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跟人說說二舅的事。

二舅李鴻翔，從小性子直，脾氣犟，認定一條理不弄個青紅皂白不罷休，為此鬧出不少讓人說道的事來。

二舅18歲那年，正遇上“文化大革命”興起。說是“文化”運動，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運動都“武化”：抄家、燒書、游街、打人、武斗……直到全國大亂，人人自危。二舅不癡不傻，知道雞蛋碰撞不得大石頭那個理。實在氣極了，就一個人鉆進山溝里，狼嚎似的沖著大山嗷嗷叫一陣撒撒氣再回來。他最想不明白的是，人們咋能都睜大眼睛說瞎話呢!終于有一天。一家遠房親戚因成分是“富農”被滅了門，年輕氣盛的他一時沒能憋住，憤憤地說了聲“什么‘文化大革命’，明明是草菅人命”。誰知這話讓人聽到并告發(fā)了，又添油加醋，說他還罵了“就是舊社會也沒這樣”。這還了得! “造反兵團”的職業(yè)打手們立馬將他抓了起來五花大綁，游街批斗，實行“無產階級專政”。嚴刑拷打了3天，打得他遍體鱗傷，兩根肋骨折斷，吐血不止，直至奄奄一息。后來眼看就沒氣了，又是個沒有任何背景的“小螞蚱”，才被扔了出來，貼上“罪大惡極的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李鴻翔自絕于人民，狗都不吃”的條子，就算了事。

血葫蘆似的二舅被抬回家，等死。誰料窮人家的孩子命硬，二舅竟然活了過來。那年代，打死一個人就如殺只雞，死心眼的二舅卻不服，想找上面訴冤講理。七姥爺吧嗒吧嗒抽了一陣旱煙，嘆口長氣說：“你呀，一直說話不知高低，干事不知深淺，這回能保住小命就是天大的幸事了，還想辨什么理?沒見斗‘地、富、反、壞、右’和‘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的慘狀嗎?那些人誰不比你冤?我看你也只有到北大山里去躲躲了，要不那些造反派還是不會放過你的?！?/p>

北大山離村有20多里地，那兒山高溝深洞多，野獸出沒，一直沒人煙。早年間村里人為避兵亂躲土匪，曾去那里隱藏過，有的人家平安回來了，可有的人家卻神秘地消失了。有人親眼看到，一大家子人牽驢攆羊進山，一團濃云飄來將其罩住，云散了，一大家子人卻沒了，再也沒回村里來。為此，只要還有一點活路，沒人愿到那里去。

二舅想都沒想，就去了，他怕又被抓，更不愿意看到那些讓他憎恨的人和事。家里人偷偷給他安排妥當后，二舅天不亮就悄悄溜出村，進了北大山，找到了七姥爺早年待過的山洞。山洞不大，在山腰的一塊巨石后，里面空空的。干干的，靜靜的，黑黝黝的，似乎還有一股煙火味隱約可聞。二舅很中意，安排好自己的住處后，架火煮了一小鍋灰灰菜面疙瘩湯，吃得兩眼翻白，又是嗝又是屁地動靜很大。想想再也不要看那些狗屁“運動”了，再也不會受那些惡人的氣了，二舅心里美滋滋的，睡在厚厚的草鋪上，高聲大氣地打了一個哈欠，晃蕩著大腳丫子。哼起了小曲。

可山里的天氣，誰也摸不準它的脾氣，第二天就下起雨來。那雨瓢潑似的下著。雷聲更是驚天動地，震得山上的石頭往下滾，接著洪水嘩一下從山溝里沖下來，氣勢嚇死人。夜里雨說停就停了，卻總是刮風，哨子樣響，狼嚎鬼叫一般，讓人發(fā)憷。

二舅明白，要想在這山里待下去，誰也指望不上，只有靠自己。天一放晴，他就忙著打山柴，割荊條，摘野果，采野菜，忙忙碌碌地安排自己的日子。白天還好，有忙不完的活，啥也不想。可夜里太靜了，靜得讓人頭皮發(fā)麻，不敢入睡。有時還有什么野物“嘩啦嘩啦”地來扒擋在洞口的破門板。下溝取水的路也不好走，幾次都是腳下一溜，摔了個大馬叉。一天正午，下了一場急雨，二舅正蹲在洞口啃餅子看雨情，突見一個橙黃色的小火球，飄飄忽忽地飛進來，無聲無息、忽高忽低地移動，飄著飄著撞上了石板搭的灶臺，“轟”地一聲巨響，火光沖天，炸塌了石灶，滿洞子都是嗆人的焦煳味。二舅想，這怕就是老人們說的山里最嚇人的飄雷了，咋攆進洞里來呢?

