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譚嗣同《獄中題壁》詩中的“兩昆侖”所指為何,歷來存在著不同的看法。本文在梳理前人諸說的基礎(chǔ)上,從詩歌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入手,結(jié)合詩中的用典和譚嗣同輕生任俠的性格特點進行分析,認(rèn)為“兩昆侖”系指兩個維新志士群,即以梁啟超為代表的逃亡志士群和以譚嗣同為代表的留守志士群。
關(guān)鍵詞: 譚嗣同;獄中題壁;兩昆侖;解析
中圖分類號:B254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8)03-0048-04
1898年震驚中外的戊戌政變發(fā)生后,譚嗣同拒絕離京出走,被捕入獄。他視死如歸,終日繞行室中,拾取地上煤屑寫了一首氣壯山河激動人心的題壁詩:“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關(guān)于此詩歷來有不同的解釋,尤其是詩中“兩昆侖”所指為何問題,學(xué)界的解讀可謂見仁見智,眾說紛紜,迄今尚無定論。本文擬在梳理前人諸說的基礎(chǔ)上就“兩昆侖”的釋義問題提出自己的看法,以求教于方家。
一
“兩昆侖”之爭由來已久,粗略統(tǒng)計不下十余種,舉其要者有:
1、康有為和大刀王五。梁啟超《飲冰室詩話》稱:“所謂兩昆侖者,其一指南海,其—乃俠客大刀王五……瀏陽少年嘗從之受劍術(shù),以道義相期許。戊戌之變,瀏陽與謀奪門迎辟,事未就而瀏陽被逮,王五懷此志不衰。”[1]此為有關(guān)“兩昆侖”的最早解釋。梁啟超是戊戌變法運動的親身經(jīng)歷者,又是譚嗣同肝膽相照的朋友和同志,故他的解釋影響很大,此后有關(guān)“兩昆侖”的解釋大多遵從此說。
2、唐才常和大刀王五。唐才質(zhì)《戊戌聞見錄》云:“復(fù)生七丈雖役其身于清廷,從事維新,而其心實未嘗須臾忘革命。其北上也,伯兄(指唐才常)為餞行。酒酣,復(fù)生七丈口占一絕,有云:‘三戶亡秦緣敵愾,勛成犁掃兩昆侖’。蓋勉伯兄結(jié)納哥老會,而已復(fù)于京師倚重王五,助其謀大舉也。”[2]參加過辛亥革命的蔡寄鷗在其所著《鄂州血史》一書中亦認(rèn)為,譚詩中的“兩昆侖”一個是唐才常,一個是大刀王五[3]。
3、羅升與胡理臣。譚氏后人譚訓(xùn)聰《清譚復(fù)生先生嗣同年譜》、《譚嗣同獄中遺札注》云:“時公獨居京師,僅二仆相從——羅升,胡理臣?!薄叭チ舾文憙衫觯竷善?,蓋昆侖奴之稱也?!盵4]何澤翰《譚嗣同〈獄中題壁〉詩新解》一文亦稱:“‘去留肝膽兩昆侖’何所指呢?原來譚氏奉詔后,孑身入京,跟隨服侍他的只有兩個家人。譚在獄中有致家仆胡理臣、羅升的信,所謂‘去留’的意思,據(jù)羅章龍《亢齋汗漫游詩話》中說:‘(宋)天放云……詩中‘昆侖’原訓(xùn)奴仆,一為羅升,已脫身出京,另又一隨身之仆,親殮主尸,護送返里?!纱丝梢?,‘去留’是指一去一留的兩個仆人。”[5]
4、王五與胡七。陶菊隱《袁世凱演義》稱:“一九一七年,北京教育部高級職員易克臬(解放后任上海市文史館館員)跌斷了手骨,請京師警察廳教拳的胡致廷替他接骨,往來日久,胡才講出他就是譚嗣同身邊的胡七,時年六十二歲……據(jù)胡七所述,他和王五二人所練武功均屬昆侖派,因此‘兩昆侖’應(yīng)指胡王二人。梁在瀏陽館見過王五,但未見過胡七,所以《譚嗣同傳》中只提到王五,而又誤‘單刀’為‘大刀’”[6]。臺灣清史專家肖一山亦稱:“蓋指大刀王五及通臂猿胡七,二人系武林之昆侖派也。任公曰‘蓋念南海也’,恐非是?!盵7]持此說者認(rèn)為,梁啟超只知道王五為譚的好友,而不認(rèn)識胡七,或者雖知胡七而故意不言,代之以康有為,以期提高康有為的形象。
