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年前,當代相聲宗師馬三立去世了,人類一顆幽默之心停止了跳動。馬老是國寶級的藝術(shù)家,就其人文價值講,他早已屬于全國人民。在已經(jīng)過去的一千多個日子里,許多人常常通過他留下的笑聲,不斷地將他緬懷和景仰。然而,社會各界許多喜愛馬老的人士,又為沒能瞻仰他的遺容而扼腕痛惜,也為之不解。
其實,馬老早在19年前就為自己安排好了后事。準確地說,在老伴甄惠敏去世后不久,他便做出一個驚人之舉。
空穴陪妻19載
那年,夏天格外的悶熱,老伴的病情時輕時重,頗需人照料。但馬老因為有重要演出任務(wù),不得不暫時離開病況稍趨平穩(wěn)的老伴。
也許靈犀相通,馬老離家后總是感覺心煩意亂,直到在后臺化裝時,他依然穩(wěn)不下神來。就在馬老即將登臺演出時,一位年輕同事急匆匆趕來告訴他,家里有急事,趕快叫家!馬老一聽,頓時覺得眼前發(fā)黑,頭頂轟鳴,然而大幕已經(jīng)徐徐拉開。俄頃,馬老穩(wěn)定精神,僅稍凝視了幾秒鐘,便進入演出狀態(tài),又在10秒內(nèi),完全沉浸到了他相聲故事的角色中……
這是馬三立從藝近80年中,最艱難、最難忘,也是最精彩的一次演出。心里藏著極度的擔心,臉上卻洋溢著詼諧的微笑。不愧是人民的藝術(shù)家,只要登上舞臺,看見觀眾,他就會忘掉一切,甚至包括自己。演出結(jié)束,他一只腳剛剛邁出歡笑的海洋,就立刻陷入了悲慟的深淵……
原來,就在馬老離家后不久,老伴的病情突然惡化。孩子們著急了,要去找父親,卻被神志尚清醒的母親阻止了。一位年輕的同事聞訊后趕去報信,可是,等馬老演出回來,老伴已命歸黃泉。其后19年里,馬老無數(shù)次回憶起老伴健在時的賢惠質(zhì)樸,每每動情處,總是哽噎而止,以淚掩面。
在老伴的葬禮過程中,馬老不停地自言自語說:“不是我心狠,是我的職業(yè)不由人啊!”
料理完老伴后事,馬老在家守著老伴的遺像,一連數(shù)日閉門不出。爾后,馬老把兒女們召集到一起,宣布自己的決定:在老伴甄惠敏的墓旁,提前做好自己的墓穴(馬老是回族可土葬),而且要豎好墓碑——馬三立之墓。
馬老還告誡孩子們,這也是為你們著想,日后等我有那一天——人一倒頭(去世),你們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把我埋了,千萬不要驚動任何人啊!
看著父親強忍悲痛,義無反顧的神情,兒女們誰也不忍出面勸解他。
就這樣,一座空墓“虛位”待了19年。
相聲就是馬三立,馬三立就是相聲
馬三立是為相聲而生的,就像卓別林是為喜劇而生的,梅蘭芳是為京劇而生的一樣。歷經(jīng)80年的錘煉,馬老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閃爍著幽默詼諧的華彩。
當藝術(shù)家的天分才氣發(fā)揮到極致時,他的風格特征便被打上了獨有的烙印。卓別林是這樣,梅蘭芳是這樣,馬三立也是這樣。
比較而言,相聲這門語言藝術(shù)有時還要靠形象、語氣、表情、舉止來綜合表現(xiàn),因此不身臨其境,你便無法體會它的精妙所在。
一次,筆者去公寓拜見馬老時,正趕上他接待“夕陽紅老年騎行隊”的代表。該騎行隊有隊員數(shù)十人。平均年齡75歲。為慶祝澳門回歸,他們從天津出發(fā),歷時3個月,勝利抵達澳門。而老人們又大多是馬老的相聲迷,能見到馬老,他們興奮不已。
馬老不住地向老人們拱手致意,稱贊老英雄們實在了不起。他說,你們壽數(shù)肯定能翻一番。你們騎到澳門是70歲,又騎回來再加70歲。馬老的小兒子志良在一旁打趣道,人家都能騎車去澳門,您行不行?我給您也準備輛車?馬老回答說。我肯定不行了,一輩子不會騎車。稍作停頓又接著說,要是哪位力氣大,熱心腸,馱我去還差不多……那也不成呵!怎么呢?弄不好在道上就把我顛散了。
什么是相聲?有人說。相聲就是馬三立,馬三立就是相聲!一點不錯,馬老的確是相聲精靈,相聲的化身,什么事到他腦子里都能轉(zhuǎn)化成相聲思維,什么話在他嘴里都能攢成“包袱”——一張嘴,那就是樂兒。
