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楊樹達認(rèn)為意義在代表語言的文字中處于核心地位，并在訓(xùn)詁中揭示并利用了大量的語義規(guī)律，包括“語義的聚合’和“語義的發(fā)展”兩端，前者包括7個方面，后者則包括3個方面。

關(guān)鍵詞： 楊樹達； 語義觀； 訓(xùn)詁

中圖分類號：H109.4文獻標(biāo)識碼：Ａ 文章編號：１００４－７３８７（２００8）０3－０062－０3

楊樹達(1885～1956)，湖南長沙人，字遇夫，號積微，近現(xiàn)代著名的語言文字學(xué)家，陳寅恪先生尤其推崇楊氏的訓(xùn)詁研究，稱他為其時“神州訓(xùn)詁學(xué)第一人”。[1]《積微居小學(xué)述林》(下簡稱《述林》)、《積微居小學(xué)金石論叢》(下簡稱《論叢》)和《漢書窺管》是楊氏訓(xùn)詁的代表作。

訓(xùn)詁之學(xué)，意義為其核心，陸宗達先生就指出：“解釋詞義是訓(xùn)詁學(xué)的基礎(chǔ)工作，在訓(xùn)詁學(xué)中占有最重要的地位?！盵2](p15-16)因此，有關(guān)楊氏訓(xùn)詁的研究必須揭示其語義觀。以下從“義為之主”和“語義規(guī)律的揭示和利用”兩端箋識楊氏的語義觀。

一、“義為之主”

楊氏首先從發(fā)生學(xué)上闡明了意義在代表語言的文字中的核心地位：“夫文字之生也，有義而后有音，有音而后有形，三事遞衍，而義為之主?！?《述林·論小學(xué)書流別》)其次，在具體的文字訓(xùn)詁中，他同樣認(rèn)為：“考釋文字，舍義以就形者，必多窒礙不通，而屈形以就義者，往往犁然有當(dāng)。蓋古人字形不定，而文義必有定，吾輩依其不定之形，以求有定之義，則得之，以后世已定之形以律古代未定之形，固失之于形，又必失之于義也?！?《卜辭瑣記》)又說：“余謂吾輩考釋古文，首當(dāng)求文義之合，而形則次之?！?《卜辭瑣記》)

二、語義規(guī)律的揭示和利用

楊氏在訓(xùn)詁中揭示并利用了大量的語義規(guī)律，以下從“語義的聚合”和“語義的發(fā)展”兩大方面舉例說明。

(一)語義的聚合

1、義由音生，某聲多具有某義。楊氏繼承了“右文說”的合理成分，提出“形聲字中聲旁往往有義?！?《述林·自序》)如《論叢·釋曾》：“曾有益義，故從曾聲之字多含有加益之義，不惟贈字為然也?！睏钍显谟?xùn)詁中提出“探源為訓(xùn)”，即“因聲求義”，也就是他在《論叢·自序》中所說：“蓋予循聲類以探語源，因語源而得條貫，其徑程如此?！痹偃纾?/p>

呂聲、旅聲、盧聲字多含連立之義。(《論叢·形聲字聲中有義略證》)

焦聲及同音之字多含小義。(《論叢·字義同緣于語源同例證》)

免聲之字多含低下之義．(《論叢·釋晚》)

2、對文關(guān)義。對文從形式上看，是一種修辭現(xiàn)象，指在相同或相近的語法結(jié)構(gòu)中，處于相對位置上的語言單位；但從內(nèi)容上看，對文之間則有相對、相近、相類、相關(guān)或相同的語義關(guān)系。楊氏訓(xùn)詁也不乏這一語義關(guān)系規(guī)律的揭示和利用，如《述林·釋腒》：“居聲字有直義，往往與曲義之句對言?！抖Y記·樂記》云：‘倨中矩，句中鉤?！洞蟠鞫Y記·曾子立事篇》云：‘與其倨也，寧句?！犊脊び洝ひ笔稀吩疲骸奄苿t不入，已句則不決?！私砸再凭鋵ξ??！?/p>

