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蘇俄對五卅運動之態(tài)度及運動所昭示之大變局,直接導致“聯(lián)俄與仇俄”之爭。國內局勢之無序及反帝愛國運動之勃興,促成醒獅派異軍突起,國家主義亦大行其道,并成為論爭中之最強音和主旋律。研究系、元政府主義者、國民黨右翼知識分子,以及相當部分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和國粹主義者,在對俄問題上與醒獅派逐漸合流。包括親俄派在內的所有論者,均承認蘇俄推行世界革命有其自利之目的,絕大部分認為它有帝國主義之可能。此點又成為否定世界主義,提倡國家主義之現(xiàn)實依據。除醒獅派以極右、無政府主義派以極左之面目指蘇俄為中國之敵外,一般知識界在列強與蘇俄之兩相比較中,仍以蘇俄“比較的是我們的朋友”。絕大部分反對對俄采用“親善主義”,而贊同施用“外交政策”。稱北方知識界整體轉向“仇俄”,并不符合實際。從五四時期之“友俄”、“親俄”狂飆,到五卅時期反思并否定“親善主義”以及“聯(lián)某國”之思維,一般知識界對俄態(tài)度之所以發(fā)生巨變,多緣于其對莫斯科內政外交(尤其是對華外交)之觀感,以及對中國向何處去之認知。
[關鍵詞]北方知識界;“聯(lián)俄與仇俄”之爭;國家主義;五卅運動;“親善”與外交
[中圈分類號]K26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08)01-0140-13
二、仇友問題:以國家為前提之討論
知識界討論赤自問題,多傾向學理之辨析,而討論仇友問題則側重事實之爭辯。提出赤白帝國主義問題之初衷,是為論證蘇俄是仇是友、應否聯(lián)俄作鋪墊。誠如張奚若所言,陳啟修之本意不在證明“赤色帝國主義”是否成立,而是主張?zhí)K俄是我們的朋友,不應加以敵視。針對陳啟修《中國對蘇俄政策應當如何?》之若干論點,張奚若指出,赤色帝國主義名詞之辯實無必要。無論它是什么名稱,是赤是白,甚至沒有名稱。只要危害中國就要反對。梁啟超也持同樣見解:“赤色帝國主義之有無,和蘇俄是否帝國主義者,這是兩件事,不能并為一談?!逼渌珀惥⒚徊ǖ?,亦有類似言論發(fā)表。還值得一提的是,醒獅派重要人物李璜發(fā)表《對俄態(tài)度的我見》指出,要弄清蘇俄是否我們的朋友,“不必在甚么主義上去考察,更不必在甚么赤色白色上去比較,只問他的利害關系與我們的利害關系相不相沖突便得了?!眲⒚慵簩Υ松畋碣澰S,按曰:此文“可作討論對俄問題的一個結束,盼望閱者虛心一讀”。它流露出發(fā)起討論之《晨報副刊》乃至研究系,希望對俄問題能最終統(tǒng)一于國家主義立場。其實從一開始,醒獅派與研究系在政治思想上即相當接近,曾琦與梁啟超本有師生之誼,后來梁曾稱贊國家主義派為國內最有希望之政治勢力,醒獅派也擬擁戴梁啟超出而聯(lián)合國共兩黨之外的第三勢力組織新黨,梁以體衰辭。①
蘇俄仇友問題,實以國家為前提。討論中所謂“仇”即中國之仇,所謂“友”即中國之友也。問題本身也為分屬不同派別、不同意識形態(tài)之知識分子,在對俄問題上形成共識提供了前提?!拔遑Α敝埃R界疑俄仇俄之理由,集中于蘇俄對華外交,即以莫斯科無意實現(xiàn)兩次對華宣言之精神。論戰(zhàn)爆發(fā)之前夕,張鏡予在《時事新報》發(fā)表《赤色帝國主義與中國》一文,提出六大質問:蘇俄為何要奪取我們的蒙古、侵略新疆?蘇俄為何與蒙古政府簽訂侵略式庫赤鐵路合同?蘇俄為何要在我國沿邊區(qū)域種植罌粟并運入我國販賣?蘇俄為何無故拘捕在俄之華僑?蘇俄為何采取遠東移民政策在北滿極力擴張勢力?加拉罕為何故意延宕中俄會議?文章由此提出,蘇俄的確是“共產主義的大拐子”。五卅慘案發(fā)生,加拉罕僅以一紙空文慰藉被殘殺者。所謂中俄協(xié)定之公平,也不過注重宣傳作用。我們現(xiàn)在應該以“打倒一切帝國主義”為口號,尤宜以“打倒赤色帝國主義”造成一種特別的標語?!薄稌r事新報》另刊登鐘云文章謂:“蘇聯(lián)繼起,表面上是打著反對帝國主義的幌子,然而實則半斤之與八兩,沒有分別?!?/p>
論戰(zhàn)發(fā)生之后,類似言論更是頻繁出現(xiàn)。陳翔《友乎?仇也!》一文列舉蘇俄對中國之“侵略”,表現(xiàn)于經濟、政治、文化和治外法權等方面,并得出結論:蘇俄之對中國,與帝國主義者不差其旨趣。吳新良《蘇俄與蒙古》則以為,“凡各帝國主義國家所能為者,蘇俄無一不能效顰,而其手段之高辣,尤十倍于其他帝國主義之國家焉?!标惖窃墩撚H俄主義》通過考察中俄關系史,說明俄國之侵略中國,“乃用最大折扣的大廉價而以最奇巧的手段出之”。中俄協(xié)定之后,社會主義蘇維埃拘留中國使館使員,使之失蹤,用“一日千里的手段”在東三省偷移界碑。日俄協(xié)定竟承認普茨茅斯和約,侵占蒙古,延宕中俄會議,瓜分波蘭。打倒帝國主義并不錯,但要謹記“我們要自己去做,不要依靠別人”。另有署名“趙奉生”者述稱,中國決不需要俄國式的階級革命,“我們革命就革命,無需乎蘇俄的幫助”。從事實上考察,“蘇俄決不像我們的朋友”。無政府主義者在此問題上之見解,同樣退至國家立場。毛一波指陳蘇俄對各國民族運動,不但未加援助,反為自身國家利益計,對朝鮮、波蘭、中國等加以壓迫。李芾甘亦云,蘇俄既與其他帝國主義國家一樣,一切帝國主義者都是我們的敵人。
作為論戰(zhàn)主將之張奚若、陳啟修,在此問題上之交鋒自然最為激烈,也最具全局意義。陳啟修在《中國對蘇聯(lián)政策應當如何?》中,列舉論敵攻擊蘇俄之十一條罪狀(搗亂中國內政,侵占蒙古,運軍火助廣東政府,設立俄蒙銀行,文化侵略,替中國多鬧亂子,占據中東路,牽引中國入世界戰(zhàn)爭漩渦,控制廣東政權,宣傳共產,延宕中俄會議等),以為只有第三條運軍火助廣東國民政府“勉強是罪狀”,其余很難成立。而蘇聯(lián)對中國之功至少有兩點:一是在外交上幫我;二是因其取消不平等條約,從而提升中國民族之自尊心。相反,帝國主義對中國卻有六條罪狀:土地之侵奪,經濟之榨取,不平等條約之束縛,文化之侵略,操縱內亂,干涉內政。總之,若把蘇聯(lián)和帝國主義者兩相比較,“則前者功二過一,后者無功而有六過,所以無論如何,帝國主義者對于中國的害,比蘇聯(lián)大得多?!标悊⑿揠m承認蘇俄亦有“過”,也是為自己之生存而在世界上鼓吹共產主義革命,但在反方看來,它已被縮小了不啻百十倍。且所謂蘇俄“功二過一”、列強“無功而有六過”之說,并無切實之客觀標準,因而張奚若稱之純屬臆測。