5、康有為與唐才常。鄧潭州《譚嗣同傳論》注引曹典球云:“要理解這一首詩,必須弄懂開頭兩句,‘思張儉’,乃思念逃亡之康有為,‘待杜根’則喻等待唐才常之來京助譚除西太后?!盵8]
6、康有為與梁啟超。賈亦斌《有關(guān)譚嗣同烈士的兩個問題》云:“在戊戌變法運動中,康梁二人始終扛起了大旗,成為兩個類似昆侖那樣高大的人物。譚嗣同烈士在致康的絕筆書中說:‘受衣帶詔者六人,我四人必受戮;彼首鼠兩端者不足與語,千鈞一發(fā),惟先生一人而已。天若未絕中國,先生必不死?!瘜涤袨槭嵌嗝闯缇?,期望多么殷切!所以梁任公一再說‘兩昆侖’者,‘蓋念南海也’,是有充分根據(jù)的……兩昆侖另一指意,是梁啟超。譚先烈被捕前,曾去日使館見梁任公,勸其東游,并攜所著書及詩文詞稿本數(shù)冊一笈相交,并說:‘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召后啟。今南海之生死未卜。程嬰杵臼,月照西鄉(xiāng),吾與足下分任之?!煜啾纯薅鴦e?!顿浟荷彎鞠壬颉分羞€說:‘啟超尤有隆隆聲于支那’,足見他們生離死別之情和對梁推崇之至了?!惫手^“兩昆侖系指康有為、梁任公二人?!盵9]
7、康有為與譚嗣同。季鎮(zhèn)淮《歷代詩歌選》稱:“一說以為‘兩昆侖’中的—‘去’者指康有為,‘留’者自指。變法失敗,康潛逃出京,作者留下準(zhǔn)備犧性,并說:‘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圣主?!瘍烧f皆通。這句是說,不管去還是留,他們的人品都象昆侖山—樣高大?!盵10]北大中文系編《近代詩選》亦云:“兩昆侖,似指康有為與作者自己,即所謂一‘去’一‘留’。政變前夕,康有為潛逃出京,政變時,作者拒絕出奔,準(zhǔn)備犧牲,并曾在勸梁啟超出走時說:‘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圣主?!觯鲀扇说奈《敫叽?。這句說:去者留者都是頂天立地,光明磊落的?!盵11]
8、譚嗣同自喻。此一解釋近年多見諸報端,大有后來居上之勢。如吳義雄《系獄緣何說“昆侖”——譚嗣同絕筆詩新解》稱:“整首詩,寫的只是他自己,并不涉及康有為,不涉及唐才常,不涉及大刀王五,也不涉及其他任何親朋故友。這首絕筆之詩,是烈士在臨刑之前,抒發(fā)情懷的絕唱?!盵12]樊修章《譚嗣同〈獄中題壁〉新解》一文將“去留”句釋為:“我生為變法而生,死為變法而死,一生一死在這兩方面都是一副忠肝義膽,像昆侖山那樣高聳?!盵13]宋國屏《“兩昆侖”解釋值得商榷》亦認(rèn)為:“‘兩昆侖’絕不是泛泛的指‘兩個人’。不是指康有為和大刀王五,亦非指康有為和譚嗣同本人,更不是指‘兩奴仆’,而是指‘生為民生,死為民死’的譚嗣同宛如橫空出世的昆侖般的浩然正氣、沖天豪情和不朽的斗爭精神?!盵14]王衛(wèi)平《不憂不惑不懼 亦血亦淚亦歌——也說譚嗣同〈獄中題壁〉的詩眼》一文亦認(rèn)為:“把‘兩昆侖’理解為‘生也如昆侖,死也如昆侖’更符合譚嗣同‘行誼磊落,轟天撼地’的人品和風(fēng)范?!盵15]
上述諸說,或釋一文一武,或釋一去一留,或釋一生一死,表面來看,似乎都“可解”、“可通”,都能自圓其說,但真正考量起來,實際上又未必如此。
