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多么歡喜,但當(dāng)愛情死去,如何安頓尸骸,并且在墳頭上種一棵蘋果樹。他想,他還沒有學(xué)會。
那年,他陪父親回老家,為祖父母合葬。父親淡淡地,說些他從不知曉的家事給他聽,“你爺爺一代,很多這樣的?!睕]有一點(diǎn)怨意。
1944年戰(zhàn)火蠻荒,祖父一走便沒有了音信,祖母的日子:地上炕上灶上活計,老人小孩雞豬衣食,以及,等。
1961年,祖父托人捎信回家:他活著,在京,居高位,新妻的最幼子,已經(jīng)12歲了。
祖母原就口拙,少言少語的農(nóng)家女子,聞此也無聲無息,在炕頭上久久盤坐。第二天,照舊下地去。半年后,祖母就去世了。
祖母一共育有四子,除了父親考取大學(xué)離開以外,其余三子,皆在農(nóng)村。
而他記憶中的祖父,是一位慈祥到近乎溫柔的老人,教他近代史、做人、舊體詩,以長者的睿智寬厚,安頓他暴烈的青春。
他記得父親長年對老家的支援,也不得不承認(rèn),祖父近乎不聞不問,真的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抑或早就決定舍棄?叔叔們倒安之若素,“俺爹當(dāng)他的官,俺們沾不著,也不想沾?!?/p>
父親瞪他們一眼,聲色俱厲,“老家兒的事你別管。咱們小輩,該怎么著就怎么著?!彼栏赣H對祖父的敬愛,當(dāng)下也不敢多言。
第二日啟墳,黃土里臥著一個破木匣,簡陋如火柴盒,祖母竟如此薄棺。叔叔們一片唏噓,連他都禁不住想慟哭一場,不為親緣,只為一個尋常女子,一生空空的操勞。
祖母移棺后,可以合葬了。他以長子長孫身份扶柩,準(zhǔn)備將祖父的棺槨入土,父親突然發(fā)話,“等一等,先放我媽。”
一言既出,四座皆驚。連他這種都市小子都隱隱覺得不妥,何況在男尊女卑、最重禮數(shù)的孔孟之鄉(xiāng)?人群里起了微微的騷動,很多不以為然、驚愕的神情。
然而父親跪著,他的臉,沉默著。面頰,眉眼,微張的嘴,都微微抽搐,是痛得不可開交,卻鋼鐵一般堅不可摧。父親一生,到底有沒有恨過祖父呢?
祖母的棺槨無聲落土,揚(yáng)起塵煙,像黝灰燃燒的火焰。隨后,祖父的棺也放進(jìn),墳頭合上。一段舊事,自此緘口不言。
他恍惚記起,17歲那年,他想向喜歡的女生示意,又擔(dān)心她不接受,學(xué)校會處分,祖父用濃重的山東口音取笑他,“喜歡還怕啥?”
但是,如何勇敢地愛呢?如果愛與責(zé)任相違背?如果愛就是傷害和背叛?血會漸涸,淤紫而烏,如沉黑底色的玫瑰裙。那些疼痛,卻永遠(yuǎn)不能遺忘。
忽然他胸口震動,如心在狂跳。是手機(jī),千萬分熟悉的號碼。而他遲疑著遲疑著,久久不敢接聽。而原本,他以為,說一句愛,或者不愛,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愛是多么歡喜,但當(dāng)愛情死去,如何安頓尸骸,并且在墳頭上種一棵蘋果樹。他想,他還沒有學(xué)會。
(摘自《西安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