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牽著馬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馬是一匹招人眼的棗紅馬,一邊馱只木箱,另一邊馱一口袋麥子。那只木箱是娘當(dāng)年嫁妝之一,紅漆底面上畫了一雙翠綠的鴛鴦,煞是喜慶?,F(xiàn)在木箱里裝了她的幾件換洗衣服、洗臉毛巾之類的東西。那口袋麥子則是送到學(xué)校灶房換飯票的。
那年,十三歲的王春燕考上了縣中學(xué)。縣中是全縣唯一的重點中學(xué)。王家溝小學(xué)四十多名考生里只考取了王春燕一人。所以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段日子,她的臉蛋整天像山桃花一樣怒放。
盼了好多天,終于盼來了開學(xué)的日子,十三歲的王春燕扎著兩只羊角辮,背著娘手工縫制的碎花書包,手里還捧著一大把順路采來的野菊花,像一只歡快的小兔子蹦跳在通往縣城的路上。
爹呢?爹的心情也不錯。據(jù)王家溝小學(xué)的瘸子老師講,考中縣中等于拿到了半個鐵飯碗。因為縣中的學(xué)生三年后百分之六七十都能考上市里省里的中專學(xué)校,所以現(xiàn)在可以說春燕已經(jīng)是半個公家人了。經(jīng)過瘸子老師的一番論說,爹的兩只小眼睛就被幸福淹沒了,干裂的厚嘴唇竟半天合不攏來。
這是十三歲的王春燕頭一次到縣城。
縣城熙熙攘攘的人流,來來往往的車輛,還有幾幢高不過三層的樓房,讓歡蹦亂跳的王春燕一下子拘束起來。臉上水津津地出了層涼汗。手里黃燦燦的野菊花不知了去向。
縣中的景象又讓王春燕吃驚不小。一幢有無數(shù)扇明晃晃玻璃窗子的教學(xué)樓,三排足有上百間平房的宿舍齊唰唰地立在教學(xué)樓對面。幾個比她家院子都大的花壇里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在陽光下耀得^眼花繚亂。
世上竟有這樣的學(xué)校!十三歲的農(nóng)村小姑娘王春燕覺得就像做夢一般,隨著爹怯怯地穿行在一個巨大的花園里。
爹后來總算找到了學(xué)校的灶房,把馬拴在灶房院子的一棵垂柳下,自己扛著口袋交糧去了。王春燕就在旁邊候著。不時有三三兩兩的學(xué)生大聲說笑著從王春燕身邊走過。王春燕一下子覺得她和他們有著很大的不同。是衣著吧?好像不單單是。王春燕暫時還搞不懂。
有幾個男生看見棗紅馬就停住了,對著棗紅馬指手畫腳。王春燕渾身上下不自在起來,突然覺得村里最漂亮的棗紅馬和這個沒有一棵青草的院子很不協(xié)調(diào)。幾個男生看了王春燕一眼,交頭接耳說了兩句什么,就咧著嘴哧哧地笑。接著他們中的一個彎腰從地上撿了塊小石子向棗紅馬的屁股擲去。棗紅馬昂頭長嘶一聲,原地跳了兩跳,后蹄不安地交錯踢踏幾下,突然撅起屁股噗啦啦落下一堆糞,緊跟著又酣暢淋漓地撒了泡熱尿。幾個男生起先像受了驚嚇?biāo)频募饨幸宦?,很快捂著肚子瘋狂地笑起來。王春燕的臉漲得通紅,眼里噴著憤怒的火。幾個男生夸張的表情馬上吸引了更多學(xué)生的圍觀,把王春燕和棗紅馬圍了個嚴(yán)實。一個正在做飯的灶頭師傅頭戴白帽,手里舉著一把炒菜勺子大聲喊著閃開閃開擠了進(jìn)去,看了半天沒看出個名堂,他覺得受了別人的愚弄,又沒處發(fā)火,好不容易發(fā)現(xiàn)棗紅馬的排泄物,立刻憤怒地叫嚷著:“誰的馬?誰的馬?咋就隨地大小便哩!”圍觀的學(xué)生像被捅的蜂窩轟地笑了。
一時,一股委屈涌上王春燕心頭,她捂著臉哭了。這樣一來,把那群好奇的目光全吸引到自己身上。劉麗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她穿了一件火紅的連衣裙不知從哪擠了進(jìn)去,突然出現(xiàn)在王春燕身邊。她朝地上“呸”地唾了口唾沫,指著圍觀的學(xué)生說:“你們,真不要臉!”