那年,《今晚報》等媒體舉辦“馬三立從藝八十周年暨告別舞臺演出”,活動轟動全國。馬老在藝術(shù)界的崇高威望與相聲界精神領(lǐng)袖的號召力。為處境低迷的相聲界注入了強勁的活力。
年近90歲的馬老,眾星捧月般地出現(xiàn)在舞臺上,依然是那樣舒朗,那樣風趣,睿智和魅力均不減當年。
馬老首先對到場的觀眾表示真誠的感謝,接下來又指著滿臺的鮮花,像是對觀眾,也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我值么?多香呵!這可全是真花兒啊!什么?假花,假花咱不要,那是花圈,那東西咱不要。今天既然來了,當然要給各位說段子。什么?買猴!《買猴》說不了了,氣力不夠用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老猴了……唱?唱我就更不行了。今天來的李光羲、郭頌都是歌唱家,人家唱的那才叫好。他們既有好嗓子又注意保養(yǎng),不吃干的,光喝(稀)么,就愛喝稀的,所以叫李光羲(稀)!郭頌?郭頌?zāi)呛葎鸥缓?,端起一?郭)就往嘴里送(頌)……
在接受了馬季獻上的條幅“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之后,不等主持人詳細介紹,馬老接過話茬說,馬季我可太熟了,馬季、馬志純、馬玉濤、馬大哈都是我們馬家人……
嚴于律己,執(zhí)著藝術(shù)
家里人和圈里人都知道,馬老特別隨和厚道,從不為名利之事與人搶白爭辯,唯有對相聲藝術(shù)的認真,那個叫勁簡直是鉆牛角尖。
作為長子的馬志明是目前馬家兒女中唯一從事相聲藝術(shù)的。在他的記憶中,父親并沒有給他說過多少“活”,也沒有跟他合作過什么節(jié)目。馬志明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對他說,要自己長能耐。當然。在志明學相聲的“節(jié)骨眼”上,馬老也會點撥兒子,比如人物要如何刻畫才更加細膩傳神:“包袱”要怎樣“抖”才會更“響”更“脆”等等。而馬志明說相聲成名以后,馬老又時常告誡他,觀眾是咱的衣食父母,他們愛聽咱的相聲,是對咱的抬愛,要對得起觀眾,更要對得起相聲。
馬志良是馬老的小兒子,自打母親過世以后,主要由他照顧馬老。馬老80歲后身體欠佳,醫(yī)囑要保證休息,不宜應(yīng)酬過多。幾個兒女一商量,決定讓馬志良做父親的監(jiān)護人,全權(quán)負責馬老的飲食起居。
身上有馬老幽默細胞的遺傳,加上多年耳濡目染,馬志良自然是能說相聲,也有志愿干這一行。那年國防科委文工團挑演員就選上了他。就要穿上軍裝當上演員了,馬志良興奮不已。不料回家一說,馬老卻不同意。馬老說,志良啊!爸爸一直不愿意和你明說,你長得不丑,但你臉上沒“買賣”呵!說相聲的臉,講究的是“帥、怪、壞、賣”,讓人一眼看見就忘不了。臉是先決條件,你的臉沒特點,我不能讓你糟蹋了相聲藝術(shù)——你要說相聲,電視觀眾一看,趕緊換頻道。咱可別干那事。事后,馬志良感慨又無奈地說:“父親對別的事都可寬松,唯獨對相聲藝術(shù),那要求太嚴了?!?/p>
著名相聲演員馮鞏對馬老的藝術(shù)造詣和為人欽佩不已。高山仰止,他稱馬老為“中國相聲的精神支柱”??伤恢辈缓靡馑嫉情T拜訪馬老,害怕馬老罵自己不務(wù)正業(yè)。沒想到一見面,馬老不但沒罵,還表揚了他。
馬老說:“我看你演的《那五》和《沒事偷著樂》,這挺好,各種藝術(shù)都可以涉及,不是說演了相聲,別的藝術(shù)就不可以動了。各劇種、曲種都有相通之處,都不矛盾。觀眾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他們喜歡的,我們?yōu)槭裁床荒苎?當初趙麗蓉唱評戲,后來又演小品,問我這樣做行嗎?我說演小品怎么的了,只要是大家喜歡你,你就演,不要怕別人說這說那?!?/p>
馮鞏聽罷美得直搓雙手:“老爺子這么理解我們小輩,我太高興了,剛才還怕挨您罵呢!”