二
對詩歌內(nèi)容無論作何種解讀,都離不開文本本身。此詩為分總結(jié)構(gòu),前兩句用典,分述古代兩種去留的情形;第三句為過渡句,意在揭示當(dāng)今環(huán)境的險惡,抒發(fā)詩人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第四句總括全文,卒章顯志。進一步表明,“我”等維新黨人面對頑固勢力的瘋狂反撲,無論是選擇像張儉那樣“望門投止”,還是選擇像杜根那樣“忍死須臾”,都是為著未竟的維新大業(yè),這種為國為民的獻(xiàn)身精神猶如巍巍昆侖般光明磊落,高聳入云。故要準(zhǔn)確理解“兩昆侖”的含義,關(guān)鍵在于弄清楚第一、二句用典的命意所在。張儉、杜根二人都是東漢時人,都身處黨禍橫行的亂世,都是地位相當(dāng)?shù)某⒚伲侄家驗楦矣跒槊裾埫?、仗義執(zhí)言而受到邪惡勢力的迫害,他們的正義之舉都贏得了世人的愛戴和尊敬。詩人在此以“兩昆侖”喻之,實乃借古喻今。聯(lián)系作者所處的時代背景來看,當(dāng)今堪稱“昆侖”式的人物,至少須具備以下幾個條件:其一,這二人要有去有留,一去一留;其二,這去留二人必須都是地位相當(dāng)?shù)某⒚?,同樣身陷險境,且屬志同道合、肝膽相照的親密戰(zhàn)友;其三,這二人的去留都是為著未竟的變法大業(yè),是舍小我而取大義的人物,具有如巍巍昆侖般的偉大人格。參照這三條標(biāo)準(zhǔn),再重新審視上述幾種解釋,便可發(fā)現(xiàn),無論哪種解釋,都與詩中的“兩昆侖”不相符合。
釋“康有為”與“大刀王五”,不符合上述第一個條件。譚詩作于戊戌八月初七日與梁言及“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一抱而別”之后,其時康有為尚未脫險。梁撰《譚嗣同傳》記八月初六日譚對梁說:“昔欲救皇上既無可救,今欲救先生亦無可救,吾已無事可辦,惟待死期耳!”[16]故譚詩“去留肝膽兩昆侖”,在譚氏心目中,去的那一昆侖不可能指康有為。即便康與“去”聯(lián)系得上,其情形也似張儉。但“王”則無論如何也無法與“留”聯(lián)扯起來。因為,王五不曾參與維新變法,并不在逮捕和通緝的名單之內(nèi),不存在“去”與“留”的問題,譚嗣同也不可能把變法的未竟事業(yè)寄托在一個沒有任何政治斗爭經(jīng)驗及社會地位的俠客身上。
釋“唐才?!迸c“大刀王五”,同樣不符合上述第一個條件。唐與譚堪稱志同道合,二人曾在湖南一起開辦時務(wù)學(xué)堂和南學(xué)會,共同推進維新變法活動。譚嗣同的絕命詩視才常如昆侖之杰,對他寄托無限的信賴之情。這在情理上似乎說得過去,但卻與詩中的“去留”不符。當(dāng)時唐才常在長江流域聯(lián)絡(luò)會黨,其時也不過剛剛開始,還不具備起事的條件。政變前夕,他應(yīng)譚嗣同電召,赴北京參與新政,行至漢口而政變發(fā)生。唐才常實未入京,故不存在去留的問題。鄧潭州《譚嗣同傳論》中亦稱:“這種解釋,也有窒礙難通之處,就是‘去留’二字,只有‘留’適合指王五,而‘去’則不適合指唐才常。”[17]因此,將王五與唐才常聯(lián)系到一起,將他們稱為“兩昆侖”,也是難以自圓其說的。
