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些人是注定要消失的，比如杜魯門。

有些人是永遠(yuǎn)存在記憶里的，也比如杜魯門。

杜魯門就是杜茹美，一個留在記憶里的長頭發(fā)女孩。我是在高三時認(rèn)識她的。她是市一中下來復(fù)讀的女生。

第一次叫她杜魯門時，她的憤怒不亞于五級地震：“杜魯門?我是女生啊!你這個西班牙！”

我怎么忽然就是西班牙人了呢?原來我左邊第二個和第三個牙齒之間有個不小的縫隙。這賊眼睛真毒，我的一點瑕疵都讓她發(fā)現(xiàn)了!枉費我平時笑不露齒的淑女風(fēng)范了!

一直弄不懂，杜魯門這么聰明的人怎么就馬失前蹄呢?

早晨7點一過，宿舍里陸陸續(xù)續(xù)起床了。杜魯門一定還睡在甜蜜的夢鄉(xiāng)里，因為我向她看了一眼，她緊閉著兩只小眼睛，似乎沒有任何動靜。要跑步了，宿舍里已經(jīng)靜下來了。我說：“杜魯門，該起床了!早讀了，晚了木頭要堵住門了!”木頭是我們的老班。年輕的很，姓穆，許多人叫他木頭。有時我們也叫他日本名字穆四郎。

“西班牙，再睡會兒，睡一分鐘行不行?”

于是我們又繼續(xù)回味了。幾分鐘。好像跑操的步子也遠(yuǎn)了。

“杜魯門，四郎肯定進(jìn)教室了，趕緊!”

“放心，打死他不敢進(jìn)咱女生宿舍門!”

早讀開始了。

我一骨碌爬起來。這個有著日本名字的老師，我已經(jīng)領(lǐng)略他三年了。只要他想怎么處罰你，你是長了翅膀也飛不了的。

我穿好衣服，抹一把臉就飛出宿舍。身后傳來杜魯門聲嘶力竭的叫喊：“西班牙你給我回來，你一個人能獨當(dāng)一面嗎?不怕木頭吃了你!”我這才一驚，我不能跑在前面。前面有惡虎，誰先去就要先被吃，索性一塊走吧!

我又回過頭來。她正拿著大梳子在胡亂梳頭發(fā)。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長過屁股了。我再也無法忍受她的亂頭發(fā)了，隨后甩甩自己的短發(fā)又往前跑。

走到樓下還是有些怯了。我躲在樓角偷偷等杜魯門。她晃動著她的長頭發(fā)跑來了，眼里沒忘得意的對我笑笑，似乎在說，沒我，你不好混混吧!

的確是這樣。有時一個人就是一條蟲，兩個人就壯了膽，羞愧感和羞恥心頓時降了一半。

木頭果然橫在教室門口。我們低著頭，裝作沒看見，希望木頭發(fā)發(fā)慈悲不難為我們，身體往一邊傾斜一下，我們就順利過關(guān)了。

木頭如果發(fā)慈悲就不是日本穆四郎了。他早就在這里等著我們光臨教室了。“站住!就在那里站著!”這口氣，就差沒說八格了!

什么?罰站?我們是高三女生啊!我跟杜魯門面對面看著對方。臉面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對著老師和同學(xué)的。我們兩個，反而切切的笑了起來。

杜魯門的到來對我真是一場災(zāi)難，我們的相同個性登峰造極。后來干脆就不去上早讀，既然早讀在教室里站崗，還不如在宿舍里養(yǎng)精蓄銳呢！

2

學(xué)校的伙食真他媽的差勁！這句話是杜魯門說的。于是，她帶我出去到快餐吃飯。吃個小餅，蔥花餅，肉餅或者其他菜餅。再喝一碗專為學(xué)生做的蛋花湯，免費的咸菜，或者買個咸鴨蛋。在外面吃的舒心而且不用擠著排隊。最重要的是，每天都可以出來放放風(fēng)。

