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黑夜,孩子們最深刻的體會是寂寞。
冬季,蒼白的太陽被凜冽的北風早早趕到西山后面,夜就顯得愈發(fā)漫長。
晚飯后,大人們愛聚到村中央戲樓旁的供銷社里扯閑篇,好事的孩子也去湊熱鬧,在大人們吞云吐霧中拾些道聽途說,葷的素的、懂的不懂的一齊裝進耳朵。等到九點多鐘,掌柜的老Y看沒人再來買東西,不愿熬油費電,就張羅著關門,于是人們打著哈欠慢騰騰散去。
有時,大孩子們得到消息,吃罷晚飯就急匆匆跑到三里外的公社或銅礦去看電影、看戲,小孩子便沒這份資格,哥哥、姐姐嫌帶著他們累贅。大孩子們來去如風,扛得住黑暗中觀眾浪潮般的擁擠。如果是看戲,為占據(jù)有利地形,他(她)們常常爬上戲臺對面的房頂或者是一棵什么樹上摟著樹枝看一晚上。人家為保護房頂免遭踩踏,第二天晚上會預先在可能攀登處堆放葛針,還有人惡作劇將樹干涂滿大類。不知就里的孩子本以為輕車熟路呢,結(jié)果就被葛針扎了或弄一身的屎。
月亮好時,小孩子們要到街上瘋耍一回。在街巷或村前收過白菜的菜園里大呼小叫地奔跑——捉迷藏、老鷹抓小雞、仿照電影裝扮成八路和鬼子列陣打斗。玩得得意忘形,都把時間忘了。冷不丁。誰家大人站在門臺上扯著嗓子怒氣沖沖地呼喊自家孩子。靜靜的夜間,那喊聲清澈而嘹亮,直傳進遠山的黑暗中。孩子們愣一會兒,戀戀不舍散去。
沒有月亮的日子就連這份情趣都沒了,不甘心的人來到街上,誰家正籌備蓋新房呢,把一根房梁擺放在街道旁,他們就坐在房梁上,有人說起山外的傳說,講些得自大人的閑話;沒的可說就去看頭上的星星——勺形的北斗星、三顆并列的“參兒”、自茫茫的銀河……其實他們識不上幾顆來。
四周,層次錯落的山峰剪影一般將村落圍定,頭上只剩一片幽暗的天空。廣袤而神秘的是山野、黑暗和自然的聲籟……靜心體驗,沒來由會襲上一陣恐懼。
謎
入冬后鯉魚川農(nóng)家習慣都搬到屋內(nèi)做飯。
鍋灶就盤在土炕前,炕用專門拓制的土坯壘成,可鯉魚川人不說壘,卻說“盤”,實則壘炕是有技巧的,炕既要耐壓,坯與坯之間還要相通,以使煙道穿過土炕從屋角通上房頂?shù)臒熗玻@樣做飯的同時就把炕也燒熱了。
終日的煙熏火燎,使得屋頂、四壁涂著一層亮亮的幽黑,從屋頂垂下的那盞15瓦燈泡不知不覺蒙上了污漬,屋內(nèi)的東西在昏暗的燈光里影影綽綽。遇到停電,炕頭的矮墻或窗臺上會燃亮一盞油燈。山鄉(xiāng)的油燈五花八門,有舊武的燈盞兒——或高或低,泥的、瓷的都有,說不定還是土改得來的浮財呢;也有用大小不等的藥瓶做成。燈苗如豆,搖曳不停。溫馨的燈光把人們與外面的世界隔開。人躺在炕上,睡意還沒來,風在屋外大呼小叫。奶奶披著棉襖坐在被窩里抽煙,把一尊臃腫的剪影投到墻上。這時,窗外的世界——燈光照不到的外面,因為一只鳥的光臨驟然變得神秘而莫測。它從院落上空掠過,甚或駐足在窗前的石榴樹上歇息片刻——“嘚……嘚……”地叫喚。孩子不由自主從枕上抬起頭,用心去聽。奶奶像背后長著眼睛,從嘴里拔出煙袋,吐出一句:“趕驢漢。”
凜冽寒風中飛鳴的那只鳥的名字就叫“趕驢漢”。
它是什么樣子呢?孩子想著。
在這片山區(qū),它伴隨人們或許已經(jīng)生活了幾百輩子,但從來沒有人見過它,或許遇到了也不知道它就是鯉魚川人祖祖輩輩不斷提起的“趕驢漢”吧?人們對于它的認識僅限于那富有戲劇性、如人吆喝驢般的叫聲。
這種夜間活動的鳥就像謎一樣留在孩子的記憶里。
“胡拾掇”
秋夏之際,在向陽的較淺山坡上除了螞蟻,還時常能在地上看到一種灰色昆蟲,小似綠豆、大如黃豆,沒有翅膀,平面的甲殼上總是馱著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蜘蛛皮啦、半截死螞蟻啦……還有很多說不上來的什么。
你不知道這是一種多么有趣的家伙!無論什么時候它總是一副急匆匆的模樣,好像時時刻刻都在忙忙碌碌地辛勤勞作。但在人類眼中,大概總覺得它在做著沒意義的活計吧,所以就喊它“胡拾掇”——胡亂收拾東西之謂。
沒人探究過它馱那些東西來做什么,又如何把那些東西弄到自己的背上并使其能夠不掉下。它的窩是什么樣子,造在什么地方,如何繁衍后代,它們的生活又是怎樣一番情形呢?
