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篇
少年九果喜歡養(yǎng)鳥,由此成為村里響當當?shù)娜宋?。人們都傳著九果能聽懂鳥語。在人多的地方,他把手舉過頭頂,伸出手指,朝著棗樹上“啵?!币唤校蜁幸粌芍宦槿革w下來,落在他的掌心里。在人們驚奇的目光中,九果感到自豪。九果覺得自己是那么與眾不同。有一年,他還養(yǎng)了一只灰尾巴喜鵲,整天扛在肩上。他一手叉腰,一手像領袖那樣用力一揮。喜鵲便“呼”一下飛起來,在人們的頭頂上轉來轉去。他的手再一揮,喜鵲就會穩(wěn)穩(wěn)地落在他的肩頭上。
孩子們羨慕得不行,整天瘋瘋癲癲地跟在九果的屁股后面。除了元泰之外,九果一概不理。元泰是支書的兒子,但最聽九果的話。他們倆一般大,從小在一塊兒上學,在一塊兒玩耍,關系好得不得了。元泰問九果是不是真的能聽懂鳥語。九果撲哧笑了,他沒有回答元泰的問題。
不過,到了十七歲這一年,少年九果就再也不玩這些玩意兒了。十七歲的九果覺得自己長大了,養(yǎng)鳥會被別人笑話的。閑下來,九果和元泰去套野兔子。野兔子夜里活動,有自己專門跑的路。九果能看出來。傍晚時,他們把套子下在野兔子的必經(jīng)之路。所謂套子,就是用細鐵絲圈一個碗口大小的圈兒,套個活扣,拴到一個長長的鐵橛上,定在地上,鐵圈離地面要有八指高。野兔子只要鉆進去,就別想逃脫,越掙拽套得越緊,最后窒息而死。每次下套,他們總能套上一只兩只的。要是套到一只,九果總把它讓給元泰,說:你爹是支書嘛。
除了套野兔子,九果和元泰最喜歡干的就是網(wǎng)魚。
這一年秋天。玉米和大豆剛剛收割完畢,大地一片遼闊,天高云淡,不冷不熱。每到這時候,男女勞力分工很細。男勞力抽水澆地,準備耕種冬小麥;而女勞力或在村邊的棗樹林里打棗,或在飼養(yǎng)處的場院里剝玉米。這一年,九果和元泰都是十七歲。九果的生日比元泰大。因此元泰喊九果哥。九果長得高,皮膚黑亮亮的,看上去,渾身上下結結實實,眼睛雖不大,眉毛卻很濃;而元泰正好相反,個頭不高,稍胖,皮膚白白嫩嫩,嘴唇上面的胡須就特別顯眼。這一天,九果和元泰被小隊長分配到女人一組,跟一些女人去村北的棗樹林子里打小棗,原因是他們這些半大小伙兒能爬樹,可以坐在樹權上掄竹竿。這樣的活兒也是他們愿意干的,既可以吃吃小棗,又可以跟那些娘們兒逗逗樂子。九果蹲在樹上像一只猴子,而元泰就像一只熊貓。他們往嘴里塞著小棗,不時地掄上幾竿子,“劈里啪啦”,小棗下雹子似的落在地上,引來女人們一陣陣嘻嘻哈哈的笑聲。休息時,他們就跟下面的女人逗上一番。他們不敢惹那些老娘們兒。老娘們兒動真格的,一伙老娘們兒把一個老爺們兒掀翻在地,掏襠看“瓜”兒,是常有的事。他們找那些大姑娘小媳婦,把紅彤彤的小棗彈出去,砸在她們高高的胸脯上。那些害羞的,會紅著臉,扭過頭來嘟噥幾句;膽子大點兒的,也不過拾塊坷垃,邊罵著邊有氣無力地往樹上拋上兩下子。但那一天,九果和元泰蹲在樹上,連跟大姑娘小媳婦逗笑的心思都沒有。他們的心早就飛了,飛過重重疊疊的棗樹林,隨著遠處抽水機的馬達聲,落在西大灣里。由于抽水澆地,西大灣里的水越來越少,九果跟元泰商量好,中午去西大灣網(wǎng)魚。每年的這個時候,不知道多少人的眼睛都瞪著西大灣放光呢。這一天,九果還存有私心,他想捉到一條大魚,帶回家去讓他的哥哥嘗嘗鮮,因為明天,哥哥就要到五十里外的一個村子里,跟一個又矮又胖的女人過日子去了。
坐在樹權上,元泰不時地抬頭看天。
“離晌午還遠著呢?!本殴吹皆┑臉幼樱胄?。
“聞到魚腥味兒了?!痹┏槌楸亲?。
“屬貓的呀你?!?/p>
元泰一個小棗砸過來,九果歪歪頭,兩人亂笑一通。
時間就像糖稀一樣黏稠。元泰終于忍不住,他朝九果揮一下手,說一聲“走”,便滑下樹去。
九果說:“離收工還早呢?!?/p>
元泰說:“不管他?!?/p>
九果有些猶豫,但轉念一想,元泰他爹是支書,誰敢惹他。果然,小組長遠遠地瞅他們一眼,就低下頭去。九果邊走邊回頭,看到春旺他們正站在樹上使勁兒掄竹竿。九果心里稍稍遲疑一下,就堅定地跟元泰朝村里走去。九果突然感到,有一個當支書的爹是多么好啊。
元泰扛著漁網(wǎng)提著鐵筲從家中出來,身后多了他的妹妹元紅。
元泰說:“多了個幫忙的?!?/p>
元紅朝九果齜牙笑笑。九果的臉有點發(fā)熱,他忙從元泰肩上接過漁網(wǎng),扛在自己肩上。
真是女大十八變。這才多長時間沒見元紅,竟然變成大姑娘了,玉水白色的襯衣,讓一對乳房撐得鼓脹脹的,那大大的黑眼珠,一忽閃,跟會說話兒似的,一笑,那嘴角上方的酒窩兒,似乎要把九果的眼神兒吸進去。還有那臉蛋兒胳膊肘兒,一個字,白。九果敢保證,元紅絕對是村里最白的女孩子,也絕對是村里最漂亮的女孩子,不愧是人家支書的女兒。九果不敢把目光過多停留在元紅身上,但九果心里卻羨慕元泰有這樣的一個妹妹。
這一年,元紅不足十六歲,剛從聯(lián)中下了學。
九果問:“元紅,秋后去念高中呀?”
元紅說:“不想念了。念上半天,還不是回家來務農。” 九果想想也是這個道理,他和元泰聯(lián)中一畢業(yè),就回到村里干農活了。在這點上,支書的兒女也沒有好的辦法。不過這年夏天,元泰向九果透露了一個秘密,說他爹想讓他去參軍。九果羨慕得不行。可九果家成分不好。九果明白,自己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穿上那身自己從小便向往的軍裝。有時候夜里盯著天上的星星,九果心里突然難受得要命。但九果知道,爹娘,還有哥哥的心里,都比他還要難受。他們整天皺著眉頭,不是沉默不語就是長吁短嘆。哥哥立果比自己大九歲,卻一直找不上媳婦。這不,春天里,總算訂了門親,卻是哥哥要嫁到人家去,這叫“倒插門”。在農村,這是一個家庭的恥辱啊。
想到這些,九果再也不敢多瞅元紅一眼。九果兩手攥著漁網(wǎng),自始至終,都在繃著嘴唇,有元紅在不遠處盯著,九果總有些怪怪的感覺。
那確實是怪怪的一天。地質隊的汽車出現(xiàn)在馬頰河堤上的那一刻,九果和元泰正在西大灣里網(wǎng)魚。后來九果想,自己的壞運氣正是從那天開始的。
中午時分,地里下了工,西大灣里的人多起來。九果和元泰斜著身子弓著腰,雙手叉開。各自攥著漁網(wǎng)兩邊的木棍??斓桨哆厱r,元泰的腳下一滑,摔了個仰巴叉,一屁股砸進爛泥里,濺了滿身滿臉的泥巴。元泰的妹妹元紅在岸邊笑彎了腰,她像個小母雞似的,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元泰呀,元泰,你真是個大笨蛋。”“是大魚撞的?!痹┎恍?,繃著臉,邊說著,邊從泥水里爬起來,裝模作樣地東瞧西看。九果知道元泰裝傻,又看到元紅笑彎了腰,便也想跟他們鬧一鬧,于是扔掉手中的木棍,猛的一下子蹲進剛沒過膝蓋的渾水中?!棒~在這兒呢。”說著,雙手使勁兒摁入水中,九果跳了兩下,又把一只手伸進大褲衩子里,在水里來回攪動著,口里喊道:“哎喲不好,大魚鉆進褲襠里了?!痹┕笮χf過來,撲在九果身上。他們在黑水里滾來滾去。岸邊的元紅笑得滿臉通紅,她突然喊道:“你們倆別鬧了,你看人家春旺,抓了條紅尾大鯉魚呢?!?/p>
九果和元泰扭頭看去,果然看到春旺雙手掐一條足有三斤重的紅尾大鯉魚。春旺搖晃著身子,一步一步地朝岸邊走來,水在他的腳下被蹬出兩條溝來,嘩嘩響。春旺的樣子很夸張。九果和元泰有點兒傻眼,他們比春旺來得早,在水里折騰半天,也沒撈上一條像樣的魚。你看這狗日的春旺。元泰狠狠地罵一句。他們默默地抓起漁網(wǎng),又弓起身子,在灣里兜起圈來。
西大灣緊靠高高的河壩,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大灣。水深面積大,中間有幾座土丘,長滿茂盛的蒲葦,連成一大片翠綠。那是一片神秘的地帶。有關西大灣和這片蒲葦?shù)?,老年間就有無數(shù)的傳說。最廣泛的傳說是,西大灣里活著一個千年王八精,它一年只出來那么一次半次的,有時候卻接連幾年也不出來。最近一次有人看到它,是在唐山大地震之前,目擊者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王大胖子,他一大早去公社里參加學習培訓,騎著自行車路過西大灣,猛地看到灣中間多了一座圓圓的土丘,足足有一間房子那么大,有旁邊蘆葦?shù)木G襯著,那座褐色的土丘顯得特別扎眼。王大胖子心里嘀咕,啥時候冒出個光禿禿的土丘來?禁不住停下車子,就在低頭支車子的瞬間,王大胖子再抬起頭,那座圓圓的土丘已消失得無蹤無影,隨之而來的是一股大風和陣陣的魚腥氣。王大胖子開始還納悶,后來一拍大腿,娘哎,會不會是那個千年王八精啊?越想越是,冷汗“嘩”一下淌了下來。
人們無法不信。這王大胖子可是霧村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的骨干分子,村小學的莫校長說他是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霧村的人不知道啥叫唯物主義者,但人們都知道王大胖子曾經(jīng)打過算命的孫家巫婆兩記耳光。再說,好孬他還是個赤腳醫(yī)生,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沒有他沒摸過的屁股。所以,人們對他不得不高看一眼。此話從他嘴里說出來,怎能不是真的?再說,有關千年王八精的故事人們不知傳了多少年多少代,也算不上什么新鮮事兒,一個個故事無非是證明王八精的存在,盡管真正見到的人風毛麟角,但人們寧愿相信。
這樣的故事在九果和元泰的耳朵里磨出了趼子。他們都是在西大灣泡大的。在他們心里,西大灣就是樂園,就是天堂。當然,他們也相信西大灣里是有一個千年王八精的。
又是一網(wǎng)到岸,墨綠色的雜草中,只有幾條手指長的小鯽魚、小鰱子在蹦來跳去。九果和元泰掄著胳膊抖兩下網(wǎng),水草和小魚便全落在地上,元紅躬著腰,把小魚一條條拾起來,扔進腳下的鐵筲里,筲里頓時傳來一陣砰砰的響聲。元泰伸著鼻子,又吸了兩下,“魚腥味兒這么大,為啥網(wǎng)不到大魚?”九果朝灣里看去,人們大都集中在離岸較近的地方,盡管水下降了很多,但靠近蒲葦蕩的地方還是沒有人。“元泰。”九果喊一聲,然后把脖子和眼珠子扭向那片稍稍變黃的蒲葦蕩?!澳阏f去那片葦灣?”元泰一下子明白過來。九果使勁兒點了點頭,元泰的腦袋晃悠了兩下。
“昨樣?不敢?”
“操,王八蛋不敢!”
元泰不想讓九果和元紅說他是膽小鬼。但在靠近那片幽深的蒲葦叢時,他們心里總是多多少少有些異樣的感覺。這里可是有千年王八精啊。這樣的想法根本無法驅除。
越靠近那片蒲葦,水越?jīng)?。大灣四周的七八臺機器,已經(jīng)抽了三天三夜,水一個勁兒地下降,很多地方已露出黑亮的泥巴,可蒲葦周遭的這片水,還深及胸脯,有的地方甚至能沒到脖子,只有靠近土丘,接近蘆葦叢時,水才淺了一些。
“等等?!本殴蝗煌O聛恚滟N著水面,伸手在腳下拽著什么。元泰瞪著眼,也許水涼的緣故,上下牙齒不停地碰在一起。九果“呔”的一聲,猛地舉起一根長長的白骨,嚇得元泰“呀”地叫起來。
“狗日的九果?!?/p>
“讓你罵人!”
九果把白骨扔向元泰,元泰的身子在水中笨拙地一閃,嗓子里發(fā)出貓一樣的叫聲。九果哈哈大笑。 “肯定是人骨頭。”元泰自言自語。 九果點點頭,說:“我有時候就想,這長滿葦子的一座座土丘……”
“咋了?”
“會不會是……墳?”
