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巴特爾大叔家出來時,天色已近黃昏。玫瑰色的夕陽偎依在遙遠的雪峰上,云中透出微弱的光亮,整個茶卡草原呈現(xiàn)著一種柔靜的美。風一陣一陣輕輕送過來,溫和中含著些微的清冷,讓人心曠神怡。
巴特爾大叔不甘心我們走,直接追我們到汽車旁,又是甩手,又是跺腳,急切地勸我們留下來,再在草原過一夜。從他半生不熟的漢話里,時不時冒出“貓鬼神”三個字。后來我們總算聽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前面橡皮山一帶,夜間常有鬼怪出沒,我們絕對不應該在這種時刻起程趕路,去闖什么鬼門關(guān)。
我們望了望夕陽下泛著橙光的草原,摸了摸肩上隨風而舞的哈達,一個勁兒地說,放心吧,大叔,不會有事的。您瞧,佛爺在保佑我們哪。其實,我們心里想的是,世上哪有什么鬼神呀,牧人們真是太迷信了。
磨蹭了好一會兒,車子終于啟動了。巴特爾大叔一家人都圍在車旁,“啊啦啦,啊啦啦”地嘆息著。
我們一共是四個人,乘坐一輛破舊的吉普車,打著探親訪友的名號,已經(jīng)環(huán)青海湖一帶草原、荒漠周游了三天,正在意猶未盡,卻不得不回去的路上。因為剛才巴特爾大叔的一番勸戒,引起大伙兒的好奇心。幾個年輕人便開始搜腸刮肚地講鬼故事,好為我們此行的壯舉添加一些浪漫主義的佐料。三天的草原之旅,已使我們的思想有些飄浮,只差要自封為探險家了。如果正在冒險的人卻在夜半時分,因為幾個鬼故事而變得畏縮起來,那豈不要笑掉徐霞客的大牙!因此,誰都是一副笑哈哈大丈夫迎難而上的英雄派頭。
太陽一從雪線上滑下去,天色馬上就暗了。風開始猛烈起來,呼呼叫著,與汽車你追我趕。廣袤的黑夜產(chǎn)生一種威懾力,使行路人顯得格外地渺小,不由地生出一種空洞的恐懼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誰都不再說話,而是專注地望著窗外,假裝在欣賞古老的高原夜色。
大約走了近兩個小時,吉普車轉(zhuǎn)過兩座崚嶒的大山,立刻就像滾進了繃繃床一般,開始猛烈顛簸起來。每個人都極力屏住呼吸,暗自替司機捏著汗。可是,這種狀況只持續(xù)了約摸一分鐘。汽車馬達就像魔鬼的呻吟似的,只掙扎著“噗哧”了兩聲,便陷入了沉寂。
司機焦灼地做了一番努力,結(jié)果換來的是滿臉的慌恐,最后無奈地告訴我們,這一夜我們得在橡皮山與鬼一起過夜了。
傍晚時分爭講鬼故事的興致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更可怕的是,隨著夜半時分的逼近,那些富于懸念的故事加重了我們的心理負擔,使我們覺得,窗外又黑又低沉的夜色里,到處都有可能滋生出鬼怪來,青面獠牙地捉我們?nèi)リ庨g玩玩。
四人中,年齡最大,見識最廣的要數(shù)司機。三個人只好眼巴巴地看著他,指望能從他身上得到些力量。但是,他早已沮喪地趴在方向盤上,連和大家討個主意的情緒也沒有了。
狂風從茶卡草原橫掃過來,氣勢洶洶地在橡皮山一帶打著回旋。車里越來越冷,我們除了擔憂,便只剩下了哆嗦。
就在我們凍得半死,生命如游絲般顫悠著的時候,一個巨大的黑影突然出現(xiàn)在車子附近。車里關(guān)著燈,借著朦朧的星光,只見一個毛茸茸的怪物,繞著車轉(zhuǎn)了一圈,而后趴在司機旁邊的玻璃上,使勁地望著里面。它肯定就是巴特爾大叔所說的貓鬼神了。此刻,它大約是餓壞了,迫切地做著努力,想將車和里面的人一起吞到肚里。
司機緊張過度,不知如何防范,身體一軟,便從方向盤上滑了下去。那個怪物安靜了兩分鐘,開始猛烈地敲玻璃。車窗盡管四面透風,但若要敲碎,看來魔鬼的力量也是不夠的。它只得暫時放棄,四下里找尋武器,忙亂了一小會兒,便甚為得意地從自己身上拿出一個匕首樣的東西,在玻璃與車窗間撬開一道縫。而后,塞進一雙手——天哪,魔鬼竟長著一雙人的手——使勁將窗玻璃往下壓。最后,門被它打開了。
魔鬼的手將司機一把提起,放回座位上,接著使勁搖晃司機的肩膀。司機被搖得喘起氣來。它又仔細地看其他三個人??疵靼总嚴锼械墨C物尚且還是活的后,它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我們的靈魂早已脫離了軀殼,茫然的眼神中只見魔鬼張開了大口,惡狠狠地沖向我們。可是,它,沒有吞咬,而是,說起話來:
“喂,你們,好著沒?”
我們那尚未飄遠的靈魂,開始在半收半散之間徘徊,有人顫微微地問道:“你,你是誰呀?”
“啊啦啦,啊啦啦,”魔鬼將大帽子一掀,露出一張飽經(jīng)滄桑的臉。我們這才看清,原來它竟是巴特爾大叔?!靶姆挪幌?。馬騎著哩。家里走,我們?!?/p>
司機總算回過氣來,又比又劃地向大叔說明我們的處境。他還怕聽不懂,又示范性地擰了一下發(fā)動機。那個該死的馬達竟然“吱愣愣”一陣猛響,刺破了山腳下沉悶的夜空,顯示出它的活力來。我們面面相覷,心里真不知是喜,還是驚。
巴特爾大叔從馬上解下一條毯子,扔給我們,然后情緒高昂地指揮司機倒車、打轉(zhuǎn);最后,騎上馬,奔跑著在前面引路,帶領(lǐng)我們重返他溫暖的草原小屋。
明朗的星星懸掛在夜幕里,仿佛就在身邊閃爍。草原的夜,那么地近,親切得一伸手就可觸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