釋譚家二仆“羅升”和“胡理臣”,則與上述三條全都不符,且情理上也難說通。此說釋“昆侖”為“昆侖奴”之省,固然有理。但唐傳奇中的昆侖奴磨勒,能“負(fù)生與姬而飛出峻垣十余重”,又能“持匕首飛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鷹隼,攢矢如雨,莫能中之”[18],是一位具有超凡本領(lǐng)的大俠。后人用“昆侖”或“昆侖奴”一詞,并不實指一般的仆人,而是喻指那些俠肝義膽、身懷絕技的人。至于胡、羅二人,雖然在譚嗣同入獄期間曾為遞送衣物、書信,并同王五聯(lián)系,譚嗣同也曾給以“爾等滿懷忠愛,可嘉之至”[19]的評語,但此外別無作為,亦無昆侖奴的絕技,實不足當(dāng)“昆侖”之稱,而且在他們身上更無“去留”的問題可言。
釋為二位俠客“王五”與“胡七”,倒是符合“昆侖奴”一詞的含義。他們不僅身懷絕技、俠肝義膽,與譚嗣同“以道義相期許”,而且因為有“與謀奪門迎辟”一層,譚嗣同在他們身上寄托著殷切的期望,所以在獄中時時想到他們并表之于詩,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他們同樣與“去留”搭不上邊。其他“昆侖”人選,同樣經(jīng)不起推敲,難以自圓其說,此處不贅。
至于最后一說釋“昆侖”為譚嗣同自喻,同樣存在窒礙不通之處。如樊修章《譚嗣同〈獄中題壁〉新解》一文對此詩的解讀是:他想到了張儉“望門投止”所造成的禍及旁人的嚴(yán)重后果,因此他不愿逃走連累別人。“忍死須臾”而僥幸地死里逃生呢,這只是個奇跡。這種巧事兒不是誰都能碰上的,因此說“待杜根”,意思是讓杜根去碰上這樣的好運氣吧,我決心去死,不抱任何僥幸心理。我要像橫刀仗劍的戰(zhàn)士那樣,用傲睨惡勢力的豪笑來迎接死亡。我生為變法而生,死為變法而死,一生一死在這兩方面都是一副忠肝義膽,像昆侖山那樣高聳。
此種解釋顯得極不合情理。首先,不符合此詩寫作的特定環(huán)境。這是一首獄中題壁詩,譚嗣同此時已身陷囹圄,失去了人身自由,他怎么可能還在“去留”這一毫無意義的問題上舉棋不定,猶豫不決呢?其次,與譚嗣同雷厲風(fēng)行、敢作敢為、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俠義性格也大相徑庭。試想,譚嗣同早在被捕前就已經(jīng)將生死置之度外,多次拒絕了好友的勸說,決心殺身成仁。他怎么會在被捕系獄之時,還斤斤計較于個人的安危去留呢?譚嗣同一生輕生任俠,何曾把自己的死生看成昆侖般的高聳和偉大呢?再說,前兩句還在去留問題上猶豫不決,結(jié)尾處卻來一個自比昆侖,這不顯得很滑稽嗎?這種解釋無異于把譚嗣同慷慨赴義的偉大壯舉變成了帶有表演性質(zhì)的自我標(biāo)榜,顯然有悖譚嗣同的原意。
三
作為一種高度凝練的語言藝術(shù),詩歌中的意象一般都具有由點及面、由表及里、由具象到抽象等多重內(nèi)涵。譚嗣同的《獄中題壁》詩亦不例外。結(jié)合此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詩中的用典,以及作者輕生任俠性格等因素綜合起來分析,筆者以為,詩中的“兩昆侖”具有表層具象和深層內(nèi)蘊兩個層面的內(nèi)涵。就表層具象而言,它所指確系兩個具體的個人,即逃亡的梁啟超和留守的譚嗣同;而就深層意蘊而言,“兩昆侖”系指兩個維新志士群,即以梁啟超為代表的逃亡志士群(即“去”者),和以譚嗣同為代表的留守志士群(即“留”者)。
