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鼠

在我的村莊里，我見過許多毛茸茸的松鼠。有時在樹上，有時在亂石堆里。不管它們在哪里，我總是站在一個地方，長久地看著它們。我看著它們在樹上跳躍，從一根樹枝到另一根樹枝，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動作敏捷而凌厲。它們有時候也會停下來，遠遠地看著我，如果發(fā)現(xiàn)我在朝它們靠近，它們會馬上換到另一個地方。我去地里干活的時候，它們就在亂石堆里爬上爬下。我在縟草時，不小心拌倒了一棵玉米，響聲驚動了它們，它們一下子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有幾次，我走到它們藏身的地方，探著頭，往石縫里看，哪里有它們的影子?但我確信它們就藏在里面。它們或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還不一定驚恐成什么樣子。我看看石縫，只有一個拳頭般大小的洞口。我想起鄰居一個大我?guī)讱q的孩子，曾堵著洞口。把樹葉點著了，用煙熏，活捉了一只松鼠。我也想過用這個辦法活捉一只松鼠。但我到底沒有試過。也許，我覺得捉了它沒什么用。還有就是，我可不想被它咬。

鄰居的屋后有一棵大核桃樹，聽老人說，那樹少說也有幾百年了。樹根朽了一個大洞。我在那兒玩的時候，經(jīng)常看見松鼠從樹上下來，倏地一下鉆進洞里。如果我不走近，它就在樹洞口探頭探腦，密切注視著我的動向。我一般不愿搭理它，但有一次，我來了興致，找了一根棍子，趴在地上，使勁朝洞里捅。我以為能把它桶出來。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我不可能把它捅出來，誰知道這個樹洞有多深呢?

我沒有將松鼠捅出來。但我捅出來一堆堅果殼，有殘缺的，也有完整的。有橡子，也有核桃。最多的是核桃，我終于知道它為什么喜歡把巢藏在核桃樹洞里，原來是為了偷起核桃來方便。請注意，我在這里用了一個偷字。我總覺得它們鬼鬼祟祟的樣子像賊。尤其是它們那雙滴溜溜亂轉(zhuǎn)的眼睛，怎么看怎么像賊的眼睛。做賊心虛呀。

我有時候想，松鼠如果做賊，那不知道要比人高明多少倍。仗著“輕功”好。它們來得快，去得也快。別看它們小，人還真拿它們沒辦法。我們家有兩棵核桃樹，長在深山里。有些年里，我和父親去打核桃。到了地方才發(fā)現(xiàn)，原來稠密的核桃早就被松鼠糟蹋得不成樣子。剩下稀稀落落的幾個。我和父親恨得牙癢癢的。更可氣的是。那東西看見我們來了，還大模大樣地蹲在樹上，用前腳捧著核桃猛啃。也太強盜了吧。我和父親同時撿起石頭，用力扔出去。當然。我們不可能打著它們。那小家伙機靈著呢。一看我們?nèi)邮^，早三蹦兩蹦到了另一根樹枝上，再一蹦就到樹干上，然后沿著樹干，噌噌噌，一眨眼工夫，就到了地上，再一個跳躍。就到了荒草叢里。我那時候真恨自己沒有百步穿楊的功夫。要不然，我一石頭一個，讓它們都見閻王去。

松鼠在我們那里不受歡迎，大概與它一直糟蹋我們有關(guān)。我后來想想。倒是覺得這也沒什么。想想松鼠，它和人一樣。也要活下去呀。要活下去，不吃東西行嗎?你說它不該偷吃我們的核桃，這沒錯，但你有沒有想過，它不偷吃核桃，它吃啥?

所以，有一年，我父親說，今年的核桃不打了，留給松鼠吧。

黃鼠狼

我經(jīng)常聽人說：黃鼠狼給雞拜年。聽得多了，我就在想，黃鼠狼到底怎么給雞拜年的，我怎么從來都沒見過?當然，這句話背后的意思大家都知道，但大家有誰見過。真的黃鼠狼到底怎么給雞拜年?