元泰渾身上下一哆嗦,臉都變黃了。他把手中的網(wǎng)使勁兒往水里一摔。
“九果,他娘的再胡說八道,老子不跟你玩了。” 九果哈哈大笑,“說著玩兒,說著玩兒,看把你嚇的。”
論節(jié)氣,已到寒露,天真的有些涼了。那漸已變黃的蘆葦足有房子那么高,生得粗壯稠密,土丘與土丘間,有一條兩米多寬的溝,蘆葦相對少一些,而這里,卻有些陰冷,九果和元泰的胳膊上,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腳下是稀軟的泥巴和腐爛的蘆葦葉子,踩下去,便泛起一股股黑水和一串串氣泡,發(fā)出一股難聞的腐臭氣。九果心里也很緊張,除了冬天結冰時收割蘆葦,他也從沒有走進過這片葦灣,更不用說進到里面捉魚。不過,九果不能先泄氣,別忘了,這主意可是他出的。
他們都不再說話,他們繃著嘴唇,頭發(fā)濕漉漉的,臉色蠟黃,腳下發(fā)出輕輕劃動的水聲,葦灣外面的遠處,傳來人們的嘈雜聲。葦?shù)卦竭M越深,網(wǎng)在他們手下顯得愈加沉重。
突然,網(wǎng)中間兩條變黃的蒲葉間,“嘩”一聲,泛起一團巨大的水花。九果被嚇了一跳,身子本能地后仰。元泰更是一個趔趄坐在蒲草上。還沒等他們反過勁兒來,一條大魚青褐色的脊背便浮出水面,它斜了下身子,潔白的鱗片被透進葦叢的陽光折射得銀光閃閃。
“快!”
九果大喊一聲,便把網(wǎng)兜過去。然而,這條魚太大了,它斜著身子朝網(wǎng)沖過來。九果只覺得手中的木棍猛地一擰,身子便栽進水里。也許元泰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他半舉著雙手,就像日本鬼子投降的樣子,不知所措。九果迅速地從水中站起來,還沒來得及回過神兒,只覺得身下的水猛地旋轉起來,水流像大風那么有力,大魚寬闊的尾巴露出水面,閃著青幽幽的光澤,像鋒利的斧頭一樣砍在他腿上。九果朝水中撲去,一只手竟然正摳住魚鰓,九果順勢一滾,兩腿正好跨在魚背上。老天爺,九果覺得這條魚跟自己一樣長。它的脊背像牛犢子的背那樣堅實有力,它黏滑的身子散發(fā)著濃厚的魚腥氣。它馱著九果,向蘆葦深處沖去,巨大的尾巴左右擺動,啪啪地拍打著九果的屁股,耳邊的蘆葦發(fā)出咔咔的斷裂聲。九果想用另一只手摳住大魚的另一邊鰓,也許大魚身子太滑了,也許大魚的力氣太大了,九果稍一分神,竟被大魚甩下來,摳在魚鰓上的那只手也滑脫了。
元泰蹣跚著身子走過來時,九果正在大口地喘著氣。
“太大了,太大了……”
九果顫抖著嘴唇不停地說。
元泰把九果攙起來,九果已是遍體鱗傷,胳膊全被蘆葦葉子戈Ⅱ破了,大腿上被魚尾巴掃出一道長長的傷口,不停地淌著血。滿身的鱗片和黏液。濃濃的魚腥味兒。再看那網(wǎng),竟然被這條魚撞出鍋蓋大小的一個洞來。
“太大了,太大了……”九果嘟囔著。
元泰瞪著大眼,臉色蒼黃,不吱聲兒。
來到岸邊,元紅看到九果這副模樣,守著這么多人,嘴角上方的小酒窩急劇抽動幾下,像是要哭的樣子。九果的心里熱熱的,九果的胃里像吃多了地瓜那樣燒起來。“老天爺,太大了,太大了,說出來你們都不信,跟我身子這么長,這么長……哪有這么大的魚呀,聽都沒聽說過……”
九果著魔似的,不停地比畫著。這時候,不知誰喊了一嗓子?!翱矗?。”人們抬頭望去,高高的河堤上,真的出現(xiàn)了一長排綠色的汽車,前面是兩輛北京吉普,后面緊跟著兩輛帶綠篷子的大解放,再后面的汽車就更加奇怪,都馱著一架像塔那樣的四四方方的鐵梯子,鐵梯子斜趴在汽車后面,那架勢,高射炮似的。車隊浩浩蕩蕩,騰起的塵土遮住了堤上的樹木。
連拖拉機都是稀罕物的年月里,誰見過這么多汽車,并且全都是古古怪怪的模樣。包括九果、元泰和元紅在內,所有的人都張著大口,盯著汽車像王八那樣緩慢地朝村子方向爬來。除了遠處抽水機的馬達聲,西大灣一時變得鴉雀無聲。隨著這些古古怪怪的汽車朝自己開過來,人們的心里也開始變得古古怪怪起來。
人們忘掉了大魚。
九果忘掉了疼痛。
這天下午,九果蹲在樹上掄竹竿,渾身一點勁兒也沒有。竹竿攥在手中,重如鋤頭鐵锨。他的力氣似乎讓那條大魚給耗盡了帶走了。身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尤其是被大魚尾巴劃破的那塊,足有半柞長。多虧元泰家有紫藥水,元泰給他抹紫藥水時,他咬著牙,一聲沒吭,但似乎有淚花閃出來。元紅盯著他看,他的臉漲得通紅。九果害臊了,咋能在女孩子面前流眼淚呢。
此時,九果的皮膚火燙火燙,眼球兒像火球,滿樹紅彤彤的。小棗在眼前晃來晃去,晃得他眼球生疼。他攢足力氣掄一竿子,眼前的小棗卻并不見少。元泰的精神頭也不如上午足了,他多是蹲在樹上盯著下面的小媳婦發(fā)呆。九果知道這小子心里在想什么。九果卻連看小媳婦的力氣都沒有。不僅僅是力氣,他的魂兒似乎也隨那條大魚去了,雖說是蹲在棗樹上,可眼前晃動的總是那片蘆葦叢。那陰涼的蘆葦叢,腐臭的水,大魚的腥氣,黏滑的身子,牛犢子般的力量,隨之而來的是那一輛輛的汽車。它們通體閃著光,唐突地闖進九果的腦袋里,九果的腦瓜子就開始嗡隆嗡隆響。那怪怪的感覺越來越厲害,九果變得煩躁,不踏實,有點兒害怕,并且雙手不停地哆嗦起來。這是不曾有過的,從小到大,他從沒有過這種感覺。他不知道大魚和汽車到底意味著什么。九果禁不住喊了一聲:
“元泰?!?/p>
元泰回過頭來:“呀,九果,九果的臉像著了火呢?!?/p>
“我冷?!本殴穆曇粲行┒?,上下牙叩得“咔咔”響。
“你是不是發(fā)燒?”
“上午還好好的,發(fā)啥燒?”
元泰還是挪過身子來。在樹上,他的樣子很笨拙,一手提著竹竿,一手攥著樹枝。當他把手放在九果的額頭上時,大叫一聲:“哎喲,燙死人了。不行,去喊組長請假,你燒呢?!?/p>
看著元泰火燒屁股的樣子,九果心頭一熱。元泰真夠哥們兒啊!九果跳下樹,太陽穴怦怦地跳,腦瓜子生疼。
“我送你回去?!?/p>
“不用,又不是三歲孩子。”
“滾雞巴蛋的,看你這熊樣吧?!?/p>
元泰攙扶著九果,一步步朝樹林子外面走去。
九果猛地想起他和元泰在棗樹趟子里捉麻雀的情景。那時候他們大概只有十一二歲,上樹爬墻,無所不能。他們專盯那些剛出窩不久的小麻雀。盯上一只追起來沒完沒了,腳下的玉米苗和豆棵子不知讓他們踩斷多少。最后,他們眼瞅著麻雀一頭栽在地上,累死了。一天能追死好幾只麻雀呢。他們從小就這樣在一塊兒瘋。
“元泰,啥時候咱還追死幾只麻雀玩玩?”
“多大了,還追麻雀?就是追,也該追大閨女了吧?!痹┱f完,嘿嘿地笑起來。
一提大閨女,九果猛地想到哥哥。對呀,明天一大早,哥哥就該走了。九果的心里沉重許多。
回到家,九果一頭栽在炕上,元泰是怎么走的,他也不知道。迷迷糊糊中,他聽到村里的大喇叭哇啦哇啦地響了好幾遍,都是元泰他爹的陰陽怪調,他聽到娘在院子里追雞的聲音,后來,他又聽到爹的咳嗽聲。然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他似乎沉入渾渾的水中,鼻子里滿是那腥腥的氣息,那條大魚又出來了,它足有一扁擔那么長。它馱著他,向水深處游去。它要把我馱到哪里去?可他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他貼在魚背上,根本無法動彈……
“九果,九果,起來吃飯了……”
是娘的叫聲。
九果張張嘴,卻沒發(fā)出任何聲音。
“九果,九果,起來吃飯了?!?/p>
娘的聲音近了。
“哎喲,燙死人了?!?/p>
娘的手剛一碰到九果,就喊。
“立果,快拿大白藥片來,九果發(fā)燒呢?!?/p>
哥哥來到身邊,一摸九果的頭,也叫了一聲:“去喊王大胖子吧,得打針呢。”
“不用打針,沒事?!?/p>
九果的身子似乎從水里浮上來,他睜開眼,看到娘亂蓬蓬的頭發(fā)和哥哥黝黑的臉,一斜眼,又看到外間屋里昏黃的燈光下,坐著爹和那個留著山羊胡子的媒人。
“先吃上藥?!蹦镎f。
九果斜著身子,喝一口水,把藥吞進去,嗓子火辣辣地疼。
九果又鉆進水中,這一次,他看到身邊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魚,它們圍著自己,擺動著漂亮的尾巴。九果憋得慌,把頭伸出水來,看到元紅坐在岸邊。元紅穿著一件粉色的小褂,正朝他笑。
“元紅?!彼傲艘宦?。
“元紅。”他又喊了一聲。
他發(fā)現(xiàn),自己離岸邊越來越遠。元紅的身子也越來越小。
“元紅?!?/p>
九果歇斯底里地喊,竟然把自己喊醒了。他猛地聽到外間屋傳來哭聲。
是爹的。爹怎么哭呢?爹一邊哭一邊說:
“爹忍氣吞聲,這輩子活得窩囊,你爺爺開木匠鋪,省吃儉用一輩子,攢下一百畝地,沒想到卻絆了個人的腳,這跟頭摔得結實啊!地主,你爹我一輩子背著這惡名,壓得喘不過氣來。要不是解放前娶了你娘,爹也打一輩子光棍了。爹對不住你們啊,我不配當?shù)健?/p>
爹說著,竟然自己扇起自己耳光來。
“啪,啪,啪……”
“老馬,老馬,你這是干啥呢?”
那個留山羊胡子的男人忙站起來拉爹的手。
“老馬老馬,你這是干啥呢?不管咋說,今天是立果的喜日子吧?你是老腦筋,立果走到哪里,生的孩子不都是咱老馬家的后人?”
“人家不讓姓馬呀?!钡薜?。
“不姓馬也是咱的后呢?!?/p>
娘坐在一旁抹眼淚,哥哥的腦袋像霜打的茄子,垂著,一聲不吭。
九果躺在炕上,心里堵得難受,抹一把臉,全是眼淚。哥長得這么好,憑什么就娶不上媳婦?九果心里憤憤不平,他又想到元泰能去參軍,自己憑什么就不能去參軍?憑什么?憑什么?他心里難受,就像被一團團黑棉絮塞得嚴嚴實實,撕都撕不透。
“爹,娘,我不怪你們。”
這時候,哥抬起頭,他的聲音有點兒顫。
“我心里啥都明白,人的命,天注定,誰讓咱成分不好呢。我就是覺得,你們把我養(yǎng)這么大。等你們老了,我不能侍候你們。一想到這,我……我就堵心……”
哥先是哽咽,后來忍不住,終于號啕大哭,搞得留山羊胡子的媒人不知所措。
九果把被角塞進嘴里,他怕他的哭聲驚動外面的人。他竟然憋出一身汗。一出汗,渾身競輕松不少,而這一夜,九果卻再也沒有睡著。
天還黑著的時候,哥哥和媒人就動身了。哥哥怕驚動村里人,他怕讓任何人看到自己。他就在黑暗中,離開了自己生活過多年的村莊。悄悄地,靜靜地,無聲無息。
臨出門前,哥哥和娘來到九果身邊。哥哥輕輕地摸了摸九果的額頭,跟娘低聲說:“燒退了?!?/p>
九果想一把攥住哥哥的手,但他忍住了。
地質隊的到來,讓九果大開眼界。住在他家偏屋的,是一老一少兩個地質隊員,人們都喊他們王司機和牛技術員。王司機長得敦實,絡腮胡子,平時不言不語。牛技術員年輕,精瘦白凈,戴副眼鏡,平時愛說愛笑愛唱。他們管九果叫小老弟。九果在他們面前很靦腆,他一方面覺得這些人挺有知識,一方面又很看不慣他們,比如他們早晚刷兩次牙,半天刷不完,弄得滿院子都是牙膏的水果香味兒;比如他們上茅房,用雪白雪白的紙擦屁股,丟的滿茅房都是;比如他們總是把鼻涕擤在一塊干干凈凈的手絹里,然后疊得四四方方,揣進口袋里……
每天早晨,王司機和牛技術員總是站在棗樹下,擼胳膊挽袖子,扭腰松胯,從口里向外吐著長長的氣,那樣子就像上來撞疴的人似的。九果瞪著大眼,呆愣愣的,有些看傻了。倒不是因為他們的動作多么滑稽,九果看的是人家腳上穿著的翻毛大皮鞋,這要是穿在自己腳上,該有多威風,踩得地皮呱呱響呢;還有他們腕上的手表,在初升的陽光中,那亮啊,一忽閃一忽閃,刺在九果的眼里,突突突,身上跟過電似的,啥時候咱也有一塊手表呢。九果咂摸咂摸嘴巴,心里挺上火。九果有時覺得,他們就像一幫從天上下來的人似的,九果看人家吃的是啥,不是肉包子,就是白饃饃,天天有魚有肉,那飯菜的香味兒,像云彩似的罩在村子上空。他們的食堂設在大隊部,這些天,大隊部天天圍著一大群村里人,老人孩子最多,嘴里說是來看熱鬧的,實際上是來聞香味的。“娘哎,一輩子也沒聞過這么香的味呢,聞聞這味兒就飽了?!焙⒆觽兛恐鴫σ兄鴺?,把大拇指放進嘴里,盯著那被一團團熱氣包圍著的食堂,盯著地質隊員們手里的搪瓷盆兒,哈喇子早已淌在衣服上……
有一天晚上,元泰和九果坐在村口的老槐樹下,周圍黢黑一片,唯有天上的星星格外亮。元泰遞給九果一支煙。九果把煙放在鼻子下面,香香的。元泰的口袋里總是有好煙。
“九果,你猜這些人吃啥?”