五卅運動期間及之后,疑俄仇俄之理由與此前大有不同。除涉及上述外交因素外,主要是認為蘇俄“包藏禍心”,對中國內政“利亂不利治”,正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張奚若特撰《蘇俄究竟是不是我們的朋友?》,強調蘇俄為害中國更甚于帝國主義。帝國主義只是吸取我們的資財,桎梏我們的手足,蘇俄竟收買我們的良心,腐蝕我們的靈魂,愚弄我們的青年和學者;帝國主義還唱尊重我們土地主權之口頭禪,蘇俄竟占據外蒙;帝國主義只是暗助軍閥吳佩孚、張作霖,蘇俄竟明目張膽在廣東做外交官和高級軍官。稍后在《蘇俄何以是我們的敵人?》一文中進而提出,蘇俄之特別罪是:以金錢的勢力和宣傳的手段,使很有希望的分子舍了腳踏實地救國之途徑,去做務虛名忘實際的依賴事業(yè),扶助極惡劣的勢利分子,排擠極好的公正分子,小之足以阻止我們的真正解放,延長我們的束縛時期,大之足以引起世界戰(zhàn)爭,增加我們無窮之負累?!疤K俄最大的功勞,在作我們外交上的與國;他最大的罪孽,在妨害我們的內政?!睕r且所謂外交上的幫忙,也不過是替我們多闖幾個亂子,使帝國主義有所借口,事體益加難以收拾??v觀張奚若在論戰(zhàn)中之系列文字及立論,均以五卅運動為主要背景,因而《蘇俄何以是我們的敵人?》特別提到:此次滬案之緣起、經過和將來之結果,以及滬案緊急時北京學聯(lián)會之分裂,天安門前之“丑劇”,即為蘇俄“利亂不利治”之明證?!啊?/p>
學生運動實為五卅運動之前驅力量和中堅,共產派與非共產派、親俄派與非親俄派在學生運動中之斗爭亦最為激烈,北京學生界之分裂與內斗確為典型案例。北京學聯(lián)原由京師中學以上各校學生會組成,數年來漸為親俄之國共兩黨分子所控制,及1924年春夏因中俄交涉問題分為兩派:親英美派及親俄派。至下半年北大學生會改組,共產派失勢,學聯(lián)中之共產派遂極力恢復在北大學生會之領導權,國恥日雙方沖突,北大學生會遂退出學聯(lián),學聯(lián)亦因此聲勢大減。滬案發(fā)生后,非共產派乘機發(fā)起北京各校滬案后援會,與北京學聯(lián)分庭抗禮。成立大會在北大召開之際,雙方再大鬧一場,非共產派獲勝。雙方爭執(zhí)頗似共產派與醒獅派爭斗之投影,焦點實為專對英日兩國,還是打倒一切帝國主義。據無政府主義者盧劍波記述:“全國一致主張反抗英日強權之際,彼等猶死口咬定共產黨的口號‘打倒帝國主義’藉資宣傳,因此而失國人的同情不少?!彼煤蠊伯a派主持之雪恥大會,與非共產派之北京各界聯(lián)席會議沖突愈演愈烈,導致7月18日天安門國民大會上大規(guī)模之沖突。此與北京學聯(lián)關系甚大,北京56校學生會遂聯(lián)名發(fā)表緊急啟事,否認北京學聯(lián)之存在,擬另組學聯(lián)。除此而外,上海等地學生之此類沖突也很激烈。而且,這種沖突也表現(xiàn)在工人運動中。據曾琦講,“五卅”期間國家主義者運動北京英使館工人罷工,“予英人以最后之打擊”,共產黨人以非居于主動地位,竟坐視罷工之工人而不救。對當時異常嚴峻之反帝斗爭來說,此類事件當然遠非幸事??梢酝茢啵瑥堔扇羲f“極好的公正分子”即指反親俄派,而“惡劣的勢利分子”,則指共產派和親俄派。
此時的自由主義學者張奚若及右翼知識界,無疑與國家主義派存在一種互動,他們多將五卅運動受挫之根本原因,歸結為蘇俄之“赤化”與“搗亂”,以及蘇俄“走卒”中國共產黨之“破壞”。7月11日之《醒獅周報》強調:“國中政爭,鮮有不受俄國之影響也。更就最近之五卅慘案言之,英工部局所藉口者,豈非赤化云云?!濒奚诳偨Y滬案失敗之原因時也表示:“五卅事件,本為一純粹的愛國運動,而共產黨人必欲據為該黨的宣傳資料,涂以種種不相干的色采,致帝國主義者得以信口雌黃,一方破壞我國際的同情,一方離間我國民的一致?!遑κ录景l(fā)動于學生,不幸繼五卅而起的各地學生運動,一部分又為共產黨把持,國人因厭惡此一部分赤化的學生之故,使之聯(lián)帶的對五卅事件亦有淡然漠然之感?!濒奚鷼w咎中共之論雖偏頗,但他說部分知識分子本欲加入運動,然恐助中共之成功而“淡然漠然”之事,確實存在。譬如梁啟超7月10日在致梁令嫻函中就提及,因共產黨卷入滬案,張君勱、蔣百里等輩“不說話,就是為此”,且“嫌我說得太多”。6月9日,章太炎在致李根源函中謂:“滬上自發(fā)生慘變后,罷市已逾七日,而交涉仍無進步。蓋由學子受赤化煽惑,不知專意對付英國,而好為無限制之論。如所云‘打倒帝國主義’、‘國民革命’者,皆足使外人協(xié)以謀我?!?/p>
欲將五卅運動導向或描述成反共產主義運動,力促國家主義成為知識界之共同信仰,醒獅派領袖曾琦之相關言論,表現(xiàn)尤為突出。其《五卅慘案之回顧》總結說:“吾人鑒于五卅慘案發(fā)生后,英人藉口中國赤化,聯(lián)合日美共同壓迫我國,同時國內各界亦因共產黨而難于合作。則知此時,妄倡‘共產主義’卻足以‘外促列強之結合,內啟國民之分裂’,因而益決反共之心?!睆堔扇艏跋喈敳糠终撜?,指責蘇俄明知共產主義不適宜中國,而仍實行赤化中國政策,完全是別有用心?!缎血{周報》8月8日發(fā)表曾琦文章指出:“赤化而果成功,則彼當然執(zhí)世界之牛耳而我不啻為其屬國!赤化而果失敗,我雖陷于共管,彼固依然無恙,不過在中國之境內重演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爭’而已。”稍后李璜撰文說,蘇俄不過是以中國為共產主義之試驗場,“試驗得好呢,便是共產主義的僥幸;試驗不好呢,犧牲一個中國也不大要緊”。俄國總極力把中國涂成一個紅色紙老虎,去恫嚇歐洲列強,“本來利害不一致的列強,也要歸于一致。那時不把中國造成共管之局,便要與蘇俄在中國大戰(zhàn)起來!”而此類論調也在一般知識界中交互傳播,即如無政府主義者惠林亦表示:“赤色帝國主義者之侵略政策,在形式上雖與白色帝國主義者略有不同,而他們的精神上,實在比較白色帝國主義者更加深刻,更加周到些?!憋@而易見,一種共同話語正在加速形成。
