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這種叫小說的文字,我感到內(nèi)心的一種滿足。我這樣說,并不是說自己的散文寫作很不專心。實際上,寫散文已讓我的情感得到很好的宣泄。很久以來,散文一直都被邊緣化著,或者說在大多數(shù)時間里,是處于散文者們自己制造的喧嘩與熱鬧的虛幻里。寫散文,當然有很多的成就者,而我自己也有很好的主張和看法——但我不想否認,散文的確是我在日常壅塞的生活里,為生計奔波忙碌的當兒,排解心靈苦悶的一種出口。慶幸的是,自覺由于對文字的敬畏與認真,散文并沒有成為我追求一些美麗事物的障礙。很長時間,它還是緩解鄉(xiāng)愁和直面現(xiàn)實的一把鋒刃。
我已經(jīng)喜歡上了這把鋒刃。
但我是寫過小說的。至今我還記得20多歲時,在省報發(fā)表第一篇小說時的那一份欣喜。在上個世紀文學異?;鸨陌司攀甏?,我在家鄉(xiāng)的縣城里工作,由于在當時的《希望》《青年作家》《百花園》上發(fā)過一兩篇小說,還被朋友邀請辦文學社、編民間文學報刊小說。家鄉(xiāng)文學圈子里的朋友,也都把我視為“寫小說的”看待,備受小說者身份的榮光,經(jīng)常與朋友們一起伴著香煙和啤酒,徹夜不眠地談論小說的什么先鋒、現(xiàn)代派……過的儼然就是一種少年輕狂的小說生活。
縣城生活的單調(diào)與沉悶,時間的悠閑與無聊……一個胡思亂想人的大腦和空間,正好就可以讓小說的想象不斷填充?;叵肽菚r我的寫作,更多的是一種聊以慰藉自己孤獨可憐的心靈。生計的苦惱是漸漸長大才日益嚴重地到來。但這期間,我的工作環(huán)境發(fā)生了變化,我由一個小城的小職員突然變成了一個在中央某部委工作的“人”——自己內(nèi)心惶恐,卻可以讓別人羨慕;在別人眼里有著優(yōu)越感,自己卻充滿了失意、卑微與尷尬的人。這是一種角色。這種角色只有靠不停地如轉(zhuǎn)陀螺式的工作,內(nèi)心的焦灼與自卑感才能得以消解。不幸的是我的這種焦躁感,并沒有因為企圖拼命工作而遁失,相反它還日益加深,成為我的一種“形象”和旁人眼里的滄桑。
我很多的寫作可能就與當時的環(huán)境有關(guān)。
我那時上班的單位在一座臨街的二樓上。一到下班時間,偌大的樓房人走樓空,空空蕩蕩。而對面的街道上一家小飯館卻適時地響起薩克斯的音樂。薩克斯本就是一種極其孤獨哀傷的樂器,況且,每天傍晚它重復播放的就是《回家》?;丶??;丶??!痘丶摇纷允贾两K地浸透了無與倫比的經(jīng)典的孤獨和哀傷,如水一般覆蓋了我的頭顱,讓我頗有“游人一聽頭堪白”的凄涼。每天聽著這支樂曲,我就仿佛虛脫,走向了不可預知的人生。特別是那聲嘶力竭之后,一段低哀的抽泣,總有思鄉(xiāng)的情緒裹住整個的身心,產(chǎn)生無可名狀的自憐。有一種“吹向別離攀折去,當應合有斷腸人”的辛酸。其時,我對自己的生活一天也不習慣,莫名其妙地有一種“眾叛親離”的危機感。幸好這種境況轉(zhuǎn)瞬即逝。很快,本著對生命負責任的態(tài)度,我不再胡思亂想,而是選擇了寫作,選擇了在《回家》之中的散文寫作,及早地解決了我生命中身心游離的狀態(tài),使情緒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放松。心地澄明。
周邊的現(xiàn)實世界與小說一起發(fā)生變化。作為一個被人稱是“寫散文的”,我當然遠離著這些變化,但作為一位編輯,我似乎又時時刻刻感受到這種變化所帶來的氣息,并與之一起焦灼與思考,痛苦、快樂和喜悅。唯信禪師說:老僧30年前來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后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得個體歇處,依然是見山是山,見水是水。這當然表明我們不僅帶有正常秩序認知世界的方式,也有個人主體經(jīng)驗認知世界,和至少是超越經(jīng)驗的內(nèi)心頓悟的境界。我相信,小說者把握和正在寓住的境域,就表現(xiàn)了小說者某種人格與藝格所達到的境界差異。絕對與形式無關(guān)。但既然有“得個體歇處,依然是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形而上存在,相對應地,就應該有一個小說者能夠預見的創(chuàng)作空間。民族的性格與審美情趣、思維方式,也有理由和資格同情與寬宥一個個具有個性的藝術(shù)塑造。基于這一點,我對一切小說家的勞動都充滿崇敬與欽佩。
寫小說需要定力。關(guān)于定力,我一直幸運地與小說家劉慶邦先生工作在一起。早年,他與我們一起,置身在一間有著四五個人的大辦公室里。那里電話鈴聲此伏彼起,忙忙碌碌,他就在自己的桌上寫小說,如老僧入定一般。后來,我倆一個辦公室,我的電話多,又喜歡手不離煙,屋里煙霧繚繞。但他一進門,放下自己的軍挎包,趴在桌上寫小說,弄得我心里過意不去,他卻泰然處之。讀過他小說的人都知道,那些年文壇上派別繁多,一陣風接一陣風,一個浪接一個浪,但他從不追風逐浪,如一位釣者,只釣自己的一尾魚,又仿佛一座智慧的島嶼,只生長自己的植物……我以為,他小說的魅力愈久彌香。
私下里,我多年來一直認為:我在用說得清的事情寫散文,說不清的事情寫小說。但世上偏偏就有許多想不清的事。寫著,寫著,一些說不清的事情就進入了我的散文,當一切的事物都可以用想象抵達,就讓我在有一天突然感到了惶恐不安。也就在這時候,身邊的一些朋友便覺得我可以寫寫小說。還終于有一天,我的朋友、小說家荊永鳴發(fā)話了:“你應該寫寫小說!”
于是,就很一臉的慚愧。但也很受鼓舞地重新拾起了小說。隨著小說的寫作,我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家鄉(xiāng)的小城。小城的安靜、閉塞與沉悶。我青春在鄉(xiāng)時耳濡目染的憂傷與無奈,以及夾雜著一種淡淡的浪漫情懷,便在我的思緒里不斷縈繞,讓我緬懷。至于《白色雷》,那是去年伴隨兒子高考時在老家寫的。那里,有我對我們所居的生活環(huán)境,生活里一個小人物心靈擠壓的同情與理解。我努力還原了本身的生活而無法展開。
生活本身的精彩與小說的無力,足以讓人心存感慨。
克羅齊說:“藝術(shù)的全部技巧就是創(chuàng)造引起讀者審美再造的刺激物?!蔽液苄蕾p。我還欣賞的是隨著小說寫作,使我找回了我當年寫作小說時的感覺。這種感覺真的讓我有一種久違的滿足,仿佛得到一種訓示:
那就是——我需要張開想象的翅膀。
責任編輯 陳東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