3、連文同義。連文也是一種修辭現(xiàn)象，其形式上的組合包含語義的聚合，即所謂“連文同義”。如《述林·釋坻》：“古連文之字多同義?！对姟ば⊙拧て罡浮吩疲骸D(zhuǎn)予于恤，靡所底止?！字惯B言，猶坻沚二文同義也?！庇郑骸墩搮病⒆硬莞`奸宄解》：“經(jīng)以‘草竊奸宄’連文，‘奸宄’義近，‘草’與‘竊’義亦當(dāng)相近。又《盤庚上篇》云：‘乃敗禍奸宄以自災(zāi)與厥身?！宋摹?dāng)　c‘禍’義近，則此文‘草’與‘竊’義亦當(dāng)相近?！?/p>

4、施受同辭。從語義的層面看，“施受同辭”指同一個詞兼具施與和接受兩個對立的義項。楊氏提出：“古人美惡不嫌同辭，俞氏書已言之矣。乃同一事也，一為主事，一為受事，且又同時連用，此宜有別白矣。而古人亦不加區(qū)別，讀者往往以此迷惑，則亦讀古書者所不可不知也?！?《古書疑義舉例續(xù)補·施受同辭例》)他接著舉例：《公羊傳·莊公二十八年》傳云：“春秋伐者為客，伐者為主?！焙巫⒃疲骸胺ト苏邽榭停L言之；伐者為主，短言之?！比粍t伐者為客之“伐”，指伐人者，主事之詞也；伐者為主之“伐”，指見伐者，受事之詞也，而《公羊傳》文只皆曰“伐”。

5、名字相因?！肮耪?，名以正體，字以表德?！?《顏氏家訓(xùn)·風(fēng)操篇》)古人名、字意義相應(yīng)，即相同、相近、相對或相關(guān)，《白虎通德論》云“聞名即知其字，聞字即知其名，”是也。這種意義關(guān)聯(lián)楊氏亦用于訓(xùn)詁，如：

明本義：

春秋鄭石制字子服。……此皆用制字本義者也。(《論叢·說制》)

明引申義：

余更考春秋魯公子尾字施父，《后漢書》屢言首施兩端，王念孫為首施即首尾。蓋古人文字名動多相因。就名詞言，施即是尾，公子尾名字取義于此。(《述林·釋■》)

6、語境承義。即上下文語義相承。利用上下文語境來解釋詞義是傳統(tǒng)訓(xùn)詁中常用的方法，楊氏亦有利用，如：

(詩)鄭箋云：“休，美也?！薄喟磳钔趺溃衫砟w泛不切，鄭說殆非也。愚疑休當(dāng)為賜與之義?！对姟肺奈逭卵岳鍫柟绛?，■鬯一卣．又云錫山土田，此記天子賞賜召虎之事也。六章云：“虎拜稽首，對楊王休，”此記虎答楊王賜之事也。文字上下相承，至為警策，若訓(xùn)休為美，則文字松懈，全失《詩》文上下相承之理矣．(《述林·詩對楊王休解》)

《詩·大雅·烝民》云：“袞職有闕，惟仲山甫補之?！薄裰^：職者，適也，乍也，言袞乍有缺，則仲山甫即補之也。袞為上服，補為補衣，二字文義上下相承。(《述林·詩袞職有闕解》)

《詩·豳風(fēng)·七月》：“嗟我農(nóng)夫，我稼既同，上入執(zhí)宮功?！薄w詩人言：嗟我農(nóng)夫乎!今已冬時矣，我之禾稼已聚集矣，汝庶幾其可以入于都邑治宮室之事矣。蓋上文已言十月納禾稼，此在既納之后，故云已聚集也。(《論叢·詩上如執(zhí)宮功解》)

7、同訓(xùn)、互訓(xùn)、遞訓(xùn)同義。故訓(xùn)中的同訓(xùn)、互訓(xùn)和遞訓(xùn)就是用同義詞來訓(xùn)釋詞義。楊氏“字義同緣于語源同”中的“字義同”有很多是以同訓(xùn)、互訓(xùn)或遞訓(xùn)來說明，如：

同訓(xùn)：

癕《說文·七篇下·廣部》云：“癕，腫也。從疒，雝聲。”

瘤《廣部》又云：“瘤，腫也。從疒，留聲?！?/p>

痤《廣部》又云：“痤，小腫也。從疒，坐聲。(《例證·十六》)

互訓(xùn)：

諛《說文·三篇上·言部》云：“諛，諂也。從言，臾聲。”