另一方面,莫斯科在五卅運動期間的異常表現(xiàn),似乎又給反共產派、反親俄派提供了“鐵證”。盡管運動高潮之出現(xiàn),醞釀期達數月之久,直至6月7日共產國際才有正式反應。6月11日,蘇共中央由斯大林主持召開會議討論五卅事件問題,25日提出關于該問題之九點建議。其中特別強調應千方百計地在運動中除掉張作霖,同時“一定不要夸耀共產國際執(zhí)委會、蘇聯(lián)和俄共在中國革命運動中的作用”。要求俄國在華一切工作人員,都應“非常謹慎行事”,務使運動不要給列強提供武裝干涉之口實,甚至還提出由蘇聯(lián)在列強與中國政府之間進行“調解”。這些措施表明,莫斯科不但沒有大力援助中國民眾日漸擴大的反帝愛國運動,反而深怕惹火燒身。其所以急于搞垮張作霖,厥以張長期依靠日本與之為敵,而日本正是其滿蒙戰(zhàn)略之主要障礙。為此,莫斯科積極聯(lián)絡其他各派軍閥及地方實力派(包括吳佩孚、孫傳芳等),竟至在1925年夏至1926年初,一度冷落國民黨廣州政權,大力武裝馮玉祥之國民軍以直接倒奉。中共極力推助五卅運動向縱深發(fā)展,卻遭到共產國際及鮑羅廷之批評,因如此將使“徹底打垮”張作霖之計劃受損。甚至為此目的,在北伐時機基本成熟時仍極力延阻廣東國民革命軍之北伐。雖則消滅奉系與中國國民革命不無關聯(lián),但莫斯科在外交與革命之間的抉擇,顯然更注重前者。其更大目標則是在中國建立一個親蘇之紅色政權,至于是否皈依共產主義尚在其次。斯大林即曾告誡其使者鮑羅廷?!皼Q不要在中國迷戀于培植共產主義的目的”。
莫斯科對五卅運動之態(tài)度,又成為國家主義者宣告蘇俄不可靠之“事實依據”。曾琦即云:“吾人鑒于五卅慘案發(fā)生后,俄人絲毫不能以實力相助,同時共產黨所希望之無產階級革命,竟成幻夢,弱小民族亦莫我救,則知‘依賴外力’,徒足以‘懈國民團結之心,啟外人輕視之念’,不惟無益,抑且有害!因而益信‘內不妥協(xié),外不親善’之態(tài)度,實為正當之主張?!背硕猓糇疃嗟倪€有聯(lián)合被壓迫民族和階級,實行世界革命之說。滬案剛一發(fā)生,曾琦即論日:“機關槍大炮之來,豈暇分其為‘有產階級’與‘無產階級’哉?蓋至是而國人和平之夢,可以稍醒,大同之說,可以暫拋,‘神圣聯(lián)合’之說,亦庶幾可以實現(xiàn)矣?!崛速硭鲝堉A級協(xié)作’與‘全民革命’,已由理論漸成事實,寧復有懷疑之余地哉?”稍后,國內輿論一致反對列強所謂“滬案重查”,曾琦又撰文指出:“何以英法美日之無產階級不起而反對重查滬案?何以自稱扶助弱小民族而不為我國仗義執(zhí)言?”其實五卅運動期間,歐美各國無產階級也先后開展聲援中國人民之運動,不過難有佳績而已。從當時報章輿論及論戰(zhàn)情形來看,醒獅派之上述類似言論,的確在知識界找到了很好的“銷場”。 更有甚者,蘇俄為與英日帝國主義妥協(xié),竟逮捕并擬處死援助五卅運動之在俄中國僑民。《晨報》載,五卅運動開始后,“前中國駐俄公使館館員某君”,與喻森、彭君頤等擬組織旅俄華僑反帝國主義同盟,但俄外部禁止華僑在俄從事該項活動。經數次交涉,僅允可不用任何名義,召集華僑援助五卅運動大會,大會議決派喻森等四人攜議案及捐款歸國。四人至赤塔時,日本駐俄大使亦至莫斯科,旋向俄方提出制止華僑反日之秘密要求。俄國防政治處遂在莫斯科拘捕12人,行至赤塔之喻森等人亦被捕。中國駐俄大使李家鏖提出抗議,并要求釋放在押人員,俄方乃指該12人已招認謀刺日本公使,非但不允,且要引渡涉嫌參與其事之另兩名館員。嗣后國防政治處判處7人死刑,同時俄使加拉罕要求中國外部,調回駐俄館員彭君頤等,將李家鏖調往他國。經中國外部與加拉罕一再交涉,始允如駐俄日使不要求執(zhí)行死刑,可將彼等釋放。后被判死刑之7人獲釋,而旅俄華僑總會會長金石聲,則在押送至伊爾庫茨克后神秘“失蹤”金石聲案引起反共產派強烈不滿,《醒獅周報》更是借題發(fā)揮,指責蘇俄在中國陷于滬案的危難之秋,“壓迫我國人民愛國運動”。慨嘆“本國人不能自決”,徒憑藉甲國之力以鏟除乙國,如此反抗帝國主義無異“拒虎進狼”。滬案發(fā)生后,在京百余救國團體中影響最大之“救國團”(屬國家主義團體),特就逮捕華僑事致函加拉罕,指責蘇俄“竟以帝國主義待我”。該函云:“貴國政府素以打倒帝國主義,尊重正義人道號召于世,今反以欲見好于英日帝國主義,遂不惜大捕我國參加愛國運動之僑民,是直與英日帝國主義者相勾結?!?/p>
張奚若所以認蘇俄為敵,且視列強為甚,大抵基于蘇俄對中國內政之“危害”。此點得到研究系魁首梁啟超高度認同。梁氏認為,判斷一國是敵是友之根本標準,關鍵是看它對本國內政產生何種影響。其致劉勉己函表示,要討論蘇俄仇友問題,須得先把自己對于經濟制度的主張拿出來,立論才有根據。其經濟制度之主張則是:“在保護關稅政策之下采勞資調節(jié)的精神獎勵國產?!狈梁Υ朔N主張者,無論中國人外國人都認為敵。蘇俄為自身利益計,在中國挑起階級斗爭,鼓吹世界革命,終將陷中國于萬劫不復之地,不僅不是中國之友,而是“帝國主義的結晶”,是“帝國主義的大魔王”。粱啟超所陳述之改良主義,應該說是研究系政治思想的一貫特征。不過劉勉己與梁啟超稍有不同,他反對激進之社會變革和階級斗爭,卻主張激進之“政治革命”。他認為中國面臨的是政治革命問題。而非社會革命,因為中國只有流氓式的資本主義;由人類進化來看,政治革命應先于社會革命。應依靠民眾實行“急進的徹底的政治革命”,實行勞資調和。