我就覺得，當初發(fā)明這句話或者說歇后語的人還真是一個有趣的人，這個人還真是幽默。這多么像一個謊言呀，但它又多么具有諷刺意味，而且又能諷刺得這么含蓄，實屬少見。

少見的何止這些。黃鼠狼到底長什么樣，我一直沒見過。傳聞它體長肢短，一身黃毛，拖一條毛茸茸的尾巴。這么說來。它應(yīng)該并不難看。但我就不明白了。它為什么老躲著人。它對我是神秘的，我甚至連它藏身的地方都不知道。傳聞還說。他放的屁臭氣熏天。當然了，我沒有聞過。不知道有多臭。我還聽說，黃鼠狼喜歡偷雞，你說它給雞拜年也罷，我覺得這很不好。人家養(yǎng)雞是給自己養(yǎng)的，不是給你黃鼠狼養(yǎng)的，你這么做就有點太不道德了。你還偷，你這不找著讓人看不起你黃鼠狼嗎?黃鼠狼呀黃鼠狼，人家又沒有惹你，你怎么凈干這些缺德事呢?

我這么批評黃鼠狼可能有點不對。黃鼠狼喜歡偷雞，這是它的本性。俗話說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么說，黃鼠狼偷雞也是情非得已，它可能潛意識里也不愿意這么做，但誰叫它是黃鼠狼呢?是黃鼠狼就要偷雞。黃鼠狼也知道，偷雞是一項冒險的行動，弄不好要掉腦袋。你想啊，人家辛辛苦苦養(yǎng)大的雞，能讓你黃鼠狼白白釣走嗎?這賠本的買賣誰愿意干?誰愿意干誰干去。

冒險歸冒險，還是要去偷。我是誰呀，我是黃鼠狼。我黃鼠狼一旦認定的事，絕不會輕易罷手?！安怀晒t成仁”，黃鼠狼我今天豁出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砍頭不過頭點地，死就死了，怕根毛，十八年后又是一條黃鼠狼。黃鼠狼這么一想，就又潛入了人家的雞舍。

黃鼠狼已經(jīng)潛進雞舍里，雞們睡得正死，一點也沒有發(fā)覺。黃鼠狼一陣高興，黃鼠狼一高興就忍不住朝身后看了一眼，這次黃鼠狼只看見月黑風高。黃鼠狼想，這真是一個美好的夜晚。

有一段時間，我們家的雞經(jīng)常丟，連根雞毛都找不見。母親剛開始懷疑是賊，但賊不可能一次只偷一只，況且，雞舍的門鎖得好好的。幾乎在同時，母親又聽說鄰居家也丟了雞。而且有人白天發(fā)現(xiàn)了黃鼠狼躲在雞舍附近。母親就懷疑我們家的雞也是黃鼠狼搗的鬼。她一面讓父親加固雞舍，一面偷偷觀察。母親在觀察的同時，又有點疑惑。她一直想不明白。黃鼠狼是怎么潛入我家雞舍的。我家的雞舍在院子西南角，緊靠柴房。雞舍是父親用泥和磚壘起來的。父親還專門做了兩扇小木門，裝在雞舍上。母親每天晚上都要按時上鎖。奇怪，黃鼠狼是怎么鉆進去的?母親觀察了幾天，終有一天恍然大悟：原來，黃鼠狼是從雞舍后面的通風口鉆進去的。那個通風口只有小孩拳頭般大小，母親沒想到給黃鼠狼鉆了空子。

母親曾想著定一個嚴密的計劃，誘殺黃鼠狼。但奇怪的是，母親的計劃還沒有想好，黃鼠狼卻好像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什么，消失得無影無蹤。黃鼠狼偷了我們家兩只雞后，一下子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這是母親和我都沒有想到的。