劉麗留著那時候還不多見的短剪發(fā)頭,一雙漂亮的眼睛盛氣凌人,使人不敢對視。人群慢慢散開了。劉麗在王春燕肩上拍了拍說:“別哭了,這群臭男生光知道欺負(fù)我們女生!”王春燕剛擦完淚,聽劉麗這么一說,就又哭了。
劉麗是王春燕走進(jìn)縣中第一個感到溫暖的人。劉麗的美麗也給了她很深的印象。讓她高興的是下午第一次進(jìn)教室,驚喜地看到劉麗也坐在這個教室里。
劉麗家在縣城,父母都有工作,衣著打扮時尚,使得她看起來更美麗。再加上她性格活潑,多才多藝,在學(xué)校組織的文體活動中大顯身手幾次,這個一年級的新生很快成了全年級甚至全校引人注目的焦點。
王春燕的目光更是被劉麗深深地吸引了。
王春燕不由地感嘆:劉麗咋就長那么好看!她咋那么會穿衣服,咋有那么多出色的本事……
有不少家是縣城的學(xué)生瞧不起農(nóng)村來的學(xué)生。劉麗卻不,她對誰都挺熱情。不知是王春燕喜歡粘她,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劉麗對王春燕好像更好一些。劉麗有時候開玩笑說:“王春燕,我看見你像山桃一樣可愛。”劉麗這么一說,王春燕的臉就真的像山桃似的紅了。
王春燕覺得劉麗有千好萬好,可當(dāng)著劉麗的面卻說不出來。其實她壓根就沒打算說。她奇怪劉麗咋就那么輕松地說了出來。她覺得劉麗和自己是多么的不同啊!比方劉麗在課余時間和男生們大大方方地說笑逗趣,換了她,打死也不敢。要是有男生主動和她說話,她會渾身上下的不自在。
劉麗就像一面鏡子,王春燕卻喜歡拿這面鏡子照自己,結(jié)果她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哪方面都比不得她。劉麗的身材細(xì)柳一樣地柔美。而自己呢,比劉麗矮了半頭不說,還胖乎乎地長了不少多余的肉。劉麗的瓜子臉白凈得似一瓣透明的雪,自己的臉圓鼓鼓,紅撲撲的像顆山桃。王春燕沮喪地想:一定是從小在家里幫父母干活把自己弄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缮谵r(nóng)村,誰家的孩子不幫家里干活呢。
王春燕經(jīng)常這樣想的時候,并沒有影響她和劉麗的交往,相反,隨著交往的持續(xù),劉麗對她的吸引力更大了。
第一學(xué)期開學(xué),王春燕在縣城理發(fā)館剪了一個和劉麗一模一樣的發(fā)型,還買了一件和劉麗一模一樣的米黃色運(yùn)動衫。家里雖然經(jīng)濟(jì)不寬裕,但爹娘自從聽了瘸子老師的話,好像已經(jīng)看到吃了公家飯的女兒,每個月領(lǐng)著公家的錢,給他們老兩口又是買蛋糕,又是買城里人才穿的料子衣裳。老兩口私下里嘀咕:“我倆寧可不吃不穿,也不能委屈了我們的燕子。她將來可是要吃公家飯的人?!背怨绎埖娜硕假N面。娘只是心疼她把那么黑那么油亮的辮子給剪了。王春燕嗔怪地說:“娘,你不懂?!蹦锞脱柿丝谕倌f她真的不懂。
開學(xué)的頭兩天王春燕猶豫了半天沒有穿新買的運(yùn)動衫。一個假期沒見,她早想劉麗了。又害怕見了難為情。倆人見面,劉麗果然瞪起眼說:“咦!你什么時候也剪了短發(fā)。”王春燕窘紅了臉。劉麗見狀再沒提頭發(fā)的話題,和她說開了別的事。