客觀地說,仇俄派對蘇俄之指陳多有跡可尋,但在反俄仇俄之聲浪中,蘇俄之消極面又被有意無意加以放大和渲染,其言論很難說全然發(fā)自理性。近代中國國家地位之沉淪,主因是帝國主義之入侵和掠奪,而內亂之滋生,也是列強瓜分中國之直接結果。若一味強調蘇俄為中國內亂之源,無異為帝國主義開脫罪責。如換一角度來看,沒有十月革命和以莫斯科為驅動中樞之世界革命運動,就沒有亞洲和中華民族之快速覺醒?;蛘邚亩唐趤砜?,階級斗爭一定程度上的確消弭了各階層之凝聚力,但它在特定環(huán)境又能最大限度激發(fā)出革命之潛能。改良漸進之路,充其量是社會變革可以采行的成功道路之一,歷史從來沒有提供有效否定激進革命之定律,況研究系及自由主義分子所崇尚之近代歐美文明,本身亦為暴力革命所催生。當然,也有論者極力為國共兩黨之激進革命進行辯護。劉侃元批評穩(wěn)健派刊物《甲寅》“無內容”、“無聊賴”之復古,缺乏生氣;批評梁啟超“年年姐姐十八歲”,“只談漸進不談急進,只談現(xiàn)實不談理想”。同時表示,“我們對于中國國民黨表敬意”?!皩伯a黨尤表敬意”,因為他們有理想?!豆策M》雜志特發(fā)表志穎《讀梁啟超<復勉己書論對俄問題>》,批評梁氏不明中國與世界之關系。無視勞資兩階級之斗爭難以調和之現(xiàn)狀。
不過應特別注意的是,知識界之相當部分并不認同或完全認同張奚若、梁啟超等人之看法。北大張榮福就對張奚若文章表示強烈質疑,他批評張奚若以蘇俄為害中國更甚于帝國主義,“是絕對的錯誤”。帝國主義之侵略中國,使中國不為積極抵抗,小之可以亡國,大之可使中華民族滅種。蘇俄地廣人稀,有相當發(fā)展空間,且財政資本相當薄弱,“五十年內不敢起經濟侵略中國的野心”,故五十年內不必認他為經濟侵略的仇人。他之引誘蒙古,只能算是中國一個“莫有赤心赤膽的鄰居,那里就說得上是仇人”。不過他承認,蘇俄在中國不宜共產之際宣傳共產,著實可恨。此外張榮福另發(fā)表兩篇文章補充說,只要俄國接濟軍械,是拿給我們革命,則極表贊成。被壓民族與人民革命有理,俄國贊成中國革命,不應視為仇敵。只有從速完成國民革命,始能抵制共產主義及共產黨之蔓延。
劉勉己在《反共產的理由和主張》中表明看法:因蘇俄尚不失為共產主義國家,故“外交上比較沒有危險,即使能為鬼,也不厲害”。赤色共產主義在實質上不能為帝國主義,外交上是我們的朋友,“然而它為著或借著反帝國主義的題目,不免時弄帝國主義式的把戲,我們要嚴防扒手”。遇必要時,不妨以嚴厲手段對付之。在《怎樣對赤俄?怎樣對帝國主義?》中他再次表示,赤色共產主義間接用暴力煽動世界革命,可為害中國內政,但不能說赤帝之害甚于白帝。錢端升強調,他承認蘇俄有帝國主義之可能性,但并不等于說蘇俄就是帝國主義者。中國的頭號敵人依然是英美等國。蘇俄是其仇人,他對我們打倒帝國主義“總是多利少弊的”,“即便吃了他幾個小虧,我們也得忍耐些。”“不親蘇俄,帝國主義者未必就肯放松,就是再親上一點,恐怕帝國主義者未必就要進一步來侵略我們罷!’蘇俄宣傳反帝及廢約不應反對,說蘇俄搗亂甚于帝國主義之為害,言過其實?!疤K俄還是應當親的”。他表示,對劉勉己《反對共產的理由和主張》,“十分的八九是可以得到我的贊成”。陳鐘琴自稱與各黨派都無關系,與論辯者私人全不相識。他認為蘇俄之立國精神,“即根本反對帝國主義”。帝國主義方為中國之死敵,與其妥協(xié)亦不能修內政。無黨派人士蔡曉海在《蘇聯(lián)仇友問題》中表示:“在這帝國主義快壓制我們到死的時候,蘇俄畢竟可說是我們唯一的朋友?!笨v然其利益與中國不能完全一致,但與帝國主義立在反對方面,為打倒帝國主義,可與蘇俄為友。
仇友問題自始至終都是一個相對的問題(即便陳啟修、劉侃元、陳翰笙等親俄派,亦承認蘇俄推行世界革命,基于自身之生存),此相對包含兩重比較:一是將蘇俄與列強兩相比較。再就是將蘇俄對中國之利與害加以比較。依據論爭之大體情形可以判斷,除開醒獅派和無政府主義者,在以研究系、自由主義分子為主體的一般知識界中,視蘇俄為敵者很難說占據主流;相反,和五四時期一樣,其中的相當部分依然對蘇俄及其社會主義革命,抱有不同程度之同情甚至敬意。美國人蒲蘭謝(PaulBlanshard)在《共產主義與中國》一文中如此表述:“中國自由主義者有親俄的傾向,因為俄國在世界上是一個毫無拘束援助中國的國家?!彪m則這種說法失之片面,但至少可以說明自由主義者不必是仇俄者。徐志摩與胡適都曾親赴蘇俄,兩者對蘇俄之觀感可謂大相徑庭,他們之間的爭論甚至持續(xù)到大革命結束。不過在“聯(lián)俄與仇俄”之爭中,自由主義者大都趨向國家主義,或深受國家主義者之影響。有署名“陳黃生”者借《京報副刊》攻擊張奚若道:“張先生的見解并不是什么創(chuàng)見,不過讀了幾份醒獅而已?!辈⒅肛煆堔扇?、曾琦之流,本來就是“革命勢力的死對頭”,不過替帝國主義搖旗吶喊而已,是資產階級之代言人。準確地說,不但是張奚若等“讀了幾份醒獅”,醒獅派也以研究系及張奚若等為奧援。即如11月7日《醒獅周報》發(fā)表左舜生《反俄與反共》,該文歷數蘇俄之“罪行”為:“破壞中國的政治道德”,“腐蝕革命者的人格”,“延長中國的內亂”,“引起國際的糾紛”。如果將它與張奚若的文章相比,也可以說是看了幾份研究系的報紙。
在此必須澄清,一般知識界在對俄問題上,既趨向國家主義又與醒獅派之仇俄不同,兩者并不矛盾。國家主義作為一種思潮在中國傳播,很大程度上與民族主義重合?;蛘呷琏那锇姿f,國家主義即是“資產階級的民族主義,以國家或民族文化為所謂最高原則”。醒獅派雖為國家主義之核心勢力,但僅其一翼而已;一般知識分子對醒獅派之同情仍是有條件的,并非完全皈依其主義與政綱。
