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面虎”來到塞外小鎮(zhèn)金塔堡時是五月初四。這天是集日，第二天就是端午節(jié)，來趕集的人很多?！昂诿婊ⅰ敝澜鹚び幸蛔嗣媸龑拥墓潘?，塔頂上有一尊銅佛，佛冠上的金翅鳥全身鍍金，陽光下輝煌耀眼。據(jù)傳此地原有一座寺院，遼天顯年間建成此塔，后因戰(zhàn)亂寺院毀于兵火，只有這座寶塔保存至今?！昂诿婊ⅰ庇J覦寶塔上的金翅鳥已非一日，今天他就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金翅鳥拿到手……

“黑面虎”在一株大槐樹下擺開了場子，敲起銅鑼，人們聽到鑼聲便紛紛圍攏過來，想看這個江湖藝人耍把式?！昂诿婊ⅰ比鄽q，生得高大威猛，相貌兇狠，一雙掃帚眉，兩只牛眼，鼻大口闊。只見他短衣束腰，腳下青布軟底靴，渾身透出一股凌厲之氣。他步入場子中間挽起袖子拉開架勢，雙手抱拳道：“在下姓胡名天彪，江湖上人稱‘黑面虎’，今天來到此地，給眾位耍幾路拳腳，耍好了大家鼓鼓掌，耍不好大家多多包涵……”“黑面虎”說罷便甩掉上衣，赤膊裸背耍起拳腳來。觀看的人越聚越多?！昂诿婊ⅰ钡墓Ψ虼_實不凡，兩只拳頭耍得如同流星飛舞，密不透風，令人眼花繚亂。耍了幾招后，他便走到旁邊的大槐樹下，掄起拳頭猛擊樹干，只見樹枝搖動，樹葉嘩嘩直落！圍觀的人們看得驚心動魄，個個贊嘆不已……“黑面虎”停下來，站在場地中間一臉得意地說：“在下耍也耍了，眾位看也看了，現(xiàn)在有一事跟大家說明，聽說貴地古塔頂上有一尊銅佛，佛冠飾有金翅鳥一只。在下想以此物為賭，愿與本地武林高手比試高低，如有人勝了我，本人便收拾攤子走人，永不再來。如不能勝我，或無人敢與在下比試，那就別怪我‘黑面虎’無禮，我今日就要摘走金翅鳥了！”

圍觀的人們一聽全愣了，仿佛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大家面面相覷，卻沒人吭聲。誰的心里都在想：寶塔佛冠金翅鳥本是金塔堡的一方之寶，這個外來人憑什么要賭這個寶物？這分明是搶劫！可是，祖祖輩輩以種田為業(yè)的鄉(xiāng)野村民面對這兇神惡煞般的“黑面虎”，哪個敢出頭阻攔？寶物就要被惡徒搶走，人們都感到十分痛心，可惜金塔堡無能人啊……就在人們擔憂之際，一個五十來歲的小老頭擠進了場子。小老頭個子不高，面目清瘦，穿一身粗布衣裳，腳下是一雙老山鞋，一副邋邋遢遢的樣子。人們一看這不是青石溝村的馬小辮嗎？他要干什么？

只見馬小辮來到“黑面虎”面前抱拳一揖道：“這位師傅，不知是哪路尊神，初到此地就口口聲聲要摘取寶塔佛冠的金翅鳥？這樣做豈不是有違俠道？你身為江湖義士，本當遵守門規(guī)和師訓，非理不做，非禮不為，見財不貪，見色不動，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方才稱得起人人敬仰的英雄豪杰，難道你非要做搶掠豪奪的強盜？”

“黑面虎”見這個土里土氣的莊稼佬面無懼色，義正詞嚴地訓斥自己，便仰天大笑道：“哈哈！你這小老頭竟敢教訓你胡老爺，八成是活夠了吧？我胡某看在你一把年紀的分上不想傷害你，還是躲遠點兒吧，別在這兒礙你胡爺?shù)氖拢　?/p>