“吃啥?”
“蛤蜊牛子呢!就是葦灣地里長的那玩意兒,一看就臟,他們吃得起勁兒呢,一人一個大頭針,挑出一堆雞屎樣的東西,放在嘴里,嘬得吱吱叫呢。”
九果聽著有些惡心,他想不出那玩意兒有啥好吃的,村里人從來沒人吃那東西。
元泰說:“他們還喝生雞蛋呢,我親眼看見那臉蛋粉嘟嘟的,在食堂里做飯的家伙,都叫他什么來,吳師傅,對,吳師傅,那家伙,把一個生雞蛋在盆沿上一磕,兩手一掰,昂著脖子一口把生雞蛋吞下去了?!?/p>
九果說:“我日他娘呢。這幫鳥人,就差吃死老鼠了?!?/p>
元泰說:“真是的,他們本事大著呢!有時候半夜里,他們饞了,去河里照螃蟹,西大灣釣王八,他們可真能折騰?!?/p>
九果說:“他們還饞,他們吃香的喝辣的,他們還饞呀?!?/p>
元泰說:“那吳師傅一聽我說你會套野兔子,大耳朵一下子就豎起來了,說哪天讓你去套呢。”
九果說:“我伺候不著他?!?/p>
不出元泰所言。果然,沒過兩天,那個吳師傅真的找到九果,他臉白而紅潤,像剛從鍋里蒸過似的,他撇腔拉調地說:
“你就是九果啊,這么年輕就會套兔子,我們收啊,有多少收多少,價錢好商量?!?/p>
九果說:“套兔子我倒是會,可我不愿意伺候你們?!?/p>
吳師傅一聽,說道:“你這個小同志怎么這樣說話呀。我們又不是不給錢?!?/p>
九果說:“我就這樣說話,咋了?不伺候就是不伺候,給錢,給銀子也不伺候,咋了?”
吳師傅有點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我沒惹你啊,我沒惹你啊小同志,你怎么能這樣說話?”
九果也覺得自己做得過分,可不知道為什么。他就是想跟那個做飯的廚子發(fā)脾氣。不過,對住在自己家的王司機和牛技術員,他還是很客氣的。王司機這人平時不愛說話,可喝點酒后,嘴巴特別甜。管老馬叫房東大叔,管九果娘叫房東大姨。九果娘還不好意思,說你看這位公家同志,不知這輩分是咋論的,叫俺大姨。老馬說,叫你啥你就應著,又少不了一塊肉,人家公家人自有公家人的道理。有一天王司機喝了酒,摟著九果的肩頭,貼著九果的耳根說:“小老弟,我教你一個捉魚的方法,想不想聽?”九果說:“想,當然想了?”九果覺得王司機嘴巴軟軟的,吐出來的氣息熱烘烘的。王司機說:“小米三斤,安眠藥十片,碾碎攪勻,再用豬大油搓,傍黑天,繞著大灣撒一圈,第二天一大早,你站在水邊,弄個小網(wǎng)兜,一條條地撈吧,絕對連鞋都濕不了。”
九果一聽,高興得不行。他立馬去找赤腳醫(yī)生王大胖子?!鞍裁咚幨?,干啥?”王大胖子開始不賣給他。九果說:“王叔,實話跟你說,我藥魚呢。明天給你提幾斤魚來嘗嘗鮮不就得了?!蓖醮笈肿影胄虐胍桑祓?,又知道九果在這方面是個能人,最后還是把藥給了九果。
九果當天晚上就試了。結果第二天早晨,真的就撈了十幾斤,多半筲筒子,有斤把沉的鯉魚,還有半斤多沉的鯽魚。九果給王大胖子提去了幾條。王大胖子樂得合不攏嘴,又免費送了九果十片藥。九果想了想,又送給元泰家一半。元泰瞪著大眼問這到底是咋回事。九果瞇縫著眼,笑呵呵地吭哧半天,也沒說給元泰真話。
九果很感謝王司機。那天晌午,他端一盆煮好的魚去了偏屋。王司機和牛技術員剛打回飯來,正準備吃。一看九果端魚過來,非常高興。非留下九果喝一盅。王司機舉起一瓶“景芝老白干”,給九果倒了半茶碗。九果說:“我不會喝酒?!迸<夹g員說:“酒還有會喝不會喝,喝就是,你不知道,我們這個地質分隊可是大名鼎鼎,號稱酒分隊,哈哈。來,小老弟,干一個?!本殴芨袆?,覺得他們沒有瞧不起自己。半杯下肚,九果頭漲了臉燙了,說話氣也足了。
九果說:“你們就像那天兵天將呢,整天價大皮鞋呱呱叫,吃的是山珍海味,去干活還坐汽車,俺聽都沒聽說過呢。你們這日子過得多滋,不講成分高低,誰也不欺負誰?!?/p>
王司機哈哈大笑,說:“老弟,聽你這么一說,我們跟一幫神仙似的。你還小啊,你不懂,到處都一個熊鳥樣。”
牛技術員的床頭上掛著一架望遠鏡。九果早就想試一試,只是沒好意思說。他不時往那兒瞥一眼。牛技術員看在眼里:“你想試試?!本殴缓靡馑计饋?,他拘謹?shù)卣f:“在電影上看見過這玩意兒,沒見過真的?!?/p>
牛技術員說:“你拿出去,站在房頂上看看去。”
九果拿著望遠鏡爬到他家的房頂上,把兩個黑幽幽的洞口往眼珠上一對。老天爺,那馬頰河堤就跟在眼前似的,一個老爺們兒正站在光禿禿的樹下撒尿呢;那麻雀從這樹枝飛到那樹枝上,連它們的小腦袋都看得清;九果扭過身子,竟然看到了東大洼,那地質隊的汽車正停在那里,一個人正趴在那四四方方的鐵梯子上,手里還揮著小紅旗;再看南大場,那高高的秫秸垛下,兩條狗正腚對腚地躲在那做好事呢……
九果驚呆了,他覺得世界猛一下變小了。
牛技術員嘿嘿笑,說這算什么,給你看個厲害的。說著,牛技術員從屋里提出一個圓圓的,半米多高,就像打農藥的噴霧器似的東西來,找一塊干凈的地方輕輕放下。這家伙是灰綠色的,看上去沉甸甸,又精致又干凈。牛技術員指著上面高出一截來,像望遠鏡一樣的東西說:“從這里往里面瞧瞧?!?/p>
九果蹲下身子,雙手掐著這臺儀器,閉上一只眼,另一只眼扣在上面,往里看。里面黑幽幽的,片刻后,九果看到一層層的線條冒出來,晃悠晃悠的,水波紋一樣。九果看了半天,除了水波紋似的線條,啥都沒有。他抬起頭,滿臉迷惑地盯著牛技術員:
“啥也沒看見呢!”
“啥也沒看見?不對吧?!?/p>
“像是有水呢?!?/p>
“對吧,對了。那不是水,那是油?!?/p>
“油!真的?”
“我蒙你干什么。你知道,你剛才看到哪里去了?”
“哪里?”
“地下三千米深的地方?!?/p>
九果張著大口,無比驚訝。
“真的?那這地下真的有油?”
“哈哈,我糊弄你干什么,你知道這臺儀器叫什么?”
九果搖搖頭。
“記住,這叫探油儀?!?/p>
九果瞪著眼,一個勁兒地點頭。
“你知道這小玩意兒值多少錢?”
九果搖搖頭。
“你知道我們那汽車吧,這么說吧,你們村所有的錢加起來,也買不到一輛汽車?!?/p>
九果點頭,對此他深信不疑。
“你知道這臺小玩意兒吧,我們買十輛汽車的錢加起來,也買不到一臺這玩意兒?!?/p>
九果哇的叫一聲?!罢娴?”接著雙手被燙著似的離開這臺儀器。
九果盯著這臺探油儀,他覺得這個小玩意兒真是太奇妙了。他咋想也想不透。
王司機在屋里笑彎了腰?!靶∨0。銈€王八蛋的……”
九果并沒覺得牛技術員在糊弄他。
有一天上午,九果和元泰他們在飼養(yǎng)處砸糞。休息時,元泰把九果拉到一邊。元泰給九果點上一支煙,低下頭去半天沒說話。九果感到不對勁兒,元泰可從來不這樣。
九果說:“咋了?元泰。”
元泰抬起頭,說:“一幫披著羊皮的狼?!?/p>
“誰?”
“那個做飯的吳師傅,他摸元紅呢?!?/p>
“啊!”九果張著大口,呆了。
“他攥著元紅的手,說是要給元紅看手相,半天不松開。那天晚上放電影,演《渡江偵察記》那天,狗日的又摸元紅的胸脯呢。把元紅嚇壞了,她又不敢跟別人說?!?/p>
九果只覺得頭“嗡”地一叫,大了一圈兒。九果一把拉住元泰的手,扭頭就走:
“你把那姓吳的叫到南大場來,就說我套了幾只野兔子,等著賣給他呢?!?/p>
元泰真的去了。
九果來到南大場,這里秫秸垛足足有十幾個,高高的,跟一座座房子一樣,曲里拐彎,很隱蔽,是孩子們藏貓兒的好地方。初冬的太陽暖烘烘,落在秫秸上,干黃的秫秸葉兒不時地發(fā)出咔咔聲,到處飄著濃濃的柴火味兒,甜絲絲的。九果渾身燥熱,他把破棉襖一把捋下來,使勁摔到地上,又跟上一腳,把它踢到秫秸上。他覺得小肚子里塞著一團氣,堵得慌。
那姓吳的傻鳥,他真的來了,一邊走一邊跟元泰說著什么,還齜著牙笑呢。在陽光下,他的臉紅潤潤的,跟兩個粉團兒似的。咋這么白?九果捉摸不透。
“哎啊,九果,快把野兔子拿出來看看,拿出來看看。”
這個吳師傅話音剛落,肚子上就挨了九果一記重拳?!皨屟健币宦暎嬷亲庸蛟诘厣?。接著,九果又是一記鉤拳,砸在他的下巴上。吳師傅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就趴在地上。元泰又跟上兩腳,踢在他的肋骨上。吳師傅的身子蜷成一團兒,雙手捂著有點謝頂?shù)哪X袋,“媽呀媽呀”直叫喚。
九果一把把他拽起來。再看吳師傅,滿嘴是血沫子。
“知道為啥揍你嗎?”九果說。
“我要告你們支書去,你們這幫野蠻人,無緣無故打人!”
“無緣無故打人?你他娘的占人家大閨女便宜你還叫喚。你耍流氓。你作風敗壞。”
說著,“啪啪”左右又是兩記耳光。這一下,吳師傅不再喊了。
“我沒有,我沒有,真的沒有?!彼煌5卣f沒有。
“沒有,還是揍得輕?!?/p>
說著,九果和元泰又是一通拳腳。后來,吳師傅趴在地上不動了,也不叫了,只是大口喘氣,就跟一條死狗似的。
“起來起來,娘的,好漢做事好漢當。”
九果上前,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吳師傅坐在地上,渾身軟塌塌,陽光下,他的額頭顯得格外亮。
“我只是,想給她看看手相,哎喲,你們咋就這么狠!”
“還有呢?”
“沒有啦,我就是想給她看看手相?!?/p>
“還不老實,這狗日的還不老實?!?/p>
九果一跺腳,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吳師傅雙手捂頭,“媽呀”一聲。
“我說,我說,那天看電影,我看到咱們共產黨扮成國民黨軍官,深入敵后,視察國民黨炮兵部隊,我們共產黨,帶一副白白的手套,伸出一根手指,在國民黨那炮筒子輕輕一抹,說,大炮是怎么保養(yǎng)的,炮彈離炮位太遠了吧。哎呀,小同志們哪,你們不懂啊,那太瀟灑了,我,我也禁不住……那么一抹。我再也不敢了……”
九果一聽,更來氣,都這時候,狗日的還比比畫畫的窮酸。一腳飛過去,踢在吳師傅的胳膊上,吳師傅又“媽呀媽呀”地叫起來。
九果說:“元泰,帶刀子沒有?我把狗日的手指頭剁下來,扔進西大灣喂王八去?!?/p>
吳師傅一聽,一個翻身爬起來,雙腿跪在地上,不停地朝九果磕頭?!梆埩宋野桑以俨桓伊?,你們讓我干什么都行,我請你們吃肉包子,對,肉包子,我包的肉包子可是全隊有名……”
九果和元泰也打累了。九果覺得吳師傅這主意不錯,那肉包子確實香。九果禁不住咽一口唾沫。
從那以后,地質隊食堂里的肉包子隔三差五地丟一次,并且一丟就是一屜,說那籠剛下鍋,還熱氣騰騰呢,回頭一打開,空了……
各種傳說立刻在小村彌漫開來,有人說親眼見到幾個白胡子老頭,在大隊部周圍進進出出呢,說你看吧,這地質隊的包子香不香,把死了多年的老先人都給饞回家來了;也有人說,大隊部里藏著一窩黃鼠狼,它們專愛吃地質隊的肉包子……
人們在閑下來談論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時,九果和元泰互相扮著鬼臉,只是偷偷地笑。有一天,元泰提來一瓶酒,說:“九果哥,你替元紅解氣了,元紅也高興,說你真夠哥們兒,你要不嫌棄你這個兄弟,那咱倆就這拜個把子吧?!?/p>
九果有些猶豫,說:“我家成分不好呢?!?/p>
元泰說:“滾球去吧,礙咱倆啥事兒?”
那天,九果真的喝醉了,他嗚嗚地哭得像個孩子,“我爹他一輩子活得真叫窩囊,啥事都是忍了吧忍了吧。不忍這日子沒法過,可忍到頭,我也沒看出這日子有啥起色,我哥不還是做了‘倒插門’!”