對面桌子上的男生湊過來說：“兩位，咱們?nèi)齻€搭伙吧!這樣我們就能每頓要個上好的菜?！?/p>

杜魯門給我眨巴眨巴小眼睛，看得出，這段時間錢好象有點緊。我則討厭那些會算計的男生。他應(yīng)該這樣說：“兩美女，今天的飯我請了！”雖然杜魯門無論如何也算不上美女。

我沒好氣的說：“對不起，本姑娘數(shù)學(xué)不好，不會算幾角幾分錢的賬?！?/p>

回去的路上，杜魯門就跟我吵了起來。甚至于一路揀著礦泉水瓶子跟我吵架。手里拎不了還塞在我懷里。

“再窮我也不下作!”我把手中的瓶子扔出很遠(yuǎn)。

“西班牙你別他媽的清高了!你不就賺過幾回稿費嗎？這算什么？不夠我揀兩天瓶子的錢!不錯，我下作，我下作了六年了，我13歲就開始下作了！”

她疾步走到我前面去，隨著屁股生氣地一扭一扭，長頭發(fā)伏在背上像一條彎曲的蛇。她揀起瓶子繼續(xù)跟我吵并再次把瓶子塞到我懷里。

“我鞋子壞了，你自己走吧!”我佯裝修鞋坐了下來，其實是不想跟她一起丟人。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怎么跟她成了死黨?

3

因為生氣，我一屁股坐在馬扎上。修鞋的是個雙腿殘疾的姑娘。有一雙尖細(xì)而世俗的眼睛。她一天到晚坐在學(xué)校門口修鞋，攤位前總有人坐著。坐到我對面的是個“傻大姐”。一句戲文忽然在我腦子里冒了出來：這個女人不尋常。明明有座位偏坐在地上；明明正是臭美的花季卻赤著腳還把兩只光滑的腳丫子埋在沙土窩里。她讓我想起了大象。它們常常滾在泥漿里快樂地洗澡。她的兩只手攀著兩只腳丫子，一副很愜意的模樣。簡直又是一個活脫脫的杜魯門!

聽她清談，我忘了時間，忘了上課。一個下午就晃過去了。她說書就是不讀空虛越讀越覺無知讀多了也不能當(dāng)飯吃的東西。大學(xué)畢業(yè)了，讀了一肚子名著仍舊找不到好工作。修鞋姑娘不時給她送來輕蔑的一瞥。她清談了一個下午，修鞋姑娘則賺了一下午零錢。

我從沒有上大學(xué)的想法，但是她說的那些讓我深深的感到自己的無知。什么《呼嘯山莊》、《悲慘世界》、《巴黎圣母院》這些只在卷子上出現(xiàn)的名字在她嘴里說得繪聲繪色。而我，還在天天沉浸于唯一的一本《基督山伯爵》里。太幼稚了，你都高三了，太沒見識了!她這樣說我!

回到教室，我一個人埋頭寫日記。杜魯門揀了六年瓶子，我寫了六年日記了。

數(shù)學(xué)老師的公子貓進(jìn)教室。他坐到我對面，我把本子收了起來。

“聽說你們班這次數(shù)學(xué)考試最低分28，我還考了32分呢!說說是誰呀?”

我想起了杜魯門對我惡狠狠地瞪眼睛，我把這種惡狠狠轉(zhuǎn)給眼前這個無聊的人。

“是我，你滿意了吧，人渣!”

我是個假淑女，他涎著臉笑：“別這樣嘛，跟你打聽個事兒。聽說滿清王朝家很有錢啊，你知道嗎?”

“誰是滿清王朝?”

“杜茹美呀，我們私下都叫她滿清王朝?，F(xiàn)在誰還拖著那么長的辮子?”“去你媽的頭!你才是滿清王朝，你死了心吧，她家沒錢，靠揀瓶子生計!”他不能在我這里打聽出什么來，沒趣的走開了。

我今天看到誰都覺惡心。搭伙的男生，揀瓶子的朋友，攀腳丫子的大學(xué)生，問錢的人渣。怎么所有人都圍著錢轉(zhuǎn)?錢，算什么東西?我現(xiàn)在還從沒考慮過錢的事情!我只聽過當(dāng)下一句很牛的話：錢是什么?錢是王八蛋!

