年后的這個夏天，楊未在QQ上偶然遇到依依，又偶然間提到了我，他給依依講我們的故事，然后依依告訴他說，她認(rèn)識這個故事的女主角，然后的然后，我便在這個暑假剛剛開始的時候的時候接到了楊未的電話。

一切都像戲劇般如此偶然，又似乎冥冥之中有人在安排，我們想逃卻注定要經(jīng)歷，楊未，你相信嗎？

（四）

高考之后的暑假總是令人特別期待，真正經(jīng)歷起來卻好像無聊至極。

我和依依挎著大包逛街買打折的便宜衣服，通宵上網(wǎng)和一些認(rèn)識不認(rèn)識的人聊得海闊天空，我們會捧一大袋廉價爆米花在電影院坐上一個晚上看悲情電影，然后腫著眼睛跑去她家聽著煽情的音樂睡著。

我們就這樣小女生般地生活著，等待著遲遲也不來的錄取通知書。

似乎過了有一個月之久，我的理智告訴我你已經(jīng)不會有通知書來了，可我還是很樂觀以及主觀地堅(jiān)持認(rèn)為我的通知書確定一定以及肯定會來，只是，它會遲一點(diǎn)兒。

可后來，當(dāng)楊未領(lǐng)來通知書跑來告訴我他九月就要走了的時候，我的堅(jiān)持終于被打破了?？磥?，我是注定要留下的，復(fù)讀，高考，暑假，然后大學(xué)。

當(dāng)依依把我要復(fù)讀的消息告訴楊未時，楊未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還是這個夏天的夜晚，我們又走在一起，他勸我不要復(fù)讀，他說，你也走了吧，我們一起。

我說我心意已決，說得大義凜然，好像有一種置生死度外的豪情，我知道，我只是不甘心。

“你可真讓我沒辦法了。”他蹙眉，然后又舒展開笑著說，“好吧，那我請你去吃冰淇淋！”我笑，原來他還記得我的嗜好。我舔著巧克力蛋筒覺得很開心的時候仍不忘惡狠狠地警告他，我說：“告訴你噢，我可不會因?yàn)槟愕倪@點(diǎn)小恩小惠而改變主意的?！彼麆濋_嘴角笑出聲來：”那我只能等你明年的好消息了，加油！”

這一天，他又一次送我回家，到我家樓下的時候，我抬頭跟他說再見，然后轉(zhuǎn)身要走，他卻突然邁上前來攔住我，停了一下，他說：“嘵嘵，我喜歡你，還是喜歡你。”我愣住了，我只是滿足于多年之后再見到他那溫暖的、壞壞的、略帶孩子氣的笑容，我還沒有想好我們的故事是否還能繼續(xù)。

“給我一個答復(fù)好嗎？”他微微低下頭，看著我，表情好認(rèn)真又好溫柔。

我說不知道，我說我得想想。

“我懂?！彼p輕地說，“我會等”。

這一晚，我失眠了。我承認(rèn)自己沒立場沒出息，只是多年之后臺詞都相似的那一句話就把我打敗了。

我打開電腦，他在。

“呵呵，這么晚了不睡覺，跟我學(xué)玩通宵??！”他打過來一張笑臉，像他耍賴時一樣。

“睡不著?！蔽掖蜻^去。

“不是因?yàn)槲野?！哈哈，你可要好好考慮啊，你看，我這么優(yōu)秀，錯過了可是會后悔的啊！”

“臭美！”我對著電腦笑，他這樣的人也能稱之為優(yōu)秀，可就是這樣一個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哪里好的人，卻讓我一整晚因他失眠。

他開始和我說他昏昏噩噩的高中，說和某某打了幾次架差點(diǎn)被學(xué)校開除，他總是有這些烏七八糟的爛事，最后他說：“曉曉，我就是喜歡你，和我在一起吧？”我看著，然后就哭了，我有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 ，我只是覺得我要復(fù)讀了，不能亂想。

（五）

很快就到了高三開學(xué)的日子，我來到了楊未的高中復(fù)讀，我又有了一個新的班級，很多新的同學(xué)，可我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心里似乎總有一份沉甸甸的壓抑。

八月的陽光來得特別熱烈，天空每天都晴得不得了，就是不肯降降這盛夏的暑氣。我戴著遮陽帽，涂厚厚的防曬霜，每天騎著單車來來去去，穿梭于這所陌生的高中，也許，在這里，在某個角落，還會殘留著楊未的一點(diǎn)痕跡，淡淡地，輕輕地穿透我的心。

楊未開始頻繁地出現(xiàn)在學(xué)校，我們一起穿過校園厚厚的林蔭，一起狼吞虎咽地吃路邊臟兮兮的小吃，一起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吃辣得要死的辣面。他會抱怨我的單車太破毛病又多，可還是會在每天晚自習(xí)放學(xué)后推過我的單車載著我回家。我就這樣坐在他身后，看他或深或淺的T恤被迎面吹來的風(fēng)鼓成一個弧形，他的身上有淡淡的香氣，我堅(jiān)持說他噴了香水，他說才沒有，大男人的噴什么香水?。∈沁@樣嘛，可是為什么我總能那么清晰地聞到那種味道，遠(yuǎn)遠(yuǎn)的，幽幽的，讓我忽然想起是誰曾說過，如果你總能聞得到一個人身上特別的味道，那么，你一定就是深深、深深地愛上了他。