二舅犯難了。家里人偷著來告訴他，運動還在沒完沒了地搞呢，說是要進行到底，不知還要多少年。但這個洞住一兩個月也許還中，長年住怕不行，必須另尋住處。但七姥爺說了，就這個洞最好，別處不能去，亂走，一旦碰上鬼云，就會被裹走。尸骨無存。據(jù)說村里的大地主老張家，每有動亂，一家人就藏進山里。平安后才回村，一直沒事?？烧l也不知道他家躲在啥地方，人們只是傳說他家有個秘洞，打造修理過，冬暖夏涼。藏糧儲物，好得不得了。然而那一家人在土改時都被貧農團一夜殺光了。一個人也沒留下。后來有貪財?shù)娜藬?shù)次進山，也始終沒找著，慢慢也就沒人信了?？啥诵?，到這山里后更信：沒個好住處，人很難在山里長待下去，大地主家有錢有勢。住處肯定差不了。二舅來回走著，搓著手，癡癡地想一陣，打定了自己的主意。

他開始了細致尋找，洞找了不少，但都不是。卻找到了不少奇景。有條溝，長滿了杏樹；還有一面坡，開著好些白的紅的黃的罌粟花；有一片地，還長著野苞米、野高梁、地瓜，像是許多年前有人留下來的。有天走得遠，回來晚了，路過一塊地，踩上去松松的，軟軟的，有股爛樹葉子味。他小心翼翼地走著，卻發(fā)現(xiàn)一步一亮，那是一種熒熒的綠中帶藍的光澤，亮一會又暗下去。走一些路，回頭看，只見一道星星點點的亮，像一串神秘的小燈。這北大山，真不敢小看。

累了，第二天醒得遲，起來，大天四亮了。陽光暖暖地照著，高高低低的山，濃濃淡淡的綠，縹縹緲緲的云，起起落落的鳥，星星點點的花……讓二舅看癡了，心想：誰說咱山溝窮，不是山清水秀挺好的嗎?

“再找，我就不信找不著!”二舅一面坡一面坡地尋。一條溝一條溝地找，還是沒找著。一天夜里，他又在苦思，突聽吧嗒一聲，山上掉下塊小石頭，砸在洞口，他心里一亮：會不會是那洞口讓人用石頭掩上了?果然，他找到一處這樣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扒開了，竟真有一個半人高的山洞，可洞卻出人意料的淺，被一塊巨大的豎石擋著，明明看出里面還有洞?？蓛蛇吙p都很窄，人橫豎鉆不進去。二舅白忙活了一身汗，毫無辦法。以后幾天日夜琢磨，總覺得這里面該有名堂。一天，他又試著在大石頭上推搡，無意中把手伸進一個石縫里。下意識地一撓，巨石竟怕癢似的晃起來，閃出一條寬縫，過一會又關上了?！澳鞘菈K人們在故事里說的癢癢石?”二舅大喜，連試幾次都無誤，便閃進洞里。

“天哪，世上真有這種做夢才有的好地方!”二舅叫出了聲。進洞拐個彎，見一個明晃晃的大洞，抬頭看，原來一道曲里拐彎的石縫直通山頂，陽光能直照下來，曬到洞底。更絕的是，一條小溪淙淙流過，流經(jīng)一個小石池又潛入石縫，不知所終。還有幾個石洞，放了些缸，缸里有糧、油、鹽、老腌菜，可惜都不能吃了；有的鋪炕，炕上堆著成馱的被褥，那布竟然還結實能用。想必是老張家留下的神秘洞了。二舅樂得蹦了起來。