對于我們生存的世界,人們到底了解多少呢?即使是我們眼皮底下司空見慣的東西。
山莊兒
新鮮瓜果在鯉魚川比較稀罕。
有限的耕地一律按照上級要求種植小麥、玉米、高粱。連紅薯、豆類也不多見。夏天,戴著草帽的山外人會推著獨輪車或趕著馬車到我們村來賣西瓜、甜瓜、菜瓜。車停在村中央的戲樓下,人們圍上前去看一陣子,最終也沒有幾個人舍得買。
麥假,哥哥和伙伴們上山拾柴,坐在一塊荒蕪的空地休息。突然,有人喊叫起來!原來他們身邊歪歪斜斜生長著的竟是一棵桃樹,被人砍得只剩一根主干,高高挑著籮筐大一團樹冠,那濃密的枝葉里正藏著紅紅綠綠的鮮桃!驚喜之中,孩子們一擁而上,搶摘精光。哥哥他們猜測那里過去肯定是個山莊兒,只是廢墟已被歲月所湮沒。
六十出頭的爺爺苦思半天,最終也沒想起究竟是誰曾在哥哥他們摘桃的地方安身立命。但它卻讓我浮想聯(lián)翩,我忍不住去想那山莊兒的主人,去想他過著的生活。他的水井在什么地方,他喂著雞、養(yǎng)著羊嗎?可有一條看家狗?晚上寂寞、害怕嗎?在漫長冬夜,聽著山濤呼嘯或是暴雨之夜山洪在屋外咆哮,他睡得著嗎?!但心里卻認定他是一個充滿情趣和希望的人,要不然在那簡陋的生活里怎么會想起去門前栽下一棵桃樹呢?
很長一段時間,那個被時間湮沒的山莊兒一直占據(jù)著我心靈。
水 牛
貓頭鷹和“趕驢漢”屬于黑夜,水牛則是在雨中才得一見的甲蟲。
農(nóng)歷六月,谷子已經(jīng)抽穗,再下一場透雨,水牛就出來了。它全身黝黑,長約寸許,極像在樹上鉆洞的甲蟲,只是觸角要短。姥姥家在接近平原的丘陵地區(qū),院落后面就是一座低矮小山,除零星幾棵柏樹,山坡上長滿白草。屆時常有水牛從院落上空飛過,姨或舅母就抄起掃帚追趕著把它拍下來,燒給我吃。但孩子們多是主動到山上去捉水牛。需連陰天氣,前面雨已下足、下透,在蒙蒙細雨中水牛飛起來了;孩子們?nèi)齼蓛山Y(jié)伴上山,去白草叢中尋找、漫山遍野地追逐。水牛有公母之分,公的修長;母的稍短,大肚子,有籽。雨幕中飛行的多是公水牛,而母的則常常爬行或伏臥在白草下面.忙于傳宗接代。天一放晴水牛就莫名其妙死去。如果水牛少,孩子們不分公母,見著就逮。趕上水牛多的年頭,他們則變得挑剔起來——專門尋母的逮,有籽的母水牛燒來更好吃。有時一公一母正在白草下面交配,孩子逮個正著,滿心歡喜地“哎呀呀”感嘆。
大人們說,水牛是由一種名叫“地黃”的蟲子變化來的。春天墾荒,偶爾能在土里刨出“地黃”來,一寸多長,粗若手指,通體鵝黃,光潤如玉。造物真是神秘莫測,水牛的一生只有幾個小時,最多活不過一兩天,而生長、蛻變卻有一個漫長的過程.但它們?nèi)匀灰淮淮毖苤K鼈優(yōu)槭裁磥淼竭@個世界上,難道就是為了給孩子們帶來歡樂嗎?干旱的年頭看不到水牛,那么這個蛻變過程還存在嗎?連年旱災并未使它們斷代絕種,它們生存之道又是什么?