過了幾天,王春燕忍不住穿了那件米黃色的運(yùn)動衫。劉麗這次不光瞪起眼,還愣了半天,想說什么又沒說。王春燕在以后的日子發(fā)現(xiàn)劉麗再沒穿和自己相同的那件運(yùn)動衫。她穿上多好看啊,她為什么就不穿了呢?王春燕想不明白,有天索性問劉麗。劉麗輕描淡寫地說,有個表妹喜歡,就送人了。
王春燕不知不覺間像股風(fēng)似的跟著劉麗跑。劉麗遇到驚奇的事會夸張地來一句:“我的上帝啊!”這句話不知什么時候也成了王春燕的口頭禪。有天上體育課,一個女生把足球踢在老師的后腦勺上。劉麗和王春燕正好站在一起,倆人齊唰唰地喊了聲“我的上帝啊”!王春燕倒是沒覺得什么異樣,劉麗看了她一眼,滿臉的不自然。劉麗得意時習(xí)慣調(diào)皮地吐一下舌頭。有一次課間活動幾個女生一塊閑聊,王春燕說她小時候在家里的糧食囤里竟逮過老鼠,幾個女生驚叫起來。王春燕得意洋洋猛然也吐了一下舌頭。劉麗平時就活潑,搞個小動作看著自然,一向話不多的王春燕來了這么一下,比她講的趣事還讓人覺得有趣。女生們笑得前仰后合,只有劉麗沒笑。下午放學(xué)的時候,劉麗把王春燕叫到操場邊的白楊樹下很認(rèn)真地說;“春燕,以后說話不要吐舌頭,那樣很不雅觀。”王春燕一下子覺得兩只耳朵滾燙滾燙地?zé)?。半天說不出話來。劉麗那天讓王春燕很是傷心,覺得心里很委屈,劉麗自己平時不也經(jīng)常那樣,輪到她怎么就不雅觀了。
王春燕還感覺到劉麗那段日子好像專門躲避她。以前下了課,王春燕喜歡往劉麗跟前湊,經(jīng)歷了那次談話,王春燕不怎么主動去了??墒橇?xí)慣成自然,有天下課,老師剛出教室,王春燕好像忘了自己的委屈,徑直朝劉麗走去。劉麗明明看了她一眼,卻如同沒看見似的從教室里走了出去。
王春燕難過得差點流出眼淚,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這是怎么了?她們以前是多么要好的朋友啊!劉麗為什么要這樣對自己?就因為她吐了一下舌頭讓劉麗覺得不雅觀,也不至于和她斷交呀。再說了,劉麗很認(rèn)真地提醒她正好證明她還是把她當(dāng)好朋友的嘛!
王春燕的猜測沒錯。沒過多久。劉麗主動開始找她說話了,王春燕很快忘記了短暫的不愉快,課余時間照樣喜歡往劉麗跟前跑。劉麗也喜歡說一些讓王春燕覺得是只給她一個人說的悄悄話。劉麗對他說,有一大堆男生給她寫情書了。這些男生有她們班的,隔壁班的,還有高年級的幾個。劉麗把幾封情書偷偷塞給王春燕看。王春燕看得臉紅心跳。她一點也沒嫉妒,反而為有劉麗這樣的好朋友自豪。劉麗還和她大談自己的愛情體會,聽得王春燕一臉的崇敬和茫然。
她們的友誼一直持續(xù)到初中的最后—個學(xué)期。中考即將來臨,學(xué)生和老師都備戰(zhàn)似的忙得焦頭爛額。劉麗和王春燕都是班上的中等生,老師說她們是真正處在生死線上的那部分,差之毫厘就是另外一種結(jié)局。
王春燕慌了,學(xué)習(xí)自然比平時賣力了許多。不過只要有點機(jī)會,她還是想和劉麗呆在一塊。
那天下午課余活動,她復(fù)習(xí)累了想約劉麗到操場上坐坐。找了半天沒見劉麗。有個同學(xué)說好像見劉麗去女生宿舍了。劉麗不住校,有時候喜歡往女生宿舍跑。
王春燕剛走到宿舍門前,就聽見有人大聲說她的名字,不由得停住腳。
里面果然在說王春燕。
一個女生不屑地說:“王春燕簡直是劉麗的影子?!?/p>
另一個說:“她是最純粹的跟屁蟲!”
她們說著又哈哈大笑起來,讓王春燕最難受的是這里面分明有她最熟悉的一個人的聲音。這個聲音在笑過之后說:“怎么,有人崇拜我,你們嫉妒啦?”