馬小辮道：“師傅此言差矣，常言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小老兒本地生本地長，有人要奪我古塔之寶，豈能坐視不管？”

“黑面虎”把兩只牛眼一瞪，吼叫道：“好，那就讓你嘗嘗胡爺?shù)膮柡?！”說罷便一拳向馬小辮打來。馬小辮不慌不忙，一個鷂子翻身躲過“黑面虎”的拳頭，再跳到“黑面虎”的身后，輕輕地在“黑面虎”的背上拍了一掌，“黑面虎”“哎呀”一聲慘叫，竟趴倒在地上！馬小辮伸手把“黑面虎”扶了起來，只見“黑面虎”的背上竟是一片鐵青！馬小辮呵呵笑道：“師傅莫怪，小老兒跟你開個玩笑怎么就經(jīng)不起了？先回老家養(yǎng)一養(yǎng)吧……” 就這樣，“黑面虎”忍著疼痛匆匆收拾好攤子，灰溜溜地離開了金塔堡。

看到這個場面，圍觀的人無不拍手稱快！可是，人們又不敢相信這個馬小辮有這么大的能耐，他什么時候學了這樣好的功夫？

馬小辮學武功的事完全是偶然。他十二歲那年冬天，趕著小毛驢馱著干柴到建昌鎮(zhèn)去賣，回家時在一個山灣處遇上一個“打杠子”（攔路打劫）的，那“打杠子”的是個賭鬼，把錢輸光了就干些偷雞摸狗攔路搶劫的勾當。他手里提著個大木棒，想把馬小辮嚇唬住讓他乖乖地把衣兜里的錢掏出來。沒想到馬小辮人小膽大，根本不怕他！“打杠子”就舉起木棒想把馬小辮打老實了，眼疾手快的馬小辮拾起兩個石頭猛地甩了出去——“啪”地一下正好打在“打杠子”提木棒的手上！“打杠子”一聲怪叫，手中的木棒掉在了地上！馬小辮緊接著第二顆石頭又打了過來，正好打在“打杠子”的另一只手上！“打杠子”又是一聲慘叫，轉身就跑了……

這一切正好被一個過路的中年人看見了。中年人見馬小辮如此勇敢又有智謀，甩石子的功夫也很厲害，心里對這個孩子很喜愛！便走過去對馬小辮說：“你這甩石子的功夫是跟誰學的？”馬小辮說：“是我自己練的?！敝心耆苏f：“怎么練的？”馬小辮告訴中年人說，他八歲就開始給人家放羊，羊兒滿山跑，馬小辮人小追不上，就甩石子攬羊。一來二去就練得彈無虛發(fā)、百發(fā)百中了，好些賊性的羊被他用石子打掉了犄角、打瞎了眼睛，為此他還挨過東家的打罵……中年人一聽哈哈大笑起來：“好！我今天路過這里，方才我看見那人劫路，正想出來幫你的忙，沒想到你自己就把他收拾了！實話告訴你，我也練了些功夫，不過我跟你練的不一樣。你用石子打人，我用草棍兒、樹葉都能打人。你看著，我給你表演一個……”中年人說著伸手在路邊折了一根細草棍兒，讓馬小辮伸出左手，中年人用草棍兒在馬小辮左手上輕輕抽打一下。馬小辮立刻感到手背鉆心的疼，抬起手一看，手背上現(xiàn)出一條細細的血?。≈心耆司蜕焓纸o馬小辮揉了揉，馬小辮這才感到不那么疼了。中年人一邊用手摩挲著馬小辮的頭，一邊說：“這是比較簡單的，如果你愿意跟我學，我就收你做徒弟……”

馬小辮覺得這個中年人太了不起了，立刻跪倒在中年人面前連磕了三個頭，叫了一聲“師父”。中年人伸手將馬小辮扶起來：“快起來，跟師父走吧……”