他開始精心地重新打造生活。

二舅像只蜜蜂，忙得不可開交。人一有指望，那勁，就大得嚇人。杏熟了，他滿溝曬杏干；野菜長起來了，他曬菜干；野高粱、野苞米熟了，他一穗一穗收回來；罌粟結籽了，他摘回來炒熟，磨碎，榨油；打到兔子，套到野雞。他切成肉干掛起來……

匆匆忙忙中，秋天過了，冬天來了。二舅忙得更歡了，他要在下雪封山前再多備些東西。北風呼呼地刮著，風里來著潮濕的氣息，那是要下大雪的預兆。他縮著脖子，加快腳步，去檢查在杏樹溝下的套子。發(fā)現(xiàn)竟套上了只傻狍子。他樂顛顛地哼著小曲背回去。剛出溝口，只見前邊隱隱約約晃著個人影，閃到石頭后看。那人跌跌撞撞的，是個女人。只見背影修長，削削的肩，細細的腰，蓬松黑亮的頭發(fā)。呵，深山野溝里竟來了這樣娟秀的女人!看到那女人直奔連他也不敢進的深山方向，他覺得不對了，忙攆了上去。“大姐，你這是要到哪?”女人一驚，一頓，慢慢回過頭來，那是一張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滿是痛苦，掛著淚?！拔业揭碳?，你管得著嗎?”“那里再沒有人家了，鬧狼，連大老爺們也不敢進?！薄坝貌恢愎?，你攔我想干什么?”“大姐，我不是那個意思，這山真的不能進?！?/p>

幾句對話，二舅便認定那女子八成是和他一樣遭難的人，是要尋死的。不能見死不救，必須勸住。說了一陣，見說不動，二舅就說了自己的事。這下那女子瞅瞅他，哇一聲哭了。原來，那女子叫張秀波，爹是個縣城里的小干部，因寫過幾篇文章，被活活整死了，當老師的娘也被逼自殺了。家被人占了，她無處可去，投奔鄉(xiāng)下的姑家。姑夫黑著臉，連門都不讓進，讓她去找深山里的一個遠房姨家……她無路可走，想死了算了，只是不能死在骯臟的世上，要死在干凈的沒人的山里。

人一旦能說出實話就好了。二劈勸住了張秀波，看她連凍帶餓像樹葉子樣在寒風中哆嗦著。趕緊把她引到自己原住的山洞，給她燒上一鍋疙瘩湯。喝了兩大碗熱乎乎、辣滋滋的湯后，女子的臉上有了紅潤，眼里有了光彩。她打量著二舅的山洞，矮趴趴的，靠門的洞壁上還掛著白霜，凌亂的草鋪上堆著一床被褥，灶臺邊滿當，當?shù)胤胖?、米缸、飯碗?！按蟾?，你就住在這里?”“嗯!”“不再受罪，不再受氣。不再看那些人，還有吃的、喝的、住的，真好?！蹦桥佑挠牡卣f。二舅聽了，一陣心顫，眼睛發(fā)熱，嗓子眼發(fā)堵，忙說：“這是初來時的住處，現(xiàn)在只用來歇歇腳，我又尋了一個住處?！彼s緊引她到新住的山洞。

山洞里的一切都洋溢著生活的溫馨和活力，特別是那一穗一穗煮熟了留到冬天吃的嫩苞米干子，一串一串的紅辣椒，一嘟嚕一嘟嚕的山葡萄，一筐一筐的野酸棗，一堆一堆的地瓜干，一掛一掛的肉干，一缸一缸的各色腌菜，還有干木耳、蘑菇……把姑娘看得目瞪口呆又放聲大哭。說要是早點逃到這里，早點認識二舅，她爹娘也不會慘死了……

兩個人過和一個人過，就是不一樣。外面鬧得天翻地覆，打得死去活來，苦得缺吃少穿，他們卻在深山里過著自由自在的桃源生活。得知外面還是那么亂，二舅曾沖天大吼：“我李鴻翔何德何能，竟遇上了這樣好的人，過上這樣好的日子!”

二舅和那個叫張秀波的姑娘——我的二舅母，在沒人蹤的北大山里住了好幾年。像蜜蜂一樣忙忙碌碌經(jīng)營著自己的小日子，居然還過得有滋有味?！拔母铩苯Y束，家人接他們出山，引起十里八鄉(xiāng)好一陣轟動。

(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