元泰揮著手說:“九果哥,以后誰再敢欺負你,我敲斷狗日的腿。”
九果很激動,他淚花滾滾,攥著元泰的手,他覺得元泰這個兄弟沒白交。
人家他爹是支書呢。
天氣越來越冷,水面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柴火上掛滿霜凍。一年中最清閑的時候到了,公社里的放映隊來村里放了一場《閃閃的紅星》。元泰見到九果,就大拇指向上挑著說:我胡漢三又回來了。村里的孩子們更是張口潘冬子,閉口胡漢三。但老人們還是喜歡聽西河大鼓,有兩個說書的在村里住了半個月,說的是《隋唐演義》,人氣越來越旺,地質隊員們也上了癮。吃罷晚飯,鼓聲一響,就三個五個地往村支部那兒聚?!斑诉恕钡墓穆暣┻^清冷的空氣,傳得很遠。顯得空靈而悠揚。
由于是冬閑時節(jié),大隊里的副業(yè)抽一些年輕人去那里干活,有的去機磨房,有的去織布廠,元泰和九果被抽到橡膠廠。橡膠廠的產品是三角膠帶。元泰和九果的工作是把那些粘在一起的大塊橡膠分開。那橡膠的氣味猛一聞還不錯,但時間一長就讓人反胃了;再說那橡膠有的黏乎乎有的梆梆硬,彈性很強,這活兒并不好干。但九果和元泰還是愿意干,因為他們可以偷出一些膠塊來,學著電影上的樣子造成火把。這玩意兒可以玩,也可以燒水做飯,但就是不好點,十根八根的火柴點不著,打火機點半天也點不著,可要是沾上汽油,一根火柴就解決了。
有一天上午,九果和元泰坐在橡膠廠的墻根下曬太陽。陽光很足,把他倆曬得身上快要冒出熱氣來,再加上空氣中彌漫著的橡膠味兒,使得他倆有些暈暈乎乎。這時候,地質隊的一輛汽車轟轟隆隆地開過來。停在離他倆不遠的地方。這輛解放牌汽車的木板車斗上扎著弧形的篷子,被綠帆布遮著,讓人覺得里面挺神秘。最先從里面跳出來的是吳師傅,這讓九果和元泰都瞪大眼睛。如果有啥稀罕玩意兒,他們可以跟著吳師傅沾點光。自從他們把吳師傅教訓一頓后,吳師傅私下里表現(xiàn)很好,幾乎有求必應。但這一次他們倆都很失望,吳師傅正咋咋呼呼地指揮著兩個年輕人,從車上往下卸大白菜。
一看大白菜,九果又把眼睛閉上了。不過,元泰沒閉眼,并且眼珠子越瞪越大,“嘿,九果?!痹┟团囊幌戮殴拇笸?,把九果嚇了一跳。
“一驚一炸的,干啥?”
“你看,車斗下面。”
九果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什么道道。吳師傅他們撅著腚,正往食堂里搬著大白菜。
“那個四四方方的,大箱子,綠的?!?/p>
“對呀,那不是油箱嘛。干嗎?大驚小怪的?!?/p>
“那里面是什么?”元泰問。
“操,汽油呀,傻瓜不知道?!?/p>
“對。奶奶的,是汽油?!?/p>
“干嗎?”
“弄點油用用唄?!?/p>
“你看那油箱蓋了吧,鎖著呢?!?/p>
“那小鎖,能擋住啥?”
此時,九果也豎直身子,他想元泰說得不錯呀。弄點汽油用用唄。省得他和爹用打火機還要買汽油,再說,有了汽油,那膠塊不就能當柴火用了嗎?這得省家里多少柴火呀?想到這里,九果身上麻癢癢的,開始有汗冒出來。
元泰扔給九果一支煙,說:“咋樣?我那里正好有一段塑料管呢,晚上就弄。”
九果“撲哧”笑了,說:“還用咱弄?有吳師傅嘛?!?/p>
“這你就不懂了,人家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吳師傅是做飯的,他又不是開車的。”
九果想了想,覺得元泰說得有道理,便說:“行,我看行,就這么定了?!闭f著,伸手捋一把元泰的頭發(fā)。兩人哈哈地笑起來。
此時,九果怎么能知道,他的這個決定,將讓他付出慘重的代價呢?
那天下午,本來不錯的天氣,猛地變得陰沉沉的。風也大起來,吃晚飯時,九果娘跟老馬說:“變天了,冷了,聽說書你就別去了?!?/p>
老馬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九果娘沒好氣地說:“你看這一家子,都跟迷了似的。俺就不知道有啥好聽的?!?/p>
九果跟爹對一下眼,偷偷地樂了。
當那個說書的唱到秦叔寶的母親要進京找兒子時,九果和元泰悄悄地從人群中鉆出來,他們把棉帽子向下一抹,貼著墻根向那輛汽車靠過去??侦`的鼓聲和說書人濃重的鼻聲被北風吹得斷斷續(xù)續(xù)。拐一個彎兒,汽燈白亮的燈光沒有了,夜猛地黑下去許多。
元泰鉆進家門。九果從他家的門縫里聞到一股酒菜的香味兒,并且能聽到從屋里傳來的陣陣笑聲。元泰家總是這么熱鬧。九果從心里羨慕得不行。自己家里呢,肯定只剩下娘一個人在燈下搓玉米棒子呢。也許娘的眼里正閃動著淚花,自從哥哥走后,娘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淌眼淚,頭發(fā)白了許多,臉上的皺紋也深了。
九果站在元泰家門口,猛地變得很傷感,他甚至想現(xiàn)在回家,不再跟元泰偷什么汽油。這時候,門縫里突然傳來元紅的歌聲,對,是元紅,她正哼哼著“洪湖水浪打浪”朝門口走來。九果一愣,還沒來得及躲藏,門便被推開了。
“哎喲,誰?”元紅輕輕叫了一聲。
“我,九果?!?/p>
“是九果哥,哎喲,把我心都嚇出來了,你不進去,站在這里干什么?”
“等,等元泰?!?/p>
在黑影里,九果似乎看到元紅正撲閃著大眼睛盯著自己,不知道為什么,九果張開嘴,覺得呼吸有些困難。似乎被嚇著的不是元紅,而是他九果。正在這時,元泰從門里闖出來,一手提著鐵皮小油筒,一手拿著錘子、鉗子和塑料管。他說:“走?!?/p>
“黑燈瞎火的,你們干啥去?”
“沒你的事?!?/p>
九果蹲在離汽車不遠的一棵槐樹下,眼睛機警地左右看著,耳朵里充滿風聲。元泰則蹲在汽車底下,拿老虎鉗子使勁地掰著鐵鏈子。遠處,不時地傳來說書人聲嘶力竭的唱聲,疏朗的鼓聲韻味十足。
“九果?!痹┰诤谟袄飺]著手,低沉地喊一聲。
九果躥過去,蹲下來。
“好了嗎?”
“來,一塊兒用勁?!?/p>
元泰攥著老虎鉗子,九果攥著元泰的手,“一、二”,兩人嘴里同時“呔”的一聲,鎖開了。
九果拍了元泰一下。黑影中,兩人都樂了。也許是用力過大,元泰的手竟然抖起來。
“我來?!闭f著,九果把管子一頭塞進油箱,然后把另一頭放在唇間,猛力一吸,趕忙放下去,塞進桶里。“你聽,哈,流出來了?!?/p>
身邊立刻飄起濃郁的汽油味兒,九果深吸一下鼻子,汽油味兒好聞極了。九果喜歡聞汽油味兒。他經(jīng)常撥開打火機,放在鼻子下猛吸幾下,很舒服。
過了—會兒,汽油的流淌聲聽不到了?!皾M了沒有?”九果問元泰。
元泰趴在桶上,但光線太黑了,根本看不清。也許是兩個人過于緊張,也許是兩人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當元泰掏出打火機時,他根本沒想到自己正在做一件愚蠢的事情。
“嚓?!?/p>
也許元泰想,只要火機一亮,他就看清了。但他不知道,這輕輕的一下,帶來的將會是什么。
“嚓?!?/p>
先是一團小小的火苗,緊接著,“砰”一聲,一個巨大的火球,像花朵似的,在瞬間內,盛開在九果和元泰之間。他們的身子,本能地向后一仰,他們驚呆的面孔,永久地留在彼此的記憶中。一種本能的力量,使他們像兩只驚恐的兔子,迅速地從車里跳出來。九果的棉帽子掉了,像球似的滾進黑暗里,九果并沒有意識到。他們先是愣愣地站在那里?;鸾栾L勢,發(fā)出呼呼的聲音。只那么瞬間,火苗就像彎曲著身子的蛇似的躥上帆布篷子。
“著火啦?!?/p>
遠處有人高喊一嗓子。這一嗓子喊醒了元泰和九果,他們倉皇地鉆進胡同,速度比兔子還快。
他們鉆進一個豬圈。一頭肥壯的大白豬哼哼叫著,像是對他們提著抗議。
“著火啦!,’
“救火啦!,'
嘈雜聲,腳步聲,人歡馬叫,雞飛狗跳,整個村子在黑夜中又醒來了。
“九果哥,咱們闖大禍了?!痹┮话炎プ【殴氖?,哭了。
“九果哥,你說,我不會當不成兵吧。我都通過體檢了,九果哥,我……”元泰一邊哭,一邊低聲地說著。
此刻,九果的腦袋里卻一片空白。他只聽到豬圈外邊的風聲,叫喊聲,腳步聲,水桶發(fā)出的吱扭聲。
自己是不是正在做一個夢?
九果一伸手,摸到大白豬伸過來的長長的嘴巴,潮潮的,溫溫的;九果又一伸手,摸到元泰臉上淌下來的淚水,溫溫的,熱熱的。
“我日他娘!”
九果狠狠地罵了一句。他不知道自己在罵誰。
大火燒了足有兩個小時,由于那天夜里風大,離汽車不遠的兩個柴火垛也化為灰燼,好在被人發(fā)現(xiàn)得早,火沒躥上房子,要是火躥上房子,這災可就更大了。
地質隊隊長是個聰明人,他覺得這火燒得奇怪,就建議支書高春來派人守護現(xiàn)場。高春來覺得人家這要求有道理,并不過分。想想也是,好端端的一輛大汽車呀,燒成了一堆廢鐵,這可是大事。高春來讓治保主任派民兵守護現(xiàn)場,并且派人連夜到派出所報了案。
九果躺在炕上,幾乎一夜沒睡。有一次剛睡著,那大火便“呼”一下著起來。九果猛地驚醒,在黑暗中,他聽到自己正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好不容易挨到天色蒙蒙亮,九果一骨碌身便從被窩里爬起來,他穿好衣服,來到外間屋,聽到對面屋里傳出爹的呼嚕聲,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了半天,他又聽到母親的夢話和長長的嘆息。九果無比愧疚。他悄悄地拉開門閂,來到院子里。外面升起一層淡淡的薄霧,樹枝和柴火堆上掛著一層白霜。風停了,清冷的空氣凍得他頭皮生疼。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棉帽子不知丟在何處。此時,他說不出心里是一種什么滋味兒,害怕了一夜,現(xiàn)在更是提心吊膽。不知為什么,他最害怕的是讓爹娘知道了這件事。直到現(xiàn)在,他還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有多么嚴重。他最想知道失火現(xiàn)場那里是什么樣子。他撥開門閂,走出家門。
街上到處黑糊糊的,十米開外的地方還朦朦朧朧,再遠就更看不清了。九果像賊一樣,踮著腳尖,左顧右盼,一步步往失火的那兒挪動。這時候,有一只公雞開始打鳴,那長長的尾音驚動了狗,隨著兩聲狗叫,路邊的豬圈里傳出豬的哼哼聲……那清冷的霜氣不時地灌進脖子里,九果揣起手,在一個麥秸垛前停下來,他抹一把鼻子,有點兒不知所措……
正在這時,一個聲音從旁邊傳來:“是九果嗎?”
這聲音低低的,沉沉的,像根棍子似的擼在九果屁股上。九果抬起腿就想跑。
“跑啥?我是你春來叔。”
哎呀,是支書,元泰他爹呢。
九果一下子立在那里,他不敢回頭,也不敢動。
高春來走過來,輕輕拍一下九果的肩頭,說:“九果,你跟我來?!?/p>
說完,高春來扭頭朝西大灣方向走去。九果愣了片刻,便輕輕挪動步子,跟在離支書高春來身后幾米遠的地方。高春來像一塊磁石,而九果就像一枚釘子。他踉踉蹌蹌地跟在高春來身后,腳下的土是濕的,這是昨天晚上人們救火,從西大灣擔水時灑下來的,如今已被凍得硬邦邦。
高春來并不回頭,他腰板筆直地走在前面。盡管九果的個頭不比高春來矮多少,但他感到前面這人身材高大威風凜凜。九果從心里佩服這個人。爹比起人家來,差的不是一星半點,差十萬八千里呢。九果從來沒佩服過爹,但支書高春來就不一樣了,他風風火火敢說敢做,他張口可以罵人,伸手可以打人,那村里的大喇叭里天天傳出他鋼脆的聲音,他說句話,這霧村就得顫一顫,沒人敢說個不字……九果有些糊涂,他不知道自己對元泰那么好,是不是由于他爹高春來的原因。
高春來真的把九果帶到西大灣邊上。九果隱約感到,支書高春來可能知道了他和元泰干的事了。
此時,天色比剛才亮了一點兒。西大灣的水面只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遠處,枯黃的蘆葦似乎在晨風中搖來晃去。
九果突然想,那只千年的王八精是不會在這個寒冷的早晨從灣里冒出來的。
“抽支煙?!?/p>
九果沒想到,支書竟然給他一支煙,“恒大”牌的,元泰曾經(jīng)給他抽過,說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抽的煙。
元泰肯定把什么事都跟他爹說了!九果想,這樣也好,支書總會有辦法的。
高春林深吸一口煙,吐出來,然后又重重地嘆口氣:
“唉,說你們是孩子吧,你們都十七八了,老大不小了。個頭趕上我高了,咋偷人家汽油這事也做得出來。昨天夜里元泰跟我說了這事后,我一宿都沒合眼。元泰嚇傻了,尿都漏褲子里了?!?/p>
九果低著頭,手一個勁兒撓頭皮。
“九果啊,我看你這個孩子很聰明很精干,就憑你跟元泰是好兄弟,將來嘛,我咋也得提拔你干個副廠長啥的?!?/p>
九果聽到這里,心里猛地忽悠一下子,有一團熱氣從心窩里升上來。他沒想到支書跟他說這些話。
“你看你們,這下好,把人家汽車燒了,這事兒不算大吧,也不算小啊,人家地質隊有錢,是不缺這么輛汽車,但這事一旦查出來,這對你們有影響呀,你看這元泰吧,還想去當兵,體檢也過了,就等下通知了。這一下,我看懸了……”
“別,春來叔,元泰得去當兵啊,我想去還去不了呢,多好的機會。汽車這事,我……我心里有數(shù)?!?/p>
“九果,光咱心里有數(shù)不行。人家心里也有數(shù)啊?!?/p>
“春來叔,我和元泰是拜把子的兄弟,我知道該咋做?!?/p>
“拜把子的兄弟,真的?這么重要的事兒,我咋不知道呢?”