晚上我又跟杜魯門和好了。

“為什么揀瓶子，高三女生，你很缺錢嗎?”

“我全家死光了，我不想法賺錢怎么生存?西班牙，你還太嫩!”

我沒理她，一個人悶悶的睡著了。

4

第二天中午，忽然有人大聲喊：“杜茹美，你媽來看你了！”她媽媽？她不是說自己全家死光了嗎？該死的說瞎話的杜魯門！

一個身材窈窕的時髦女郎來到教室門口。杜魯門很不情愿的走出去。這就是杜茹美的媽媽？是小媽媽吧，我猜！

我們在屋里議論著，女生總是不停的議論。

“誰讓你來的?你告訴他，我不會回去的，等到他死了那天再見我吧!”她一定在咬牙切齒。真不知道誰會跟她有血海深仇。女人放下東西就被罵走了。

“她就是小媽媽!”杜魯門告訴我。

我能夠想象杜魯門15歲那年的樣子。她趿拉著拖鞋，散亂著長長的頭發(fā)來到大飯店的門口。保安一定看不上這個穿著肥肥的大褲衩的怪人。“這不是你來的地方，出去出去!”喧嚷聲把來慶祝生日的同學(xué)引了出來?！翱熳屗M(jìn)來!我的小姑奶奶，你終于還是來了!”

杜魯門這才大模大樣的踱了進(jìn)去。我猜她可能肩膀上扛著一大堆襪子。她常常在晚上的夜市里擺地攤。何止是擺地攤?她還在早晨賣報紙，中午回去的路上又揀著礦泉水瓶子，有時上學(xué)的路上還偷偷兜售一些廉價的首飾。杜魯門，她原來是個徹頭徹尾的家伙。

我還能想象她13歲時離開家的樣子。她抓起背包，卷了幾件衣裳就沖出家門。在此之前的三分鐘里，她用那張尖刀似的嘴巴把父親和小媽媽痛罵了一陣。在校常常受到他們的打擾，她索性在外面租了房子。她開始蓄長長的頭發(fā)，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留長頭發(fā)?；蛟S只有長頭發(fā)才是完完全全屬于馳的。她發(fā)誓要過上讓父親丟臉的生活。那就先從父親公司附近揀瓶子開始。

我還能夠想象她5歲時的乖巧。她給下班后的爸爸拿拖鞋，小狗嘴里叨著一只，她的小手里也拿著一只。父親喜歡看這快樂的一幕，他會把她高高的舉過頭頂。那時的父親事業(yè)如日中天，他愛上了老總17歲的女兒。父母離婚后，她一直由那個女孩照顧。

她一直就這樣頹廢的揀著垃圾。她要把父親的臉面丟盡。

她高一時悄悄的把戶口轉(zhuǎn)到媽媽名下。從父親所在的省城來到我們這個縣城。

“你怎么神不知鬼不覺的把戶口給辦了?”我在這方面確實無知。

“西班牙，你這豬腦子，我有同學(xué)呀，同學(xué)爸爸就干這行的。我給我老爹說學(xué)校要戶口本，我再給同學(xué)爸爸扯個謊，事情就辦成了唄!我要是不偷偷辦怎么能夠讓他在別人面前丟臉?”

我確實是豬腦子。我要好好學(xué)習(xí)了。杜魯門現(xiàn)在開始攢錢上大學(xué)了。

5

小媽媽來過之后，有人陸陸續(xù)續(xù)的來看杜魯門了。

先是爺爺。爺爺高大的個子，笑聲爽朗?？戳?xí)慣了杜魯門在我們面前的嘴臉，她在爺爺面前快活的撒嬌的小樣兒反讓人惡心。她個子小，頭發(fā)又特別的長，如果往常是個小妖女的話，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爺爺眼中的小精靈了。

接著來看她的是妹妹。妹妹小3歲，是個美人胚子，杜魯門也很快活，帶著她到飯店吃飯，臨走反而給妹妹一些錢。

最后來看望她的是個帥帥的男人。用帥氣已經(jīng)不能恰當(dāng)?shù)男稳菟?。在我的眼里他有著那些成熟男人特有的沉穩(wěn)。

滾!滾!滾!