有一年在姥姥家,趕上水牛特別多,山坡上到處都是提水牛的孩子。我已經(jīng)抓滿兩手,水牛試圖掙脫,不住地在我手里鉆擠,還用那兩顆“蟈蟈牙”使勁夾我,無奈我只好脫下雨鞋把它們裝進鞋里,卻被滿地蒺藜扎得寸步難行,我終于無助地哭起來。這時,木匠黑小家的大姑娘跑過來,幫我將水牛的門牙一一掰去,我才得以穿上鞋,捧著水?;氐嚼牙鸭?。
鯉魚川山高地寒,水牛就少,孩子們也沒有捉水牛的興致。但雨后上山干活,還是能在草叢間見到,有時候就是一只兩只,然而從燒到吃的過程卻將我?guī)Щ氐酵甑臍g樂中。
鞭 炮
一入臘月,男孩的心就惶惶不安“吊”起來。令他們牽腸掛肚的不是新年的衣服或者什么吃喝之物,而是鞭炮。他們慷慨地拿出一年來拔藥材、捉蝎子、割荊條攢下的體己錢,讓大人趕集時或自己到虎家寨公社供銷社去買鞭炮。愛美的孩子還會為家里買幾幅年畫,都是樣板戲劇照——《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杜鵑山》。鞭炮最多也就買兩掛,外加三五根“二踢腳”,但這件事牽動著他們?nèi)康男乃?。鞭炮的品牌很單調(diào),二十響一掛。他們先是關心購買,接著又相互地比較、打聽——誰買了幾掛鞭,幾根“二踢腳”?我們的鄰居喜平是領養(yǎng)的,家境寬裕又得寵,過年買十掛鞭炮,二十根“二踢腳”,令一街道的大小孩子驚慕不已。其實一掛鞭炮兩毛五分錢,一根二踢腳五分錢。鞭炮買回來忍不住要天天去看,按捺不住的孩子會零星放幾顆,很快他們就會知道哪種好,而哪種愛絕捻(炮捻斷火)。有一年村供銷社進了一種愛絕捻的鞭,老Y一臘月也沒賣完。
大年初一早晨要比賽著看誰起得早。聽到驟然響作一片的炮聲,孩子們慌慌張張爬起來聚到街上,在自家門前放起炮來。一般是先要放“二踢腳”,然后才放鞭炮。頭天夜里他們就已小心翼翼地把整掛鞭炮拆散,早晨就在門前一顆一顆零星地放,膽大的手捏著炮尾,待炮捻即將燃盡時向天上一丟——“啪”的一響;膽小的就把炮插在墻縫里或雪堆上,點燃后趕緊跑開,也是“啪”的一響。大年的早晨就這樣“噼噼啪啪”地響成一團。缺乏打算的孩子一早晨會將所有的喜悅放個精光。
1975年,供銷社進了一種五百響一掛的鞭炮,瀏陽產(chǎn)的,鞭炮個兒小,卻響得清脆,很讓孩子們眼熱。但那種鞭炮就此一樣,沒有“頭兒”少的小掛,很多孩子雖然眼饞卻買不起。村東吳家屬于村里家境貧困的人家,哥兒五個卻將各自的私房錢拿出來,湊錢買了一掛,正好每人一百顆。然而分炮時出了問題,不知為什么他們沒有拆開來一顆一顆去分,卻鬼使神差地竟想到要去煤油燈上燒成五截,結(jié)果一掛鞭炸成一片。最小的哥兒倆當時就哭起來。鄰居邱家老二幸災樂禍地編了一首很長的歌謠,專說此事,一時間在村里廣為流傳?,F(xiàn)在我只記得這么兩句,說分炮時:“老大計劃剪子鉸,老二提出燈頭燎,噼噼啪啪開始了……”還有吳家小哥兒倆那紅紅的淚眼。
責任編輯 宗永平
題字 朱以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