馬小辮就這么“失蹤”了十幾年，從外邊回來時已經(jīng)是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了。他身上的裝束仍舊是平平常常，看樣子在外邊沒混出什么名堂。馬小辮回家后老老實實地耕種農(nóng)田，面朝黃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年邁的父母相依為命，再也沒離開過家鄉(xiāng)。他本名叫馬敬德，因頭上梳著一個又細又短的小辮子，一年四季光頭露頂，走起路來那小辮子晃來晃去，有幾分滑稽。所以，村里人都叫他“馬小辮”，馬敬德的大名卻被人們忘了。在鄉(xiāng)親們眼里，馬小辮就是這么個馬小辮，可是人們哪里曉得馬小辮當年遇到的是一位武林奇人，那人把自己的絕技“九九輕功”傳給了馬小辮。但馬小辮學成后既沒有去官府當差，也沒去鏢局做鏢頭，只是回鄉(xiāng)奉養(yǎng)父母，幾十年從未出過手，更沒有在任何地方顯露過自己會功夫，鄉(xiāng)親們當然也就無從知曉。今天這個“黑面虎”如此猖狂，覺得金塔堡這個山高皇帝遠的窮鄉(xiāng)僻壤不會有什么高人，先耍了幾路拳腳顯示功夫厲害，想以此震懾山里人，然后輕輕松松地摘取寶塔佛冠上的金翅鳥。馬小辮覺得再不出頭露面阻止“黑面虎”，豈不是愧對祖宗愧對鄉(xiāng)親？于是，馬小辮便施展功夫將惡徒制服，也讓鄉(xiāng)親們大開了眼界……

一晃半年過去了，這天又是金塔堡的集日，馬小辮背著破褡褳來鎮(zhèn)上趕集，剛到集市上，就瞧見迎面走過來三個人。其中一位老者看樣子有六旬開外，須發(fā)如銀，精神矍鑠。另一個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一臉絡腮胡子，雙眉如翅，眼如銅鈴，一副彪悍之相。馬小辮再看那年輕人，立刻認了出來正是“黑面虎”！馬小辮心里明白了：“黑面虎”請高人來報前番之仇……“黑面虎”這時也發(fā)現(xiàn)了馬小辮，便大搖大擺地走到馬小辮跟前，皮笑肉不笑地說：“小辮子，今天我們又見面了?！闭f著轉過身對老者和中年人道：“師祖、師父，就是他！”

老者打量馬小辮一番，然后對身邊的中年人道：“世全，上前跟這位師傅過過招，為你的徒弟出出氣……”中年人點頭道：“師父放心！”說罷對馬小辮拱手抱拳：“這位師傅可是馬大俠嗎？在下魯世全這廂有禮了！半年前愚徒曾沖撞了閣下，今日我?guī)熗饺皝砬写瑁朐趲煾蹈坝扅c兒面子……”

馬小辮知道來者不善，看來這老少三人今天決意要跟自己一爭雌雄。他抱拳還禮道：“師傅既然要為令徒討公道，請問，令徒為何與在下結怨，師傅可知就里？”魯世全說：“聽徒兒敘述一二?！瘪R小辮說：“古人云，兼聽則明，偏信則暗。請師傅聽在下講明事情原委，然后再出手如何？”魯世全說：“愿聞其詳?！瘪R小辮便把“黑面虎”要奪寶塔佛冠上金翅鳥之事的始末一一講了。魯世全說：“你所講的或許是實情，但徒兒所說也未必是謊言，凡事兩來莫怪一人，況且你對我的徒弟出手狠毒，在下心有不服……”馬小辮說：“好，既然如此，愿領教師傅奇功，在下奉陪就是了。但街上人來人往，多有不便，咱們找個合適的地方吧?！瘪R小辮說著便帶著三個人來到一個打谷場上，看熱鬧的人也跟了過來。馬小辮拱手說：“就請師傅出招吧?！濒斒廊f：“好！”話音未落，一個蟒蛇出洞，飛起一拳直奔馬小辮胸前打來！拳頭尚未挨到馬小辮，馬小辮就勢一個后空翻，穩(wěn)穩(wěn)站在八丈以外的一個大石頭上，如同一只矯健的雄鷹傲然獨立！魯世全見自己一拳打空，覺得很丟面子，便一個箭步躥到馬小辮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又向馬小辮胸前猛打一拳，馬小辮接著又是一個后空翻宛若一只輕捷的飛燕，身子騰空而起，不聲不響地落在一株高大的白楊樹梢頭，楊枝細梢紋絲未動。馬小辮穩(wěn)站梢頭，神態(tài)悠然，如禪定老僧……