杜魯門晃動著她的頭發(fā)。她將來一定是個潑婦，沒有一個男人會娶她!

他好像已經(jīng)找了她很久了，非常痛苦的蹙著眉頭。但是杜魯門就像個瘋子一樣把他生生地打發(fā)走了。

杜魯門到底有哪些魅力?非但算不上美女，連普通長相都有些牽強。而且還滿嘴臟話。我甚至有些惡毒的憎恨她。

沒道理的杜魯門，她把她男朋友趕走后卻跟我吵了起來。她必須把她的火氣轉(zhuǎn)移一下。

“你沒見過這樣的男人，西班牙，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我早就無法忍受成為她的出氣筒了。

“杜魯門，你還不夠歹毒嗎?家人都對你這么好，你卻說家人死光了，你以為自己是什么好東西呢!”

我總是吵不過她。最后她拉我的手說：“走吧，今天我請客?！蔽覠o法不去，就這點我很佩服她，也喜歡她。甘做她的跟屁蟲。我們又和好了。

6

木頭是個好人兒。我們回來的時候，杜魯門沒頭沒腦的說了這樣一句。木頭在我眼里就是法西斯。他的兩個前門牙好事地站出來看外面的世界。臉上是一塊塊丘陵。個子大腳小，整天邁著急急的小碎步。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木頭的小腳有目共睹。運動會上，他要把腳上的皮鞋換成運動鞋。但是男生們的鞋子都大，老天!最后他竟換了杜魯門的運動鞋。一想起這事我就笑的喘不過來。

木頭就是個好人兒。杜魯門跟我又說了一遍。

難以忍受。木頭三年以來不知讓我站了多少回。他要我們背時政，一句一句的過關(guān)。但凡有錯的漏的就一定不會放過。每年我都祈禱換新老師，但是他卻跟了我們?nèi)辍?/p>

“杜魯門，你沒病吧!求求你，你不剪長發(fā)沒關(guān)系，你可不能愛上木頭啊!”

“你懂什么?你以為我男朋友愛我嗎?那是愛嗎?你了解他多少?你知道我賺的錢都放哪了，給誰了?給他做生意打水飄了。他愛的不是我，知道嗎?他愛的是錢?！?/p>

她把錢看得太重，但我又說服不了她。

“你老爹好色，你不但好色還貪財!”

“隨你怎么說吧，西班牙，有句話你記住，就像我不是世上最聰明的人一樣，你也不是世上最漂亮的人。比我聰明的有的是，比你好看的就更多了。我們記住就行了，那就永遠(yuǎn)不要自以為是?！?/p>

往回走的路是正南方向。高中對面就是中心小學(xué)。

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木頭踩著日本女人似的小碎步送妻子過馬路。

“看，木頭!”我說。

杜魯門用很羨慕很向往的眼神注視著前方。木頭的胳膊攬在妻子的肩頭，很是小心翼翼。

“或許他老婆懷孕了呢!看他萬分虔誠的樣子，生怕老婆閃了腰跌了腳?！蔽艺f。

杜魯門不搭理我。木頭的妻子左腳有些跛，除此以外就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大美人。木頭是個好人兒。杜魯門自言自語地說了第三遍。

“你愛上他了?”我問。

“你不明白的，西班牙，我說他是好男人并不是要愛上他。你不懂，我一輩子都不會結(jié)婚的，你還太嫩?！?/p>

我怎么會不知道?木頭每天飯后都要送妻子過馬路。馬路對面就是妻子上班的小學(xué)。我是怕杜魯門墜入情網(wǎng)。我看的愛情小說太多了。用她的話說，我還太嫩，不懂。