首先,梁啟超與譚嗣同一去一留,有去有留,符合“去留”的條件。據(jù)梁啟超《譚嗣同傳》載,戊戌政變發(fā)生前夕的八月初六日,譚嗣同與梁啟超“對坐榻上,有所擘劃?!弊T嗣同從容地對梁啟超說:“昔欲救圣上既無可救,今欲救先生,亦無可救,吾已無事可辦,惟待死期耳!雖然,天下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足下試入日本使館,謁伊藤氏,請致電上海領(lǐng)事而救先生焉?!痹趪?yán)峻的形勢面前,譚嗣同的態(tài)度很堅決,即留下來“惟待死期”,而勸梁啟超入日本使館去救康有為。只有梁啟超逃入日本使館才可以想辦法救先生,而保全康梁,維新大業(yè)才有希望。梁啟超接受了譚嗣同的意見,當(dāng)晚即避入日本使館。初七日,譚“竟日不出門,以待捕者,捕者不至?!背醢巳沼值饺毡臼桂^與梁相見,并勸梁啟超說:“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圣主。今南海之生死未可卜,程嬰杵臼,月照西鄉(xiāng),吾與足下分任之?!弊T嗣同借用這一典故,意在敦促梁啟超為“行者”,擔(dān)當(dāng)起程嬰的角色,救護光緒和新法;自己則擔(dān)任公孫杵臼的角色,“留”下來以死酬謝光緒。
其次,梁、譚二人都參加了旨在富民強國的維新變法大業(yè),有著共同的奮斗目標(biāo),是志同道合、肝膽相照的親密戰(zhàn)友。兩人平日“學(xué)問言論行事,無所不與共。其于學(xué)也,同服膺南海,無所不言,無所不契。每共居,則促膝對坐一榻中,往復(fù)上下,窮天人之奧,或徹數(shù)日夜,廢寢食,論不休。”(《仁學(xué)序》)[20]故譚詩中稱自己與梁啟超為“肝膽兩昆侖”實不為過。
第三,無論是程嬰、杵臼的去留,還是張儉、杜根的去留,其目的都是為了戰(zhàn)勝邪惡,匡扶社稷,他們的俠肝義膽光照日月。譚嗣同、梁啟超的去留同樣是為了與頑固派作斗爭,以達(dá)到變法圖強的目的?!叭ァ闭?,救康先生以圖后舉;“留”者,酬圣主以報君恩。因而無論是去,還是留,都是獻(xiàn)身于維新變法這一偉大事業(yè),同樣是偉大的。譚嗣同之所以決心留下,以身殉國,是基于他對于自己所從事的變法事業(yè)和慷慨犧牲的意義有著充分的認(rèn)識。他說:“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日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他求仁得仁,當(dāng)仁不讓,用巍巍昆侖來形容他們的偉大人格是當(dāng)之無愧的。
第四,梁啟超本人后來對“兩昆侖”又有新的解釋,承認(rèn)了自己就是譚詩中的另一昆侖。1956年香港《天文臺》第976號有忘機所作《譚嗣同遺詩之謎》一文,該文在引梁啟超《譚嗣同傳》“不有行者……”一段話后云:“譚詩中所謂之兩昆侖,無疑是指死者與行者,以程嬰期任公,以杵臼自任,文義甚明。且任公告我,亦如此說?!盵21]因這時已事過境遷,梁氏才告訴忘機“去留肝膽兩昆侖”的正確解釋,此前的解釋大概是為了配合政治宣傳的需要而違心地說了假話。
故就此詩的具象層面而言,“兩昆侖”確有所指,即逃亡的梁啟超和留守的譚嗣同,惟有他們二人最符合詩中的所有條件。
不過,梁啟超和譚嗣同并非“兩昆侖”的全部內(nèi)涵,就當(dāng)時情形而言,無論“去”者,還是“留”者,都不止梁、譚二人,他們只是兩個維新志士群中的一員而已。故就深層意蘊而言,“兩昆侖”應(yīng)理解為為應(yīng)對不測而被迫化整為零的兩個維新志士群體,即以梁啟超為代表,潛逃海外、保存實力、以圖東山再起的逃亡志士群(即“去”者)和以譚嗣同等六君子為代表,堅持戰(zhàn)斗,不惜以身護法的留守志士群(即“留”者)。作者滿懷豪情贊美的正是這兩個維新志士群體。