王春燕像一顆釘子被釘在那里。她不知自己在門口站了多久,又怎么到了操場的白楊樹下。她手撫著白楊,眼淚止不住地往下落。
王春燕病了。躺在宿舍兩眼木木地望著房頂發(fā)呆。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赡切β暎切┰捪竦蹲右粯右淮我淮蔚赝痹谒男纳?。她發(fā)誓今生今世再也不看她一眼。
劉麗是王春燕在宿舍躺了第二天的時候來的。劉麗一進(jìn)門就說:“春燕,你怎么樣?要不我陪你到醫(yī)院?!?/p>
王春燕咬緊嘴唇,目光掠過劉麗轉(zhuǎn)向房頂。
劉麗第一次在王春燕跟前不自然起來,她遲疑片刻,吭吭忸忸地說:“你病成這樣,咋不早說呢!”
王春燕覺得鼻子一酸,但她還是沒讓自己開口說話。
劉麗又一次尷尬了。她慢慢站起身,心事重重地朝外走去。走到門口又停住轉(zhuǎn)過身來,一臉的黯然。
劉麗的神情映入王春燕的眼簾,她心說:何必這樣假惺惺呢。
劉麗帶了幾份傷感說:“我明天就要離開學(xué)校了,本來有許多話……”
“離開,你要到哪去?”王春燕一聽劉麗的話,連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開口了。
劉麗說:“我爸最近辦了病退,正好這個名額我可以頂替。”
王春燕好像明白似的點了點頭。
劉麗說:“我們像姐妹一樣快三年了,你的純樸、善良,讓我時常想起……”
王春燕的眼圈紅了。
劉麗說:“一想到要永遠(yuǎn)離開學(xué)校,我就很難過??墒菫榱松睢眲Ⅺ愡@樣說的時候成年人似的長嘆了一口氣。
那天劉麗走的時候把自己最喜歡的一個發(fā)卡送給了王春燕。
發(fā)卡是一只紫色的蝴蝶,水晶一樣透明。那時劉麗已經(jīng)留起了一頭飄逸的長發(fā),王春燕也留著長發(fā)。劉麗的這只發(fā)卡讓她羨慕了好多天。她曾經(jīng)打算買一個,劉麗說這是她姐從省城給她買的,縣城沒有。現(xiàn)在這只發(fā)卡就握她手里,她懷著一種復(fù)雜的心情望著它,說不上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她甚至覺得自己剛才應(yīng)該拒絕它。
三年后,王春燕再次來到縣城。這次她是以一名縣城主人的身份來的。那年她以比錄取分?jǐn)?shù)線多二分的優(yōu)勢考取市里的師范學(xué)校。成了爹和娘期盼的公家人。
三年,也許很短。在王春燕眼里縣城并沒有像人們吹噓的那樣發(fā)生多大的變化,相反覺得街面怎么比當(dāng)年窄了許多,那幾幢高樓不光矮了半截還顯現(xiàn)著一副破敗的樣子。三年,也許很長。當(dāng)年認(rèn)識王春燕的老師和同學(xué)感慨萬分,這就是當(dāng)年那個扎著羊角辮又矮又胖老坐在第一排的王春燕嗎?她怎么有現(xiàn)在這么好的身條,有一張這樣端莊秀麗的臉。最讓人覺得變化大的是她那種純凈而又超然的神態(tài)。
王春燕先是被分配在幼兒園做了一名老師。她儀態(tài)大方,一口普通話標(biāo)準(zhǔn)得讓人肅然起敬。上班還沒滿月,就被成立不久的縣電視臺選去做起了主持。幾晚本縣新聞播下來,便成了縣里爭相談?wù)摰拿恕?/p>
劉麗就是在這個時候找上門來的。劉麗頂替了百貨公司的父親,以為能早一點捧上鐵飯碗。誰知這個鐵飯碗一點也不鐵,沒過多久就碎了。現(xiàn)在自己開了一間服裝店。劉麗不愧是劉麗,她的時尚和美麗招惹得無數(shù)男人怦然心動,她和她的那間服裝店引領(lǐng)著縣城精英女子的服飾潮流。其實,王春燕在幼兒園就不止一次聽人說過劉麗。到了電視臺,臺里的那幫女人炫耀自己的新款衣服時,劉麗的名字就會頻頻出現(xiàn)。王春燕從未插話,好像壓根不認(rèn)識這個人??墒莿Ⅺ愖约赫疑祥T來了。
劉麗還沒進(jìn)門就大呼小叫地說:“王春燕呢?做了第一美女主播,就不認(rèn)老同學(xué)啦!”
王春燕客氣地請劉麗進(jìn)來。
劉麗一見面,夸王春燕比電視上看著還漂亮。她嗓門很大地說:“我的上帝,你在電視里播新聞,我起初還不敢相信就是你!”