7

我很高興。在我們高考之前，杜魯門再也沒有揀過瓶子。她只在三種情況下揀瓶子。一是在老爹面前的時候，老爹丟她的臉面在先。第二種情況是窮愁潦倒的時候，她因此揀過無數(shù)的瓶子。還有就是心情極糟的時候，尤其是在錢給了男友而他又背叛自己的時候。

杜魯門說我缺一根筋，少不了苦頭吃，不考大學(xué)的話將無法更好的生活。做買賣沒頭腦，算賬又不中用，力氣活干不來，那些好吃懶做下作的活定然不屑于。所以，我必須要洗心革面好好學(xué)習(xí)。既然杜魯門這樣說了我就一定這樣做，我已經(jīng)很是崇拜她了。

木頭的臉整天笑瞇咪的。我跟杜魯門像往常一樣走進(jìn)校門。不知家屬院里誰家的大紅公雞跑了出來。它加快了步子往前跑，似乎要追趕什么。我們順著路線往前看，前面不正是木頭嗎?他正被一只公雞追殺呢!我跟杜魯門都笑了。木頭忽然一個轉(zhuǎn)身，公雞猛然一驚，停了下來，定定地看著他。木頭使勁一跺腳，口中大喊：一邊去，大你的膽子了!現(xiàn)在輪到公雞轉(zhuǎn)身了。它一溜煙就跑遠(yuǎn)了。木頭豈會放過它?只見木頭也加快步子向公雞追去。公雞跑向了操場，他也追到了操場。眼看就到操場的墻角了，公雞已經(jīng)無路可逃，但是木頭還跺著碎步嚇唬它。我實在不愿聯(lián)想到三光政策中那些壞蛋捉雞的情景。但是木頭，他逼著我們發(fā)笑，逼著我們想象啊!

“這就是木頭，對一只雞尚且如此，何況你我這等學(xué)生呢?”我對杜魯門說。她好像并沒有我那樣開懷大笑。這丫頭，有時對我愛理不理的。

木頭好像并沒有我以前認(rèn)為的那樣兇殘?；蛟S是看到了我的轉(zhuǎn)變吧。我并不是不可救藥的，只是有些誤入歧途罷了。我一向厭惡正兒八經(jīng)的上課，時間都在書店和大街上晃過去了。每個月考過后他就讓我寫一份20多頁的總結(jié)。大約他從來沒有看過什么，只是讓我有個反思的過程罷了。杜魯門也似乎換了一個人，每天都給我?guī)兔鈹?shù)學(xué)題。木頭的政治也并不難背了。三年以來，我比任何時候都希望自己能上大學(xué)。這大概還得益于攀腳丫子的大學(xué)生?

“我要到安市去一趟!”杜魯門告訴我，“我要去看看周哥，這樣我考試才能安心?！?/p>

“周哥是誰?”我問。離高考就幾天了，不想看她到處亂跑。

杜魯門就是怪人，她想方設(shè)法遠(yuǎn)離親人和朋友。還總是用逃跑和隱居的方式讓自己一個人呆在陌生的地方。但是這個周哥卻是讓她主動去看望的人。

“周哥在哪兒?”

“第一人民監(jiān)獄!”

我不寒而栗。

8

終于考完了，我如釋重負(fù)。木頭跟杜魯門并肩走著。我有心跟上又怕誤了杜魯門的好事兒。我忽然想起那天她說木頭是個好人兒的莊重神情。

杜魯門的長頭發(fā)擰成了麻花辮。這是很古老很土的方式，跟她前衛(wèi)的思想格格不入。辮梢好象安穩(wěn)了不少。要畢業(yè)了，她肯定有很多話要說。

一會兒，木頭加快了步子，杜魯門便慢了下來。

“西班牙，你該去謝謝木頭呀，你真沒良心啊!”她說。

他是我三年老班，我沒少給他添過麻煩，也沒少恨他。

“西班牙，你考上了一定不要忘了木頭。木頭是個好人兒!你知道因為你，木頭跟我談了幾次話嗎?他問我你的狀況，他讓我?guī)湍銛?shù)學(xué)，他讓老師們看你的每一份月考總結(jié)。你的哪一回進(jìn)步不是與他有關(guān)?”