諂《言部》又云：“諂，諛也。從言，■聲?！?《例證·四十八》)

遞訓(xùn)：

戍《說文·十二篇下·戈部》云：“戍，守邊也，從人執(zhí)戈?！?/p>

役《說丈·三篇下·殳部》云：“役，戍也。從彳殳?！?《續(xù)證·十六》)

(二)語義的發(fā)展——引申

1、引申的方式

(1)抽象。本義是具體的，引申義是抽象的，即楊氏《述林·自序》云：“文字抽象的意義，往往是從具體的事物來的?！彼e例說：“ 譖抽象之義，皆由具體義而來?！?《論叢·例證》)又如：

■罰字無可象，故以棺形表死刑，從刀則示刀鋸之刑，《書·呂刑》所謂劓刵椓黥之屬也。以具體之器物表抽象之意義，此先民智慧之所在也。(《述林·釋■》)

(箴、刺)通語云箴規(guī)，云諷刺，義相近?！鲎帧墩f文》訓(xùn)數(shù)諫，為諷刺之本字，字亦從束聲。箴束皆銳鋒，以具體假為抽象之用也。(《論叢·字義同緣于語源同例證》)

(2)相關(guān)。如《論從·臣牽解》：“臣之所以受義于牽者，蓋臣本俘虜之稱?！w囚俘人數(shù)不一，引之者必以繩索牽之，名其事則曰牽，名其所牽之人則曰臣矣?！?/p>

(3)相似。由本義引申指有相似之處的另一事物。即《論叢·釋嫁》云：“古人文字，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取諸身者由身引申以及于物，取諸物者由物引申以及于人，其義一也?！庇峙e例說：“按文字之孳乳，凡人為之物，往往取自然之物為比擬，劉說謂鋒得義于■，是也。”(《述林·字義同緣于語源同續(xù)證》)

(4)轉(zhuǎn)化。本指一事物而轉(zhuǎn)指另一事物。如《論叢·爾雅窕同說》：《說文·十二篇下·門部》云：“閒，隙也。從門，從月。”此閒之本義也。引申為寬閒之閒，謂有余地也，復(fù)引申為閒暇之閒，謂有余時也；復(fù)引申為悠閒之閒，謂有余情也。愚意其引申之次蓋當(dāng)如此?！?/p>

(5)名動相因?！懊麆酉嘁颉睘檎Z法命名，從語義上看，則屬動靜的引申。名受義于動，即由動態(tài)到靜態(tài)，如《文字孳乳之一斑》：“秉，執(zhí)也。孳乳為柄，柯也，從木，丙聲?；驈谋！眲邮芰x于名，即由靜態(tài)到動態(tài)，如《論叢·說馬》：“古人名動同辭，獸名曰馬，上馬因亦曰馬，猶車乘曰乘，乘車亦曰乘也?！庇秩纾?/p>

許君訓(xùn)■為薅器者，薅為拔去田草，即蕓草也。古人名動往往同辭，許君以字從木，或從金，故主以器官，而《易》、《禮》、《孟子》注則指言其事也。必知辱為■之初字也。(《述林·釋辱》)

《說文·一篇下·艸部》云：“荒，蕪也。”蕪謂之荒，墾治蕪穢亦謂之荒，古名動同辭之通例也。(《述林·詩周頌天作篇釋》)

(《詩》)六章云：“虎拜稽首，對楊王休，作召公考，天子萬壽?！薄蹲贰觥吩疲骸白夫硐π糌仕朗?，天子多錫追休?！狈蛐荻棋a，且云多錫，若休為美義，如何可錫，又何多少之可言乎!惟休為賜與，古人名動相因，故賜與之物亦可謂之休也。(《述林·詩對楊王休解》)

(6)虛化?！妒隽帧め屩罚骸拔淖种苋椋擅鴦?，由實而虛也?！睏钍习烟摶Q為“引申”，如《詞詮》“故”字條：“(二)名詞?！赌咏?jīng)上篇》云：故所得而后成也。今言‘原由’?！?九)承遞連詞。因果相承時用之。與今語‘所以’同。按此用法乃由第二條‘緣故’之義引伸而來?！?/p>

2、“同步引申”