劉麗的話音未落,王春燕的臉又像當(dāng)年似的紅了一下。
劉麗馬上又說:“不過,我們一塊上學(xué)的時候你就漂亮!”
王春燕保持著在電視里一樣的微笑。
劉麗從提著的包裝袋里取出一件果綠的上衣說;“剛從廣州打回的新款,正適合你這種美女主播?!?/p>
王春燕剛要開口拒絕。
劉麗明白了她的意思,生氣地說:“沒想到你這么見外,我們姐妹一場,你以為我是給你賣衣服呀!”
王春燕頓時沒有了拒絕的勇氣。
那天,劉麗說了許多懷舊的話,提到她們當(dāng)時那個班很多人的名字。末了還善意地囑咐王春燕現(xiàn)在的社會復(fù)雜得很,你剛出校門,為人處事自己多長個心眼。
話說到這份上,王春燕只好點了點頭。
劉麗的出現(xiàn)讓王春燕無法不去回想本想忘記的從前,本來她在師范讀書期間就對那段往事做了總結(jié):劉麗沒有多大的錯,錯的是自己和自己的無知。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把劉麗遺忘了。劉麗卻像一張隨時可以沖洗的底片讓她明白完全忘記過去是那樣的不可能。
劉麗走后,王春燕把那件衣服放進(jìn)了柜子里。她已經(jīng)在劉麗沒走時就有了主意,你硬要送我,我也就只好送給別人。
劉麗那天走出電視臺的時候,感到了一股從沒有過的失落。王春燕變了!她讓劉麗明顯地覺察到?jīng)]有料到的疏遠(yuǎn)和冷淡。不過,劉麗不肯承認(rèn)王春燕真的變了。因為她看見她變得白凈漂亮的臉上還是像山桃似的紅了。劉麗習(xí)慣了這樣自信。所以沒過幾天她又敲響了王春燕的門。
王春燕是一塊拒絕融化的冰,劉麗就是高溫火爐,王春燕正被一滴一滴地融化。劉麗約王春燕出去玩、吃飯,店里出來新款衣服就一次一次地打電話讓她來挑選。王春燕只好去了。不過不管劉麗怎么推薦哪件衣服適合她,她都沒有穿。有一次,王春燕對一件月白的真絲印花裙子實在動心了,只是最后還是忍住了。王春燕在這種時候也搞不懂自己這是何苦呢。
后來,她倆偶爾的聚會里多了一個人,是劉麗的對象楊華。楊華是省城一所知名大學(xué)的本科生,已經(jīng)做了縣里常務(wù)副縣長的幾年秘書了,年紀(jì)不大,氣宇軒昂。劉麗私下里對王春燕說,楊華差不多剛到縣城上班的時候就開始追她了,她直到最近才答應(yīng)。劉麗說現(xiàn)在的男人都不可靠呵,她得好好考驗他。不過通過兩年多的考驗,她覺得該同志思想品德好,政治素質(zhì)高,應(yīng)該是女士們的忠實衛(wèi)士。
劉麗的話把王春燕逗樂了。心想:你這未來的秘書夫人也快會起草政府文件了。
王春燕起初也覺得楊華不錯,人長得帥氣,談吐文雅幽默,還有光明的前途??蓻]過多久,她對他就有了新的認(rèn)識。
有天晚上,他跑到她的宿舍來了,說是找劉麗。她說劉麗沒來。他卻坐著不走,和她不著邊際地聊了半天。其實主要是他說,她只是客套地應(yīng)付。她覺得楊華今晚說話的腔調(diào)讓她感到些別扭。后來他終于說要走了,她禮節(jié)性地起身送他。他竟然鄭重其事地向她伸出手。她猝不及防只好伸出手讓他握了一下。她敏銳地感到他在這短暫的瞬間給她傳遞了一個信號。她的臉騰地紅了。他也慌慌張張地說了聲再見就走了。她當(dāng)時很氣憤,心說:什么東西!
接下來的日子,她又開始拒絕劉麗。
劉麗依舊不屈不撓地找上門來,她都以臺里有事推脫了。
劉麗最后一次來的時候以不容商量的口氣說:“今天我過生日,你們臺里如果又有事,我找你們臺長給你請假!”