國家主義者與英美派或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間之互動,不僅表現(xiàn)在話語之同質性增多,還表現(xiàn)在前者不失時機地促使后者接受“準備實力”、“外不親善”等原則,拋棄以世界主義、和平主義、親善主義救國之幻想。陳啟天撰文日:“往者國人惑于美人國際和平之甘言,而欲坐致中國于太平,吾輩以國家主義之說針之,則不詆為狹隘,即誣為后時。滬案既起,未聞美人主張公道,反與英國攜手主張重查滬案,以減輕英國之責任,又何異于英日之視我乎?”曾解也指出五卅運動期間,“即使平日呼號對華親善之美國,輔助弱小民族的蘇俄,都噤若寒蟬,一言不發(fā)?!彼木S”有鑒五卅慘案不了了之,嘆日:“彼信賴‘國際正義’,而主張‘和平交涉’者,睹此情形,未知作何感想?,且不論自由主義者在多大程度上接受國家主義,至少在此次討論中,兩者之前的論爭不復存在。論爭期間徐志摩在發(fā)表劉侃元來函時加一前言,日:“我不是主張國家主義的人,但講到革命,便不得不講國家主義;為什么自己革命自己作不了軍師,還得運外國主意來籌劃流血?那也是一種可恥的墮落?!边@段文字很可以說明,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在何種層面上接受了國家主義。若用社會學家馬克思·韋伯“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之分類來衡量,自由主義者對國家主義之認同,很難說屬于前者。而且,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對蘇俄之失望,極大程度上受激于蘇俄對華外交,胡適對蘇俄態(tài)度之變化即很典型。
三、聯(lián)俄問題:“親善”與“外交”之辨
聯(lián)俄問題非但為此次論爭之核心問題,亦為其中頗不易辯明之關鍵,因而陳筠說:聯(lián)俄、排俄問題“所具的復雜嚴重的程度遠過于蘇俄仇友問題”。陳啟修《中國對蘇聯(lián)政策應當如何?》表示,中國如自動加入帝國主義或反帝國主義一方,所加入的一方勝利時中國必一躍而為強國;若失敗變?yōu)閷κ种畬賴脖饶壳安华毩⒉蛔灾鞯木置婧?。他主張?lián)俄之理由是,蘇俄是世界反帝國主義運動之中心,如果聯(lián)俄,“我們失敗時損失小,而成功時利益大”。雖然他依然將聯(lián)俄視為外交政策,但特別強調外交與內政之同一性,因而他講,如中國這般被壓迫民族,“原則上內政就是外交,除了外交就沒有內政”。說什么“先修內政而后講外交”(張奚若語),是不懂世界政治經濟之聯(lián)合性。據陳啟修這一時期發(fā)表的多篇文章推斷,所謂“內政就是外交,除了外交就沒有內政”,意指中國國內問題之解決,離不開對世界大勢之把握與利用,中國革命與世界革命須臾不可分離。他承認世界已逐漸分為帝國主義和反帝國主義兩大陣營,中國必須在兩者之間作出選擇。或者可以說,他比較完整地接受了世界革命思想。具體到對俄問題,陳曾在《現(xiàn)代評論》上撰文說,外交政策原是以利害為標準,按其重要性需顧及五點:一是應當研究國際形勢;二是看本國之國際地位;三是看本國經濟狀況;四是對手國政治是否安定,主義是否于我有礙;五是看對手國對我是親善的還是侵略的。”
陳啟修之潛臺詞顯然是蘇俄政治安定,主義對我大有借鑒之處,且對中國采行親善政策。對俄問題不僅要從中國之國際處境上考量,也要看對方之內政對我是否有積極影響,不過在對俄問題上外交與內政兩種考量孰主孰次,他并未講得十分透徹,倒是劉侃元闡述得更直自、更激進。他以為,中國現(xiàn)在尚無聯(lián)俄之資格,想聯(lián)未必聯(lián)得上。問題之根本不在外交政策的選擇上,而在內政改革之方針上。“這方針才是第一義,那選擇是第二義。這方針是因,那選擇是果?!奔词钦f因要學俄國之內政,聯(lián)俄才更顯必要。他不僅主張內憂之解決法學俄國,也主張外患之解決法學俄國。由上述原則回到蘇俄仇友問題,他說:“我只能一句話承認它是我們的友人:因為它的建國原則與主義和我們相似?!蔽覀儾粌H因利害關系而聯(lián)俄,而且建國策上當學俄。將內政、外交視為一體,并非親俄派特有之看法,自由主義政治學者張慰慈亦有類似見解。張借用美國社會黨領袖斯巴哥(J0hn spargo)的話說:“我信我國的將來大半要看這俄國問題怎樣的解決?!狈堑韲饨徽吣苡绊懼袊膶恚炊韲膬日材苤苯踊蜷g接影響我們的將來。因此,應時刻注意俄國之行動和政策,“總得要把蘇俄看做我們中國的問題”。
與陳、劉二人相反,張奚若一向主張中國問題之解決,宜先修內政,而不是奢談世界革命和打倒國際帝國主義,此種思路集中體現(xiàn)在《蘇俄何以是我們的敵人?》一文中。該文提出,我國非修內政不足以圖強。而欲修內政則不宜在國際上樹敵過多,否則引發(fā)世界戰(zhàn)爭必陷中國于絕大災難之中。中國民族欲求解放,必先打倒軍閥,鏟除官僚政客,而同時抵抗帝國主義者之后,方足以言內政修明,國力日強。他在《聯(lián)俄與反共產》中進而申述,他本不反對聯(lián)俄,但聯(lián)俄之前提是:蘇俄不搗亂中國內政。然既聯(lián)俄又不欲其搗亂內政,事實上似無可能,所以又無聯(lián)俄之余地,欲聯(lián)而不得。作為一種外交政策,聯(lián)俄如有利或利多于害,我們就聯(lián)他;如無利或害多于利,就不聯(lián)他。如今聯(lián)俄是害多于利,甚至完全無利。針對陳啟修所說聯(lián)俄“失敗時損失小,而成功時利益大”,張當然加以反對,不僅否認成功之希望大,且以失敗會有“比現(xiàn)在這鎖鏈還厲害幾倍的鎖鏈”。由此可知,無論是親俄派之陳啟修、劉侃元,還是非親俄派之張奚若、張慰慈及醒獅派,對聯(lián)俄問題之見解,多立足于如何解決中國之內政——亦即立足于他們所說的“建國策”。只是一從積極方面立論,一從消極方面立論而已。
張奚若之上述言論,若用醒獅派之口號來表述,那就是“內不妥協(xié),外不親善”,“內除國賊,外抗強權”。反對依賴外力以解決國事,本屬醒獅派最拿手之題目。值五卅運動高潮之際,曾琦及時宣明該派之主張,謂:“凡有倡言‘親俄’者,應與‘親英’,‘親美’,‘親日’,‘親法’,一律視同國賊,抱定‘內不妥協(xié),外不親善’之宗旨,以與‘國賊’‘強權’相周旋?!毙血{派之主張顯然與原國粹派“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之信條存在關聯(lián)。1925年11月,章太炎發(fā)表演講言及俄事,仍云:“凡是借外人勢力來壓迫中華民族的,我們應當反對他,這便是我們最后的責任?!绷碓趶土_運炎書中說:“要之,赤化不除,大之則中土悉歸他人領管,小之則吾輩為革命黨者,非受其纓茀,即無保全之理?!?/p>