這里的“同步引申”，名自許嘉璐《論同步引申》，但與之不同，實為楊氏所云：“本字義相近，故引申義亦相近也?！?《述林·釋 》)(按：還包括相反。)是楊氏“字義同緣于受名之故同”的換一種說法。

(1)本字義近，引申義亦近。如：

■在面之兩旁，故謂之■，又謂之頰；頷車在口之兩旁，故謂之輔，又謂之頰；人肩在頸之兩旁，故謂之髆，又謂之甲；脅在身之兩旁，故謂之膀，又謂之脅。語源同，故其孳乳亦同矣。(《論叢·釋頰》)

(曾)口氣上出穿■而散越，故訓(xùn)為語之舒。引申之，則義為高舉?！袕陌藦南?，謂氣散越達于牖外也。尚曾二字義同，故其組織結(jié)構(gòu)同矣。尚有高上之義，猶曾之引申為高也。(《論叢·釋曾》)

(2)本字義相對，引申義亦相對。如：

譽偁皆言舉，舉者，推而上之者也。詆之言氐，氐者下也。譽偁與詆義相反，故其語源亦相反矣。(《述林·釋■》)

凡國都必侈，鄉(xiāng)邑必陋，故都引申義為大，為盛，為美，為閑，為雅，為姣，皆美義也。鄙之引申義為小，為狹，為陋，為賤，為俚，為猥，為不通，皆惡義也。(《述林·釋啚》)

3、同根反訓(xùn)

反訓(xùn)詞是由于語義的發(fā)展變化從而使一個詞具有兩個相反、相對的意義。楊氏也有對這一詞匯現(xiàn)象的揭示，如：

其以相近或相反之義轉(zhuǎn)變者：予之于孫……(按：此例為相近)貧之于富?！墩f文·六篇下·貝部》云：“貧，財分少也。從貝分，分亦聲。”符巾切。又《七篇下·宀部》云：“富，備也。一日厚也。從宀，鬲聲?！狈礁鼻?。按：貧，痕部；富，德部。(《論從·古音哈德部對轉(zhuǎn)證》)

盂為飲器，中低而四傍高，故從于聲，于猶言圩言窊矣?！萦钪?，中高而四下，宇字亦從于聲者，此以相反為義。(《論叢·略證》)

“末”既訓(xùn)首，又訓(xùn)為“根”，楊氏亦從引申的角度予以解釋：

樹木有干有枝，干之杪為末，擬人之身，則元首是也。枝之杪亦為末，擬之人身，則手足是也；故末又有四肢之訓(xùn)也。抑末者與本相對之辭。本在樹曰根，在人曰跟，所居皆最下；以脊膂視跟，則遠在上矣，故亦受末名是也。大抵文字之義訓(xùn)，緣引申之故，迤邐漸移，有不可以刻畫求，而惟當(dāng)以意逆之者，此類是也。(《述林·釋跟》)

楊氏還在《高等國文法·總論》中分析“反訓(xùn)”產(chǎn)生的原因，也臻于科學(xué)：

我國語之緣起，有五端：……二、緣反訓(xùn)而起。初民知識混沌，一事二面，不能精析，故吾國語言中有反訓(xùn)之例。如“亂”訓(xùn)“治”；“苦”又訓(xùn)“快”；“徂”又訓(xùn)“往”，又訓(xùn)“存”；“故”訓(xùn)“舊”，又訓(xùn)“今”；“離”訓(xùn)“去”，又訓(xùn)“遭逢”；……然一字兼含相反之二義，必有混淆之虞。于是或取某字而變其韻以表其相對或相反之義，則此意義相對或相反之二字為雙聲；例如對于“天”而言“地”，對于“古”而言“今”，對“疾”言“徐”，對“加”言“減”，對“夫’’言“婦”，對“規(guī)”言“矩”是也。與此相反，但取某字之韻而變其聲以表其相對或相反之義，則此意義相反或相對之二字為疊韻。

由以上的舉例和解釋可以看出，楊氏認(rèn)為反訓(xùn)詞形成的主要原因是詞義的引申和分化。這也是目前學(xué)術(shù)界比較一致的看法。

參考文獻：

[1]陳寅?。搮怖m(xù)稿，楊樹達誕辰百周年紀(jì)念集[C]，湖南教育出版社，1985．10-11

[2]陸宗達．訓(xùn)詁簡論，北京出版社，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