野兔

一直以來，野兔在村莊里出沒。它把身子藏在青青的豆苗間，一邊咀嚼著鮮美的豆葉，一邊密切注視著外界的動靜。有幾次，我發(fā)現(xiàn)了它。但當我試企圖向它靠近時，驚動了它，它顯然被嚇了一跳，猛地往前一撲，三跳兩跳，以很快的速度跑遠了。

那時候我有一個天真的想法，總是夢想著能活捉一只野兔。當我看見它的時候，我就想把它捉在手里，我實在想親手摸一摸它柔軟的毛。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我曾經(jīng)跟在野兔的后面追出很遠，事實是，我不可能追上它，它跑動時像一陣風。

我也曾在野地里見過狗追野兔。我一直以為狗的速度是很快的，但我見了狗追野兔之后，才知道野兔的速度并不比狗慢。狗先是發(fā)現(xiàn)了一只野兔，而野兔一點也沒有察覺。這時候，狗如果撲上去，很有可能就將野兔咬住了。但狗沒有這樣，狗在關(guān)鍵時候忍不住叫了一聲。你說你叫什么呀，這時候能叫嗎?但狗叫了，好像它不叫，野兔就不知道它是狗似的。狗這一叫不打緊，野兔哧溜一下就跑了。狗又愣了一下，才追上去。野兔在前面跑，狗一直在后面追。狗好像也意識到了自己剛才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沒辦法，狗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狗看見我朝它看了一眼，知道我一定在心里罵它是笨狗了。狗為了將功折罪，這會兒表現(xiàn)得特別勇猛。狗不能讓人瞧不起，狗也不能讓野兔覺得它連自己都跑不過。狗就緊追不舍，大有不生擒野兔誓不罷休的感覺。野兔急了就往樹林里跑，狗一到樹林里就跑不動了。野兔很快就鉆進了荊棘叢中。狗回來的時候，看見我還站在原地，我朝狗瞪了一眼，狗的頭就低下了。

我在豆地里看被野兔啃過的大豆，有的只剩下幾片孤零零的葉子，有的干脆只剩下桿。我就從心里恨上了野兔。

那時候，村里還有獵槍。有幾次，我聽到槍聲，從屋里跑出來。我看見鄰居一個人一手提槍，一手提著野兔的尸體從不遠處的豆地里走出來。快走到我面前時。他又停下來，將野兔扔在我面前。他的臉上始終掛著淺淺的笑意，那是捕獲者的喜悅。這是一只成年的野兔，體型較大。它的身上被鐵砂擊中了多處，最要命的在腦袋上。它的血淌了一地，讓我不忍心去看。我無法想象一只活蹦亂跳的生命就這樣從我的眼前消失。

我知道接下來會有一把鋒利的刀割開它的皮肉。那個手握刀子的人，在面對一只死去的野兔時表現(xiàn)得無比鎮(zhèn)定，他表情自然，下手狠而準，三下五除二就剝下了野兔的皮。我一直在一邊看著，當我聽到刀子劃開皮肉的哧啦聲時，我的心跟著就顫了一下。我的心還在顫，他已經(jīng)剝好了。他做這件事的干脆和麻利，讓我覺得，他一定是見慣了這種場面。

剝下來的兔皮被掛在了墻上，像示眾似的。它會在那兒掛上一個夏天，也許會更長，直到風干為止。至于兔肉，很快就進了人的肚子。我是吃過野兔肉的，印象中，那味道是很美的。

那些年，因為很多人家都有獵槍，野兔還不是那么猖獗。獵槍被收后，村里的野兔一下子多了起來。也許，它們也隱隱地感覺到，人再也不能把它們怎么著了。所以，它們的膽子也越來越大。以前它們和人打游擊，現(xiàn)在。它們守著一個地方不動。就可以吃得膘肥體壯。村里曾有人仿造出一種工具，據(jù)說，可以捕到活的野兔。在我的感覺里，那東西應(yīng)該類似捕鼠器，但我到底沒有見過。

野兔依然在村莊里出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