最初。馬老不贊成為他操辦從藝80周年暨告別舞臺演出活動,擔心給方方面面帶來麻煩。但事情敲定后,馬老便廢寢忘食,全神貫注地準備節(jié)目。
當時,馬老剛做完手術(shù),身體還很虛弱,組織者和家人都怕累壞了老人,勸他差不多就行了??墒邱R老說,那可不行!我一輩子上臺就玩實的,從不騙觀眾,這是最后一哆嗦了,我就更不能馬虎了。后來在臺上表演的7分鐘“貫口”,馬老和打板兒的師傅排練了近一個星期。因為體力不支,馬老排練一會兒就得歇一歇,擦擦汗。任誰勸,他都不聽,直到節(jié)目練“瓷實”了為止。他也不多解釋,只是不住地重復那句老話:“觀眾是咱衣食父母,咱得對得起人家啊!”
馬老從不稱自己是藝術(shù)家,而習慣稱自己是“藝人”。作為藝人必須要有“真玩意兒”。同時也要給觀眾“真玩意兒”。這是大藝術(shù)家從骨子里表現(xiàn)出的對藝術(shù)的認真和尊重?!巴嬉鈨骸本褪潜绢I(lǐng)、造詣和風格。舊社會藝人沒有社會地位,相聲藝人處于半流浪狀態(tài),在街頭賣藝叫“撂地”,有人想聽什么就高喊:“說玩意兒的來一段!”后來藝人的社會地位提高了??神R老沒有“水漲船高”的感覺。他有一句最著名的口頭禪:要奉獻給觀眾最好、最地道的玩意兒。
永遠感念農(nóng)食父母
馬老在晚年很少出門,主要怕給別人添麻煩。只要他出門上街,乘車,人家不要錢:買東西,人家不要錢;吃飯,人家也不要錢。這讓馬老既高興又過意不去。他感嘆道,看得出來,大家真的喜歡我馬三立??晌乙膊荒芸偨o人家添麻煩呀!沒有特別重要的事,我還是在家瞇著的好。
馬老不幸罹患膀胱癌,家人想瞞著不告訴他。看過第二次病,馬老就明白了,他安慰孩子們說,我都什么歲數(shù)了,要命的事都不怕了,還怕得病嗎?什么歪(癌),什么正(癥)的,我全不怕了。據(jù)馬老的親屬粗略統(tǒng)計,在馬老患病近兩年時間內(nèi),除了出席“馬三立從藝80周年暨告別舞臺文藝晚會”以外,還數(shù)十次接待媒體及各界人士的來訪慰問,即使在身體極度虛弱的情形下,他也不忍婉拒來訪者,當然也包括接受筆者的采訪。
2003年春節(jié)前后,馬老躺在床上基本起不來了。不斷有人打來拜年、問候的電話。都是馬志良替馬老接的?!拔腋赣H耳背聽不見,他讓我代表他向您表示感謝!”每當此時,馬老總會湊近電話聽筒喊一句:“我這也給您拜年了!”不管是官員、名人還是平民百姓,他一視同仁。馬老說,有這么多人抬愛我、喜歡我,不正是我的福分嗎?
馬老在去世前半年,就在琢磨自己遺囑的事,遺囑寫得不多,但感人至深:
我是一個相聲演員,也是一名普通的共產(chǎn)黨員。我按照黨的要求,用相聲,用笑聲,為人民服務(wù)。各級領(lǐng)導,天津的父老鄉(xiāng)親,給予了我很多榮譽和關(guān)愛。我也曾被評為“天津市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我心里的感謝之情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
人總是要死的。我有一個最后的請求,就是在我過世后,請將我喪事從簡辦理,我不愿讓各級組織再為我費心費神;同時我的朋友、學生和再傳弟子也比較多。所以不搞遺體告別,不接受花籃、花圈、挽聯(lián),不接受錢物。我畢生只想把笑留給觀眾,而不能給大家添麻煩,給國家浪費錢財。我衷心祝愿相聲繁榮,人民幸福,國家富強。
此致
馬三立鞠躬
二○○三年一月十日
就在馬老醞釀自己遺囑的過程中,醫(yī)院就給家屬下了幾次病危通知,馬老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在馬老行動、說話都很困難的情況下,他還頑強地舉手作揖,向前來問候的媒體人士說:“請?zhí)嫖蚁蛴^眾問候,我在這給大家拜年了!”就是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他說話依然幽默。對著攝像機,他低聲說:“觀眾新年好!我是病了,可是別害怕,不傳染。還沒聽說過電視信號傳染疾病的吧……”
據(jù)馬老家人講,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想表達的意思是:“我……畢生……只想……把……笑聲……留給……觀眾……”在表達完這個意思后,他就再也沒有醒來。
(組稿、責編 江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