八月的最后一天，我拉著依依陪我去給楊未買禮物，沒有任何原因，只是想送他一樣?xùn)|西，僅此而已。我們把禮物精心地包好，我想，就在楊未即將離開的最后一天送給他吧！

楊未在九月的第三個晚上離開，那列開往大連的火車將把他帶向美麗的象牙塔內(nèi)?？墒?，那一天，我從早等到晚，也沒再看見楊未。他失約了，他說過他會來的，離開之前見最后一次，他要知道我給他的答復(fù)，可是他失約了，我只好一個人去吃辣面，辣到我流了好多好多眼淚，然后一個人騎單車回家。路上就丟掉了那個精致的禮物，他也許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我要送他的是那么精致的一只玻璃樽和一張寫著“我愿意和你在一起，只是你要等我”的紙片。有些事，錯過就是錯過，永遠(yuǎn)無法補(bǔ)救。

（六）

一個星期后，楊未把長途電話打進(jìn)我家。正在軍訓(xùn)中的他心情好像特別好，他滔滔不絕地講他的城市，他的大學(xué)，他說軍訓(xùn)很累的，他都曬得包公一樣黑了。我說是嗎。然后我們就都沉默了。

我好想問他為什么失約，我想告訴他我給他買禮物了，還有，我給他的答復(fù)，可我終究還是什么也沒說，沉默良久，我輕輕掛了電話。

依依說：“你不要怪楊未，其實(shí)，那天，正是楊未的爺爺離開人世，他去參加老人家的葬禮了，回來找你的時候，很晚了，學(xué)校已經(jīng)放了學(xué)，于是他就跑去你家樓下等，可等了很久很久，也沒有等到。有些解釋的話，他總是說不出口，所以就在QQ上告訴我了?！?/p>

是這樣嗎，可是他不明白嗎？有些話，我還是想聽到他親口對我說。

我開始很拼命地學(xué)習(xí)，晚上很晚才睡，我一點(diǎn)也不覺得累，我只是認(rèn)為這樣很充實(shí)，這樣，我就可以把一些我不愿想起的事暫時擱淺，然后慢慢忘卻，再悄悄掩上心門。

可是，就在我的心點(diǎn)點(diǎn)冷卻的時候，林凡便帶著大片大片的陽光涌入了我的世界。

這個男孩有著楊未一樣干凈的氣質(zhì)，卻有著楊未不曾有的燦爛的笑容，他的頭發(fā)軟軟的，時常被風(fēng)吹亂，他會把我喜歡的零食統(tǒng)統(tǒng)擺上我的桌子，而且總是會在我身邊逗我開心，他很小心地照顧著我，心疼著我，好像多年以前的寥宇。最后，當(dāng)我已沒有再倔強(qiáng)下去的力氣時，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被林凡攻陷了。

我還是會和楊未通電話，在他放假回家期間偶爾見幾次面。一年的時間說長也不長，高考很快又結(jié)束了。

楊未打來電話問我考得怎么樣，我說很好啊，還報了大連的學(xué)校呢。

“這樣啊，”他笑起來，“不會是為了我吧？”

“臭美吧，自戀！”我在電話這邊吐吐舌頭，心卻突然疼痛起來，我想告訴他我和林凡的事情只是左思右想?yún)s不知該怎么開口。

“你要乖乖呆在家里，”他下命令似的，“我很快就放假了，回去找你。”

我嗯嗯地答應(yīng)著，卻不知道他再回來見我時，我要怎樣面對那一張有著溫暖的，壞壞的，略帶孩子氣的笑容的臉呢？

楊未回來的時候我和林凡坐在街邊的小店里喝奶茶，楊未發(fā)短信來說兄弟們要一起吃飯，叫我也去。窗外華燈初上，喧囂漸退，我說有些事情總要解決，然后就和林凡說了再見去找楊未。

楊未坐在餐桌旁，依舊穿白色的T恤，他說：“咱們曉曉今年考得好，高興！”然后他把酒杯高高舉起，對著他那幫狐朋狗友們一飲而盡。我坐在他的左手邊，看著這樣宣泄甚至微微有點(diǎn)頹廢的楊未，突然覺得心疼。

回家的時候我們一路沉默，周圍的空氣里彌漫著他身上的酒氣。他在某一個轉(zhuǎn)彎處停下來，攔在我面前，他的眼深深地看進(jìn)我的眼里，他說：“如果說，我是喜歡你，那，一定不是真的，因?yàn)椋瑫詴?，我是那么地愛你……?/p>

我看著他有血絲的眼睛，突然覺得有一種濕熱涌入眼眶，我迅速低下頭，好像有好多話想對他說，卻哽咽地不能言語如果那天你沒有失約，如果我的世界沒有另一個人出現(xiàn)，那么結(jié)果也許就不會是這樣的。楊未，為什么你總是在錯誤的時間出現(xiàn)，為什么，我們總是彼此錯過……

（七）

九月的天空很高很藍(lán)，我也搭上了那么一列開往大連的火車。

我也應(yīng)該開始自己全新的生活了，就讓那些傷痛慢慢好起來，然后，再在過往的歲月里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我想這就應(yīng)該叫作時間吧，她讓我們痛過，然后再為我們療傷。

楊未在QQ上給我留言，他說，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你選擇的不是我？

為什么呢？連我自己都無法回答。也許是我們太相似了吧。我們心里都有很多情感很多對白，可我們卻從不愿表露，而當(dāng)我們最終要吐露心聲的時候，卻總發(fā)生在不對的時間，然后，我們錯過……

編輯/孟廣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