另有一批論者則以外交與內政之關聯(lián),或不致如此密切,從而以外交上聯(lián)俄,不必導致內政上之布爾什維克化或內亂。具有親俄及自由主義雙重傾向之陳翰笙分析說,蘇俄對我畢竟與英美日不同,后者對我毫無誠意,故聯(lián)俄利多于弊。至蒙古等問題,要“忍其小而圖其大”,即使他們對外蒙有什么陰謀,我們?yōu)榧庇诘挚褂鹨姡耙嘀豢蓵簳r犧牲一部分權利先謀達到解決大局的目的”。他還強調,不能將內政窳敗悉數歸咎莫斯科。蘇俄在中國并未宣傳共產,共產黨中“搗亂分子”所以有機可乘,正因內政不修?!拔覀內魺o良善或適當的政府,則聯(lián)蘇聯(lián)也要亡國,不聯(lián)蘇聯(lián)也要亡國?!睆垬s福認為,蘇俄既為列強仇人,他雖不赤心對我,但因共存共榮關系,還是應該聯(lián)合。陳鐘琴亦表示,中國并無共產之可能,不必神經過敏。帝國主義方為中國之死敵,與其妥協(xié)亦不能修內政。還有論者主張,對俄政策不必過慮帝國主義之態(tài)度。錢端升之意見即具代表性,他在《對俄問題致勉己書》中提到:“親蘇俄去反對帝國主義完全是一種利害關系,與改良內政不相干”,兩相權衡,蘇俄還是應當聯(lián)的。蔡曉海以為,我們與之為友,不過外交上的一種策略,并非承受其共產主義。具有明顯國家主義傾向的陳筠,亦強調聯(lián)俄問題只宜視作外交政策,“有利則聯(lián),無利則排,外交常事”。聯(lián)俄與排俄問題所以越討論越復雜,乃至成為“重大問題”,原因則在外交之外。主張聯(lián)俄者多著眼于外交政策,主張排俄者多驚心于蘇俄在中國之活動。立足點不同,各走極端。當然,他在如何處理內政與國際關系上充分支持張奚若。批評先打倒帝國主義始可談內政之理論,提倡先掃除外人在中國之“特殊勢力”,始有獨立內政可言。
在聯(lián)俄與排俄問題上,除醒獅派及無政府主義派力主仇俄和排俄外,直接參與討論之大多數,均反對過于強調外交與內政之同一性,因而,無論是親俄派之陳啟修還是反親俄派之張奚若,在這類論者視之,均屬極端。劉勉己另撰《怎樣對赤俄?怎樣對帝國主義?》,提出赤俄為我外交上之友、內政上之敵,因而“外交上不必疏俄,內政上要排俄”。帝國主義雖為“我們真正之敵”,但也不必排他。帝國主義不必為仇,赤俄也靠他不住,只有自救才是正途。此類觀點之展開意義就是,不必將蘇俄與列強分別看待,對中國而言,何者為敵何者為友并無定數,更不必刻意在聯(lián)俄問題上費神。自由主義者陶孟和,甚至認為應否聯(lián)俄是個偽命題,因而提出三重疑問:第一,不知道主張聯(lián)俄的人所指的中國是什么,或誰能代表中國。若不同的人聯(lián)不同的外援,中國之爭勢將演變?yōu)榱袕娨灾袊鵀榭苤疇?;第二,為什么要?lián)俄。若為戡定內亂而要外國人來幫忙,也太“沒出息”和“沒骨頭”。若是為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的試驗,倒也不必反對。因怕試驗的結果仍是某黨某派凌駕于人民之上;第三,蘇俄何以幫助我們?!耙挥鲆娨粋€國家,政府或政府代表,我們便要留心,我們便不能信賴”。三重疑問之背后,依然是與醒獅派如出一轍之見解。
丁文江對國人在處理國際關系時言必稱“聯(lián)”,表示殊不可解。云:“就外交上講,無論那一國,我們都不配聯(lián),蘇俄我們更不能聯(lián)。就內政上講,聯(lián)外國人來改革本國的內政,沒有不失敗的?!崩铠櫿侣?lián)俄制日,結果斷送了北滿;日俄戰(zhàn)后有人主張以同文同種之誼聯(lián)日,得到的是二十一條。如果聯(lián)俄,列強可能會像封鎖蘇俄一樣封鎖中國。如貿然聯(lián)俄,有無犧牲的必要?稍微明智者,都不肯因聯(lián)絡一人而得罪全世界人。至聯(lián)俄以改造內政,更無討論之價值。吳三桂之于滿清,高麗之于日本,均是前例。右翼知識界之反對聯(lián)俄,并非就是仇俄。比如丁文江對蘇俄精神依然不乏頌揚,他說:“我們學蘇俄,應該學他的好處:學他的獨立的精神,奮斗的勇氣,犧牲的決心,那么就是有千萬個帝國包圍我們,我們也不怕他們,又何必去聯(lián)蘇俄做人家的走狗?”如前所述,無政府主義者本來諱言“愛國”,但在聯(lián)俄問題上全然滑向國家主義。認為不宜籠統(tǒng)來談聯(lián)與不聯(lián)。抱樸與丁文江、陶孟和、劉勉己等取一致態(tài)度,主張中國應利用強國之間的沖突,“設法去找自己的地位”,有必要可單獨反對某一國家,甚至聯(lián)絡某帝國去反對其他帝國主義國家,不必專在聯(lián)俄,蘇俄本身也是此種國策。就目前情形而論,卻是“沒有聯(lián)俄的必要”。在論爭后期,越來越多的論者不僅對聯(lián)俄,而且對“聯(lián)某國”之思維表示異議。陳登元《論親俄主義》指出,打倒帝國主義并不錯,但要謹記“我們要自己去做,不要依靠別人”。胡石青對陳啟修、陳翰笙、劉侃元之言論作出回應,表示“我以為都不能聯(lián)”,“聯(lián)誰就先受誰的處分”。他借用土耳其凱末爾(Mustapha Kamal)的話說:“弱國與強國作軍事聯(lián)合是引虎自衛(wèi)?!贬槍﹃惡搀仙嵝∏蟠笾f,他奉勸討論外交問題之同人,最要注意的只有兩事:“一為國權,二為國土。自今以后,是只準說挽回與收回,不準說犧牲與割讓?!?/p>