“沒好意思跟你說呀?!?/p>
“唉,”高春來的手掌重重地按在九果肩頭上,“關鍵時候還是兄弟重要啊,人活著圖個啥?不就是‘仁義’二字嗎?”
在朦朧的晨光中,九果看到高春來的眼圈都紅了。九果內心突然堅硬起來。他覺得自己的決定是對的。
兄弟碰到什么事兒,就得拔刀相助,這責無旁貸。何況,這事還是自己和元泰一塊兒干的,元泰去參軍,自己又不參軍,幫他這一次,支書高春來會記住的。再說,元紅也肯定會知道的。想到這里,九果便說:“春來叔,咱回吧,這里冷。你放心,不仁不義的事,我九果做不出來?!?/p>
高春來說:“九果,等這事兒過了,我好好地給你安排一下?!?/p>
九果心里一熱,說:“春來叔,實際上你不必這么麻煩,給我安排個民辦教師我就中意了?!本殴患?,把埋在內心深處的秘密說了出來。
高春來說:“哦,這事我倒疏忽了,你是聯(lián)中畢業(yè)的呀,你看我這腦子,咱村小學里不正缺民辦教師嘛。”高春來猛拍一下腦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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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果跳下汽車,一時被陽光刺得睜不開眼。正是中午,春風吹過來,懶散散的,像無數(shù)的小手撓著皮肉。九果扒下藍粗布工作服,背起行李,朝村子方向走來。
整整五年,這片土地變得有些陌生。在九果的記憶中,晌午地里是很少有人干活的,而眼前的景象卻是一派繁忙,田野里全是星星點點的人,除草、撒化肥、疏通溝渠,突突嗒嗒,到處都是抽水機的馬達聲。麥苗有一筷子高了,被春風吹得東搖西晃,在起伏之間,那一道道土坎便顯露出來,再也沒有原來一望無邊的感覺了。九果知道,如今的土地已是包產到戶。自己種自己的地,用心,清靜,這沒什么不好,你看現(xiàn)在正是吃午飯的時候,地里卻還有這么多人在忙碌。
然而,九果心里卻很不舒服,本來他想神不知鬼不覺地鉆進家門了事,可沒想到地里還有這么多人。九果低著頭,弓著腰,縮著脖子,不想讓別人認出他來。自己不是衣錦還鄉(xiāng),自己蹲了五年監(jiān)獄,剛剛脫掉囚服。九果不想跟任何人說話。
可還是有人認出了他,先是朝這邊比比畫畫,接著有人朝這邊喊:“九果,是九果嗎?”九果把肩頭縮得更緊,他加快腳步,恨不得鉆進地下去。
站在家門口,九果愣了片刻。門還是那個門,只是斑駁一些,九果聞到一股飯的香味兒,是從門縫里鉆出來的,他似乎還聽到娘的咳嗽聲,一股灼熱的氣息撲面而來,迅速蔓延全身,熱流從丹田處涌上來,直抵眼眶。九果把舉起來要開門的手又放下去。他橫橫心,咬咬牙,挺挺身子,抓住門閂,打開門。
院子里的長棗樹剛剛鉆出嫩黃的葉芽。一排農具還是那樣安靜地掛在屋檐下。唯一不同的是,棗樹下面臥著一頭黃牛,它正瞪著圓圓的大眼盯著自己。娘聽到門響,從鍋臺邊直起身子,抻頭朝外一看,立刻愣在那里?!斑郛敗币宦暎鬃铀ぴ诘厣?。緊接著,娘一屁股坐在灶膛里,號啕大哭。九果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低下頭去,后背上的行李,突地變得無比沉重,壓得九果雙腿酸軟。
爹從屋里走出來,似乎比原來瘸得更加厲害。
“進屋吧,愣在這里干啥?”爹的聲音有些沙啞。
這是九果吃得最難受的一頓飯。娘又特意烙了油餅炒了雞蛋。爹抓起酒瓶,給九果滿上一杯。
“回來就好,”爹說,“不要光低著腦袋,從今天開始,你要抬起腦袋來,重新做人,如今地都分給個人,咱好好種地,不愁沒有飯吃?!?/p>
九果垂著頭,一聲不吭。
很長一段時間,九果的頭都無法抬起來,別人對他特別好奇,主動跟他打招呼,這讓他很別扭。他總能在人家眼里看出別的東西,那東西閃閃爍爍,亮晶晶的,卻像針似的扎進他的肉里。也難怪,他九果畢竟是村里第一個蹲過監(jiān)獄的人。他聽說,高元泰已經(jīng)在部隊里入了黨提了干,并且娶了一個首長的千金。對于元泰,這個曾經(jīng)跟自己拜過把子的“兄弟”,九果內心失望至極。在監(jiān)獄里,看到別人收到信時高興的樣子,九果多么渴望自己也能收到一封信,哪怕就三言兩語呢。當時九果想,誰會給他寫信呢?只有一個人,元泰。然而沒有。幾年來,他沒有關于元泰的一點兒消息。有時候,九果會從心里原諒元泰,他畢竟是一名軍人嘛,肯定會有所顧慮的。九果經(jīng)常想到那個寒冷的清晨,支書高春來跟他站在西大灣邊上說的那些話,那依然是九果長這么大聽到的最讓他激動的幾句話,多少次在夢中,那幾句話都像春雨似的滋潤著九果。
但現(xiàn)實并非如此。
回到村里后,九果逐漸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幼稚。開始的時候,他還夢想著高春來會突然鉆進他的小屋,哪怕只向他說兩句安慰的話呢,他幾年來所受的委屈便會消失殆盡。然而他失望了。一個月過去了,二個月過去了……麥梢兒變黃的時候,九果和支書高春來在路上不期而遇。高春來朝九果尷尬地笑笑說:“哦,九果,你回來了?你看我忙的,還沒顧上過去看看你呢?!本殴兑幌?,嘴唇接連抖幾抖,卻低下頭走過去。他沒理支書。九果覺得不理他是對的。他從他的目光中感到了陌生。巨大的陌生。他不會再指望高春來能給他做些什么了。當年他鼓足勇氣朝高春來說出的那個民辦教師,現(xiàn)在想來就臉紅。那是他的恥辱。現(xiàn)在恐怕就是高春來答應他,村民們也不會答應的。當老師,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九果越來越明白,一個人的污點,就如同額頭上的黑痣,會攜帶一生的。一天中午,九果坐在河堤上,盯著河水發(fā)呆。四周郁郁蔥蔥。玉米有一人高了,在炎熱的中午,寬大的葉子打起卷來。瘦高的洋槐樹上,蟬聲無休無止。
正是人們歇晌的時候,地里沒有一個人,只剩下茂密蒼翠的植被發(fā)出生長的聲音。九果從來不歇晌,他在河里下了網(wǎng),沒事時,他就坐在堤上盯著河里的漁網(wǎng)發(fā)呆。這時,一棵歪脖子樹引起九果的注意,它歪得好看,弧度很柔和,像一張拉開的大弓。如果誰想不開,要解決掉自己的話,只要把繩子搭上去就行了。
想到這里,九果的鼻孔猛地張開不少,嘴里嚼著的草根也停下來,他若有所思,盯著那棵歪脖子樹愣了半天。后來,九果從地上站起來,伸手拍拍屁股上的塵土,他一步一步地,有些猶豫地,向那棵歪脖子樹靠近。這是棵柳樹,碗口粗,長在堤坡上,跟地面有一個自然的斜度,再加上那個歪脖。九果越看,越覺得它是專門為那些上吊尋死的人準備的。九果手扶樹干,想著用多大的勁兒才能把繩頭甩過那個歪脖;想著拴多高才確保上吊不至于失敗。首先不能拴太高吧,否則腳踩草筐也夠不著,當然,也不能拴低了,如果一蹬草筐,腳尖觸地,那也就失敗了。此時,九果渴望手中有一根繩子,他想把自己想的這些試一試,當然,他并沒有決定要把腦袋鉆進那個繩套里去,但要是果真伸進去的話,也并不見得是件壞事。像他這樣的人,鉆與不鉆,并沒有太大差別。
九果甚至自己跟自己打起賭來。他想,如果傍晚時起網(wǎng),能撈上十斤魚,或者抓住一條兩斤以上的大鯉魚,那么這個鉆繩套的游戲他就不做了。反之,他就該試一試。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兒?汽車他九果燒過,監(jiān)獄他九果蹲過,天塌下來還有地撐著呢。
“九果哥,九果哥,是你嗎?”
九果正站在樹底下胡思亂想,突然聽到一個甜甜的聲音喊他。是個女的,聲音軟軟的。在這炎熱的午后,這聲音就像一滴冰水落在他的額頭上,把他砸了一個激靈。
九果抬頭一看,堤上站著一個姑娘。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繡花小褂,一條白色長褲,戴著一頂白色圓檐的遮陽帽,全身上下顯得特別干凈。由于天氣炎熱,她的臉被汗水浸得紅潤潤的。她正推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站在那里。九果覺得她太美了,美得如同一道閃電,炸得他一陣眩暈。
九果半張著嘴,愣在那里。也許是戴著遮陽帽的原因,九果一時沒有認出這個姑娘是誰。
“九果哥,不認識我了?我是元紅呀?!痹t自報家門。
“元紅?”