“真的嗎?”我不相信我的耳朵。我以為我的學(xué)習(xí)全是我自己的努力，原來木頭和杜魯門都在默默的關(guān)注我和幫助我。而我竟然……

坐上回去的列車，車上放了周華健的《風(fēng)雨無阻》。

“給你我的全部！你是我今生唯一的賭注！只留下一段歲月！讓我無怨無悔，全心的付出。”

杜魯門竟伏在椅子背上哭了起來。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她應(yīng)該比任何人都堅強的。

我一遍遍品味歌詞，到底是哪句觸動了她的萬千情思?

怕你憂傷怕你哭／怕你孤單怕你糊涂／紅塵千山萬里路／我可以朝朝暮暮／給你一條我的路／你是我一生不停的腳步／讓我走出一片天空／讓你盡情飛舞/放心的追逐”。

考完后我回家，杜魯門要上哪兒?不會到父親公司前揀舊瓶子了吧?不會找?guī)浤兴饕X去了吧，他們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杜魯門很仗義，才不跟這種人翻舊賬。會不會找媽媽去?媽媽一定把她鎖到家里哪都不讓去。爺爺年紀(jì)大了，肯定受不了她不著家的毛病。她最喜歡在一起的應(yīng)該是周哥了。但周哥在監(jiān)獄。

她又要租房子了。她一定又想法子賺錢了，除了賺錢，她還能做什么?

“提著昨日種種千辛萬苦／向明天換一些美滿和幸福／愛你夠不夠多/對你夠不夠好／可以要求不要不在乎／不愿讓你看見我的傷處／是曾經(jīng)無悔的風(fēng)雨無阻/擁有夠不夠多／夢得夠不夠好／可以追和不認(rèn)輸”

其實，老爹是很喜歡這個女兒的。杜魯門3歲時得過一場重病，醫(yī)院已經(jīng)將她判了死刑，老爹背著她遍尋良醫(yī)甚至求仙拜佛。她的命終于揀回來了。父親是她命中的貴人。但是她一定要逃離父親。她不容許父親愛另一個媽媽之外的女人。她一定想她頑劣的老爹了。

杜魯門說去內(nèi)蒙兩個月，那里有她的股份。朋友做生意她入了股。她的朋友天南海北，我不知道都是些什么朋友。她看起來并不缺錢花，盡管她已經(jīng)不揀舊瓶子了。

“我們揀舊瓶子去好嗎?”我小心翼翼的問她。

“很好玩，讓我陪你揀一次吧！”我怕我以后再也見不到她了。

杜魯門噗嗤笑了起來。

“嘿嘿，好啊!我真有些手癢癢了呢!”

我終于可以過那種抱書的日子了。我勝利的度過了分?jǐn)?shù)線。一大早，我就來到學(xué)校填報志愿。

跟杜魯門興奮的擁抱之后，讓她笑話的眼淚又流出來了。我又給木頭一個帶著淚水的擁抱，他傻傻的咧著嘴巴不知所措。忽然感覺他是那樣親，那樣親。

再見了，母校，再見了，木頭，再見了，杜魯門。

杜魯門考上了外省的本科，我在本地上了師專。

我問杜魯門：“我來代替你看望周哥行嗎?讓我認(rèn)識一下可以嗎?我比你更方便些!”

“傻丫頭，我的朋友你一個也不要結(jié)識，你永遠(yuǎn)不要卷到我的朋友圈子來!周哥不會寂寞的，他有老婆孩子來看他。她老婆現(xiàn)在也過得去，朋友都照顧著呢!”

我不知道她交了什么樣的朋友，她在社會上混的太長了。

“那你可以答應(yīng)我剪掉長頭發(fā)嗎?做個漂亮女孩，再換上裙子!”

杜魯門哈哈大笑。

“穿裙子?我小時侯自己穿過一次，穿反了，都笑話我，以后就沒再關(guān)注那玩意兒!”