將聯(lián)俄問題區(qū)分為“外交政策”與“親善主義”,指出兩者性質截然不同,在思辨深度上無疑勝出一籌。1925年4月11日《醒獅周報》發(fā)表胡國偉之巴黎來稿——《“親善主義”與“外交政策”》,可能是論述此問題之第一篇專文。文日:“人恒有持‘親善主義’而濫用‘外交政策’者,又有因‘外交政策’而妄行‘親善主義’者。前者由于主觀之非,其為禍也,足以亡國而有余;后者由于客觀之誤,其為害也,將使國家為人所制。凡此皆為國家主義者所不取也。彼以為‘親善主義’與‘外交政策’,乃一物兩面,故混用而不自覺。實則二者之作用懸殊,性質各異,未可同日而語也。蓋‘親善主義’乃立足于依賴根性之上,而委命于人;‘外交政策’則建立于獨立自主之中,而權衡操之于我。”文章批評親英、親美、親日、親法,尤其是親俄現(xiàn)象,主張“外不親善”。此文觀點在五卅運動期間被反復引用和發(fā)揮,8月8日發(fā)表的曾琦文章亦論及,國家主義并非排外主義,如果蘇俄與我利害相同,“在某一時期,某種程度之內,吾人亦未嘗不可與之締結‘攻守同盟條約’。然此僅為‘外交策略’,而非‘親善主義’?!?1月23日《展報副刊》發(fā)表陳筠《聯(lián)俄與排俄平議》,進而強調:“外交政策與親善主義系截然不同之二物。親善主義為感情的,依賴的,忽視本國利益的;外交政策為理智的,自主的,重視本國利益的?!覀儺斎黄查_親善主義,只講外交政策?!泵媾R五卅運動之如火如荼,醒獅派之借題發(fā)揮亦為自然之舉。李璜特發(fā)表《國家主義與世界大勢及中國問題》之演講,論日:對五卅事變,我們是應聯(lián)合各階級“以國家為前提”外抗強權呢?還是相信歐洲人的什么社會主義、國際主義,而在國內主張階級戰(zhàn)爭,并希望各國平民覺悟后來救我們呢?“我們大可利用外交手腕,暫時聯(lián)絡法美以對抗英人”,“反對共產主義者高唱打倒一切帝國主義,老等世界全體平民革命,否認外交的功效”。
討論正酣之間,也是國民黨右翼知識分子亟謀“清黨”、籌劃西山會議之際。西山會議派雖未正式加入論戰(zhàn),但在對俄問題上與醒獅派、研究系之合流,實為考察“五卅”前后北方知識界不可回避之問題。鄒魯在為灝孫《聯(lián)俄的討論》所作序言中,陳述其對聯(lián)俄問題之看法為:中國固然可以聯(lián)俄,但須堅持中山先生“聯(lián)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斗”之原則,“平等待我”四字,就是聯(lián)合的唯一條件?!奥?lián)”是站在自己國家立場上來“聯(lián)”,如今之“聯(lián)俄”直是“降俄”。若為受了數萬根槍械,便將黨權政權軍權一一給予俄人,“則又何必責袁世凱借了日方的款便受二十一條件”?!堵?lián)俄的討論》對親俄派聯(lián)俄之現(xiàn)狀極表不滿,指責近來一部分人極力鼓吹聯(lián)俄,一似非聯(lián)俄,我國便無藥可救,聯(lián)后國家即可立強。指出聯(lián)俄之有無必要及聯(lián)的方法尤須斟酌。“倘是明知聯(lián)之是危險的,而仍主張聯(lián)之,那末,便是甘心賣國;又何怪軍閥與之勾結?”聯(lián)俄的先決條件是。蘇俄拋棄前俄帝國主義。主張聯(lián)俄者,“好似渴者欲止渴,明知鴆會害人的,惟仍要飲之者。無非為止渴的希望所激勵,而不復顧慮?!币虻管婇y帝國主義,“我們只可聯(lián)合全國的革命分子,對于任何國家的援助——姑無論是否帝國主義國家——我們亦應該拒絕。”灝孫還引用馬志尼的話說:“吾人當棄絕依賴外人之力以成功之心;茍存此心,鮮有不敗者!”國民黨右派人物多贊同重新解釋孫中山“聯(lián)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斗”之句,他們認為孫并未明言“聯(lián)俄”,其意亦不專在“聯(lián)俄”?!吨袊鴩顸h周刊》刊文表示:“依據總理遺囑,聯(lián)絡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斗,蘇俄既不以平等待我,復厲行侵略政策,應即不再聯(lián)絡,毅然斷絕其國交。”國民黨右翼知識分子固然談不上“親俄”,但也并非都主張“絕俄”。如前所及,吳敬恒既反對稱蘇俄為赤色帝國主義,也主張聯(lián)俄問題不應與赤化并為一談。因為聯(lián)與仇“乃國際間極小一件事”,有必要即同盟,無必要即解盟。
若要對一般知識界聯(lián)俄問題之態(tài)度作一總括,大致可說反對聯(lián)俄者并不占明顯優(yōu)勢,而就反對者之絕大多數來看,與其說他們反對聯(lián)俄,毋寧說其所反對者為專在聯(lián)俄之“親善主義”,亦即并不絕對地反對聯(lián)俄,同時也反對超出“外交政策”而聯(lián)英美日之做法。包括醒獅派在內,亦莫不如是。
余論
雖然“聯(lián)俄與仇俄”問題之討論有一定導向,且以非親俄派、非共產派為主體,但分屬各黨各派的知識分子之意見,均得以或間接、或直接地表達,其交鋒亦充分折射出國民革命高潮來臨之際,知識界急劇分化組合之亂象與主流。從蘇俄兩次對華宣言時之“友俄狂飆”。到1925年之“赤白仇友”爭論,表明一般知識界在對俄問題上,已由較為感性、帶有理想主義色彩之“親善主義”,過渡到較為理性、以國家為本位之“外交”立場。其變遷之外在原因,大抵為蘇俄對華之民族主義外交和“赤化”;內在原因則是一般知識分子對如何解決中國問題。已由理想而漸趨實際。與此密切相關,知識界日漸形成親俄派與仇俄派、共產派與反共產派、聯(lián)俄派與排俄派、激進派與穩(wěn)健派之對壘,從而嚴重影響中國之政治走向及意識形態(tài)格局。