首先從詩歌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來看,發(fā)生在1898年的戊戌變法是一場由眾多維新派人士參與的旨在革除積弊、變法圖強的政治改良運動。由于此次變革觸動了一部分社會集團和政治勢力的既得利益,遭到了以慈禧太后為首的守舊派的強烈反對。變法失敗后,反動勢力瘋狂反撲,大肆搜捕維新黨人,“窮治維新之人,大率以‘結(jié)黨營私’四字為其罪案,舉國騷擾,緹騎殆遍?!盵22]所有參與、支持,甚至同情維新變法的人,都成了清廷打擊迫害的對象。除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慘遭殺害外,被拿辦下獄、革職、圈禁、停差、逮捕家屬、受株連下獄者不計其數(shù),“自古黨人之禍,未有如此之慘也。”[23]這簡直就是一場維新黨人的空前大劫難。遭此大難者,無論是被逮入獄者,還是逃亡國外者,都不止一人一姓。故將譚詩中的“兩昆侖”理解為去留兩個維新志士群,更符合當(dāng)時的實際情況。
再看詩中的用典。詩中前兩句所用張儉、杜根典故,皆出自《后漢書》,內(nèi)容講述的都是東漢末年各政治派別之間的權(quán)力斗爭。其株連之廣、迫害之慘,與慈禧太后所發(fā)動的“戊戌政變”有著驚人的相似。譚嗣同用此二典,正是意在表現(xiàn)勢單力薄的維新派所遭受的殘酷迫害和英勇抗?fàn)?。故詩中的“兩昆侖”,不?yīng)單指一兩個人物,而應(yīng)指整個維新人士群體。
就譚嗣同輕生任俠性格及勇赴國難的自我犧牲精神來看,譚嗣同對維新變法傾注了極大的熱情。為了維新變法事業(yè)有成于將來,他拒絕出走,決心以身許國。作者雖身陷囹圄,而心憂天下,始終關(guān)注的是未竟的維新變法事業(yè),而非個人的去留安危。據(jù)時人記載:“譚在獄中,意氣自若,終日繞行室中,拾地上煤屑,就粉墻作書,問何為?笑曰:‘作詩耳’。”[24]詩人早已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他要以自己慷慨獻(xiàn)身精神去感召激發(fā)和喚醒后人,鼓舞他們?nèi)椴龂d邦而斗爭。所以,面對敵人的屠刀,他仰天長笑,視死如歸,凜然慨嘆:“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25]一個將變法事業(yè)看得比自己生命還重要的人,是絕不會心中只裝有自己的。
綜上所述,《獄中題壁》詩是作者對維新志士的臨別贈言和對變法事業(yè)的經(jīng)驗總結(jié)。作者以高大巍峨的昆侖山脈贊許兩個維新志士群體,即以康、梁為代表,潛逃海外、保存實力、以圖東山再起的逃亡志士群,和以譚嗣同等六君子為代表,堅持戰(zhàn)斗,不惜以身許國的留守志士群。作者一方面對于他們?yōu)樽兎ㄊ聵I(yè)忍辱負(fù)重,或破家逃亡,或忍死以待的壯舉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另一方面又對他們寄予了殷切的期望,希望他們無論去留,都要肩負(fù)起維新變法、富國強民的重任,像東漢的張儉、杜根那樣堅持斗爭,以期取得最后的勝利。同時也表明了自己慷慨赴難、視死如歸、為變法而獻(xiàn)身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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