濃濃的眉毛。黑黑的眼睛。白自的皮膚。紅紅的嘴唇。
“元紅?!?/p>
九果輕輕嘟噥一聲,眼前猛地一黑,差點一頭栽倒在地上。他忙用手扶住樹干。他垂著頭,口干舌燥,嗓子冒煙,胸部針扎似的疼一下,肚子里一陣難受。
他惡心,想吐。
“九果哥,你怎么了?”元紅在堤上又喊了一聲。
中暑了,九果想。他再也沒看堤上的元紅,他跌跌撞撞地朝河邊跑去。
九果一頭扎進河里,他在水里憋了足足有兩分鐘,才悄悄地把頭伸出水面。他大口地喘著氣,水滴沿著頭發(fā)嘩嘩地淌下來。過了半天,他才睜開眼睛,他瞥一眼河堤,河堤被樹木包圍著,什么也看不見。然而,剛才元紅站在那里的情景,卻像照片似的印在他的腦袋里。還有那聲音:“九果哥。”自從他蹲監(jiān)獄回來后,沒有誰這樣喊過他,更不用說是女孩子。
只有元紅。
只有元紅。
九果哥。九果哥。九果哥……
惡魔纏身。九果坐在河邊,他已經(jīng)無法控制自己。
白白的皮膚。
黑黑的眼睛。
濃濃的眉毛。
紅潤潤的臉膛。
還有長長的大辮子……
九果閉著眼睛,它們卻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直到那濃白的液體灑落在荒草中。
九果躺在河邊的草叢里,整個人都被一股巨大而強烈的失落感所控制。
這段時間,九果神思恍惚,跟丟了魂兒似的,他時常半夜里爬起來,在街上逛來逛去。有時候他走出村子,來到田野里。他發(fā)現(xiàn)了很多原來不曾注意的東西。比如他一直認為深夜是寂靜無聲的,但他發(fā)現(xiàn)這是不對的。實際上,寂靜無聲的黑夜里熱鬧極了,蟬聲、蛙鳴,成千上萬的蟲子咝咝地叫喚,偶爾,一只大鳥會從樹上騰空而起,翅膀掠過樹葉和夜色中的空氣,發(fā)出一連串的空靈的聲音,很快又歸于平靜。有時候,他會看到遠處有上躥下跳的鬼火,不用說,那里肯定是一片墳地。九果并不害怕,關于這些鬼火的故事他從小就聽,像茅草似的塞滿耳朵,這些故事盡管無比恐怖,但除了讓人暫時害怕之外,并沒有傷害過任何人。九果甚至喜歡看這些鬼火。它們有時快,有時慢,有時靜止不動,有時相互追逐,它們就像一些頑皮的孩子,它們高興快樂,至少比自己高興比自己快樂,九果更愿意相信,它們是那些死去的人轉變成的精靈,也許他們活著的時候受了一輩子罪,只有這時候才變得快活起來。還有夜色中的那些氣味兒,玉米和野草的清香味兒,河水和泥土的潮腥味兒,牛糞和馬尿的臊臭味兒……九果感到只有在這時候,只有在大街上在野地里,他的心才能平靜下來。
九果不愿意回到那間掛著蚊帳的小屋里去。他害怕,他恐懼。他只要往床上一躺,身體就變成一團火焰。而那個地方,更是灼熱難耐,那是一團藍色的火苗,完全可以燒掉他燒毀他。多少次,他聽到自己的骨頭發(fā)出“咔吧咔吧”的聲音,像干透的木柴,更像那輛被大火吞噬的汽車……更讓他恐懼的是,在這大火的后面,總是閃動著一張清秀的面孑L,一具散發(fā)著無限活力的軀體……她的每一個地方都讓他著迷,顫抖,不能自已。
九果知道,自己著魔了??墒?,誰能救他?每一次燃燒后,他都要坐在小小的蚊帳里,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老天爺,救救我吧;老天爺,求求您老人家了……”
徒勞。徒勞。一切都是徒勞。
“元紅,你這個妖精,你這個騷貨,你這個挨操的……”
九果讓自己恨元紅。他先是恨高春來,再恨高元泰,再恨自己沒出息,再恨元紅。他確實恨高春來和高元泰,也恨自己,可是他就是無法恨元紅。
每當這時候,他總會想到河堤上那棵歪脖子柳樹。他暗自落淚,他對自己失望、絕望,他覺得對不住爹娘。很有可能,他這一輩子活得比爹娘還要窩囊。他蹲過監(jiān)獄,現(xiàn)在,沒有人能瞧得起他。對元紅的妄想,他很清楚,這純粹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注定要打一輩子光棍。他看不到前面有任何一點光亮。
可是,他無法控制自己,他開始有意無意地注意起元紅來。從別人那里,他知道了元紅的一些情況,元紅在鎮(zhèn)上的電器廠上班,這一年二十一歲,親也定了,據(jù)說未來公公在縣供銷公司工作。這些對于九果來說,都是一種打擊。但這些并沒有阻止他對元紅的非分之想。有幾次,他躺在河邊,看著元紅騎著自行車,迎著夕陽,渾身金光閃閃,像天使一樣從河堤上拐進村子。他的雙眼被夕陽燒得通紅。
一個邪惡的念頭,正像毒蛇似的盤踞在他心頭。
夕陽變得越來越濃艷。但似乎在突然之間,萬物就被一層青褐色的薄霧所籠罩了。
暮色四合。
這個時候,大地總有那么瞬間的寂靜、空靈,這一刻很短暫,卻意味深長,緊接著,就被回家的牛哞和歸林的鳥鳴沖破。河堤下面,被棗樹、葚子樹、柳樹和槐樹層層包圍的村子里,升起縷縷炊煙,它們緩慢沉重,糾纏在一起,如同棉絮一般怎么都撕不開。
九果站在河堤上,不時地朝遠處望一眼,他心神不寧,目光中閃過一絲慌張。他咬著牙,手不時地拽起衣領扇動幾下,像是透不過氣來的樣子,確實,半天過去了,也沒有一絲風吹來。后來,他的目光不再游離,沿著河堤的路面,緊緊地朝鎮(zhèn)子的方向盯著。
迎著夕陽的余暉,元紅騎著自行車出現(xiàn)在河堤上。她沒戴遮陽帽,兩條大辮子在肩頭上滾來滾去,她似乎還哼著歌兒,她并沒注意到不遠處的九果。
“元紅?!本殴分虚g跨一步,他的臉漲得通紅,那感覺就如同熟透的茄子即將裂開似的。顯然,暮色和夕陽把這一切掩蓋了。
元紅一看是九果,急忙停下自行車。
“九果哥。”
“你,下班了?!本殴执俨话?。由于緊張,雙手和嘴唇也抖動起來,“我,我……”
“九果哥,有事慢點說。”
看著九果這個樣子,元紅禁不住一手捂起嘴巴,她的一雙黑眼睛也放射出笑意,女孩子式的,含著些許的羞澀。
“我,我給支書準備了幾條魚?!本殴K于把話說完,他咬咬牙,像是在自我鼓勵。但他的目光只是在元紅臉上抹一下,便再也不敢抬起頭來。
“九果哥,你捕魚不容易,不用送給我爹,你還是賣點錢吧。”
“已經(jīng)準備好了,你跟我下來拿吧,對了,把車子放在樹叢后面,別讓人家推走了?!?/p>
這時候,九果的心漸漸穩(wěn)了,說話也利落多了,他一扭頭,便朝堤下走去。而元紅推著車子,站在堤上猶豫片刻,只好把自行車推到灌木叢后面支好。元紅沒再多想,她跟著九果走下河堤。元紅怎么也不會想到,從這一刻開始,她的人生將滑向另外一個軌道。這是宿命,就像幾年前那個地質隊汽車被燒毀的夜晚。她在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哥哥和九果的秘密一樣,她無法阻止,也無法澄清,她只有把這樣的秘密壓在個人心底……
在柳樹和茂密的洋槐遮掩下,有一間殘破的紅磚小屋。這是河務局在六十年代修建的,如今早已廢棄不用,成為捕魚的人遮風避雨的地方。元紅從小就知道河邊隔不遠就有這么一間小房子,在樹影下,挺神秘的,但她從來沒有靠近過。現(xiàn)在,小房子就在自己眼前,她忍不住走過去,伸頭朝里面看了看,她發(fā)現(xiàn)里面挺干凈的,顯然是被經(jīng)常打掃,有一張破草苫子鋪在地上,旁邊是一個大木盆,有幾條草魚和鯉魚正在不多的水里張著大口喘氣。元紅回過頭,有些頑皮地伸伸舌頭。她瞅了瞅九果,卻發(fā)現(xiàn)九果皺著眉頭。
這時候,九果突然說道:
“元紅,其實我挺恨你爹的?!?/p>
元紅一下子愣住了,神情也變得緊張。
“他奸詐狡猾;我也恨你哥,他忘恩負義。反正我恨你們全家。你應該明白我為什么恨你們?!?/p>
“九果哥,天不早了,魚我不要了,我先走了。”說著,元紅扭身想跑。
“站住!”九果大喊一聲,元紅立刻站在那里,她怯怯地扭過頭來,在暮色中,臉漲得通紅。
“你聽我說,本來我發(fā)誓,再也不跟你家的人說話、打交道了??墒悄翘炷阏驹诤拥躺?,喊了一聲九果哥,你不知道,我那心里……我出來一年多,沒人這樣喊過我。”
九果說著,朝前走兩步,來到元紅面前。元紅瞪著大眼,腳下不自覺地后退一步。
“嫌我身上有腥味兒。是吧?”
元紅使勁兒搖搖頭,目光中充滿恐懼。暮色中,她看到一張由于憤怒而扭曲的臉,可是,這張臉瘦削,堅毅,棱角分明,還有些英氣。幾年前,她對這張臉充滿親切,好感,幾年來,那個秘密埋在她心里,一直折磨著她,她知道這個叫九果的人受過委屈,她知道他被人們誤解了,每次遠遠地看到他孤獨的身影,她心里就不是滋味兒,所以見到他,她主動跟他打招呼,她想從一些小小的地方安慰他。她的心太善良了。可是現(xiàn)在,面前的這個人卻讓她害怕。他的兩只眼睛里噴著火焰。
九果猛地一把抓住元紅的手。元紅忍不住叫了一聲,手像燙著似的極力掙脫。九果沒有想到她的反應如此激烈,稍一愣神兒,元紅的手便掙脫開。元紅扭身就跑,她太緊張,剛邁出兩步,便摔倒在地上。九果撲上來,像一只豹子似的,壓在她身上。
元紅嚇哭了,聲音低低地喊道:“九果哥,你饒了我吧,求求你,求求你,九果哥……”
此時的九果,腦子里已是空白一片。
“你喊呀,你喊吧,使勁兒喊,我不怕,反正我也不想活了?!?/p>
元紅似乎沒有力氣喊出聲來,巨大的恐懼讓她身體虛脫了。她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她無法控制,后來,她用牙齒緊緊地咬住嘴唇。
漸漸地,天黑下來。河面變得亮白,兩側的荒草安靜下來,朦朧中,它們顯得那樣虛弱無力。
元紅抹了一把臉,濕濕的,剛才,她的大腦似乎短路了,此時的她,似乎剛從夢中醒來。她突然意識到,還有一只手,還攥著她那不算大的乳房。她心里一驚,本能地向上提了兩把褲子。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
她扣上褲腰帶,腳下踉踉蹌蹌,慌慌張張地,攥著荒草,扶著樹木,幾乎是爬上河堤的。
九果趴在地上,半天沒有爬起來,他很虛弱,很疲憊,心里有一種怪怪的感覺,那團讓他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的火焰正在漸漸熄滅。
一切都完蛋了。
他開始是怎么想的呢?對,強暴了她,讓他嘗到女人的滋味,漂亮女人的滋味,然后,他就到那棵歪脖子樹下去把自己吊死。
就這些,對,就這些。
快起來吧。他自言自語。過一會兒,高家的人會圍過來,找到他,把他千刀萬剮,亂棒打死。他并不想那樣。
他爬起來,來到河邊。他低著頭,在黑影中找了半天,終于找到那段被他丟棄的破漁網(wǎng)。他攥在手里順了順。足夠長,他想。他抬起頭,盯著夜中的馬頰河,一股小風吹過,潮腥的氣息撲面而來。就在此時,一團巨大的水花在夜中盛開,“嘩”的一聲,有水珠濺到臉上。一條大魚如黑牛般寬闊黝黑的脊背在黑影中扭動了兩下,便消失在眼前,過了片刻,不遠處的河面上。又“嘩”的一聲,掀起一團巨大的浪花。
他驚呆了,他又想起幾年前,那些找石油的汽車出現(xiàn)在河堤上的那天,在西大灣,在那片茂密陰森的葦塘里,那條他騎過的大魚,那條讓他遍體鱗傷的大魚。似乎所有的厄運正是從那天開始的。想到這里,一身冷汗從身上冒出來。他突然意識到,剛才出現(xiàn)的這條大魚也許就是幾年前的那條。他從小就聽老人說,西大灣是跟這條河通著的,因為西大灣從沒有干過,人們相信它跟這條寬闊的大河之間,有一條誰也無法看到的通道,只有大魚、大龜,這些大得足以成精的生靈們,才能自由穿梭。
他突然變得虛弱不堪,渾身沒有一絲力氣。他想,厄運真的到了。他步履蹣跚,身子歪歪斜斜地來到小房子前,在窗臺上摸到手電筒。
他一手打著手電筒,一手攥著破漁網(wǎng),去找那棵歪脖子柳樹。
此時此刻,大魚的出現(xiàn)讓他更加相信,他在劫難逃。
他把那團破漁網(wǎng)掛在歪脖子樹上,拴好套扣后,拿手電照一下,又仔細地檢查一番,然后關掉手電。黑暗立刻淹沒了他,他一屁股坐在堤坡上,點上一支煙,剛吸一口,遠處便傳來說話聲,他急忙把煙頭戳進土里。他很緊張,心怦怦直跳,他不想讓高家人這么快就發(fā)現(xiàn)他。最好是等高家人找到他時,他的身子已經(jīng)變硬,舌頭吐出來半尺長,眼珠子瞪得跟牛眼那么大,七竅出血,面目猙獰,把狗日的高春來嚇個半死。但那說話聲和自行車的鈴鐺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原來那是幾個過路的人。
四周又歸于寂靜,只有小蟲在不知疲倦地叫著。他抽著煙,盯著煙頭上那團一明一暗的小火苗,禁不住悲從心來,眼淚像脫線的珠子,淌得滿臉都是,滿嘴咸澀,他想到蹲這幾年監(jiān)獄受過的屈辱磨難;想到爹娘都上了年紀,今后將無人照料;想到哥哥身在五十多里外的那個叫黃花馬的村子里,有了兩個孩子,卻姓人家的姓……老馬家真的要完蛋了。他想到在沒發(fā)生那場大火之前,他十七歲時,心里那股勁頭兒,他什么都不服氣,他覺得父親沒出息,一輩子低三下四的,他瞧不起父親。他知道自己這個家在村子里受欺負,沒有人瞧得起,他曾經(jīng)暗下決心,要讓人家對他和對這個家另眼相看??墒?,這一切,都被那場大火燒沒了。
不知道抽掉幾支煙,他突然覺得,四周越來越靜。夜深得多了,卻沒見高家人的影子。他從堤坡上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他瞅一眼那段掛在歪脖樹上的破網(wǎng)繩,黑暗中,它影影綽綽的,被小風吹得晃晃悠悠的,很像是一個幽靈,似乎在招呼他,來吧,來吧。這個喜歡在深夜游蕩的人,這個連鬼火都不怕的人,卻第一次感到恐懼,他向后連退幾步,頭撞在一棵樹上,疼得他齜牙咧嘴。
他來到河堤上,像一個小偷似的,抻長脖子朝前后左右看幾眼,然后又朝堤下村子的方向看去。那里跟往日一樣,依然靜謐安詳,不多的幾盞燈光,稀疏無力,它們將在夜中熄滅。
難道元紅沒跟她家里人說?九果突然可憐起這個善良的姑娘,他不該傷害她。都是鬼迷心竅,不,是色迷心竅。根本不是仇恨。仇恨只是借口。可這一切都已發(fā)生。
他心里亂糟糟的,他在河堤、柳村、小屋、河邊之間,來來回回穿梭著。他在等待閻王爺?shù)某霈F(xiàn),哪怕是小鬼來了,他也定會乖乖地跟著走……
可是,夜越來越深,四周越來越靜,連小蟲都疲倦了,嗚叫聲時有時無,有氣無力。白天的熱氣也如同浮塵一樣降在地面上。草葉上已有露水形成。
后來,他把自己看得越來越清楚。他看到了自己內心的虛弱。他發(fā)現(xiàn),他并不想主動地把腦袋伸進那個破網(wǎng)套里。最終,他累了。他鉆進小屋里,把頭靠在墻上,睡著了。
“啪”的一聲,睡夢中的九果疼痛鉆心,從肩頭疼到小肚子,身子像是被斧頭斜劈成兩半,他下意識地想到,完了,高家人找來了。他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身子的另一側又挨了一下子,這一下似乎更疼,他本能地蜷起身子,捂著臉在地上滾一下,然后背朝上,撅起屁股來,他背上又挨了兩下子,并且屁股上被踢了一腳。他頭皮貼著地,睜開眼睛,透過手指縫,并沒有看到亂七八糟的人和腿。只是在小房子的門口處,發(fā)現(xiàn)一根抖動著的柳樹枝條和一雙腳,一看,就知道是女人的腳,一雙白球鞋顯得那么嬌小、柔弱,讓他的心猛地疼一下。他知道那是誰,于是不假思索,扭過身子,頭皮貼著地,像一頭覓食的豬似的拱過去,一把抱住那雙腿。
“打吧,打吧,使勁兒打。你使勁兒打呀?!?/p>
然而,落在后背上的柳樹枝條的勁頭兒卻越來越小,疼痛感也越來越輕。這時候,他聽到壓抑的嗚咽聲,這聲音讓他想到生了白毛的豆瓣醬和發(fā)了霉的舊棉布,讓他心慌心顫。他抱著她的腿,從地上爬起來,就像爬一棵樹。
“你個流氓,你毀了我呀你?!?/p>
“元紅元紅,我喜歡你,我是真喜歡你。”
九果抱著元紅的腰,他感覺到了柔軟,感覺到了溫暖。
元紅一把將他推開,哭著說:“有你這么喜歡的嗎?”