王春燕知道劉麗和臺長還是什么拐七拐八的親戚。怕她真的去了露了馬腳,只好隨她去了。
她們直接去了縣城最好的酒店,劉麗已經(jīng)提前在那里定好了包間。王春燕一路上覺得很沮喪。她想:我太軟弱了,為什么一次次地遷就她。最讓她感到不舒服的是一進(jìn)包間的門就看到了早已等在那里的楊華。楊華油腔滑調(diào)地說:“美女主播,在下恭候多時了?!币窃谀峭碇埃f不準(zhǔn)王春燕還覺得這是楊華的風(fēng)趣,現(xiàn)在她感到徹頭徹尾的惡心。
劉麗在許了愿分吃蛋糕后,開始頻頻舉杯邀她喝酒。她從來不喝酒。但劉麗說今天是她最快樂的日子,她必須喝。楊華一直在旁邊附和說,這種葡萄酒喝一點沒事。她有一瞬間真想把酒杯砸碎要不澆在她或他的臉上。但她還是喝了。喝了一杯又一杯,后來她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開始是她和他勸酒,勸得讓她心煩。到最后是她自己想喝。她感覺到血液里到處燃著火苗,像無數(shù)的舌頭一下一下地舔著她的身體。她興奮得想喊想叫想唱想跳。
劉麗果然把她帶到了酒店的舞廳。動感的音樂和眩目的燈光讓她清醒了一些。所以當(dāng)她看見楊華向她伸出手時,她立刻擺著手向后退了幾步。誰知,劉麗硬把她推給楊華說:“你是客,當(dāng)然你先,下一曲才該輪到我!”楊華乘機(jī)握住她的手。她有些憤怒,想要掙扎。楊華怎么也不松手,還說什么美女主播怎么一點也不溫柔。她又回頭求救似的望了劉麗一眼。劉麗已經(jīng)坐在舞池的邊上沖著她張牙舞爪地笑。一個決定在這一瞬間閃進(jìn)她的腦海。她屈服了,開始和楊華跳舞。她覺得自己的舞姿很輕盈,很優(yōu)美,和楊華配合得天衣無縫,如魚得水。一曲終了,楊華連連夸她的舞姿好。她沖楊華眨了眨眼說:“我們再跳一曲!”楊華遲疑一下馬上說:“我十二分的樂意?!彼退徒又?,她現(xiàn)在故意不去看劉麗,卻發(fā)現(xiàn)楊華不時朝那邊張望。她不由得笑了。一曲又終,她說:“有本事,我們再來一曲!”說著目光灼灼地盯著楊華。楊華躲避著她的目光,想要拒絕又有些不舍。樂聲響起的時候,他猛然更緊地握住了她的手。這回她看見劉麗站在那里再沒往下坐。燈光一閃,她看見劉麗的臉一片慘白。她把自己的頭輕輕偎在楊華的肩上。楊華像是受到了鼓勵,眼睛在暗色里火一樣亮了,把她摟得更緊,緊得她連氣都喘不上來。樂曲停了又起,她感到楊華將整個身子貼了上來,她突然想吐,就死勁要推開楊華,楊華拼命往懷里擁她。劉麗就是在這個時候沖上來給了楊華一個清脆的耳光。緊接著劉麗的臉上響起兩聲更清脆的掌聲。
樂聲戛然而止。
燈光大亮。
劉麗不相信似的撫著自己的臉。
楊華好像弄疼了手,不停地甩著手。
王春燕在眾人的注視中彎著腰咯咯地笑起來。
劉麗隨即也大聲笑了,不過她的笑聲讓人毛骨悚然。劉麗在笑過之后說:“好!我祝福你們!”說著她挺直身子像一面旗一樣朝外走去。
楊華這時走過來把手放在王春燕肩上說:“沒什么,我們接著跳!”
王春燕抬手打掉楊華的手說:“把你的爪子拿開,我看著惡心!”
接著就真的吐了楊華一身。
王春燕再也沒見到劉麗。有一次她在街上看見遠(yuǎn)處走來的人像劉麗,但那個人很快扭身朝另外一個方向走去。后來聽說劉麗嫁了一個外地人。她和她那個小有名氣的服裝店從此在縣城消失了。
過兩年,王春燕被市電視臺選中。臨走的時候整理東西,竟然在一堆舊物里發(fā)現(xiàn)了劉麗當(dāng)年送給她的那只發(fā)卡。那只發(fā)卡她一次也沒用過,卻陪了她這么多年,她為此感到一陣迷茫。愣神間那只漂亮的蝴蝶發(fā)卡就從手里掉下去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