白發(fā)老者哈哈大笑著對魯世全說：“徒兒，這回該長見識了吧？世全，你輸了！仔細看看你的前胸，人家給你留了好大的面子呢！”

魯世全低頭一看，頓時臉色煞白——自己胸前印著一個清晰的腳印。魯世全心里全明白了，馬小辮確實是腳下留情了……

老者仰起頭，對楊樹梢頭的馬小辮擺擺手說：“快下來見見師叔?！?/p>

馬小辮輕輕一縱，落在老者面前，一臉詫異地望著老者說：“老人家自稱是我的師叔，請老人家說明白，不然在下豈敢高攀？”

老者笑道：“不認識師叔倒也不怪，但神拳周振雄你不會不知道吧？”馬小辮一臉驚愕，撲通跪倒在老者面前：“原來真是師叔到此！這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自家人。師叔，小侄多有冒犯，給你老人家賠禮了?！?/p>

老者扶起馬小辮，笑道：“賢侄請起，此事都怪師叔對門下管教不嚴，不肖之徒丟了我的臉面！幸虧遇上賢侄，不然我周振雄的牌子就讓‘黑面虎’這個敗類給砸了……”

馬小辮早就聽師父北俠盧振英提起過，他有個師弟南俠周振雄，師兄弟二人是無念大師的兩個得意門徒，大師將絕世輕功和無敵金掌分別傳授給兩位徒弟。師兄弟二人學山后分居南北，盧振英以輕功名震北方，周振雄以金掌威鎮(zhèn)江南。二人一南一北分別多年未曾相會，五年前盧大俠因患頑疾辭世。三個月前，“黑面虎”求師父魯世全托師爺周大俠為其報仇，當時周大俠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師孫“黑面虎”平時行為不端，一定是他做了不軌之事，遇上武林高手而吃了苦頭。周大俠本不想管他的事，但聽“黑面虎”說“仇家”馬小辮的輕功如何了得，心中不免大吃一驚：這等功夫除了大師兄別無二家，可大師兄已于幾年前仙逝，莫非馬小辮是大師兄的真?zhèn)鞯茏?？周大俠便決意親自見見馬小辮，這才應允了魯世全和“黑面虎”師徒二人的請求。當魯世全與馬小辮過招時，周大俠一眼便看出這馬小辮確是大師兄的傳人無疑……周大俠心中萬分高興，激動得熱淚盈眶，雙手拉住馬小辮感慨萬分地說：“賢侄為人可敬，又深得大師兄之真?zhèn)?，實是我門之大幸！”

馬小辮誠惶誠恐地說：“師叔夸獎實不敢當，小侄多年來隱居鄉(xiāng)野碌碌無為，有何德何能？日后還需師叔多多指教。‘黑面虎’師徒行事固然不對，但事已過去，他師徒知過必改，況且我們又是一家人，師叔不必為此大動肝火。你我叔侄遠隔千山萬水難得一見，今日見到師叔如見恩師，小侄欣喜萬分，請師叔一行無論如何到寒舍一敘！”

周大俠遇見師侄心里非常高興，師侄邀請焉有不答應之理？于是，師徒四人出了金塔堡直奔青石溝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