九果看到了元紅的臉,禁不住吃了一驚。元紅的雙眼通紅,腫得如同電燈泡,她的臉色蒼白,臉龐像鬼那樣猙獰可怖,她肯定一宿沒睡。
九果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他就像電影里的叛徒一樣,雙手扶住元紅的膝蓋:
“我鬼迷心竅,可是我喜歡你呀,從小就喜歡你呀,我忍不住呀,你把我劈了吧……”
這些平時永遠也不可能說出來的話,此時,卻像流水一樣從他嘴里淌出來。他甚至覺得這些話并不只是自己說出來的,而是老天爺替他說的。
元紅雙手捂面,泣不成聲,后來,她無法站立,身子一軟,也跪在地上。他順勢抱住她,他伸出嘴唇,吸吮她臉上的淚水。她沒有阻止沒有躲閃,而是把頭輕輕地靠在他的胸脯上,很累很疲憊的樣子。那苦澀微咸的淚水猛地讓九果清醒過來,他似乎發(fā)現(xiàn),元紅也是喜歡他的。這一發(fā)現(xiàn)讓他激動不已,他把高元紅緊緊抱在懷里。他的嘴唇,也從冰冷變得火熱,它沿著她的耳垂、臉腮、額頭、眉毛、眼睛、鼻翼、臉膛……不停地滑動著,最后,四片嘴唇碰在一起,他的舌頭像一把鑰匙,只輕輕地動兩下,就撬開了她的雙唇。元紅的淚水不時地淌進他們彼此的口中,滋味卻變得不一樣了。
外面,清晨的薄霧漸漸在河面上散開。在野草和蘆葦之間,蜻蜓飛來飛去,蛙聲和鳥鳴此起彼伏,一股淡淡的潮腥味兒從河面上吹來。九果打一個寒戰(zhàn),他聽到元紅長長地吐一口氣。在這個清晨,他第一次領略到什么叫柔情蜜意。他輕輕地撫摸著元紅的臉,抹掉她腮上的淚痕。他心里產生了一種莫大的幸福感。
元紅睜開眼,推開身邊的九果,剛剛放松下來的神情又變得嚴肅起來,她冷冷地說:
“好了,我該上班去了,從今以后,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吧,反正悶氣你也出了?!?/p>
“不,元紅,那不行?!?/p>
“不行?你已經(jīng)毀了我,你還想怎么樣?”說著,元紅從地上站起來,她一邊拍打著褲子上的塵土,一邊說道,“你不就是想報復我爹和我哥嗎?你的目的達到了,你還想怎樣?”
“我想娶你,元紅,我想娶你。”
元紅禁不住冷笑一聲:“我已經(jīng)有婆家了.再說,我爹和我哥也不會同意的,我們不合適。”
“你是嫌我蹲過監(jiān)獄?”
元紅搖搖頭說:“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所以你做出這些出格的事來,我沒有跟我爹他們說,要不他們早就把你劈了?!?/p>
說完,高元紅轉身想走。
“不!”九果一個箭步,堵住小房子的門。
“馬九果,你還想干什么?”
說著,元紅使勁推九果的身子,推了半天,紋絲不動。元紅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她瘋了,用頭撞他,一下,兩下,撞到第三下時,九果猛地伸出雙臂,一下子把她抱起來……
元紅又流淚了,可是她沒再掙扎。
九果心里就像偷了人家瓜果的孩子,既興奮不已又惶恐不安。他確實被元紅這雪白的肌膚和豐滿的乳房迷住了。有那么片刻,他產生幻覺,似乎眼前這一切,曾經(jīng)早已出現(xiàn)過,他心想,也許上輩子,這件事兒早就發(fā)生過。
他看到身下的元紅,緊咬著嘴唇,雙手捂著臉,很痛苦的樣子,心里哆嗦一下,便泄了。
元紅迅速地從地上爬起來。她一腳踢開腳下的臟衣服,一聲不吭地提著褲子,看也不看癱坐在地上的九果一眼。當她走到門旁,猛地回過頭來說道:
“昨天我把錢包丟在這里,我是來找錢包的,沒想到你睡在這里,我想教訓你個王八蛋,告訴你別再惹我,沒想到又讓你個狗日的占了便宜。好了,這下你滿足了吧。以后你再碰我一下,我就說給我爹我哥,讓你活不見人死不見尸?!?/p>
說完,元紅扭頭離開小房子。陽光落在她的褲子上,九果發(fā)現(xiàn),她的屁股側面有巴掌大小的一塊塵土。九果真想追上去,替她拍打掉那塊灰塵。可是,他馬上意識到,這一切都已經(jīng)結束了。真的已經(jīng)結束了。元紅不可能是他的,他們之間隔著萬水千山。他為剛才說出要娶她而感到羞愧。一種空空蕩蕩的感覺,迅速占據(jù)他的全身。此時,他才深深地意識到,她是多好的一個姑娘啊。他迅速地得到她,又迅速地失去。
他心痛、羞愧、難過,但他并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么,在此之前,他也從沒有想過元紅會是他的,是那團幽暗的火焰烤著他,讓他不能自拔。他伸出手來,看著手指頭肚上磨起的厚厚的老趼,心叉漸漸變硬了,這是他蹲監(jiān)獄時,在磚瓦廠勞動留下來的。
就當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吧。他想。
夏天很快就過去了。河水變得越來越清澈。河邊的蘆葦和野草變黃了。堤上茂密的樹木問逐漸疏朗,再也無法遮蔽河邊那間殘破的孤零零的小房子。
人們收獲了玉米,種上冬小麥。站在河堤上望去,大地廣闊無邊,掉光葉子的棗樹變成灰褐色,一排排整齊地排列著,灰黃色的土埂間,麥苗兒剛剛從地下鉆出來,黃嫩清新。穿過西大灣那片如同鏡子一樣平靜的水和枯黃的蘆葦蕩,村子盡收眼底。
這一年的秋冬之交,大地秩序井然,生機勃勃,人們的內心也變得安寧,新鮮的糧食讓大家臉上有了光澤。從這一年開始,人們不再為糧食發(fā)愁。
種上冬小麥后,九果專心捕起魚來。他又想起當年地質隊的王司機告訴他的藥魚方子。小米、豬大油、安眠藥。他騎著一輛破自行車,每天傍晚,就在方圓幾十里內的池塘間穿來穿去。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他便披星戴月地趕到撒過小米的池塘,把一條條迷迷糊糊浮在水面的魚撈起來。就這樣,今天收拾這一個,明天收拾那一個,附近的大小池塘沒有他不知道的。周圍村子里的人也都認識他,一見他,孩子們隔好遠就喊,娘,那個賣魚的來了,快來買吧。他的魚新鮮,價格低,他腦瓜也活,沒錢買的可以用糧食或糧票換。因此他的魚賣得特別快。不到中午,魚就賣光了?;氐郊?,吃完中午飯,他就美美地睡上一下午。這段時間,他的口袋鼓了起來,攢了一些錢和糧票,有時候在鎮(zhèn)上趕集回來,就給娘和爹割刀肉或買斤肉包子,不知道為什么,每當?shù)淖彀桶蛇蟀蛇箜懀缘脻M嘴流油時,他的心里就變得特別煩,他恨不得把肉從爹的嘴里摳出來。他為自己有這種想法和沖動感到不安。然而,那團堵在他心里的火焰卻已漸漸弱了下去。多年來,他的心從來沒有如此平靜過。他對高家父子似乎恨不起來了,只剩下討厭他們,碰見支書他只是遠遠地躲著走。
有一天,他聽到一個消息,是從鄰居高三爺?shù)目诶锫牭降?,應該很準。高三爺說元紅年底要出嫁了,人家婆家準備大操大辦呢。高三爺?shù)倪@句話讓他一宿沒有睡著。他翻來覆去,如鯁在喉,心里也說不上是啥滋味兒,并且不斷地告誡自己,人家本來就不是你的,人家不屬于你……后來,他的腦子里全是元紅的影子,頭發(fā)、嘴唇、耳朵、乳房、大腿,還有雪白的肌膚。他無法控制自己,嘴里發(fā)出沉悶而痛苦的呻吟。
第二天早晨,他把頭發(fā)和臉浸在冰冷的水里,泡了半天,然后把頭從水里拔出來,就像牲畜一樣使勁兒地甩,他感到痛快許多。他拿毛巾擦干頭發(fā),推出自行車,騎上去,一會兒就把村子甩到身后。
這一天早晨,九果沒去捕魚,而是爬上河堤。騎在車子上,遠遠地,他就看到那間殘破的小房子,他遲疑一下,沒停下來,又向前騎了好遠,直到看不見那間小房子為止。在一個土堆前,他停下車子,點著一支煙。薄霧漸漸散去,風似乎變大了,盡管陽光不錯,但天氣清冷清冷。他只穿一件藍秋衣,把兩只手交叉著放在腋下,在兩棵樹間來回走動著。有幾個騎自行車的人路過,順便瞟他兩眼,沒有他認識的。
這里是通向河口鎮(zhèn)的必經(jīng)之路。九果抬頭看了看紅彤彤的太陽,他知道她不一會兒就要從這里路過。經(jīng)過一晚上翻來覆去的折騰,他此時已是心如止水。
我只是看她一眼。他想。
果然,元紅的自行車閃著金光從遠處過來了。由于是迎著太陽,他看不清她的臉,但他知道,這肯定是她。
他盯著她。但她目不斜視,似乎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站在路邊、頭發(fā)蓬松、眼睛通紅的人。她臉上的表情冷得如同這初冬清晨的天氣一般。而他卻像個木樁,一動不動,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河堤上。她的臉色蒼白,比夏天瘦了,當她從他身邊過去時,他似乎聞到一股他熟悉的香味兒。
隨后,他回到家中,躺進低矮陰暗的小屋子里。他盯著屋頂和四壁。被時光和煙塵熏得黢黑的葦箔和檀條上掛著幾張蜘蛛網(wǎng);被爹娘貼在土墻壁上的報紙和煙卷盒已變成黃褐色,在“豐收”和“綠葉”之間,是一行暗淡的字:“英明領袖華主席?!睂γ娴膲ι线€有一塊比蒲扇大不了多少的鏡子,上面被放射著光芒的紅太陽占去一角,旁邊還有一段毛主席語錄。爹娘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屋子和院子里都很靜,靜得他能聽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
他突然感覺到家里缺少一件東西。什么呢?他的腦袋瓜子轉了好幾圈兒,猛地一拍腦門,從床上坐起來。鐘表,對,就是鐘表。幾年前,他曾在元泰家,盯著他家墻上的掛鐘發(fā)過呆,那圓圓的銀色鐘擺優(yōu)雅地搖擺著,滴答、滴答……發(fā)出悅耳的聲音。
他從鋪蓋卷下面的席子底下,抓起疊得整整齊齊的兩卷錢,幾步便跨出家門,他又一次踏上自行車。這一次他蹬得飛快,穿過村莊、小鎮(zhèn),如同背后有人推著他,他覺得自己就像飛起來似的。他向三十里外的縣城飛去。
這一天,九果在縣百貨大樓,花了42塊錢,買了一臺“煙臺”牌掛鐘。這是他有生以來花掉的最大一筆錢,是他賣了近兩個月的魚攢下來的錢,他沒跟娘說,更沒跟爹商量。他抱著掛鐘從百貨大樓走出來,興奮得肉和骨頭都在抖。
他抬頭看天。
天瓦藍瓦藍。
他回來的時候騎得很慢。他一手扶車把,一手把掛鐘攬在懷里。就像抱一個孩子,他突然想到孩子,他抱著孩子,自己的孩子。他心里很害臊。
回到家時,天近傍晚,一進村子,碰見他的人都跟他打招呼:“呀,九果,買了新掛鐘啊?!彼c著頭.嘿嘿笑。他能看出別人眼里的驚訝。他心里很舒服。這半年來,村里人似乎把他忘掉了。他獨來獨往,捕魚捉蝦,不參加村里的任何聚會。在別人眼里,他是一個整天皺著眉頭、不合群的人。再說,他還蹲過幾年牢獄。人們平時很難從他臉上看到笑容。但這一天傍晚。人們看見他笑得很燦爛。
九果抱著掛鐘,走進家門,著實把爹娘嚇了一跳。
“九果,哪兒來的掛鐘?”爹問。
“還是新的呢!”娘說。
爹和娘站得整整齊齊的,就像兩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小學生。
“快接著?!本殴f。
爹一伸手,看到手臟,又縮回去。娘把手在衣服上抹兩下,小心翼翼地接過來,學著九果的樣子,緊緊地抱在懷里。
九果長吁一口氣,他把自行車往墻上一靠。然后一揮手,“走,掛到墻上去?!?/p>
九果來到爹娘的屋里,屋里已黑透,九果順手拉開電燈,十五瓦的燈泡發(fā)出昏黃的光來。
“娘,掛在這兩個鏡子中間咋樣?”
“好啊?!蹦稂c頭。爹也點頭。
他讓爹拿來錘子釘子,自己坐在木柜上,只兩下,他就把釘子砸實在土墻上,他從娘手里接過掛鐘,輕輕地掛在上面,手慢慢離開。掛鐘一動不動,好像在這墻上已貼了好長時間。他學著商店服務員告訴他的樣子,把鐘擺從塑料袋里拿出來,低下頭,把它輕輕地掛在鐘心上,然后他又拿出那把像鑰匙一樣的東西,插進表盤上那兩個像眼睛似的洞里,“咯吱、咯吱”,一個里頭擰上十來下。他用食指撥一下鐘擺,鐘擺就左右擺動起來,掛鐘立刻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音。
九果把掛鐘的玻璃罩蓋上,插實,一下子從凳子上跳下來,他站在爹娘中間,搓著手說:“咋樣?”