雖然中國國家主義思潮肇端于晚清,形成于五四時期,但鼎盛時期卻始于五卅運動?!袄锨铩痹凇秶抑髁x者的供狀》中提及,正當少數國家主義者奔走呼號,幾感絕望之際,五卅運動出現(xiàn)了?!爱敃r我們幾位同志跑得要死,今天跑武漢,明天跑京滬,真是‘來日大難,舌敝唇干’。幸得不久五卅慘案便來了!……因為這一來,國家主義者的全民合作去內除國賊,外抗強權的主張便證實了!在五卅運動中間,中國國民無論貧富老少都一齊出力,抵抗外侮;在中國國民外交上算是留了一個狠好的成績。因此驟然國家主義的主張便為全國多數愛國而有革命性的青年所信仰,紛紛加入國家主義團體,而中國國家主義青年團支部不久便設滿了全國各地?!标悊⑻臁吨袊鴩抑髁x運動的過去與將來》也有類似記述:“人了十四年以后,最能使國家主義運動擴大的便是五卅慘案。在五卅慘案以前,國家主義的宣傳雖已奏了相當的效力,但是還有一部分人對于國家主義持游移的態(tài)度。五卅慘案一發(fā)生,大足證明國家主義為救國的惟一方法,不容游移的人長久游移。”李璜于1932年還追述日:“中國青年黨的組織既在國外已具規(guī)模。而來在國內開始組織時,又遇著民十四的‘五卅’事變全國抗英,將國家主義的自衛(wèi)精神又在事實上充分的證明出來,所以中國青年黨和他的訓練青年的組織‘中國國家主義青年團’便從此時突飛猛進,發(fā)展至今黨部團部遍于全國,而與國內制造混亂的種種惡勢力不斷沖突?!币陨嫌浭鰧π血{派之影響雖有所夸大,但運動期間國家主義組織之急劇發(fā)展卻是事實。至1926年,國家主義青年團之支部,已從都市推廣到縣城。
京滬為國家主義知識分子聚集最多之地。僅就北京一地而言,五卅慘案發(fā)生后,北京救國團體相繼發(fā)生者不下百余,其中國家主義團體“救國團”即為活動最力、影響最大者之一。該團由北大學生16人發(fā)起,宗旨為“抵抗強權,爭國家真正獨立與自由”,主張單獨對英日,要求中國政府對其最后通牒,不達目的不惜宣戰(zhàn)。響應者極眾,一時宣戰(zhàn)之空氣彌漫全國。該團曾就金石聲案致函加拉罕,另派員往河南軍隊中宣傳一致對外,運動《東方時報》工人罷工。救國團成立后,京中各界相率發(fā)起各種救國團體,包括中大鐵血救國團、工大救國同志會、農大農人救國團、少年衛(wèi)國團等。此等救國團體俱以“抗強權”為職志,少年衛(wèi)國團標明以“內除國賊,外抗強權,謀國家富強”為宗旨,多與《醒獅周報》之主張相應和。還在1925年8月22日,曾琦即宣稱,吾人與共產黨搏戰(zhàn),“既越半年,青年思想,漸趨正軌,社會輿論,亦有轉機,正義既彰,莠言斯熄”。如果考慮到中共及國民黨左派在北京之有效活動,可知醒獅派對國家主義之影響同樣有所夸大。不過國家主義思潮勃興于五卅運動,也有中共方面之佐證。1926年瞿秋白即指出:“中國最近幾年來的國民革命運動,尤其是五卅運動,已經有很廣大的發(fā)展,資產階級的階級意識——所謂‘民族精神’或‘國家主義’,也就因此發(fā)現(xiàn)出來”。醒獅派在爭奪五卅運動領導權之同時,更將它視為完全之國家主義運動。李瑁卿即言,只有國家主義青年團,才是“絕對繼續(xù)五卅運動根本精神”之革命團體,領導五卅運動全國愛國青年,也是“全國最有力量的革命團體”。
蘇俄在中國之影響加深加劇,國共合作領導之國民革命運動大有底定中原之勢,軍閥混戰(zhàn)、政局動蕩加上北京政府腐敗無能,特別是英日帝國主義之橫暴,激起近乎空前的民族主義浪潮,此種特殊之歷史機緣,為國家主義思潮與右翼知識界之雙向互動,提供了絕佳條件。五四之后知識界對世界主義思潮之反思與批評,促使相當部分知識分子重新認識民族主義、國家主義與世界主義之關系,從而為國家主義之移植與發(fā)育提供了主觀條件。也可以說,國家主義部分地滋生于中國固有之傳統(tǒng)文化,及尚不健全的民族國家意識,并非全然來自域外。如此理解,即不難認知右翼知識界何以在對俄問題上,統(tǒng)一于國家主義立場。當然,醒獅派在促使國家主義逐漸成為右翼知識界聯(lián)結之精神紐帶中之核心作用,亦不容否認。左舜生后來指出,“要在中國談‘第三勢力’,我們也真可以算得是‘第三勢力’的老祖宗?!北M管右翼各派對國家主義之理解與選擇各有側重,有的表現(xiàn)為價值理性之認同,有的表現(xiàn)為工具理性之選擇,但若將它們在論戰(zhàn)中之思想因子綜合起來,即可合成—個國家主義主旋律,而醒獅派之政綱與方略無疑是其中的最強音。1925年9月,《中國青年》稱醒獅派純屬“最反動勢力的結晶”,實為此種綜合性另一側面之映照。醒獅派之綱領“內不妥協(xié),外不親善”,“內除國賊,外抗強權”,以“神圣聯(lián)合”反對“階級革命”,以專對英日之策略反對“打倒帝國主義”之世界革命,在非親俄派中得到廣泛認同,也使“聯(lián)俄與仇俄”之爭,很大程度上成為國家主義與世界革命之爭。
本文標題所以采用《國家主義與“聯(lián)俄與仇俄”之爭》,而未使用“民族主義”字眼,除醒獅派之國家主義為主要考察對象這一原因外,還有以下考慮:“民族主義”與“國家主義”之詞源同為西文“nafionalism”,而“民族”與“國家”也源自“na-Lion”,若將nation譯為“民族”?!癷nternationalism”就應譯為“族際主義”而非“國際主義”。歐美所謂民族主義,大體與威爾遜所言“一民族一國家”之義同,而中國國內所通用之“民族主義”。顯然是指包括境內所有民族在內之主義,亦即“中國主義”、“國族主義”?!皀ationalism”進入漢語詞匯,漸被分為“民族主義”和“國家主義”兩義,又被不同意識形態(tài)賦予約定俗成之內涵與外延,譯名之辨似已失去意義。起初國人采用“民族主義”而諱言國家主義,實因歐陸國家主義輒被視同軍國主義、帝國主義,只知有國家不知有世界,對內鎮(zhèn)壓對外擴張。其實在1920年代的中國,“國家主義”又被分為“純正的國家主義”或“廣義的國家主義”與“狹義的國家主義”兩種,前者與一般所謂“民族主義”意義相同,后者則難逃軍國主義、帝國主義之嫌,醒獅派即被視為此類。客觀地說,此實誤解所致,因醒獅派之國家主義乃經過改造之“新國家主義”,被界定為對外反對侵略主義、對內實行“全民政治”,故該派極力否認廣狹之分。在醒獅派視之,民族主義與國家主義乃前后相續(xù)之兩個歷史階段。去除現(xiàn)實政治斗爭之意味后,我們或許會發(fā)現(xiàn),在學理上兩者相通之處遠大于分歧。孫中山及蔣介石都曾說過,國民黨之民族主義其實就是國家主義。瞿秋白也指出,戴季陶“資產階級之民族主義”,其實就是國家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