她越是不讓我去見周哥，我就越對他感興趣。可是那種地方怎容我隨便進(jìn)呢?我只能根據(jù)以往她的復(fù)述來想象了。

周哥很瘦很瘦。雖經(jīng)過幾年的牢獄生涯，但他的眼睛依舊閃閃發(fā)亮。尤其是見到杜魯門這個小妹妹來看他。他還保持著餐前吃一碗辣椒的習(xí)慣嗎?他的精彩的口技一定更加精妙絕倫了。

杜魯門告訴我，聰明人都在監(jiān)獄里呢!也許吧，如果周哥也算是聰明人的話。

10

大一的第二個月，父親突然去世了。家里頓時沒有了經(jīng)濟來源。我跟杜魯門一樣了，我要想錢了，不得不想。

也想念杜魯門。想念她的瓶子。但我是不會揀瓶子的。

我做了一份家教。日子就留在了來來回回做家教的路上。這時，杜魯門像一陣風(fēng)似的來到我面前。

依舊是帶著淚水的擁抱。是我的淚而不是她的淚，她只有在聽《風(fēng)雨無阻》的時候才會流淚。

“西班牙，你這個傻瓜，你就是這樣謀生的，會營養(yǎng)不良的?！?/p>

她是帶同學(xué)們來登泰山的。自己反而不去了。

“今天我來教教你怎么賺錢。有人用腦子賺錢，有人用手賺錢，有人用嘴巴賺錢，當(dāng)然還有人賣肉，賣字，賣血，你應(yīng)該學(xué)會用腦子?！?/p>

在一張白紙上她刷刷地寫下一大段廣告詞。

“虧你還是中文系的，笨蛋，這點腦子都沒有?！?/p>

我一向知道她的虛假廣告的本領(lǐng)。大題目是高考高分秘訣——高校尖子生大揭秘。我只看了下后面的落款：有意者請與某某時間，某某地點與一位上身穿紅夾克，下身穿白褲子的女士聯(lián)系。

忘了說了，杜魯門現(xiàn)在是比男生還要男生的短發(fā)，倍帥!她的裝束跟她的人終于合拍了。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剪掉了頭發(fā)就像當(dāng)初不知道她為什么留長頭發(fā)一樣。

我們騎著車子到各處高中的門口散發(fā)小廣告。我對這種做法深信不疑。

第二天，杜魯門這個紅夾克女士果然等來了20多個高三學(xué)生。我們在租來的房子里面授了一上午。她大言不慚的說了自己的驕人成績。只有我知道她拼了身家性命復(fù)讀了一年才考上那個學(xué)校。

她的傳奇讓小男生小女生們個個張大了嘴巴子瞪大了眼珠子。

“同學(xué)們，我再來介紹一下眼前的這個才女。她在高二時候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文集了。如果不是時間關(guān)系，她一定會送給同學(xué)們作個紀(jì)念的?，F(xiàn)在讓她告訴大家高考語文高分的秘訣吧!”

天!她竟然這樣糟踐我!我有什么文集啊?用上吃奶的力氣混上了專科。

一上午的面授高考絕招，揣滿了我們的腰包。

下午又有人陸陸續(xù)續(xù)的來了。我的兜里揣了2千塊。

杜魯門說：“是朋友的就全拿著，我是幫忙的?！?/p>

她給我上的這節(jié)課我依舊學(xué)不來。我是死腦筋。我想跟她一樣做做生意，她沖我詭秘的笑了笑。“這不行，我們的生意都是在夜里悄悄干的活兒，告訴你吧，就是販賣點東西。周哥已經(jīng)折進(jìn)去了，我們也早想結(jié)束了!”

之后，我再沒見過杜魯門。

一晃八年。重新走在那條街上。仿佛木頭攙扶妻子過馬路的場景依稀就在昨日。杜魯門也一定賺了大錢了吧!

只希望她一輩子不揀瓶子，不逃離愛她的親人，不那么聰明，不賺那么多錢，聽《風(fēng)雨無阻》的時候不要流淚。