爹和娘點著頭,嘴里發(fā)出“嘖嘖”的感嘆聲。
三個人站在昏黃的燈光下,抬著頭盯著北墻上的新掛鐘,新掛鐘的表盤和鐘擺閃著銀亮的光。三個人正沉浸在這節(jié)奏感很強的“咔嚓”聲中,突然,“咣”的一聲,把他們都嚇了一跳,緊接著,又“咣、咣”地連響了五次。九果看到,掛鐘里的兩個針正豎成一個黑黑的長長的“1”字,就跟爹娘說:“看到了吧,這叫六點?!?/p>
娘一拍大腿,“哎喲,都六點了,我該去做飯了。一會兒村里放電影呢?!?/p>
九果笑著說:“娘,這個時間不準,我還沒對時間呢?!?/p>
娘好像沒聽懂,糊里糊涂地搖搖頭說:“讓我說呀九果,你該買塊手表,那戴在手腕上,明晃晃的,人家都看得見呀?!闭f完,娘扭頭出屋了。
九果笑了。他坐在床沿上,聽著掛鐘里發(fā)出的“咔嚓、咔嚓”的聲音,心里美極了。
吃罷晚飯,他披上一件棉大衣,朝村支部的方向走去,離老遠,就傳來打打殺殺的聲音。不會又是《少林寺》吧。李連杰演的這個片子他已經(jīng)看過好幾遍,這一遍看不看已經(jīng)無所謂。他不急,抽著煙慢慢往前溜達。今天他心里很高興,嘴里還哼著那首《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月亮不知什么時候升起來,彎彎的,特別亮。月光下,天氣顯得異常清冷。吐一口氣,就有白氣在面前氤氳散開。他突然想到那些夏天的夜晚,自己像個孤鬼似的,在村子里、田野里、池塘邊,棗樹林子里,狂躁地飄來飄去。像這樣的冬天夜晚,他似乎有些陌生了。這時候,他突然又想到幾年前那個冬天的夜晚。馬九果禁不住停下腳步。
說書人空靈的鼓聲和嘶啞的唱腔。
那團從面前突然升起的神秘火球……
他的軀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一絲尿意油然而生。
“馬九果。”
他正恍惚著,猛地聽到一個低低的尖尖的細細的聲音在喊他。
是個女的。聲音這么熟悉。
是元紅。
他一下子轉過身子,沿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元紅正在一個墻角處朝他招手。他什么都沒有想,幾個箭步來到她身邊。元紅伸出手,拉起他的手朝一個高高的玉米秸垛走去。九果心想,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呢?他使勁晃晃腦袋,又抬頭看天上的彎月,覺得并不是在夢中。還有,元紅的手涼涼的,讓他感到一股冰冷的氣息。絕對不是做夢,他對自己說。在玉米秸垛和一堵墻之間,是一條窄窄的通道。九果后背貼著墻,元紅站在他對面,他們之間連一柞的空隙都沒有。他能聽到元紅粗重的喘息。這一切來得太突然,現(xiàn)在,他的腦子里幾乎是一片空白。黑影中,他剛剛能分辨清元紅的五官。在朦朧的月光下,他發(fā)現(xiàn)她的眼角處似乎有微弱的光亮閃動了一下。一股暖流從他的丹田處升起來,他正準備說點或做點什么。突然,元紅的拳頭像雨點似的砸在他的頭上、臉上和胸脯上。她就像一只發(fā)怒的母貓,喉嚨深處發(fā)出壓抑的嗚咽聲。
九果呆愣愣的,一動不動。他的腦子里閃動的是,這個女人要結婚了,可她被他奪去了貞操。她委屈、她難過。她肯定要向他發(fā)泄出來的。也許她的拳頭捶累了,后來,她開始用頭砰砰地撞他的胸脯。他伸出兩臂,猛地把她攬進懷里。
“馬九果,你個王八蛋,你可把我給害苦了。”
元紅把頭抵在他胸脯上,說完這句話,嗚嗚地慟哭起來。九果趕緊用棉衣蓋住她的頭,他側耳聽了聽,周圍并沒有別的動靜。你就使勁哭吧,今天不管你打也好罵也好,我一聲不吭。九果心想。
過了半天,九果感到胸前的衣服被元紅的淚水濕透了,他始終沒有動彈一下,他害怕他稍一動,她就會把頭從他懷里抬起來,離開他。他喜歡這個樣子,盡管身子都站得麻木,但他還是感到勁頭兒十足。他猛地產生出一種想跟拱在他懷里的這個女人說話的欲望。他想把心里所有的話都跟她講向她說。這種感受是原來不曾有過的。這使他心里變得柔軟而甜蜜。此時。元紅壓抑的哭聲沒有了,只剩下輕輕的抽泣。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發(fā),那柔軟光滑的頭發(fā)里散發(fā)著一股洗發(fā)膏的清香。
元紅終于抬起頭來,她說:“我告訴你個不好的事兒吧,我懷孕了?!?/p>
九果一開始沒別過勁兒來,他愣了足足有一分鐘。
“你倒是說話呀?!痹t雙手推他一把。
“你,懷孕了?你咋知道?”
“孩子在我肚子里,我能不知道嗎?”
“你說……是……我的?”
九果話音未落。元紅一頭便撞在他胸口上?!巴醢说?”她咬著牙,低低地罵了一聲。
九果被這事兒給搞蒙了。他曾經(jīng)聽評書《楊家將》,聽到楊七郎只洞房花燭了一宿,夫人就懷孕時,他把楊七郎佩服得五體投地。沒想到,自己比楊七郎還厲害。這事兒太突然,當他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時,剛才還挺得直直的身子一下子便軟得不行,他心里很害怕,從來沒有這么害怕過,即便是幾年前的那場大火,即使是公安局把他關進監(jiān)獄,他也沒有感到如此恐懼。反正他被擊倒了。眼淚沿著他兩腮,無聲地滾下來。這時候,元紅也蹲下來,她伸手摸到他臉上的眼淚。
“你個大老爺們兒,你哭啥?”
元紅這么一說,他更是控制不住自己,他像個孩子似的把頭夾在兩個膝蓋間。
“好了,別哭了,你昨碰事兒比我還軟呢。馬九果,你抬起頭來?!?/p>
他只好抬起頭來,他盯著面前的高元紅。他想跟她說聲對不起,他想跟她說他不是人,他是個流氓是個混蛋是個王八蛋??纱藭r,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馬九果,你說實話,你真的喜歡我嗎?”
他點點頭。
“你想跟我過一輩子嗎?”
他使勁兒點點頭。
“那你帶我跑吧?!?/p>
他遲疑了一下,“跑?往哪兒跑?”
“我聽你的,你出過遠門,你說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要是你不想讓我死,那就只有跑了。不跑我們倆永遠不會在一塊兒的,反正我是你的人了,反正我也不愿意在這個村子里待了,反正我也不愿意嫁給那個矮矮胖胖的人。”
元紅一口氣說了好多。九果一時消化不了,他說:
“那,你爹他們……”
“管不了那么多了,找個地方,把孩子生下來,生米煮成熟飯,再回來,又能怎么樣?”
九果輕輕點頭,覺得元紅說得有道理。這時候,他才意識到眼前這個漂亮的姑娘,這個心儀已久的姑娘,就要成為自己的媳婦了。他忍不住有些興奮。他從地上爬起來,一下子摟住她,兩人緊緊抱在一起。
這一天早晨,元紅照樣去鎮(zhèn)上上班。在路過鎮(zhèn)中學的大門口時,她停了一下,把一封信交給在那里教書的一個叔伯哥哥,讓他晚上回家后轉給她的家人。她的這個做法并不聰明,可她的這位哥哥正忙著要出早操,所以沒來得及細想就把信揣進口袋里。元紅來到電器廠,把自行車鎖進車棚,然后大模大樣地走出工廠大門,她迎面而來的一個同事跟她打招呼,她說她去買早飯。這時候,九果正坐在丁字路口的公共汽車上,屁股上如同裝了彈簧,腦袋不時地伸出車窗,當他一看到元紅的身影,屁股立刻便穩(wěn)下來。霞光中,他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元紅登上汽車的瞬間,他們彼此使一個眼神,元紅心領神會地到后面坐著去了。在汽車的前兩排,坐著霧村橡膠廠的一個業(yè)務員,九果已經(jīng)跟他打了招呼,知道他只是去縣城辦點事兒,此時,他正瞇著眼睛睡覺,并沒有注意車后面的元紅。只是在縣城下車后,他才發(fā)現(xiàn)元紅。元紅是村支書的女兒,所以他對元紅親熱得不得了。元紅費了半天勁兒,才像躲瘟神似的躲開他。此時,九果已經(jīng)買上開往北鎮(zhèn)的汽車票。
登上開往北鎮(zhèn)的汽車,元紅緊靠九果坐下來,他們幾乎同時吐一口氣,互相瞅一眼,彼此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陽光從車窗外照進來,落在他們身上和微紅的臉上,這是他們第一次在白天靠得這么近。他們還不太適應,但卻第一次有了戀人的感受。
“是死是活,都交給你了。”
元紅的眼圈紅了。九果伸出手去,拍了兩下元紅的肩膀,說:“睡一覺吧,醒了就到了?!?/p>
元紅把頭一歪,靠在九果肩上。
元紅是第一次出遠門,她有些好奇,她把頭靠在九果肩上,兩眼緊盯著窗外。窗外的景色沒什么兩樣,黃色的土地,光禿禿的棗樹枝和一壟壟的麥苗。只是陽光很好,透過玻璃,曬得渾身暖洋洋的。不一會兒,元紅睡著了。
而九果卻一絲困意都沒有,盡管昨天夜里,他一宿都沒有合眼。他興奮、激動、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惶恐和惴惴不安。他不知道等待他們的將是什么,是幸福還是災難?是悲劇還是皆大歡喜?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也只有這樣。此刻他最滿意的是靠在自己懷里的這位漂亮的姑娘。他盯著她。心里無法平靜。他覺得這是天意,是老天爺這樣安排的。她本屬于他。
他是在投奔他的一個獄友。他的這個獄友住在利津縣的一個小鎮(zhèn)上。在監(jiān)獄里,他和這個獄友的關系最好,這個獄友因為破壞公共財產罪被判了三年,剛蹲監(jiān)獄時,他百般地不適應,再加上經(jīng)常有人欺負他,他又不敢告訴獄警,所以經(jīng)常一個人躲在角落里偷偷地哭。這時候,九果挺身而出,不論是在磚瓦廠勞動,還是在獄舍里,他處處照顧這個唯一比他還小的人。九果已經(jīng)在監(jiān)獄里蹲了兩年,盡管年齡不大,但可以說已混成了“老油條”,監(jiān)獄里的一些游戲規(guī)則都了然于心。他把這些說給他的這個獄友聽,這個獄友很感動。接下來的兩三年里,他們成為最好的朋友。他們幾乎是一塊兒出獄的。這個獄友給九果寫過兩次信,表達兄弟間的感情,說你過來玩吧,我?guī)闳タ袋S河人海口,這里的蘆葦蕩和落日要多壯觀有多壯觀。但不知道為什么,九果一封信都沒有回,如今九果想起來,臉不免有些發(fā)熱。
九果帶著元紅去投奔自己這個昔日的朋友,還有另一個原因,因為他的這個朋友,除了他九果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包括父母,九果也不曾講過半句。實際上,九果很少跟別人談到自己蹲監(jiān)獄這事兒。這事兒是他所忌諱的。
九果帶著元紅到達北鎮(zhèn)時,天已過午,他們每人喝了碗餛飩,然后來到車站旁邊的一家小商店里,九果要給元紅買一件紅毛衣。賣毛衣的大姐很會說話,元紅試穿的時候,這位大姐說:“哎喲,你看這姑娘穿上,跟新媳婦似的?!辈恢且驗樵t沒看中這件衣服,還是因為這大姐的話刺耳,反正元紅脫下衣服后,拉起九果的手就向外走。但九果很高興,他很愿意聽這位大姐的話。他掙脫掉元紅的手,快速地交了錢,拿起那件紅毛衣便跑出來。
“我不讓你買嘛。”
“你穿上真好看。”
“我不喜歡這種款式的?!?/p>
“我喜歡。”
“花錢不能再大手大腳了,出門在外,處處用錢?!?/p>
說完這句話,元紅的眼睛變得水汪汪的,她的情緒似乎也低落下來。
九果盯著她,臉憋得通紅。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
坐上開往利津的汽車時,已是下午的兩點多鐘,冬日天黑得早,此時,陽光紅艷艷的,沿著汽車破舊的玻璃斜照進來,顯得異常清冷。窗外的景色變得越來越荒涼,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大片的鹽堿灘,九果和元紅都顯得很疲憊,他們無神的目光盯著窗外,空洞而迷茫。突然,遠處的荒野上出現(xiàn)了一排橘紅色的巨型怪物,它們越來越清晰,身子像一把把巨型斧頭一下一下地劈向荒蕪的土地。它們讓九果和元紅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
“這是啥東西?”九果自言自語。
旁邊一個老頭兒樂了,說道:“小伙子,沒見過吧?我說給你,這叫磕頭機。懂吧?”
九果搖搖頭。
“哈,就是采石油的機器嘛?!?/p>
九果猛地直起身子,他激動地說:“我知道了,是不是用探油儀找到油后,再用這些機器把地下的油挖出來?”
老頭兒愣了一下,沒有回答,只是用鼻子哼了一聲。
九果有些興奮,他想起幾年前,在他家的院子里,地質隊的牛技術員給他看望遠鏡和探油儀的那個中午。那個中午讓他知道,這個世界真是太奇妙了,讓人難以琢磨。
那么,他家院子里的地下到底有沒有油呢?對于他九果來說,這仍然是一個謎。
九果撫摸了一把元紅的頭發(fā),眼淚嘩一下淌下來。
九果垂下頭去。
責任編輯 陳東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